劉海剛摸了幾圈,門外便有人叫道:“劉老活,出來一下,有人找你!”
劉海正因手氣太背而惱怒,開口便説:“叫他滾進來!”
話剛説完,就感到不對頭了。
一隻大手搭在劉海的肩上,沉得要命。劉海身下的椅子承受不住,被壓得吱吱嘎嘎亂響。
劉海則根本回不了頭——沒法回頭。
無賴們雖然無賴,卻挺“棍氣”,早有幾個火了,“喂,老頭,這是幹什麼?”
“想挑局子是怎麼着?”
“快鬆手!別壓壞了老活!”
“你們叫他什麼?”一個蒼老威嚴的聲音怒喝起來,響得像炸雷。
無賴們自然不會告訴他:“我們叫他什麼,你管得着嗎?”
“別人或許管不着,我老人家就正好管得着!”老人氣哼哼地道:“你們説不説?要不説,一會兒一個也別想走出去!”
“喲嗬,老像夥還挺橫,揍他!”
劉海想出聲勸阻。已是無法開口:因為那隻大手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氣,他也已變得跟那張椅子差不多了。
小混混會幾下功夫的,呼嘯而上,但轉眼間便都飛了起來,都碰到壁上,重重地摔下來。
也不知這老人屬何方神聖,他們根本看不清他是怎麼出手的。
混混們被鎮住了。
那人又道:“怎麼樣,説吧?”
一個混混被他逼得無奈,只好吶吶道:“昨晚……有人給他背上貼了個紙條,畫着一個王八……還有五個字‘劉海活王八’……所以叫他‘老活’”。”
那人怒道:“放屁!”
於是那混混的話便憋了回去。誰也不敢再説什麼了。
“那麼……這是真的了?”那人鬆了一下手。
劉海感到一陣舒暢,連忙吸了幾大口氣:“你…是誰?”
“我姓馮!”那人吼着,整個屋子裏的人都是耳中一陣嗡嗡響,身體弱些的差點摔倒。
“你…你是……戀兒的……”劉海汗都下來了,“……戀兒的……什麼人?”
“你還記得她嗎?好,你今日痛痛快快説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那人在冷笑,笑得讓人頭皮發麻。
劉海掙扎着:“您老人家先鬆開手好不好?”
那人手一鬆,劉海軟軟倒在地上:“哎喲媽喲!您真肯力氣!”
他這一倒,就看見了來人。
來人是個五十來歲的威嚴老人,青衣青袍,國字臉,濃眉大眼,一臉鋼針般的鬍鬚,讓人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大有身份。
他抑住怒氣,沉聲道:“你現在回答我。”
劉海跳起來:“你要我跟你走?”
“不錯!”
“上哪兒?”劉海傻呵呵地問道:“你要我跟你去哪兒?”
無賴們都知道劉海要出事兒了。因為那老頭兒鬍鬚都抖了起來,眼眶都快瞪裂了。
“這麼説,你是不肯了?”
他的聲音並不十分惱怒,而是有一種説不出的味道在裏面。
他似乎有些傷感,有些悲哀。
劉海一怔:“你…你想怎樣我?”
老人嘆了口氣:“劉海,你知道殺人可分為幾種嗎?”
混混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在這個時候提起“殺人”,顯然不是個好兆頭。
“不…不…知道!”劉海哆嗦起來。
老人眯起眼睛:“老夫可以告訴你,最簡單的分法有兩種。一種是明殺,光明正大地殺了你,不論用什麼武器什麼手段都行;一種是暗殺,不會讓你知道是什麼人殺了你。”
“你説……這個……幹……幹什麼!”
“因為我要殺了你,老夫選擇了明殺!”老人慢慢説道,眼睛眯得更細了。
但明眼人能看出來,他眼中的精光殺氣瞬間濃了起來。
那是無論如何也掩不去的。
“明殺?”劉海有些茫然。
這一切似乎太突然了些。
冷不丁來了個人,説不了三句話,就説要殺你,你説你會不會發懵?
“可……為什麼?”劉海又喃喃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為什麼要殺我?”
“如果你不知道為什麼,那就更加該死了!”老人的眼睛幾乎完全閉上了。
“真不…知道啊!”劉海幾乎是在哀求了,“我一點都不知道啊!”
“挺身動手!”
老人暴喝一聲,雙目大睜,迫人的殺機頓時充滿室內。
混混們雖同情劉海,卻誰也不敢再上前了。
劉海低聲哀告:“馮先生,您千萬別誤會……殺小的這種人,沒的污了你的手,何苦來了?”
老人奇道:“你在求饒?我好像聽見你在求饒?”
“是,求求您饒了小的這一遭。高高手吧,求求您老!
小的若有什麼地方冒犯了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指出來,小的給你磕頭!
“住口!”老人暴叫一聲,“你……你還算不算男子漢?”
“什麼?”劉海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責問他這個,好像大家對他是不是個男人都持懷疑態度。
“真正的男子漢,寧願站着死,不願跪着生,想不到你竟開口求饒!嘿嘿,劉長樂武功雖不強,氣骨卻在,總算不辱沒劉家名聲。可你……呸!”
“是是,小的不是男子漢,小的是畜生,無情無義,不忠不孝,你殺了我也沒什麼用處的。我這種人……生不如死!”
“你是不願和我動手了?”老人覺得十分奇怪,“無論我怎麼罵你,你都不敢跟我動手一搏?”
“小的怎敢,怎敢!”劉海黯然道,“你就是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老夫真不明白,像你這麼個人渣子,戀兒怎會迷上你的!”老人眼中的精光淡了,嘆了口氣。
劉海低下頭,牙齒咬得緊緊的,渾身亂抖,十指深深抓進了泥地裏。
“你説得不錯,我馮猛若殺了你,沒的污了我的名頭!
老夫這就回去,詳詳細細告訴戀兒,她若再執迷不誤,我就不認她這個侄女兒!”老人惡狠狠地道,一跺腳,便往門外走。
劉海抬起頭,動了動嘴唇,想説什麼,但什麼也沒説出來。他的臉色已變得如爐灰一般,慘不忍睹。
門口已不見了那老人的身影,一陣馬蹄聲響起,又漸漸消失。
劉海膝頭一軟,跪到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淚水湧了出來。
混混們見了劉海嚇成這樣,同情之外,鄙視亦起,好心些的便上前扶他道:“老八,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劉海跳了起來,一聲嗚咽,衝了出去,沒留神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身子直摔出去。
劉海奔到鎮外河邊柳林中,四下無人,劉海才痛哭起來,聲音壓得很低。
“戀兒戀兒好戀兒,你願諒我吧,忘了我吧,我不配你,戀兒呀!”
劉海哭得昏天黑地,連身邊來了人都不知道。
那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滿面怨毒憤恨的神色,但眼睛顯然有點紅紅的。
“劉海!”他見劉海兀自哭泣,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劉海一個激凌,一轉頭,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連忙又轉過頭,擦乾淚水:“你是誰?!”
他的聲音顯得很冷,雖然帶着哭音,也還是冷得怕人。
畢竟,男人在獨自哭泣時被別人撞見,是很令人生氣的。
“看見你這麼假惺惺的哭,真叫人噁心!”少年兩手叉腰,呸了一口。
劉海聽出了來人的聲音,一臉怒氣也就消失了:“你來幹什麼?”
“看看你死了沒有!”
劉海吸了吸鼻子,低聲道:“你知道了?”
他指的是馮猛來過的事兒。
少年憤憤地道:“當然知道!我在半道碰上伯父,聽他轉敍了你的醜態,我原先還以為你自殺了呢,現在一看,你還會哭嘛!知道我站在這裏,就假模假式地哭訴幾句,告訴你,沒那麼便宜!”
劉海顫聲道:“唐……”剛説出一個字,被那少年喝斷:
“不許你再叫我‘唐弟’!我不認識你這賤狗!”
“賤狗”!這就是往日親親熱熱的少年説出的話,這就是往日的兄弟罵他的字眼。
劉海直起身,冷冷道:“馮唐,回去告訴你姐姐,就説我劉海自認不是人,我是畜生,是賤狗!你們馮家要想殺我,只管來人!”
馮唐氣得張口結舌:“你…你……”
他伸出手指點着劉海,卻説不出一句話來。
劉海狠狠地道:“天下失信的人多得很,又不是隻有我一個!難道只有我要了你姐姐,你們才會饒我不成!”
馮唐已經撲了過來,快如鷹隼。
他的面容扭曲,極為猙獰可怖。
雙掌在空中變幻異常,利箭一般直取劉海的咽喉。
快!真快!
眼見這一招便要取了劉海性命。
千鈞一髮之際,劉海倒了下去,硬梆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馮唐一招走空,身子已經掠了過去。
劉海的身子硬硬地碰在地上,又硬硬地彈了起來。
簡直就像最殭屍!
馮唐伸手在柳枝上一捺,倒轉身,見劉海已然立起,叫道:“好狡猾的王八蛋!”
怒叱聲中,馮唐又撲了過來。
這次比上次更快,顯然他立意要取劉海性命。
劉海雙足一點,倏地上了五六丈,讓過了馮唐的撲擊。
若是全鎮的人都在,包括吳星,都會被劉海的武功駭倒。
誰都知道劉海會武功,因為劉長樂會,而且劉長樂在江湖上還有點小小的名氣。
但誰都不知道劉海的武功,已遠遠超出了劉長樂。
在他們眼裏,劉海是個人渣子、無賴、混混,而且還是個沒用的活王八。
但是一個人成為混混,總是有理由的。鎮裏的人卻從來不會去考慮原因,他們只看結果。
馮唐連連撲擊,都被劉海閃過了。
撲得狠毒迅捷,閃得輕靈灑脱。
馮唐目毗欲裂:“姓劉的,你沒有還手,大約是想讓我住手,但我馮唐明明白白告訴你,你不殺我,我必殺你!”
一道青光閃過,馮唐手中已多了一柄柔劍,軟軟顫顫的劍尖,宛如毒蛇的紅芯,吞吐不定。
“納命來!”馮唐吼叫着,劍光團團,滾向劉海。
四周的柳枝柳葉都被他的劍氣迫得紛紛亂飛,宛如一天碧雪。
劉海足下踩着古怪的步子,在馮唐的劍光中穿行如蝶,他的衣衫卻被柔劍片片削去,飄進了片片碧雪中。
眨眼間,馮唐的劍法絕招已經全部使完了,卻沒有奈何劉海半分。
馮唐怔住了,劍式一頓,躍出文外,狠聲道:“劉海,我打你不過,總有能打得過你的人!一定會要你償命的!”
劉海大叫一聲,撲了上去,雙爪如風,抓向馮唐:“站住!”
這時劉海渾身懸空。馮唐爭的就是這一劍,就是這個機會。
他突然轉身。
全身要穴都在劉海雙爪控制之下,馮唐卻全然不顧,右手一抬,柔劍抖成直直的一條,逼上了劉海的咽喉。
劉海驚得向左一閃,晚了。
馮唐的柔劍已經刺進了劉海的右肩胛,刺得很深,以至馮唐再想拔到都已無可能了。因為劉海的身體已經急劇向左邊倒了下去,馮唐只好撒手。
馮唐愣愣地立着,他萬萬沒想到,他會向劉海下殺手,而且重創了劉海。
劉海雖然不致於死,但一隻右臂也許從此後便毀了。
最親熱,最信任的人,轉眼間變成了仇人。
馮唐畢竟只有十五歲啊!
轉眼間,劉海已經立了起來,柔劍顫悠悠地立在他左肩上,顯得極是可怖。
馮唐忍不住退了一步,轉過眼情,看着漸漸落下的柳葉。
墜落的柳葉如雪,墜落的心呢?
他不想讓劉海看見自己眼中的淚花。馮唐畢竟已有十五歲了。
劉海啞聲道:“馮…唐,你説什麼…償……命來?”
馮唐知道自己錯了,錯得要命。
但少年人的脾性,就是知錯不認錯。錯得越厲害,他們的嘴就越冷得像利刃。
“我們家的事,你管不着!”
馮唐的聲音雖然不穩定,但很決絕。
“告訴我…是不是…戀…你姐姐…出事了?”
劉海搖搖欲墜。
馮唐惡聲道:“我姐姐被你害得奄奄一息了,你這狗賊!
現在你知道了,你該開心了吧?”
一聲悶響,馮唐本能地躍升,再回頭看時,劉海已經倒在了地上。
馮唐惶恐地奔到劉海身邊,拔出柔劍,飛快地點了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了湧泉般噴出的血。
半晌,劉海艱難地睜開了眼,淚水順着眼角滾落下來。
他看着馮唐,嘴唇在顫抖。
馮唐鬆了口氣,執着柔劍,狠狠點了點劉海:“狗賊,暫且寄下你這顆狗頭。若是我姐姐有個三長兩短,我必殺你!”
一轉身,馮唐的身影已消失在淡綠的柳林中。
劉海嘶聲叫道:“馮唐——回——來!——回……來呀……
告訴我……”
沒有誰會告訴他什麼了。
若連往日最信任他的馮唐都會殺他,還有誰會告訴他什麼呢?
劉海痛苦地捶着身邊的草地,捶着那些已飄落的柳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