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話聲,畫廊上,並着肩大步走來了幾個人,是皇甫敬、算卦的、老駝子、趙振秋夫婦、小明。敢情,該來的全來了。
獨孤承哈哈大笑,遂將諸事説了一遍。
這一來,免不了又是一團高興,見禮聲中,趙振秋夫婦跟小明,連忙向君玄清道賀。
其中,只有皇甫敬一人兒明白,自己這位四弟,並不是單因君玄清是故人之後收徒。
他有意湊熱鬧,當下笑道:“好事要成雙,擇日不如撞日,小明,叫小秋去,索性如今也讓他行那拜師大禮,也好了卻一樁心事。”
獨孤承連聲稱對,再揚大笑。
趙振秋夫婦卻以不敢草草為詞,連稱不可。
獨孤承一整臉色説了話:“振秋,彼此都不是世俗中人,何必拘這種俗禮?答我一句,你是願不願意讓小秋拜在我門下?”
有這一句話,而且是威嚴懾人,趙振秋那還敢開口?
獨孤承威態稍斂,衝着小明揮揮手,小明連蹦帶跳地走了,沒-會兒,帶着趙小秋飛步返來。
幾個頭一叩,就算完事,事畢,趙振秋夫婦張羅要午間設宴,他説得好,-為敬師,二為迎新師弟入門。
這裏由既正且當,大夥兒沒一個表示異議,又是一團高興。
唯獨趙小秋,他一聽説自己奉命要殺之人人了叔祖門牆,突然之間,長了他一輩,立刻心神震動,臉上變了色。
這叫他如何下手?又怎麼敢?四叔祖的徒弟,他的師叔,那何異殺師?可是,行規森嚴,令出如山,又不容他違抗!
這異樣神色,別人都沒留意,可全落在了書生眼裏,書生那雙目之中,冷電般閃過兩道懍人寒芒,突然一笑説道:“恩兄,我有句話,不得不説。”
書生這一開口,剎時間都靜了下來。
獨孤承道:“四弟,有什麼話儘管説就是。”
書生笑了笑,道:“不是我太煞風景,掃人興頭,實在是這件事勢在必做,稍時做又不如現在做,所以我……”
“四弟,”老駝子皺着眉,忽地開了口:“乾脆點成不?別那麼婆婆媽媽繞圈子。”
書生沒理他,淡然一笑,道:“算算,今天該是恩兄那‘摧心散駭斷魂丹’藥力發作之日了。”
獨孤承臉色一變,神色忽趨陰沉,點頭説道:“不錯,不是四弟提醒,愚兄倒險些給忘了。”
老駝子眉頭皺得更深,道:“四弟,你怎麼早不説,晚不説,偏在大夥兒興頭上。”
書生截口説道:“三哥,你是願意聽我現在説,還是要等到稍時那敬師宴上,恩兄體內之毒突然發作,弄得大夥兒食不甘味,酒難下嚥,心情沉重,不歡而散。”
老駝子一怔住了口,默然不語。
獨孤承望了書生一眼,道:“那麼,四弟是……”
書生道:“但不知恩兄一次需用多少人血?”
獨孤承道:“一酒杯已足夠,但四弟你要愚兄……”
書生一句話不説,右腕忽翻,一柄明晃晃的解腕尖刀已掣在手中,順手一擄左袖,目注小明,笑道:“小明,去拿個酒杯來。”
小明應了一聲,剛要轉身。
獨孤承突然一聲沉喝:“小明,你敢動。”
小明一驚,還真沒敢動。
適時,獨孤承已轉註書生,老臉抽搐,啞聲説道:“四弟,你莫非要愚兄這一輩子……”
書生不理他,目注小明,淡然輕喝:“小明,你聽誰的?”
小明沒吭聲,扭頭如飛而去。
獨孤承喚之不及,變色説道:“四弟,你要陷愚兄於不義。”
書生淡然説道:“請問恩兄,何謂不義!”
獨孤承挑眉説道:“要愚兄喝自己人的血,免得己身一時之痛苦,這種事便是不義,我獨孤承不屑為之。”
書生淡淡一笑,道:“那麼,恩兄是要我四人眼睜睜地看着恩兄受那椎心刺骨無比痛楚了,再問恩兄,這又叫什麼?”
獨孤承一怔,道:“這,這,四弟可以用別的辦法。”
書生笑道:“我請恩兄告訴我個別的辦法。”
説得是,要有別的辦法,何用流血?
獨孤承默然不語,但忽地鬚髮皆張,猛然抬頭,厲聲説道:“四弟,愚兄我只有一句話,愚兄寧死也絕不肯……”
書生笑道:“那恩兄是要使親者痛,仇者快了……”
左手一把撈起衣衫下襬,臉色一沉,震聲説道:“恩兄也請答我一句話,恩兄是要我割臂還是要我割袍?”
這不啻説,你不點頭,我便割袍絕交!
獨孤承老臉抽搐,身形猛顫,兩行老淚奪眶而出:“四弟,你這是何苦?這恩德,你又要愚兄如何報償?”
話不成聲,緩緩低下了頭。
書生挑眉一笑説道;“何謂恩德?當年若不是恩兄伸伸手,恐怕恩兄今日您要我四卜的血也沒有了,那早流盡了。”
小明如飛而至,雙手呈上一隻銀盃。
君玄清突然跨前一步,滿臉堅毅色,挑眉説道:“師父,玄清雖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卻知道恩伯要的是血,有事弟子服其勞,玄清雖出污泥,血還是清的。”
有這番心意就夠了,書生目閃異采,長笑揮手:“現在用不着你,自有用得着你的一天,等我們這四個老一輩的血盡脈枯時再説不遲。”
左臂一挺,右手舉刀就要劃下。
老駝子突然伸手一攔,-目喝道:“四弟,且慢。”
書生笑道;“怎麼,三哥莫非要搶這頭-刀?”
老駝子猛一點頭:“那當然,怎麼數也數不到你。”
書生尚未説話。
算卦的忽地挑眉笑道:“三弟,也數不到你,還有我這二哥呢。”
老駝子濃眉剛挑,巨目方瞪。
皇甫敬已然擺手笑道:“慢,慢,慢,你三個都別爭別搶,事有先後,物有本末,要數該由我這個做大哥的數起。”
這本是正理,可是,這時候正理行不通。
算卦的,老駝子,書生剛要張口。
皇甫敬臉色一寒,沉聲説道:“我已經有了話,你三個誰敢再多説一個字。”
別看這三個天不怕,地不怕,叱吒風雲,縱橫宇內,可是在這位盟兄面前,還真不敢再多説一句!
皇甫敬接着右掌一攤,道:“四弟,把刀給我。”
書生剛一猶豫。皇甫敬厲聲大喝:“四弟,長兄比父,你敢不聽。”
皇甫敬刀接在手,忽地大笑:“四弟,一身受之父母,鮮血糟蹋不得,接住了。”
手起刀落,左臂上刀痕立現,血溝一道,鮮血泉湧而上,小一輩的俱皆色變,皇甫敬卻是泰然安祥。
書生更不怠慢,如電探手出杯,轉瞬間血滿杯口,皇甫敬及時一指自閉血脈,卻是一滴也未落地。
皇甫敬那裏扯袖裹傷,書生這裏雙手捧杯,遞向獨孤承,含笑説道:“恩兄,血要趁熱喝。”
獨孤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抬起模糊淚眼,顫聲説道:“四弟,你,你,你叫愚兄我如何下嚥?”
書生笑道,“血既流了,恩兄難道還任它糟蹋了不成?”
獨孤承猶自不肯。
書生忽龍吟長笑:“英雄豪情今何在,恩兄怎是懦弱人?今日這第-杯便不肯喝,他日尚有無數杯,試問恩兄如何下喉。”
獨孤承猛然抬頭,老眼赤紅,劈手-把搶過銀盃,一仰而幹,然後,一抹嘴,擲杯長拜:“大弟,四位這恩,但記心中,我不謝了。”
皇甫敬閃避不及,慌忙回拜,剛站直了身。
獨孤承已然揮手大喝:“振秋,擺酒去,今日我不醉不登樓。”
趙振秋老鏢頭闖蕩半生,過了幾十年刀口舐血的保鏢生涯,目睹今日這等場面,卻也禁不住心驚膽戰,掌心泛汗,聞言怯怯應聲,一躬身,方欲離去。
書生忽地目射寒芒,眉挑凶煞逼視面前腳下:“這是什麼?”
手抬處,黃光一縷,倒飛人手,只一攤掌,掌心中立時呈現一塊長三寸,寬兩寸,上草書一“褚”字的銅牌。
諸人人目此物,勃然色變,皇甫敬首先厲喝:“這是‘汴梁世家’,褚長風一干手下的腰牌。”
獨孤承忽地機伶一顫,右掌突抬。
書生目中冷電異采方閃,而
獨孤承抬起的那隻右掌,卻半途一折,伸向了他!
書生有意無意地一翻腕,將手中銅牌遞向了皇甫敬;“大哥看清楚些。”
皇甫敬會意,立刻伸手接過,只一瞥,隨即點頭道:“四弟,沒錯,正是褚長風那一干手下的腰牌。”
書生目光轉註獨孤承。
獨孤承也點了頭:“沒錯,四弟,此物愚兄在‘汴梁世家’中見過。”
書生雙眉一挑,道:“那麼,‘三義鏢局’中何來此物?”
目光環掃中,投向了趙小秋!
趙小秋臉色煞白,本就十分難看,一觸及四叔祖那雙如神的犀利目光,更是心膽俱裂,險些跪下,但他突然挑了眉:“恕小秋斗膽,説句不該説的話。”
書生淡然一笑,道:“有話只管説。”
趙小秋望了君玄清一眼,道:“這位師叔昔日曾是‘汴梁世家’中人,莫非是……”
書生沉聲説道:“是什麼?”
趙小秋一驚,機伶寒顫,道:“莫非是這位師叔所遺落的?”
敢情他推向了君玄清,可惜他不知道
獨孤承突然猛擊一掌,失笑説道:“怎麼忘了玄清,連我也跟着大驚小怪,真是……”
書生淡然搖頭,截口説道:“不,恩兄跟小秋都錯了,這不是玄清的。”
獨孤承一怔説道:“四弟,何以見得?”
書生淡淡一笑,道:“玄清當日在‘汴梁世家’中的身份,不過一分支護法,分支護法所懷者為木牌,唯高為堂主者才身懷銅牌.所以我説這不是玄清的。”
獨孤承又復一怔,神情可有點震動:“這,四弟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書生笑道:“唯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汴梁世家’事,我瞭若指掌,恩兄信也不信?”他沒説是君玄清説的。
獨孤承點頭笑道:“信,愚兄怎麼不信,憑四弟這當今宇內第一……”
書生笑道:“説穿了不值一文錢,是玄清説的。”
獨孤承又一怔,目光深注君玄清,笑道:“玄清,是麼?”
君玄清點頭説道:“不錯,正是玄清説的。”
獨孤承笑了笑,道:“據愚兄所知,‘汴梁世家’的行規規定,一級但知-級事,隔一級便茫無所知,你怎麼對全盤知道得這麼清楚?”
君玄清尚未説話。
書生突然一笑説道:“恩兄,‘汴梁世家’他行規再嚴,證明身份的腰牌事,該是‘汴梁世家’眾所周知之事,不然何以別上下,明身份?”
“不錯,”獨孤承搖頭失笑道:“這要是不許知道,見了面,誰知道誰是誰?”
書生淡然一笑,道:“恩兄由來高明,這銅牌既不是玄清的,我想聽聽恩兄對這件事,做如何看法?”敢情他先問獨孤承。
獨孤承答得毫不猶豫:“愚兄以為,必是‘汴梁世家’有人進了‘三義鏢局’?途經此處時,不慎遺落了這塊腰牌。”分析得對,足見高明。
書生目中異采一閃,道:“沒有別的可能了?”
獨孤承搖頭説道:“四弟何必問愚兄?”
書生大笑説道:“英雄所見略同,除此別無可能……”
臉色倏沉,目中冷電暴射,轉註趙振秋:“振秋,昨夜何人當值?”
趙振秋心中一懍,道:“稟四叔是袁項成袁鏢頭。”
書生雙眉一挑,剛要開口!
適時獨孤承擺手説道:“四弟,別為難人家,也怪不了人家。”
書生目光轉註,道:“恩兄,怎麼説?”
獨孤承道:“咱們幾個都茫然無覺地任人來去,何況一個尋常鏢師?”
此人要是假“百巧”,可連“神州四奇”全笑了。
書生淡然一笑,道:“那麼,以恩兄之見。”
獨孤承道:“查查看,鏢局中有沒有損失,要是沒有,留意下次,這回算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書生略一沉吟,道:“要是這麼箅了,豈不是要讓‘汴梁世家’笑咱們無人?”
獨孤承笑道:“四弟,怎麼也好強好勝,爭長論短。”
書生玉面一紅,赧然笑道:“恩兄,‘神州四奇’丟不起這個人。”
獨孤承笑道:“咱們人已經丟了,若之奈何?”
書生挑眉説道:“總該弄清楚此人是誰,到‘三義鏢局’來幹什麼,要是連這兩樣都弄不清楚,那就太以説不過去了。”
顯然,他是非爭回這口氣不可。
“那簡單,”獨孤承淡淡笑道:“既知他是個堂主,‘汴梁世家’中的堂主有限,至於他來‘三義鏢局’幹什麼,無非是為着愚兄。”
不錯,該是這兩種説法。
書生卻仍有話説,道:“既然他能來去神不知,鬼不覺,怎未對恩兄……”
獨孤承笑道:“四弟怎糊塗一時,區區一個堂主,怎是愚兄敵手?”
説得是,一個堂主身份的高手,要是想下手“百巧先生”那無異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書生笑道:“怎麼來,怎麼去,該不是他的本意。”
不錯,沒有人寶山而空回的。
獨孤承笑道:“那可不是他的自願,能下手時便下手,不能下手麼,探探虛實另找人,這才是他的本意。”
書生雙眉一挑,道:“聽恩兄之意,敢是‘汴梁世家’還會有人來?”
獨孤承點頭説道:“丟了愚兄,‘汴梁世家’不會就此干休,該如是。”
書生冷冷一笑,道:“好大的膽子,我等着他了。”
“這不就是了。”獨孤承笑道:“不過,皇帝不差餓兵,等人沒這麼等的。”
書生笑了,目注趙振秋,揮手説道:“振秋,吩咐擺酒去。”
趙振秋應了一聲,躬身施禮而去。
獨孤承哈哈笑道:“這才是,咱們先飽餐一頓,然後再等着擒個大的。”
書生笑了笑,沒説話。
老駝子卻忽地楞楞問道:“恩兄,怎見得是個大的?”
獨孤承笑道:“三弟你好糊塗,堂主都不行,難不成會再派個連堂主都不如的。”不愧奇人高士,説得是。
老駝子老臉一紅,搖頭苦笑不語。
他沒話説,小明卻嘿嘿笑道:“三叔,您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老駝子巨目一瞪,叱道:“小鬼頭混帳,你敢陶侃我老人家。”
抬起蒲扇般大巴掌,迎頭拍了下去。
小明由來滑溜,滴溜一轉,撒腿便跑了。
老駝子戟指那矮小背影,跳腳罵道:“小鬼頭,待會兒你就別來吃喝,我老人家等着你了。”
此言一出,引得諸老一輩的哈哈大笑不已。
離那席“午宴”,還有些時候,總不能乾耗着等,書生託個詞走了,他説他有點事兒,待會兒席上見。
沒一會兒,皇甫敬也説要到外面溜溜,轉過身,揹着手,也踏上了畫廊,轉眼間沒了影兒。
剩下的,是算卦的、老駝子、霍秀芸、君玄清、趙小秋幾個,他們“談”興不減,陪着獨孤承進了小亭……
在“三義鏢局”庭院西角,那一片樹林的濃蔭下,坐着兩個人,這兩個人,卻是書生與皇甫敬。
敢情他倆是到一邊兒談來了。
首先開口的是皇甫敬,只見他目注書生,搖頭笑道:“四弟,有你的,佩服,佩服,我是明知道你要試,可沒想到你會用上了這麼一着高棋。”
書生笑了笑,沒説話。
皇甫敬略一沉默,又道:“四弟,你是什麼時候把東西給扔下去的,我怎麼沒瞧見?”
書生笑道:“要是大哥能看見,人家可也能看見了。”
皇甫敬赧然一笑,隨即整了臉色,道:“四弟,如何?”
書生他裝糊塗,笑問:“什麼如何?”
皇甫敬道:“我是説,試的結果如何?”
書生道:“大哥不也在現場?”
皇甫敬皺眉説道:“四弟……”
書生截口笑道:“以大哥看呢?”
皇甫敬道:“我沒看出什麼。”
書生道:“那麼大哥是説……”
皇甫敬道;“我以為沒能試出什麼,此人要是真獨孤恩兄,那自不必説,要是個假的,此人之心智、機警……”
書生笑道:“大哥,再機警之人,在這種情形下,他也難免露出破綻。”
這話,言出有因。
皇甫敬一怔,道:“四弟是説……”
書生道:“我試出來了,不但試出了一個,而且試出了兩個。”
皇甫敬眉峯一皺,道:“四弟,我怎未發現有任何破綻?”
書生道:“那是大哥沒留心,沒留心他那隻手。”
皇甫敬道:“他那隻手可是伸向四弟,要拿那塊銅牌。”
“不錯。”書生點頭説道:“但只能説他半途改了道,後來是,他抬手的本意,可是要摸摸他腰中那塊銅牌在不在。”
皇甫敬一震説道:“四弟沒有錯。”
書生道:“我一直在留意着他兩隻手。”
皇甫敬目中寒芒-閃,道:“四弟,這麼説來……”
倏又一搖頭,接道:“不行,四弟,這仍不足以證明……”
書生截口説道:“大哥,我有同感,此人是夠機警,他沒摸身,咱們便不能當場明指,揭穿他那假面具。”
皇甫敬道:“證據不足,可不能指人。”
書生道:“大哥放心,這個我知道。”
皇甫敬皺眉沉吟,神色凝重:“四弟,這-着沒能試出明確破綻,抓住他的證據,以後再找機會,可就難了,只怕……”
書生道:“大哥這難字何來?”
皇甫敬道:“沒有人會上第二次當的,他焉能不提高警覺。”
書生笑道:“大哥是説,他知道了。”
呈甫敬道;“該如此,不然他為何行至半途;突然改了方向。”
書生道:“那隻能説他機警,不能説他知道了。”
皇甫敬道:“四弟,只能説未可斷言,不能説他絕不知道。”
書生點頭説道:“正是,大哥!”
皇甫敬道:“那麼以後不是難了麼?”
書生道:“不難,我有辦法,那有下了第-步棋,便沒有第二步的?”
皇甫敬笑了,雙眉一展,道;“四弟,什麼辦法?”
書生淡然一笑,道:“大哥,我仍是那句話,放心交給我,現在別問,到時候,我要是辨不出真假,絕不離開一步。”
“又來了。”皇甫敬苦笑説道:“那可不知要等到那-天了。”
“不遠,”書生道:“再等三天,大哥只記住,下一回割臂取血,讓給我就行了。”
皇甫敬道:“四弟,還有你二哥,你三哥。”
書生淡淡説道:“大哥要不答應,那就得多等幾天。”
皇甫敬皺了眉,道:“四弟,你是存心惹我,好吧,依你。”
書生笑道:“那大哥只稍等三天就行了。”
皇甫敬道:“只怕你二哥、三哥那兩個難纏。”
書生道:“只要大哥一句話,二哥、三哥沒人敢不聽。”
皇甫敬笑了笑,目光凝住,道:“四弟,還是不能説。”
書生笑道:“大哥,你就何妨耐着性子等三天。”
皇甫敬皺眉苦笑,但突然挑起了眉:“四弟,你剛才説那另一個……”
書生截口説道:“大哥忘了,那位姑娘的話?”
皇甫敬一震説道:“四弟是説那內奸?”
書生點了點頭;“不錯,正是。”
皇甫敬高挑雙眉,目中閃電寒芒,震聲説道:“四弟,那該死的東西是誰?”
書生望了他一眼,淡淡説道:“就像大哥這樣子,我敢説?”
皇甫敬威態倏斂,老臉一紅,赧然笑道:“四弟,算你行,説吧。”
按説,書生該説了,豈料他搖了頭:“大哥原諒,我仍不能。”
皇甫敬一怔説道:“四弟,怎麼説。”
書生道:“大哥忘了人家姑娘的話了?”
皇甫敬道:“沒忘,但四弟你是告訴我,而不是告訴別人。”
書生道:“這件事,就對大哥也不能説。”
皇甫敬道:“為什麼?”
書生道:“沒什麼,我只恐大哥忍不住,壞了大事。”
皇甫敬道:“四弟,頭一件我可沒讓你失望。”
書生道:“我知道,但這件事不比頭一件,只因為嚴格説起來,三義鏢局,每一個跟咱們都有淵源。”
皇甫敬道:“四弟,我能忍。”
書生道:“大哥,我不能説。”
皇甫敬雙眉一挑,道:“四弟是要我拿性命擔保?”
書生正色説道:“大哥,這是什麼話,難道大哥要我對不起人家姑娘?”
皇甫敬雙眉一落,道:“四弟,我沒這意思,但四弟,你知道我……”
書生道:“大哥,別急成麼?到時候大哥總會知道的。”
皇甫敬道:“四弟,反正早晚都要知道。”
書生道:“大哥晚知道,能給他個回頭機會。”
皇甫敬道:“早知道我也不能不理他。”
書生道:“大哥,別這樣,別説我還沒有把握,不敢下斷,就是能,目前我也絕不能對大哥説。”
皇甫敬默默不語,他深知這位四弟脾氣,他還真不敢逼得他太急,沉默半晌,方道:“四弟,好吧,我等了,不過,你得告訴我,這人跟咱們兄弟的關係,是近是遠,是密是疏。”
書生笑道:“大哥好高明,我乾脆直説了多好?”
皇甫敬老臉一紅,笑了,搖搖頭,道:“四弟,看來我永遠也鬥不過你四弟,玄清的事兒……”
書生道:“大哥該知道,我所以收玄清,就是要那人知難而退。”
皇甫敬點頭説道:“這個我知道,我是問,他是否可造之材?”
書生笑道:“大哥何必問,他是否可造之材,大哥早該看出來了。”
皇甫敬道:“我有點似是而非……”
書生笑道:“未琢的璞玉,乍看之下,無殊一塊頑石,再説,我收徒弟,更要求品正行端,要有血性。”
皇甫敬點頭説道:“這一點他倒挺合四弟的要求。”
書生笑道:“這不就行了麼?那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大哥,可以走了,別讓他們乾等,也別讓人家起疑。”
説着,當先站起,負手而去。
皇甫敬笑了笑,也跟着站了起宋……。
酒宴席上,開懷暢飲,放聲談笑,興高采烈的一團歡愉,是自毋待言,用不着多説。
這一席酒,只有一個人是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強顏裝歡,難以下嚥,這個人,是趙小秋。
這別人都沒留意,書生卻是暗中偷覷,冷眼旁觀,趙小秋那如坐針氈的不安神色,全落在他一雙神目之中。
這一席酒,一直到黃昏時分……。
“神州四奇”,皇甫敬兄弟個個海量,獨孤承也是出了名的善飲。
可是量再大的人,也禁不住心中有事。
“神州四奇”是太高興了,獨孤承則是心中壓制着滿腔的悲憤、痛苦,被酒一澆,便漸漸地壓制不住了。
雖然還沒有發泄出來,可是他以斗量酒,豪飲驚人。
他是借酒澆愁,豈料那愁卻更愁。
何況,他還有不醉不登樓之語。
於是,“神州四奇”個個醺然,獨孤承更醉得厲害。
最後一杯飲盡他擲杯帶淚狂笑,然後放聲痛哭,壓制了半天的胸中鬱結,一古腦兒地發泄出來。
這一哭,哭得滿座酒興了無,好不傷感。
看看,也該是散席的時候了,皇甫敬醉態可掬,揮手傳令,要趙振秋趙小秋父子摻扶獨孤承回樓。
獨孤承他説還要喝,只可惜舌頭都大了,連話都説不清,而且自己也作不了自己的主。
當着“神州四奇”,小一輩的自不敢太以放肆,席間,也唯有小一輩的還清醒着,在趙振秋父子的摻扶下,獨孤承胸前濕了一片,帶着酒也帶着淚,搖搖幌幌地離了座。
適時,書生也開了口,他玉面通紅,醉眼惺忪地叫小明跟着去照顧一下,然後嘴唇微動,不知他又喃喃些什麼?
小明神情一震,抬眼深注,應聲站起,搶前一步,幫趙小秋扶上一把,而且,趁勢在獨孤承跟趙小秋腰裏,撞了一下,撞一下,難免,也太平常,再加上小明在他二叔那學來那一套青出於藍的空空妙手,那一撞,不但瞞過了趙小秋,而且也瞞過了獨孤承。
就這麼三個摻扶一個的走了。
獨孤承一走,書生也在君玄清的摻扶下回了房。
皇甫敬、算卦的、老駝子,卻只有自己步履蹌踉地搖幌着,各自顧各自的也起來走了。
一桌酒宴,就這麼散了,所剩下的,是杯斜壺倒,牙箸縱橫,殘餘剩菜,-片狼藉……。
夜,初更!
“三義鏢局”的偌大一座庭院中,今夜更靜,靜得聽不到一點聲息,除了那偶而劃破夜空的一兩聲梆柝,及來自樹間的晚風輕拂。
除了前院外,整個的“三義鏢局”中,也不見一點燈光。
驀地裏,一條瘦小的黑影不知起自庭院何處,卻輕如淡煙,疾如鷹隼一般,飛投書生那黯黑一片的卧房中。
沒一會兒,那條瘦小黑影又疾射出屋,飛閃不見。
神不知,鬼不覺,好快的身法。
時間輕輕地溜溜了過去。
轉瞬間已是三更。
三更甫屆,一條白光起自書生房中,如長虹劃空,飛射茫茫夜空,一閃不見,不知所蹤。
剎那之後,在庭院東角那一片疏林之前,卻站着兩個人影,一白,一黑,面對面的站立着。
隨即,夜色裏響起了低低話聲。
只聽白影説道:“姑娘來了?”
竟是書生。
隨見黑影點了點頭:“四先生召喚,晚輩焉敢不來?”
是昨夜那黑影,那位姑娘。
又聽書生説道:“他們都睡了?”
黑影道:“都睡了,只少鏢頭房中還有燈光。”
書生笑了:“他是睡不着,換我我也難以成眠。”
黑影話聲,帶着點驚:“四先先説得不錯,能蒙獨孤先生垂青,收入門下,傳以衣缽,換晚輩,晚輩也會興奮得睡不着。”
書生又笑了:“姑娘好會説話,我不是指這。”
黑影道:“那麼四先生是指……”
書生道:“心裏有事,愁得他難以安眠。”
黑影道:“四先生,他心裏有什麼事,又愁什麼?”
書生笑道:“姑娘明知,何必故問?”
黑影沉默了一下,笑道:“四先生也會説笑話,在四先生面前,晚輩那敢裝糊塗?”
書生道:“這麼説來,姑娘是不知道?”
黑影笑了笑,有意岔開了話題:“四先生召喚晚輩,不知有什麼指示。”
書生道:“指示不敢當,我要告訴姑娘一件事。”
黑影道:“四先生請明示。”
書生道:“姑娘,你可先別震驚,在這一天工夫中,我已有九成把握,知道了姑娘所説那內奸是誰。”
黑影身形一震,道:“四先生知道了?”
書生點了點頭:“正是。”
黑影默然不語,半晌,似乎鼓足了勇氣怯怯説道:“四先生以為是誰?”
書生道:“不是我以為,是事實證明,是小秋。”
黑影大驚,但旋即笑道:“四先生説笑了,怎麼説少鏢頭也不會……”
書生道:“姑娘,你既找上了我,那就該彼此坦誠,真實無欺。”
黑影道:“晚輩説的是實話,那不可能,少鏢頭怎會是內奸?”
書生目中寒芒一閃,笑道:“姑娘,我請問,他腰中錫牌何解?”
黑影身形猛震,砰然一聲跪了下去,哭了:“晚輩不該有私心,少鏢頭他一時糊塗無知,您開恩。”
書生身形忙閃,道:“姑娘,你這是讓我難受,請起來説話。”
黑影跪着沒動,悲聲説道:“晚輩但請四先生開恩。”
書生話聲忽沉,道:“姑娘,我再説一句,請起來説話。”
黑影道:“四先生若不點頭,晚輩就是跪死,也不起來。”
書生目中寒芒暴射,但倏又斂去,一嘆説道:“姑娘,你這是何苦……”
黑影道:“晚輩-念報恩,不敢他年愧見地下先父,但請四先生成全。”
書生道:“姑娘,你也糊塗,聞人俊向來説-不二,言出如山,我已做千金諾,無論怎麼也絕無更改之理,不是看在姑娘面上,暫時饒過了他,今夜我就不會讓小明叫姑娘。”
黑影雖首倏俯,叩了一個頭,無限驚喜,悲聲説道:“大恩不敢言謝。晚輩跟小秋終生不忘。”
話落,這才站了起來。
書生嘆道:“姑娘,你給他的太多了,對他,我只恐這不是福。”
黑影道:“先父與晚輩,所身受者更多,晚輩奉先父遺命報恩,不計其他,這該能上感於天,成全晚輩。”
書生犀利目光如電,搖頭説道:“姑娘,我又要説了,他不配,姑娘,百善孝為先,要不是姑娘這份孝心,我日間便活劈了他,振秋夫婦雖僅此一子,有子如此,我諒他夫婦不敢置-言。”
黑影機伶寒顫,道:“晚輩説過,四先生大恩,晚輩一門存歿俱感。”
書生道:“姑娘,這不是恩,要説恩,你對他趙氏-門的恩義更大,錯非是姑娘你,別人也救不了他趙氏一門。”
黑影沉默了-下,改了話題:“四先生是怎麼知道的?”
書生道:“我不是説過了麼?他心中有事,愁得睡不着。”
黑影道:“那隻能推測,卻不能斷言。”
書生道:“姑娘好厲害,我讓小明試過了,小明摸了他的腰牌……”
黑影一驚,剛要説話!
書生已然接笑道:“姑娘放心,小明在二先生處別的沒學到,卻學到了空空妙手,而且青出於藍,他不會知道的……”
黑影道:“當時也許不知道,事後假如他發現丟了腰牌……”
書生笑道:“姑娘也彆着急也別愁,小明當時就把它放回了原處。”
芳心中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下,黑影倏地低下了頭。
不但是放了心,而且無限嬌羞。
書生笑了:“姑娘想想看,他奉命要殺的人,突然之間變成?他的長輩,這他怎麼能睡得着,安得枕?”
黑影道:“由此,四先生也應該看得出,他本性不惡,良知未泯。”
書生點頭説道:“説得是,姑娘,不然我就是拼着失信?你,也要阻攔這門親事,我不能這麼毀了你。”
黑影道:“可是,四先生,這已能證明他是一時糊塗。”
書生笑道:“所以我不敢拆這段姻緣。”
黑影倏地又低下了頭。
書生頓了頓,又道:“姑娘可記得,我説他性情太浮。”
黑影點了點頭:“晚輩記得。”
書生道:“姑娘當也知道,我要他閉門讀書思過事?”
黑影又點了點頭:“晚輩知道。”
書生道:“姑娘可知道那為了什麼?”
黑影道:“晚輩也知道。”
書生道:“姑娘,他早該回頭了,誰知他還不知道悔悟,振秋夫婦要知道,不知要該多傷心、多痛心呢?”
黑影低下了頭,默然不語,但旋又搖頭説道:“是少鏢頭他太貪玩,交友不慎,認識不清,但,四先生,浪子回頭金不換,天下做父母的,沒有不疼兒女的。”
書生道:“姑娘,疼不是溺愛,那是兩回事,假如振秋夫婦知道了這件事,我料他絕不敢護短,只有忍痛。”
黑影機伶一顫,道:“所以晚輩要懇求四先生開恩,如今四先生已大恩點頭,賜諾成全,晚輩就放心多了。”
書生搖頭説道:“姑娘,你這心,只能投一半,我只能做振秋婦的主,卻做不了我大哥、二哥、三哥的主。”
黑影道:“他三位不知道……”
書生又復搖了頭:“姑娘錯了,那要看小秋,他若知悔改,立即猛回頭那任何人不會知道,否則,紙包不住火,他絕難瞞過大先生三位,他三位也總有知道的一天,再説……”
頓了頓接道:“大先生已知此事,只是還不知道是小秋。”
黑影顯然吃了一驚,道:“大先生怎麼會知道?莫非是……”倏地住口不言。
書生淡笑説道:“姑娘,別懷疑我,我不是那種言而無信之人,是昨夜大先生自己聽到了你我的談話,姑娘走後,他才現身。”
黑影急聲説道:“大先生他當時是怎麼個表示?”
書生道:“自然,大先生很震怒,他當時便要追究,是我告訴了他姑娘的本來,把大先生給攔住了……”
黑影似乎吁了一口氣,道:“多謝四先生。”
書生道:“別謝我,姑娘,只答我一句,你的心如何?”
黑影低下了頭,又抬了頭,含嬌帶羞,毅然説道:“晚輩心堅鐵石,唯天可表,此心已他屬,此身也非他不嫁,生是趙家人,死是趙家鬼,再請四先生成全。”
書生目中異采一陣閃動,道:“姑娘,再答我一句,你不懊悔?”
黑影答得感人:“禍福本天定,半點不由人,好壞都是命,晚輩但求報恩,其他不計,晚輩絕不懊悔。”
書生目中冷電暴射,一點頭道:“姑娘,你讓我敬佩,也讓我感動,有你這一句,只要小秋他知回頭,我説什麼也要成全這門親事……”
黑影道:“晚輩不敢再招四先生難受,但永銘心中,不敢或忘。”
她是説不敢再叩頭跪拜了。
惹得書生笑了:“姑娘,這小秋可知道?”
黑影搖了搖頭,話聲有點兒幽怨:“恐怕他還不知道,一時晚輩也不願讓他知道。”
書生道:“小秋他夠糊塗的,姑娘,為什麼?”
黑影道:“他年紀尚輕,沒一點成就,晚輩不敢誤了他。”
書生身形猛震,目中異采大盛,良久才道:“姑娘奇女子,不是人間庸俗脂粉,這塵世委曲了你,你能讓世間每-個女兒家深慚渺小,自嘆不如,更讓聞人俊敬佩無似……”
忽然沉聲接道:“姑娘,你能等他多久?”
黑影道:“只要是為他好,晚輩能等他一輩子。”
書生想仰天長笑,但終於忍住:“姑娘,有你這一句話,聞人俊要好人做到底,絕不讓他辱沒你,你等他三年,我造就他一身藝業。”
書生説話可不是説説就算了,他向來説一句算一句。
黑影因感激,驚喜而泣下,顫聲説道:“四先生,這恩德,晚輩感同身受,不多説了。”
書生道:“姑娘,這是以後事,目前能否救得了他,還在你。”
黑影本蘭心蕙質,玲瓏剔透,卻因過份的喜悦,而有些糊塗,道:“四先生,您吩咐,晚輩該怎麼做。”
書生道:“你願意怎麼做?”
黑影道:“四先生但請吩咐,為救他,晚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那麼嚴重,”書生道:“在大先生三位還沒知道之前,想法子讓他趕快回頭,至於用什麼辦法,那在姑娘你了。”
黑影道:“晚輩明白了,敢不盡心盡力。”
書生道:“我再説一句,為姑娘,為他,我希望越快越好。”
黑影道:“晚輩省得,四先生放心。”
書生道:“我言盡於此,天色已晚,姑娘回去吧。”
黑影道:“晚輩遵命。”
盈盈襝衽,嫋嫋行向茫茫夜色中。
望着那無限美好的身影不見,書生突然嘆道:“誠如大哥之言,此女可敬,可佩,又復可憐……”
又一聲輕嘆,飛閃不見。
剎那間,這偌大一座庭院中,又是一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