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松花江”畔有這麼一座山。
這座山與其説它是在“松花江”畔,不如説它座落在“吉林’城西,因為它離“吉林”只有二十五里。
這座山,當地人管它叫“老爺嶺”。
這座山為什麼叫“老爺嶺”,無考,不得而知,可是當地人都知道這座“老爺嶺”,提起“老爺嶺”來,還有點敬畏的意味。
關於這個敬字,也許是因為這座山名叫“老爺”,“老爺嘛”無論怎麼説都是高人一等的,要按老奴才説老爺為主,身份之尊,自不必多説。
要按東北的稱呼,“老爺”是爺爺,祖父,那身份,輩份之尊,就更不必多説了。
關於這個“畏”字,這座“老爺嶺”的確能讓人望而生畏,站得稍遠一點看,嶺上林木茂密,鬱郁蒼蒼,有如雲翳,你就根本別想往裏看,只是早晚嶺上鐘聲響徹雲天,幾十裏外都能聽得見。
有這麼噴亮的鐘聲,那應該看來嶺上有寺、有廟、有出家人、有和尚,總之一句話,會是有人住。
可是附近幾百裏之內,就沒人説得出“老爺嶺”上的寺廟是那年那月蓋的,是什麼樣,什麼形式。
也沒人瞧見過“老爺嶺”上的出家人和尚,更沒人瞧見過每天早晚,其聲響徹雲天的那個鐘有多大。
原因很簡單,一句話,從沒人上過“老爺嶺”。
按説“老爺嶺”就在省城在近,嶺上林木茂密,説是個絕佳探幽攬勝的休閒去處,為什麼沒人去呢?
那是因為當地人怕這座“老爺嶺”,總覺得它神秘,不只眼見的那麼高,不只想像的那麼深。
只覺得它像個張着大嘴的魔,見上去了就別想再回來了,就拿前幾年來説吧!前幾年有些個楞大膽的年輕人,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一股血氣之勇硬進了山。
結果,只見進去不見出來,一個個像一塊石頭投進大海,全沒影子,就過一點浪花也沒激起。從
所以當地人敬它,所以當地人怕它,所以沒人敢上去,所以沒人瞧見過“老爺嶺”的寺廟,所以……
它那麼神秘,那麼怕人,嶺上寺廟裏的那些和尚出家人怎麼敢住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許人家膽大,也許人家有西天諸佛可僅恃,不怕什麼邪度妖怪,可也有人這麼説。
“老爺嶺”上或許有寺廟,但那些古寺古剎,長滿了草,塌了塌,毀的毀,根本就沒有人。
有人問了,沒人那鍾怎麼敲的?
誰敲的?自然是那些邪魔妖怪,其用意只在引誘當地的人往嶺上去,給他們當糧食吃。
説的這麼説,聽的這麼聽,“老爺嶺”的神秘,可怖氣氛陡增數倍,站在遠處看都覺得它懼人。
當然,這説法聽進有識之士的耳朵裏,就會被認為無稽之談,認為造謠生事,胡説嚇人。
不管怎麼説,“老爺嶺”上的和尚從沒下過“老爺嶺”是實,因為從沒人看見過他們,一個也沒有。
所以,多少年來,“老爺嶺”在當地人的心目中,一直是既想上去看看,而又不敢往近處去的神秘所在。
如今,撥開林木,透過那迷漾的雲霧看“老爺嶺”。
在“老爺嶺”的後山,一塊奇陡如削的石壁前,座落着一座油漆剝落,梁斜柱歪的殘破八角小亭。
小亭的座落處,是石壁前的一塊平地,這塊平地不大,看上去只能容十幾個人站立。
也許“老爺嶺”林木濃蔭遮天,終年雲封霧鎖,難見天日,所以這地方到處給人一種濕淋淋的感覺,看!
亭後那塊石壁青苔遍佈,滑不留手,還滲着水。
亭旁一圈樹木,那數不清的樹葉上都掛着一顆顆的小水珠,就連地上也是潮潮的,似乎水難於透。
總括幾個字,是水氣氤氲,沾衣欲濕。
如今,在這座八角小亭裏那張石榻下,盤膝坐着一個瞎了眼的老人,老人一身白衣,像貌清奇,但略嫌瘦削。
他盤坐在石榻上,兩手放在膝頭,那雙手十指修長,根根似玉,十根指甲幾乎長有數寸。
他就盤坐在那兒,閉着眼,靜靜地,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在八角小亭的外面,緊挨着兩報亭柱,站着兩個灰衣僧人,這兩個灰衣僧人年紀約在七十以上,一個瘦小,一個矮胖,瘦小的膚色黝黑,矮胖的臉色紅潤,長眉,長髯,一般地像貌奇特,不類常人。
這兩個和尚面相對,合什而立,寶像在嚴,神情肅穆,還帶着點恭謹意味,別有一種懼人之感。
他兩個也靜默着不發一言。
這麼一塊地上,就這麼三個人,不,還有
墓地,亭旁那片樹林內人影閃動,其快如電,出現一個身軀魁偉,神態威猛的中年和尚,他直撲小亭。
在他身後,另跟着一個人,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老人,而是個俗裝年輕人。
年輕人有甘多歲,穿一身粗布衣褲,袖子擄着,褲腿捲起,腳下是一雙草鞋。
這年輕人長得很結實,很壯,膚色黑黑的,黑得有點亮,混身透着勁兒,似乎他那身勁兒能推倒這座“老爺嶺”。
這也許跟他過的生活有關係。
他,濃濃的眉,大大的眼,黑白分明,眼神十足,那雙眼神像電又像火,看人一眼會將人溶化,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他要是笑一笑的話,準能讓人瞧見一口好白的牙,可惜這時候他沒笑。
那年輕人身法如電,他卻是跟在身後稍微快一點邁步,而他始終緊跟在那中年和尚身後,半步也沒落後過遠。
轉眼間那中年和尚撲上那塊平地,立即剎住身影,神情一肅,跨前兩步合什躬下身去。
“老植越,少施主到了。”
中年和尚恭謹應了一聲,合什退向瘦小老和尚身側。
年輕人在後,中年和尚一退,他立即跨步向前,直趨兩名老和尚中間,然後垂手躬身,恭謹説道:“師父,我來了。”
亭中瞎老人一聲輕喝道:“跪下!”
年輕人一怔,但他沒猶豫,也沒問,立即矮身曲兩膝跪了下去,腰桿兒挺得直直的,永遠透着勁,透着力。
他雙膝落地,瞎老人又開口了,語氣和緩,根本不像發怒生氣,然而卻有一種説不出來的俱人之感。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
年輕人忙道:“我不知道,您指示!”
瞎老人道:“山中無甲子,也難怪你不知道,五年前的今天,我把你帶上了‘老爺嶺’……”
年輕人“哦”,一聲道:“師父,可卻五年了……”
陪老人嘴角動了一下,像是笑,道:“可不是麼,日月如梭,一晃就五年了……”
年輕人道:“我怎麼覺得還不到五天!”
瞎老人搖頭説道:“我卻有渡日如年之感,從你來飛爺嶺’的頭一天,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五年後的這一天到來,如今它終於到了,它終於來臨了,好不容易啊……”
年輕人神情一震,忙道:“師父,您的意思是説……”
瞎老人截口説道:“你還不明白麼?”
年輕人道:“我明白,已經到了時候了麼?”
瞎老人微微點頭説道:“是的,已經到了時候了!”
年輕人眉鋒微皺,道:“那麼快……”瞎老人道:“我只覺得它慢,怎麼,你捨不得麼?”年輕人雙眉一聳,立刻搖頭説道:“不,師父,我捨得!”
瞎老人“哦”地一聲道:“這倒是四十五個年頭以來,我所聽到的唯一不同的説法,四十五個年頭以來,説捨不得的人都報了心捨得了,但願你這説法跟他們不同的人,做法也跟他們不同。’
年輕人高揚着一雙漆黑的濃眉道:“我不敢説別的,您既然看中了我,把我帶上了‘老爺嶺’……”
“傻子!”瞎老人淡然一笑道:“以前的那些個,不都是我看中怖他們,把他們帶上這‘老爺嶺’來的麼?”
年輕人呆了一呆道:“是不錯,師父,只是……只是……我不願多説什麼……”
瞎老人截口説道:“這也跟以往的那些個不同,以往的那些個每當五年期滿,跪在這亭子前的時候,沒有一個不是信誓旦旦,賭下最重的咒,很不得把心掏出來讓我看,可是最後他們畢境一個一個地迷失了……”
年輕人道:“師父,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是很難抗拒一些誘惑的。”
瞎老人訝然説道:“怎麼你的説法老跟以往的那些個不同,他們個個自視很高,几几乎把自己當成了聖賢,而你……”話鋒一轉,道:“這麼説,你也難抗拒那些誘惑?”
年輕人道:“師父,我跟他們一樣,也是個人。”
瞎老人突然笑了,道:“不錯,眼前有那一個,不是血肉之軀的人,隨你了,以往的那些個白費了我無數的心血,糟塌了我四十年歲月,讓我嚐到了八次重大的打擊,八次失敗的苦澀,但是我並沒有灰心,也沒有一願不起,於是我捨棄了江湖,捨棄了武林,在平凡的鄉隅裏找到了你,其用意不外是換條路,換個方向,假如我這條路又走錯了……”
年輕人道:“會麼,師父?”
瞎老人像沒有聽見,接着説道:“我不講你,因為你根本就是個平凡的人,不像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傑,英雄豪傑當然難免,何況你這個出身鄉隅的平凡人……”
頓了頓,接道:“不過有兩點我要告訴你,第一是你除了出身跟他們不同之外,還有一點跟他們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每一個在離開‘老爺嶺’便迷失在‘老爺嶺’外的世界之外,不久便另有一個人去找他,去完成他沒有完成,或者根本就沒有開始的使命,而你的身後沒有另一個人……”
年輕人道:“為什麼,師父?”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很簡單,我活在這世上的日子有限,而且也沒有能力再去造就第十個了!”
年輕人一震,道:“師父,您的意思是説……”
瞎老人道:“我剛説過,你跟他們不同,他們每一個都是江湖上有了成就的英雄豪傑,而你卻只是個出身鄉隅的平凡人,他們的武學都有根基,只要稍加調教就能達到我們的理想,我的要求,而你在武學這方面卻一無所有,我只得利用這短短的五年工夫,把我的一身修為,一身功力,經由穴道灌輸給你,這就跟把一桶水倒進另一隻桶裏一樣,另一隻桶滿了,而這一隻桶也就空了,點滴不剩,這也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二點……”
年輕人猛然一陣激動,吸聲説道:“師父,您……”
瞎老人微一搖頭,道:“我不心疼,也無所憾,武學本是個個相傳,永繼不絕的,我要不把我這一身所學傳授給個人,他日我就會把它帶進土裏去,那豈不是太可惜了麼?”
年輕人道:“可是您這簡直是孤注一擲……”
“是的!”瞎老人微微點頭,説道:“我這是孤注一擲,這就跟押寶一樣,押中了,我就會把以往輸的都贏回來,要不然的話我就會輸得受中空空,一文不明,連最後僅有一點本世光了……”
年輕人道:“您未免太冒險了……”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世間事就是這樣,要想成大功,非得冒大險不可,沒有冒大險的勇氣,便無以成大功,不會有豐碩的收穫。”
年輕人道:“可是您……”
瞎老人微一搖頭,道:“別多説了,讓我再告訴你一點,以往的那些個,他們每一個在迷失之前都會有顧忌,在迷失之後都會有恐懼,那是因為他們身後另有別人,所學也足以剋制他們,而你不同,你身後再沒別人,一身所學也無人能克,所以你不必顧忌,也不必恐懼,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
年輕人道:“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瞎老人沒理會這句話,問道:“你知你所負的使命,所負的任務!”
年輕人一點頭道:“我知道。”
“那就好。”瞎老人微一點頭道:“我這個人不是世俗中人,所作所為,一言一行也不願為世俗之禮所拘,我話就説至此。”
年輕人訝異道:“您就這麼讓我走麼?”
“那怎麼?”瞎老人笑道:“難不成我得行個隆重的別師排場,召來所有的和尚們觀禮,然後再拿轎子送你下山不成?”
年輕人想笑,但是他沒笑,道:“那我怎麼敢,只是太急促了&……,,瞎老人搖頭説道:“從五年前的頭一天以至今天,算算有多少個日子在準備了,怎説急促,休作兒女態,下山去吧!”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道:“您能容我再留半日-…-”
瞎老人道:“你要幹什麼?”
年輕人道:“我要多陪陪您,然後再到各處去給和尚們辭個行,您知道,這五年來他們照顧我不少……”
瞎老人搖頭説道:“不必了,照顧你,這是他們應該的,至於每隔五年走一個人,他們也已司空見慣了……”
年輕人道:“可是您總得讓我多陪陪您!”
瞎老人笑道:“遲早你免不了一走,多陪半日又如何,四十四個年頭了,這種別離,我們和尚們更習慣……”
年輕人還待再説話,瞎老人臉色一沉,倏揚:“別婆婆媽媽,羅嗦個沒完,要我摸你下山麼?”
年輕人臉色一變,低了頭道:“我不敢,更不願,您傳給我的功夫,五年之後的今天,我必回到‘老爺嶺’來跪在您面前效命,您請保重,和尚們也請保重。”
話落磕頭,倒射飛去,直技進林內不見。
瞎老人沒動,也沒説話,半晌才聽他問了一聲:“他走了麼?”
三名和尚神情俱震,矮勝老和尚兩眼暴睜,神光外射,震聲道:“您果然把一身功力都給他了……”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這還有假麼?我從不以虛假對人。”
矮胖老和尚身形一陣抖動,斂威講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您作的犧牲太大了。”
瞎老人含笑問道:“值得麼?”
矮胖老和尚肅容説道:“倘能成大功,值得。”
瞎老人道:“那麼,你們看能成麼,我這犧牲收得回來麼?”
矮胖老和尚道:“您睿智,自己該明白。”
瞎老人道:“我是我,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瘦小老和尚突然説道:“您對這個跟對前八個絕然不同?”
瞎老人道:“你是指傳功?”
“不!”瘦小老和尚道:“我是指在遣他們下山之前,您對他們所説的話!”
瞎老人道:“有什麼不同?”
瘦小老和尚道:“對以往的八個,您左叮嚀,右囑咐,要他們矢誓不移,要他們忠心不貳,要他們立盟起誓,唯獨對這一個,您一反過去的做法……”
瞎老人笑道:“他不也跟前八個不同麼?”
矮胖老和尚插嘴説道:“是的,的確不同,單這辭行一語,跟最後那句和尚保重,四十多年來,我這是頭一回聽見……”
瞎老人道:“怎麼樣?”
矮胖老和尚道:“這一個的心性淳厚,該在前八個之上!”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這麼説,我這條路倒是走對了!”
矮胖老和尚道:“在這四十多年來,您花費了這麼多的心血,現在總算造就出這個良材,您是走對了!”
瞎老人笑了,道:一卻白白耗費了我四十年歲月,四十年,四十年……”
話聲越來越低,笑容也逐漸斂去,最後,他的神態就跟那年輕人剛才沒來之前完全一樣。
三個和尚突然合什跪了下去,齊聲説道:“末官等恭送大將軍。”
這地方是“招嶺山”下的一個村子,附近的人管這小村子叫“藏龍溝”,的確,這小村子座落在“招嶺山”的溝裏,狹長狹長的,兩邊都是山。
所謂“藏龍”,那是因為有一年發大水,把這山溝淹了,有條蚊龍藏在這山溝裏,後來水退了,它才隨水而去,不知蹤影,所以這小村被人叫做“藏龍溝”。
“藏龍溝”這地方也真夠瞧的,只有百十户人家,一半是種莊稼的,另一半是打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的人在山坡上種了莊稼,有的人則上山打了豬,一年辛苦到頭,到了雨多的季節還得防着大水。
“藏龍溝”地方小,可是由於它離“圍場”不遠,離“承德”更近,故而屬於重地,所以一年四季裏,不管是出太陽,颳大風,下大雨,飄大雪,總有些兵馬在附近巡戈。
也因為它處在幾個蒙旗之中,儘管“藏龍溝”住的都是清一色的漢人,可是這地方也總有幾個蒙旗的人進出,拿東西來,換東西回去,要趕上這一陣子,小小的“藏龍溝”可夠熱鬧的。
附近幾個蒙旗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牽着馬,趕着牛來,加上“藏龍溝”這百十家,居然是萬頭鑽動,熱鬧異常,跟趕會一樣。
所以“藏龍溝”有幾户人就因為這麼發了一筆不算小,也不算大的財,在“藏龍溝”伊然一方財主,端了起來。
財一發,房子蓋起來了,吃穿也全不一樣了,有一兩家以前苦哈哈的,如今居然用起人來了。
這一天,也許是熱鬧的日子,裝束跟漢人不同的蒙旗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騎着馬,趕着牛等,打從天一亮起就陸續地進了“藏龍溝”,遠遠望去簡直絡繹不絕。
當然,這些人並不全是幾個蒙旗的人,有別處來的漢人,聞風來瞧熱鬧的,有路過的客商好奇停下,正好藉機會歇腳的,還有那些防鬧事兒,不露真像的神秘人物。
在這些人之中,有一個人,較為奇特,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奇特,只是他那身裝束,雜在這些刻意裝扮,花花綠綠的人當中,顯得有點不平常而已。
那是個年輕人,結實,健壯的年輕人,黑黑的一張臉,濃濃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一身粗布衣褲,褲子跟褲腿都卷着,腳底下是一雙已經斷了紹,走了樣的破草鞋,就這麼一身打扮着。
他這一身打扮,像是本地種莊稼的,可是看他那滿身的風塵,滿身的黃土,他又像走了不少的路到這兒來的,應該是外來的。
瞧,肩上橫根根兒,那一頭兒還挑着個小包袱。
年輕人雜在這一行人裏,儘管有不少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不少人對他投過詫異瞥。可是他都不在意,兩眼直直地盯在那越來越近的“藏龍溝”口,眼神之中有異采,今人難以意會的異采,他像是想從那狹狹的“藏龍溝”口找出什麼來。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也越能聽見小小的“藏龍溝”裏的喧嚷吆喝,鬧嚷嚷,亂哄哄的。
終子,他雜在人羣中進了“藏龍溝”,一進“藏龍溝”他便門向了一旁,身子靠在溝口的石壁上,像根本不知道有不少人從他身邊擦過,兩眼直盯在溝裏那一塊塊的莊稼,一排排的房舍,還有那鑽來鑽去,衣着樸實的男女老少身上。
看着,看着,他的兩眼濕了,使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更亮,更有神,半晌過後,他抬手抹了抹眼,挑着包袱往裏走去,那成羣的牛羊,處處的地攤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住地在他眼前晃動。
那刺耳的吆喝叫喊聲,不住地往他耳朵裏鑽,走着走着,一個破鑼般吆喝聲鑽進了他的耳朵。
“嘿!快來啊!這兒快哪,要什麼都有,吃的,穿的,用的,老太太用的裹腳布,小姑娘抹的胭脂粉兒,這兒全有啊!”
這叫什麼買賣,連老太太用的裹腳布都有,真是。
年輕人一怔,腳下突然停住了,轉頭凝目一望,身左靠山坡有個地攤兒,一大塊布鋪在地上,上面吃,穿,用,當真是應有盡有,齊全得很,就連玉器,古玩、刀劍,匕首都有,更好的還有幾雙繡花鞋。
攤子後面擺着一張矮腿兒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個矮小的瘦老頭兒,瘦老頭兒是漢人,他偏偏一身蒙旗人打扮,皮祆褲破得東一個洞,西一條縫,頭上扣着一項皮帽,八面透氣,還歪戴着。
上身那件皮祆坦開着,露出那一根根的老骨頭,一塊塊的權皮肉,酒糟鼻子,鬍子像亂草,手裏提着一根馬鞭,不住地在揮動。
就這麼個老頭兒,年輕人瞧着樂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邁步走了過去。
他過去了,怪老頭招呼上他了:“對,對,這位兄弟,衝這兒來,衝這個攤兒來,我這攤兒上不但應有盡有,而且做得是重望無欺買賣,一宗換一宗,包管你不吃虧,來吧!來吧兄弟,你要點什麼?”
年輕人到了攤兒前,往那兒一站,眼掃上了地攤兒:“嗯’,你這兒東西不少嘛!”
“當然哩!”怪老頭兒老眼一瞪,道:“你瞧瞧,別人沒有的我全有,我有的別人沒有,這不是吹,不是擂,兄弟你可以換攤兒瞧瞧去。”
的確,他既不是吹,也不是插,而是實實在在的真話。
年輕人蹲了下來,道:“讓我先瞧瞧。”
怪老頭大方地馬鞭一揮,道:“沒關係,瞧吧!儘管瞧,仔細瞧,別吃了虧,上了當,瞧瞧不會少一塊,瞧中了意咱們再談生意,瞧不中意你走你的,別個攤兒上礁去,我不會説半句難聽的。”
年輕人真瞧上了,瞧着瞧着,他伸手拿起了一柄柄鑲珠玉的匕首,隨口説道:“你這些東西都是那兒來的,這麼齊全,怕要在不少本錢吧!”
“當然呷!”怪老頭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天南地北買來的,做生意能怕下本錢麼,怕下本錢就別做生意,回家摟着銀子吃喝拉撒睡去好了……”
一頓接道:“兄弟,我説我這攤兒上的東西,全是天南地北買來的,可一點不是吹噓,就拿你手上拿的這柄匕首來説吧!它就大有來頭,你兄弟聽説過荊何刺秦王,專諸刺王僚,費富人刺虎口,他們全是用的這柄匕首……”
年輕人想笑,可是他沒笑,只輕“哦”了一聲。
怪老頭接着吹了下去:“這柄匕首後來幾經轉手,轉到了禁宮裏,可巧那一年我上北京去買貨,碰上了個“問貨”,他帶着它,他不識貨我識貨,請他吃喝一頓就把它弄過來了,如今咱們頭一回碰面,交個朋友,做完了這一回,還有下一回,你只要説聲要,把它揣進懷裏,投下五兩銀子,扭頭走你的,二話別説!”
倒是乾脆,豪邁兼有之。
年輕人不住地把玩那柄匕首,皺着眉道:“要倒是想要,只是……”
怪老頭道:“兄弟,還嫌貴麼,我這兒攤兒上的東西要貴,天下可就沒有便宜貨了。”
年輕人搖頭説道:“我倒不是嫌貴,只要它值,別説五兩,五十兩我也願意付,只是我怕它來路不正……”
怪老頭眼一瞪,道:“兄弟,你怎麼説?”
年輕人道:“我怕它來路不正,日後惹上麻煩!”
怪老頭一聽這話堅了兩道殘眉,叫道:“兄弟,你可別……我這攤兒的貨全是掏銀子買來的,再不就是拿東西換來的,樣樣來路光明,準保不會有麻煩,兄弟,我是個做生意的,你可別胡亂……”
年輕人一抬眼,道:“我胡亂説麼,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怪老頭臉上變了色,往起一站,又坐了下去,直楞楞地盯着年輕人,道:“兄弟,不,您這位是……”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別管我是幹什麼的,只向我是不是胡亂説,血口噴人。”
怪老頭忙道:“兄弟,不,不,您這位別在意,算我這張沒遮攔的老嘴不會説話,您要是想要,這柄匕首我奉送,就算我向您賠個不是賠個禮……”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照你這麼一説,我倒成了黑吃黑了,也好,反正黑了,就黑到底吧!只是我這個人胃口可大得很啊!”
怪老頭陪着笑臉輕笑忙道:“不要緊,不要緊,咱們交個朋友,咱們交個朋友,您只管張口,要什麼只管説一聲,我……”
年輕人用匕首往下一指,道:“我要你這個攤兒!”
怪老頭一怔,道:“怎麼説,您……”
年輕人道:“沒聽見麼,好,我就再説一遍,我要你這個攤兒。”
怪老頭怪叫一聲,道:“那……那怎麼行,我是靠這養活家吃飯的……”
年輕人道:“怎麼,捨不得麼?”
怪老頭忙道:“不,不,倒不是我捨不得,只是您行行好,您瞧,我這麼大把年紀了,吃這口飯不容易……”
“那好。”年輕人吁了口氣,緩緩説道:“這口飯你留着慢慢吃吧,這兒不乏吃公事飯的朋友,我找他們聊聊,交個朋友去。”
説着,他就要往起站。
怪老頭既驚又怕,兩手一伸,忙道:“別,別,別忙,您這位,咱們好商量……”
“別再商量了。”年輕人道:“再商量下去,你連屋後那口放東西的枯並都保不住了。”
怪老頭大驚失色,旋即一徵凝目,詫聲説道:“您這位,您怎麼知道我屋後有口枯井,而且那口枯井是用來放……放……放東西的?”
年輕人一咧嘴,道:“賴大爺,您不認得我了!”
(此賴乃耍賴之賴,非姓!)
怪老頭又一怔,道:“賴大爺?您知道我……”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看來賴大爺您真不認得我了,忘了,我常幫您搬東西,您在上頭,我在底下,用繩子把您‘買’來的東西,一樣樣地往井裏頭……”
怪老頭兩眼猛地一睜,道:“這麼説,你是……”
年輕人道:“壯子,那個沒爹沒孃的壯子,想起來了麼?賴大爺。”
怪老頭直了眼,嘴裏哺哺説道:“壯子,肚子,壯子,你是壯子,你會是壯子……”
年輕人道:“賴大爺,您一點也認不出來了麼?”
怪老頭突然從板凳上躍起,大叫説道:“壯子,是你這小兔崽子……”
這一聲大叫招來了不少目光。
年輕人笑笑道:“賴大爺,您輕點兒,如今可不算是小兔息了了。”
怪老頭似乎什麼都忘了,腳踩上了地攤兒,踩壞了好幾樣,一把抓住年輕人壯子,激動地道:“過來,過來,讓我仔細瞧瞧,是不是……”
他睜大了老眼,直楞愣地,突然點了頭:“對,對,沒錯,壯子,是你這小兔息子,好小子,你眉心裏不有顆病麼,錯不了這我記得,就是你,小子,這多年來你跑到那兒去了……”
年輕人壯子皺眉説道:“賴大爺,您輕點兒行麼!瞧,人家都在瞧咱們。”
“管他呢!”怪老頭一揮手道:“瞧瞧有什麼要緊,不疼不癢又不會缺塊肉,你小子不是大姑娘,依賴大爺也不是小媳婦兒,還怕人瞧麼?小子,那一年……我記不得是那一年了,你小子莫明其妙的沒了影兒,害得你賴大爺到處找,都找遍了‘藏龍溝’,喊破了喉嚨,只差沒翻地皮沒敲鑼了,小子,你可沒把你賴大爺想死,説,你到底那兒去了。”
年輕人壯子道:“賴大爺,您是要做生意,還是……”
怪老頭一點頭,道:“對,我忘了,今兒個不做生意了,小子,來,幫你賴大爺收攤兒,咱們爺兒倆上家裏聊去。”
年輕人壯子忙道:“不做生意了?那怎麼行?”
“有什麼不行麼?”怪老頭兒道:“見了你我就沒這心情了,再説一天不做這生意也餓不死,多做這一天也發不了財,別羅嗦了,快幫忙收攤兒吧!”
他退回了攤兒後蹲了下去。
望着攤兒上那破碎的幾樣,年輕人壯子道:“瞧,都踩壞了!”
怪老頭抬眼一咧嘴,低低説道:“有什麼要緊,反正不花本錢!”
年輕人壯子笑了,跟着蹲了下去。
轉眼之間,東西包成了一大包,怪老頭兒左手提着小板凳,右手就要去提那包東西。
年輕人壯子忙道:“賴大爺,還是讓我來吧!”
不等怪老頭兒説話,伸手抓住那包東西,一掄便上了肩,簡直就像提四兩棉花,全不費勁兒。
怪老頭兒眼一睜,道:“好小子,勁頭兒不小嘛!”
年輕人一咧嘴道:“要不怎麼叫壯子!我是越來越壯。”
怪老頭兒笑了,好樂,一巴掌拍在壯子肩頭,道:“走!”
老少倆順着山坡,沿着無數個地攤兒後往裏走去。
走了兩步,怪老頭兒偏過臉來笑問道:“小子,你還記得你賴大爺住那兒麼?”
年輕人壯子咧嘴一笑,他那笑迷人:“賴大爺,要不要我走前頭帶路。”
“行,小子。”怪老頭兒一拍手道:“你帶路,我倒要看看你記不記得了。”
年輕人壯子一聲:“您瞧着吧!”加緊一步越前而去。
走着走着,眼前一條小路橫在眼前,順着山坡婉蜒地向上延伸到一片樹林裏。
年輕人壯子毫不猶豫,立即轉身拐彎,踏上了這條小路,怪老頭兒在他身後怪叫一聲趕了上來。
“行了,小子,算你行,虧你還記得。”
“怎麼不記得?”年輕人偏過頭來一笑説道:“那時候這條路那天不走上個好幾趟,大黑夜裏閉着眼我也能摸到地兒,賴大爺,‘藏龍溝’這麼多户人家,我可只有您這兒一處能來,常來……”
怪老頭兒賴大爺一擺手道:“小子,提這個幹什麼,人誰沒有落難的時候,你賴大爺年輕時比你還糟,什麼苦日子沒過過?什麼辛酸沒嘗過?那時候我瞧你小子人不壞,就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年輕人壯子截了口,道:“我知道,賴大爺,所以我心裏一直感激,一直惦念着您,無論走到那兒都沒忘過您……”
賴大爺打着哈哈道:“幸虧你沒忘,你要是忘了,我這個老不死的今兒個就陰溝裏翻船,非連老本都賠進去不可,小子,你還挺會唬人的,這一套那兒學來的。”
年輕人壯子倏然一笑道:“那是送您的,其實我聽見您叱喝,看見您的人,我都想掉眼淚……”
“別掉淚,小子。”賴大爺一擺手道:“那不是咱們男人家乾的事兒,我這輩子就怕瞧人擠眼淚,瞧見就頭大心慌,沒了主意,不過這是説女人家,要是個大男人家動不動就掉淚,我會瞧着噁心,拿唾沫啐他。”
年輕人壯子道:“還好我沒掉淚。”
賴大爺笑了:“你小子不同,你就是掉淚我也不會拿唾沫呻你,因為……”
窘迫一笑,道:鋼材我也差點役擠出兩點老淚來!”
壯子笑了,可是他心裏很感動。
的確,賴大爺是這麼個人,這麼個性情中人,外表剛強,一付瘋瘋癲癲,玩世不恭之態,可是內裏他有一付既熱又軟的心腸。
説起來,賴大爺是個下九流的偷雞摸狗之輩,只會撬門,鑿牆,向人伸伸手,連江湖上的育小都不如,“藏龍溝”沒人瞧得起他,可是壯子喜歡他,壯子沒有瞧不起他,因為他瞧得起壯子這個孤兒,喜歡這個沒爹沒孃的野孩子。
別人不知道,壯子明白,賴大爺是世上頭一號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