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有什麼事情,比變成籠中之鳥更令人痛苦的了。
因為人並不是鳥。人也不需要鳥籠。
可現在高歡就已變成了一隻鳥,籠中之鳥。而編織鳥籠的,就是紫陽洞主。
至於杜懷慶和紫陽洞主的十二名殺手,不過是編織鳥籠用的竹片藤條。
籠中的鳥,是不是隻有等死?
要打破鳥籠,單指望籠中之鳥是絕無可能的,籠鳥的力量畢竟太單薄了。
除非有人打開籠門,鳥才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邀翔。
打開籠門的人,又在哪裏呢?
只有那些也想捉住這隻鳥,關進另一隻籠子中的人。
將希望寄託在這些人身上,豈非可笑、可悲、可嘆?
一夜無眠。
今天竹器店還開門不開門呢?高歡想了許久,還是決定開門。
開門做做生意,總比悶在家裏發愁強得多。至少,看看那些陌生的、不太陌生的主顧們的笑容,和他們討價還價,説説笑笑,總還可以享受到一種自由的感覺。
今天的生意非常冷清。
昨晚發生在這裏的血腥廝殺,附近的居民不可能沒有耳聞。所以鄰居們絕少打從竹器店門前經過。
將近午時,終於有人上門了。
又是“故人。”
一個腋下夾着一把傘的灰袍僧人慢騰騰地從定慧院方向走了過來,看樣子是剛從定慧院長老那裏講經談禪出來。
從另一方向過來的,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眉毛鬍子都已快全白了,精神頭倒還好得很,身板也挺得筆直。
他的右手中,拄着支藜杖。
帶傘的僧人當然就是傘僧,而拄着藜杖的老人只可能是阮員外。
鐵劍堡的三位客卿,已經全都來了。
韋滄海會不會也來了?鐵劍堡的其他好手是不是也來了?
如果鐵劍堡的大隊人馬都已到了,紫陽洞的精英是否也已全部趕來了?
杜懷慶會不會有什麼動作?
杜懷慶沒有動作。
竹器店對面開着家醬菜店,醬菜店的店名是“方山子”,主人老方和高歡平時很説得來。
據老方説,他的祖先就是北宋時與蘇東坡為摯友的陳季常,後來陳季常拋棄了在洛陽的奢華生活,舉家隱居於黃州歧亭,出沒於光、黃之間,號為“方山子”。陳季常的後代中有一支就以“方”為姓了。
老方的話到底確不確,沒人知道,高歡也不怎麼敢相信。
黃州一帶,名人勝蹟甚多,做生意的人和古人掛點邊,以圖做點“風雅生意”,也是有的。
不過,高歡倒是真讀過東坡居士的《方山子傳》,知道這位方山子少時“使劍好酒,用財如糞土”,曾與蘇武“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而且“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候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由這位醬菜老方敍述看,倒也真可能和方山子有點淵源。
只不過這位做醬菜生意的老方除了會記賬外,識不了幾個大宇。如果他真是名土陳季常的後人,那就太辱沒家聲了。
老方不僅識不了幾個字,做生意的本領好像也不太高明,比起他的祖先實難當”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之評。
這不,杜懷慶很輕巧地就獲得了老方的信任,成了老方的合夥人,杜懷慶投了二百兩銀子的本錢,就可以整天優哉悠哉地坐在門日曬太陽,每年拿一半的紅利。
杜懷慶帶來的十二名大漢,也都成了附近的醬菜園。
客棧、雜貨店中的夥計,團團圍住高歡的竹器店。
傘僧和黎杖員外一出現,躺在竹椅上享受秋陽的杜懷慶眼睛就睜開了。
他看了着傘僧,又看了看黎杖員外,什麼話也沒有説,也沒什麼動作。
他又閉上了眼睛,繼續享受屬於他的那份不多的陽光。
相反,倒是其他五六個高歡不認識的人正在慢慢靠向傘僧和黎杖員外。
這些人好像都是些遊人、行人,他們顯得漫不經心。
但高歡能看得出,他們都是身懷絕技的人。
傘僧夾着傘,垂目規規矩矩地走着路,對迫近他的人似乎根本就沒反應。
但當有三個道人攔住他的去路時,傘僧還是抬起了頭,很平靜地合十道:“各位道長,何故攔路?”
三個道人中有一個低聲道:“這裏沒你們鐵劍堡的事,大師何苦來趟這趟渾水?”
傘僧仍然很平靜:“貧僧自走自路,道長的話,貧僧不懂。”
那道人冷笑道:“韋滄海身負重創,命在旦夕,鐵劍堡土崩瓦解,已不過是指日可待之事。大師是個明白人,何苦再為他人賣命?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傘僧淡淡道:“道長又焉知貧僧不是為自己打算呢?”
那道人面上變色:“這麼説,大師是一定要和我們作對了?”
傘僧有意無意瞟了瞟杜懷慶那邊,微笑道:“貧僧既已決意離開鐵劍堡,就已不過是閒雲野鶴,區區一個帶傘的和尚,又哪裏是華山劍派掌門人靈岫道長的對手?真正要和道長作對的,只怕另有其人吧?”
杜懷慶還是躺着沒動,靈岫道人的臉變得更難看了。
“這個不勞大師掛心,本門自有降妖蕩魔的能耐和決心。”
傘僧合什道:“既如此,貧僧原路返回,繞道而進。”
他居然真的就轉身走開了。
能退強敵如傘僧者於片育只語之間,可算是華山派莫大的榮耀。
靈油道人很覺臉上有光,忍不住瞟向杜懷慶。
杜懷慶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黎杖員外畢竟老了,走得也慢,傘僧已走出老遠了,他才走近竹器店。
高歡從未見過黎杖員外,但他知道鐵劍堡中有這麼一號人物。一看那支黎杖,他就猜到這老員外是誰了。
黎杖員外沒有和攔住他的苦鐵和尚爭吵,他只説了一句話,苦鐵和尚就乖乖退開了。
黎杖員外慢吞吞地道:“我找杜懷慶。”
杜懷慶從躺椅上坐起來,微笑道;“啊呀!原來是老阮,幸會、幸會呀!”又朝醬菜店裏喊道:“拿把椅子出來。”
椅子端出來了,放在躺椅對面。於是,醬菜店門口就又多了一個曬太陽的老人。
杜懷慶道:“老阮,你也來湊熱鬧?”
阮員外嘆口氣搖頭道:“我還能湊什麼熱鬧?老啦!
不中用啦!”
杜懷慶笑眯眯地道:“老阮你真會説笑話。你才六十剛出頭,正當年呢!你要是都老了,我這七十多歲的人,還不都朽了?”
阮員外嘆道:“你不同,你不同。你身體好。我身體不好,從小身體就弱,病又多,一上了年歲…··唉!”
杜懷慶道:“那你還不趁着還能動的時候,買塊好田,置個大莊子,再討個十七八的大姑娘?努把力,搗鼓搗鼓,説不定還能養下個一男半女呢!”
阮員外道:“唉!前幾年還有心思摸摸年輕姑娘,也就是摸摸而且,動不了真格的,到如今哪,我連摸摸的興致都沒啦!什麼香火啦,傳宗接代啦,全都去他媽的了!”
杜懷慶很同情似的道:“也是啊!人老了,年輕時看重的東西都變得不重要了,説起來也好笑,年輕時血氣多盛啊!為了芝麻大綠豆大的小事,就能拔劍殺他個血流成河。現在想想,真是愚蠢啊!”
阮員外長嘆道:“人只有老了,才明白榮華富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啊!要早醒悟個二三十年,我一定痛痛快快過日子,花天酒地活一場,死也要死在酒池裏,死在女人肚皮上。”
杜懷慶笑道:“現在也不晚嘛!”
阮員外道:“你這麼想?”
杜懷慶笑道:“我當然也這麼想。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虧得慌,年輕時從來就沒有痛痛快快玩過一回。”
阮員外道:“你也想補回來。”
杜懷慶道:“哪個不想是王八蛋。”
阮員外道:“既然你想我也想,我們何不拋下所有的煩惱,去嫖他個昏天黑地,喝他個黑地昏天呢!”
杜懷慶嘆了口氣,苦笑道:“狂飲濫嫖是要錢的,我沒有錢啊?”
阮員外笑道:“這好辦!我這幾十年存的錢,夠我們胡天胡地五六年了。”
杜懷慶還是嘆口氣:“那是你的錢。我從來不花別人的錢,我只花我自己掙的錢。”
阮員外笑道:“對你我來説,掙錢豈非很容易?”
杜懷慶慢吞吞地微笑道:“對你來説,或許是很容易,對我來説,可就難嘍。我只會一種掙錢吃飯的本事,那就是——”
他看看自己的雙手,微笑着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殺人!”
他們説話的聲音並不太低。
高歡聽到“殺人”兩個字,忍不住打了寒噤。
阮員外歡笑着的臉忽然扭曲。
半晌,他才將臉上的肌肉放鬆,恢復了那種長者才會有的微笑:
“老杜啊,你可真是很難對付啊!”
杜懷慶淡淡道:
“你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阮員外道:“和你老杜比起來,我算什麼?我不過是小巫啊!”
杜懷慶道:“這話太謙了。認真説起來,我不過只是個殺手,靠硬功夫吃飯,不像你老阮智謀深沉啊!”
阮員外笑道:“我這點智謀在你眼中看起來,不過是小菜一碟。”
杜懷慶道:“可你的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可是冠絕天下的。”
阮員外苦笑:“老杜,你真相信奇門遁甲?”
杜懷慶緩緩道:“怎麼?難道你自己反倒不相信?”
阮員外笑得更苦:“風雨自有天地神靈掌管,我算什麼?我能呼風喚雨?再説剪紙為馬,撒豆成兵,那也純粹是欺人之談。紙就是紙,豆子就是豆子,要能變成兵馬,那我也不在江湖上混了,我早就種豆子開紙坊了,只要能費個三年五載的,種下幾千斤豆子,造出幾百斤紙,剪一剪、撤一撒,我不就能擁兵百萬打天下坐龍庭了?”
杜懷慶忍不住大笑。
他大笑的時候,臉往上仰,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縫。
阮員外的黎杖閃電般橫掃而出。
杖端已掃中杜懷慶的咽喉。
高歡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小心!”
“喀喇”一聲響,杜懷慶身子下面的躺椅變成了一堆碎竹片。
杖端掃起一蓬鬚髮,杜懷慶的人已貼地滾出了五六丈遠。
阮員外一擊不中,老臉已漲得血紅。他突然大吼了一聲,舞杖疾衝向剛剛站起來的杜懷慶。
杖影頓時大盛,如矯矯驚龍,如咆哮的巨濤,如高山崩石,如電閃雷霆。
那支老人用來拄着走路的黎杖,竟會進發出如此強盛的殺氣,若非親見,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高歡認得出這丈法。
這是少林瘋魔杖法和吳中阮家的驚龍杖法融合後產生的一種杖法,是吳中武林世家阮家獨傳的“天龍杖法”。
吳中阮家昔年曾盛極一時,被列入武林七大世家達數十年,後來漸漸式微。但世家畢竟還是世家,世家的武功,也畢竟有其矯矯不羣、傲睨武林的地方。
阮家的“天龍杖法”絕對是天下杖法中的極品。
杜懷慶在驚濤般的杖影中不停躲閃起伏。他的身法,也絕對是一流的身法。
他的雙腳不停地轉動。雖然快到了極點,高歡也還是看得出,他邁的每一步都很有講究。
高歡不太懂杜懷慶的身法步法,但他猜測那一定和《易》中的六十四卦有關。
阮員外的攻勢有增無減,杜懷慶似乎已有點窮於應付了。
高歡看看街道左右,驚奇地發現杜懷慶帶來的十二名殺手並沒有過來幫他,而阮員外這邊好像也沒有援兵,連傘僧都不見蹤影。
觀戰的人中,有華山劍派的靈岫和峨嵋劍派的苦鐵,還有其他門派的好手。他們並沒有動手相助哪一方的意思,當然更沒有勸架的意思。
他們的注意力有很大一部分是放在竹器店上。
高歡很清楚,一旦杜懷慶落敗,這些觀戰的人很快就會互相殘殺起來,大街上將酒遍鮮血。
因為他們都想搶先捉住高歡。互不相讓的結果,就只有互相殘殺。
而有杜懷慶在,他們就不敢。杜懷慶“冷血殺手”的兇名,已在江湖上震響了近三十年,誰在和杜懷慶作對前,心裏都會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格。
更何況杜懷慶手下,這十二名和他同樣冷血的殺手呢?
只要杜懷慶不死,這十二名殺手就將無堅不摧,戰無不勝。就算合觀戰的所有人手一齊火拼紫陽洞,結果也一定某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的事,是有身份的人最不願做的。
杖影頓歇。
落杖還在阮員外手裏,只不過另一端已被杜懷慶抓住。
杜懷慶鬍子少了大半截,衣裳裂了好幾個大口子,鞋也掉了一隻,那模樣實在很狼狽。
阮員外的情況就比杜懷慶好得多,鞋一隻沒掉,衣裳也很整齊,鬍子也沒少。
但他杖法已破。
阮員外的臉已變得灰白,鬚眉都在藏藏顫動,看樣子他氣得很厲害。
杜懷慶微笑道:“老阮,説得正熱鬧,幹嗎動手?”
阮員外忽然鬆手。
他的人形忽然間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
醬菜店門口,忽然間就起了層不濃不淡的霧,阮員外就是藉此“霧遁”的。
霧起時,杜懷慶已騰身而起,飛仙般飄落到竹器店門口,巡視着四周。
霧很快散去,阮員外看來是真的隨霧化去了。
難道際員外真的會奇門遁甲?
杜懷慶半晌才嘆口氣,苦笑道:“世上莫非真有奇門遁甲這回事?”
他問的是高歡。
高歡冷冷道:“你不相信?”
杜懷慶苦笑着搖搖頭,走回他的醬菜店。老方已出門,正吩咐夥計抬地上的碎竹片。
杜懷慶嘆着氣走到牆邊,忽然抬腳踢向牆壁。
牆壁似乎動了一下。
一條人影閃電般衝向空中,落上了竹器店的屋頂,飄然而逝。
那是阮員外。
牆壁還是牆壁,阮員外不過是趁着起“霧”之際,將自己變成了牆壁的一部分。
他變得真像。
有這種本事的人,若想暗殺某個人,豈非很容易?
觀戰的各門派好手心下都已有的點惴惴。阮員外的這門“手藝”,他們對付不了,想對付也對付不過來。
杜懷慶臉色也很不好看。
只有高歡無所謂。
他照樣開他的竹器店,做他的生意。他這麼坦然的原因也很簡單——
阮員外的這種伎倆,他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