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受的外傷其實很輕很輕,很快就好了。他被關進了一間很奇怪的屋裏。
屋裏到處都是鏡子。高歡無論轉向何處,都能看見自己的臉和楊雪刻在他頰上的劍痕。
他是楊雪親自送進來的。每天給他送飯的,是個又聾又啞的老人。這樣,楊雪可以保證不讓別人看見高歡的臉。
她不想讓紫陽洞的人知道她曾經是高歡的妻子。她只不過想利用這些劍痕讓高歡無法逃出去。
還能有什麼比時時看見自己臉上被人刻下的傷疤更讓人發瘋的呢?
即使自認罪惡不大的人,也很難經受得了這種折磨。
那怕就是一個自認無愧,而且很自信的人,在這間屋裏也呆不了半天時間。
這就像常人照鏡子一樣,無論你平時自認為長得如何漂亮,風度如何好,站在鏡子前面看長了,也會對自己很失望,不是覺得頭太大了,就是腿太短了。
人在正視自己、哪怕是鏡子裏的自己時,總是很不自在的。
自在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從不照鏡子的人,一種則是自戀狂。
高歡也有辦法,即使他不睡覺,他也儘量閉着眼睛。
實在閉不住眼睛了,他就伏在地上。
幸好,地面不是鏡子。
他在這滿是鏡子的地方,又重新開始他中斷了一年多的苦修。
他反省自己的過失,但並不像以前那樣拼命自責。
他閉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唸着他以前讀過的佛經和詩文,他的心情居然已越來越平靜。
平靜如無波古井。
他不去想楊雪和玄鐵,也不去想貞貞和他那必已出世的孩子。他什麼都不想,只想着他讀過的書。
他發現他對讀過的書又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以前有疑問的地方,也都—一被他想通了。
他甚至還能默記古人棋局。他發現下盲棋其實也不是件很難的事。
他的內心世界是寧靜而且豐富的,但在外人看來,高歡已瘦得不成人樣兒了。
他的臉蒼白泛育,更襯着黑黑的歪歪斜斜的傷疤,使他看起來就像戲文裏的魔鬼。
他的衣衫又髒又爛,頭髮亂成一團,鬍鬚也已有三寸長,他的眼睛已經變得死魚眼睛一般呆滯黯淡。
他就像是一個待決的死囚。
如果你能洗掉他頭上的泥土,你就會發現,他的頭髮已有許多都白了。他臉上的皺紋也已很深。
他根本就沒注意已過去了多少日子。他已不在乎。他好像不準備再走出這間滿是鏡子的屋子。
“吱啞”一聲,門開了。高歡宛如一尊石像,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來人走到他身邊,停住了腳步,似乎是在等他回頭説話。
可惜高歡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門響,也沒聽到那人故意發出來的沉悶的腳步聲。
很久很久,來人都沒有説話,高歡自然更不會説。
死一般寂靜。
來人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高歡仍然沒有一點反應,彷彿已圓寂的高僧n
來人終於開口了:“高歡。”
是無心漢子。
無心漢子的聲音並不是特別沉穩。
高歡還是一動不動。
無心漢子道:“你可以出去了。”
沉默。
無心漢子輕輕嘆了口氣,悄聲道:“高夫人母子平安。
現已平安抵達了萬柳山莊,你可以放心了。”
高歡渾身輕輕顫了一下,但很輕微。
無心漢子大聲道:“洞主已經得到玄鐵,請你……命你去鑄劍。”
高歡又輕輕顫了一下。
那個又聾又啞的老人慢吞吞地端着一隻大木盆走進來,盆裏盛滿了熱水。
無心漢子道:“請你洗個澡,梳梳頭,刮刮鬍子,換身於淨衣裳,去見洞主。”
當然還包括戴上人皮面具。
高歡什麼也沒説,緩緩站了起來,走向盛滿熱水的木盆。
無心漢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悦的光芒,但他馬上又恢復了冷漠。
他之所以喜悦,是因為他發現,高歡已不想死了。
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悦。
高歡洗沐完畢,聾啞老人又抽出把剃刀為他修臉剃鬚,不多時,高歡已被修整得很像個人樣了。
他雖然穿的是下人的衣裳,但畢竟很乾淨。無心漢子細心地為他戴好人皮面具,輕輕吁了口氣。
無心漢子向來是個無心肝的人,他今天卻一再表現出他並非“無心”。
為什麼?
高歡木然看了無心漢子一眼,又轉頭去看門外。
門外是滿天滿地的陽光,又明亮,又温暖,又可愛。
無心漢子發現,高歡的眼中,開始有了一絲活氣。
雖然不多,但有。
他們走出門,走進了陽光裏。
無心漢子在前面帶路,他走得很慢,因為他知道高歡不會走得很快。
走到一處很大的柴棚前,無心漢子停住,高歡也就停住,彷彿他已只是個按主人眼色行事的奴隸。
而實際上他現在的處境又何異於奴隸?
只不過他的主人,原來曾經是他的妻子,如是而已。
高歡抬眼,漠然打量着柴棚。
實在沒有什麼比這個柴棚看起來更刺眼了。
憑良心説,這是間很精緻的柴棚。若是它建築在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你肯定會以為這間柴棚的主人是位隱土高人。
但在這裏,四周偏偏都是富麗堂皇的飛樓畫棟,曲欄迴廊。這間柴棚置身其間,猶如寒鴉側身於鳳凰羣中一樣。
不過,高歡這副形象立於這裏,也和柴棚看起來同樣不協調。
所以高歡已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
無心漢子木然道:“請進。”
他自己先拉開柴門,緩緩步入。
高歡走進棚內,看見棚裏的東西,呆滯的目光中立時便有了些驚訝、震動、恐懼,也許還喜悦,還有渴望。
因為棚裏的所有鑄劍用的工具,都是他高家祖上用過的東西。高歡從小就熟悉它們,對它們瞭如指掌。
自己家的東西竟然會全部運到了這裏,高歡自然吃驚。而在此時此地看見這些久違的老朋友,高歡又怎會不喜悦呢?
這些工具之於他,曾經是一個古老而又親切的故事。
他後來曾以為自己已忘記了這個故事。他現在才明白,他不可能忘記。
即使他想忘記,別人也不會忘記,而且也會不讓他忘記。
如果要一個習武的人選擇兵器的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名師冶煉的。
高歡是名師,而且該是當今最有名的名師。只要他還搶得動錘子,就絕對不會被人忘記。
所以李殿軍沒忘記,楊雪沒忘記。
無心漢子道:“再過片刻,玄鐵即可送到。你願意的話,馬上開始。”
高歡木然點了點頭,走到鐵砧邊,伸出手,輕輕撫着那冰涼的鐵面。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十分歡悦,猶如浪子在撫摸美人的肌膚。
無心漢子如果正對着他,一定可以看到,高歡眼中泛起了一種奇異的神情。
無心漢子道:“這些工具,都是洞主從你家祖居搬來的,用起來想必會很稱手。”
這還用説麼?高歡對它們的每一條摺痕都很清楚。
名匠只用自己的舊傢什,一如名劍客只願用自己用熟的劍一樣。
熟能生巧,這是萬古不易之理。
紫陽洞的人,時間觀念很強。
楊雪依然蒙面,領着副洞主老道姑走了進來。副洞主的手中,捧着一個藍布包袱,包袱皮上血跡斑斑。
那都是誰的血?
是李殿軍的嗎?
高歡從來沒見過玄鐵這種武林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但父親告訴過他玄鐵的特點。他知道玄鐵很重,泛着沉沉的紅光。
抑不知那紅光是不是血光。
楊雪的聲音居然很温柔:“高歡,你的氣色好像不太好。”
高歡看都沒看她,自然也沒答腔。
副洞主叱道:“既見洞主,還不跪下?”
楊雪冷冷道:“副洞主,我希望你記住,高歡先生在這裏是貴客,是別人請都請不到的名師巨匠。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也希望你告訴別人記住這一點。”
副洞主惶聲道:“是。屬下知錯。”
楊雪道:“還不快給高先生賠禮?”
副洞主忙向高歡打了個稽首:“高先生,請怨老身無禮。”
高歡木然,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楊雪柔聲笑道:“高歡,我希望你這位名師能鑄出一柄流芳百世的名劍。劍歸我,名歸你。”
高歡點了一下頭。他知道只有冶煉完這柄玄鐵劍,他才有一線希望走出去,離開這裏。
但高歡也同樣清楚,他鑄完玄鐵劍後,活的希望並不大,甚至可以説更小了。一代名匠的下場,大都如此悲慘。
干將鑄劍,三年而成,楚王殺之,這是見諸典籍的故事。雖説屬野史傳言,但中國的歷史,真實的東西往往只在野史中出現。
楚王殺干將,還有其説得過去的理由,因為干將只獻出了雌雄取到中的雌劍,預留下雄劍給兒子赤比為其報仇。
其實幹將若將雌雄雙劍一併獻出,楚王照樣會殺他。
原因很簡單,干將既已為楚王鑄神劍,當然以後也可能為秦王、齊王、趙王等等鑄神劍,若不殺之,何顯楚王神劍之神?
同樣,高歡既已為楊雪鑄玄鐵劍,當然以後也可能替其他門派鑄神兵利劍,假如鑄出了足可與玄鐵劍相抗衡的名劍,何顯玄鐵劍之神威?
楊雪忽然生氣了,怒道:“是誰給高先生弄了這種衣裳?”
無心漢子道:“是我。”
楊雪厲聲道:“你一向做事很明白,今兒怎麼這麼糊塗?”
無心漢子道:“請洞主明示。”
楊雪怒道:“還要我‘明示’?這是下人們穿的衣裳,怎麼能讓高先生穿?你怎麼連這點禮數都不懂?”
無心漢子道:“屬下這就去拿另一套來。”
楊雪擺手道:“那倒不急,我現在還有事和高先生商量,過後再請高先生換衣裳吧!”
無心漢子不作聲了。
楊雪道:“我告訴你們這些,無非是想讓你們懂得尊敬貴客,休要失了我紫陽洞的體面。”
這話好像不是對着無心漢子説的,而是衝着副洞主去的。
副洞主的臉色很難看。
楊雪轉向高歡,笑道:“高先生,我手下兄弟有照顧不周。禮數不全的地方,請千萬多包涵點。你大人有大量,自然也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是不是?”
高歡不理她,連看都不看她。
楊雪居然不惱,還是那麼温柔可親:“高先生想必已發現,這些都是貴府上鑄煉神兵的傢什?”
高歡還是懶得理她。
楊雪嘆道:“要找到貴府舊址可真不易,幸好我們還打聽到一點消息,知道高先生曾是天山大豪楊濟仁的乘龍快婿,因而就去拜望了你的老泰山和尊夫人楊雪,承他們的情,指點迷津,否則的話,單憑本洞的兄弟瞎撞,只怕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找到。”
高歡木然。
楊雪笑道:“舊傢什用起來當然就趁手得多,所以我就派了十幾名兄弟護送這些東西,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們運到江南來。一路上他們可沒少吃苦。”
高歡仍然不朝她看。
楊雪嘆口氣,喃喃道:“我也知道,為了請高先生光臨,我們不得不用了些過分的手段,這無論如何要請高先生原諒。”
高歡還是沒反應。
楊雪道:“好在我們的手段雖過份了一些,用心卻絕對是好的。我們對高先生本人絕無惡意。而且,我們也將高夫人和令郎沿途護送進了萬柳山莊。她們在那裏絕對是安全的,這一點請高先生務必放寬心。”
高歡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知道她是在説謊,他已明白她的所謂“沿途護送”
是什麼意思。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世上大概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之所以點頭,只不過是表示聽見了,而且表示他很欣慰貞貞母子平安。
楊雪道:“高先生是當今惟—一位可以用玄鐵鑄劍的名劍師,我想,高先生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
就算他想“錯過”,也早已不可能了。
更何況在他內心深處,又何嘗不想真的鑄出一柄足以流芳百世的神劍?
千古留名的事,誰要不想做,那才是真正的白痴呢!
高歡再一次點點頭。
這次頭一點,他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這一次的點頭點得十分十分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