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叛兒是個“反氣”十足的人。
據精通“諸葛神相”的江南著名相士趙蕪湖説,楚叛兒腦後有“反骨”,是個絕不肯忠心保主的人。
趙蕪湖這斷言算是白下了——楚叛兒從來就沒想過要找個“主”來“保”一“保”。
然而,認識楚叛兒的人,大多都認為趙蕪湖的相看得準——有“反氣’的人,都是英雄,而楚叛兒就屬於那種你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他必定是英雄的人。
楚叛兒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隨便往哪裏一站,都顯得比別人威風。
不過,世上也有一個人認為楚叛兒不是英雄,不僅不是英雄,連普通人也比不上。
這個人就是武卷兒。
武卷兒曾在別人讚揚楚叛兒的時候,冷冷説了一句話。
這句話也是到目前為止武卷兒説過的惟—一句關於楚叛兒的話。
武卷兒説:“楚叛兒呀?他沒出息。”
你聽聽,這是什麼評語?
江湖上並不是沒有人罵楚叛兒,有人罵他是“免崽子”、是“大混蛋”、是“混賬東西”,也有人罵他“缺心眼”、“二百五兒”,這些楚叛兒聽了都不傷心。
可當他聽到武卷兒對他的評語時,他簡直都快氣哭了。
他從來沒被人罵得這麼慘過。
他聽到這句評語時,恰巧就在武卷兒房門外邊,當時武卷兒的哥哥武邊關和武多餘陪着他想進去找武卷兒。
武卷兒當時正在房中和二嫂、五嫂,以及兩個乾姐姐聊天。她們談話的中心,就是楚叛兒。
楚叛兒聽見武卷兒説他“沒出息”,傷心得要命,可居然沒轉身溜走。
從此之後,他就更加害怕武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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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兩年前的事。楚叛兒十八歲,剛出道兩年,已是聲名鵲起的少年英俠,是江南武林中一顆耀眼的新星。
當時正是陽春三月。
三月十七那天,楚叛兒聽到了唐門慘變、唐抱朴被囚禁的消息。
楚叛兒再也坐不住了,他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他當即催馬西行,要去找唐錦繡算賬。
楚叛兒和唐門諸公子中的三個很有交情,其中就有六公子唐抱朴。他不相信唐錦繡在武林帖上替唐抱朴羅織的罪名,他知道唐抱朴決不是那種卑劣的小人。
如果唐抱朴真有那麼卑劣,楚叛兒就不會交他這個朋友。
楚叛兒是在巫峽激流中,認識武家眾人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八,楚叛兒順路去神女峯找一個熟知唐門內幕的師門前輩。
他看見巫峽的激流中有十幾條船攪在一起,他隱約聽見憤怒的吼聲和尖叫聲。
楚叛兒靈猿一般靈巧迅速地下了山,從陡峭的山崖上騰身而起,御風西行,宛如天外飛仙。
江面上激斗的人中有幾個看見了他,嚇得驚叫起來、場面頓時大亂。
舵手掌不穩舵,十幾條船你衝我撞,頃刻間變成了碎片。
船上的人都已落水。
楚叛兒落在一條直船上,用刀威逼着船上的官老爺下令救人。
激斗的一方是長江幫的人,他們水性精熟,早已逃出去了,還在激流中掙扎的就是榆林武家的人。
武家的人大多是旱鴨子,落水後就飄的飄、沉的沉。好在武氏兄妹武功不凡,臨危不亂,抱着船板勉強掙扎着求生。
楚叛兒救起了七個女人,三個男人。
他儼然已成了這條官船上的主人,吩咐官老爺的家丁們敬獻酒食衣物並讓出艙房,供那十個落難的人享用。
一直等到船靠秭歸,這一夥無法無天的刁民才放過了官老爺,揚長而去。
他們在秭歸縣城的一家客棧裏安頓下來,這時候他們才互通姓名。楚叛兒這才知道,他救的人都是一家的,他們是特意來遊覽三峽的。
也就是在這家客棧裏,楚叛兒聽見了武卷兒對他的三個字的評語——“沒出息”。
楚叛兒的心裏不得不承認,武卷兒説得很對,很有道理。
在武卷兒面前,他的確顯得很沒出息。
在江船上他看見武卷兒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渾身濕透的武卷兒讓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哼了一聲。
楚叛兒當時就覺得無地自容。從那以後,他就不敢再看她一眼,也不敢和她説話。
在客棧中互通姓名時,武卷兒也不和他説話,仍然只是哼了一聲了事。
楚叛兒當時冷汗都下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楚叛兒留下自己所有的錢,偷偷溜走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從那天起,武卷兒的身影就深深嵌進了他心中,趕也趕不走,抹也抹不掉。他每天都想到她,想到她捲曲的温發上滴落的水珠,想到她濕透的樣子。
當然,每次想她後,他都會不停地罵自己沒出息,禁止自己再想她。
江湖對年輕人來説,永遠是新鮮刺激的。楚叛兒每天都會遇到一些激動人心的事。他的熱血一天要沸騰好幾次。
到秋天的時候,他已差不多將武卷兒忘記了。
可就在某一個美麗的秋日裏,他又看見了武卷兒。
武卷兒坐在香羅車裏,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轉開了眼睛,放下了珠簾。
楚叛兒登時就覺得自己活像條癩皮狗。
武卷兒是隨着她的哥哥們到江南散心玩兒的。這回她的五個哥哥全都來了,同行的還有上回見過的幾個女人,以及她的四個乾哥哥。
除了武卷兒,所有的人都很熱情地和他説話,向他道謝,邀請他去榆林玩。
楚叛兒知道,他們是特意來看他的。
也就在這時候,楚叛兒的朋友北京秦大少秦川到江南來找楚叛兒,結果和武家兄弟們打得火熱。
若非武卷兒的一個乾姐姐看上了秦大少,也許秦大少和武氏兄弟會磕頭換帖。
可秦大少自打知道那位芳名叫武翠娥、綽號“大秧歌”的女人一定要嫁他後,嚇得落荒而逃。
秦大少在逃跑之前對楚叛兒説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在看見過武卷兒這樣的女孩子之後,再看‘大秧歌’,簡直讓我頭痛。”
可秦大少的確不該逃跑。原因也很簡單,有天夜裏,秦大少不知怎的覺得武翠娥也蠻可愛的,就讓她在他房裏扭了一夜“大秧歌”。
不知是那晚秦大少多喝了幾碗酒,還是朦朧的夜色使武翠娥變嫵媚了,反正秦大少飽看了一夜”大秧歌”。而那是不能白看的。
始亂終棄,是不能饒恕的罪過。始亂終棄的小人,是不能放過的罪人。
於是武氏兄弟姐妹開始搜尋秦大少。武卷兒也離開了江南。
她始終沒有和他説過一句話。
就好像他真的是條癩皮狗,她都不屑於跟他説話。
在楚叛兒想來,他在她眼中也許還不如一條癩皮狗。楚叛兒親眼看見她將一塊肉扔給一條可憐的老狗,那條老狗的皮就是癩的。
她和秦大少有説有笑的,他一出現,她的臉就冷了,這一點讓楚叛兒尤其生氣。
過了一段時間,楚叛兒就聽説秦大少被逮着了。
秦大少死活不肯娶武翠娥,武翠娥又認定了非秦大少不嫁,雙方就這麼耗着。秦大少為了生計,只得做了夥計成了“二桿子”。他在榆林城裏是自由的,可他休想逃掉。
楚叛兒這回來,就是想調解秦大少和武家之間關係的。
當然,他也很想再見到武卷兒。
只要能偷偷看她一眼,他就很滿足了。他沒有勇氣面對她,更沒有和她説話的勇氣。
他已決定,這回離開榆林之後,就不再想她了,而且今生今世也不再來榆林了。
這就是楚叛兒在武卷兒面前,惟一的一點稍有“反氣”的地方。
而這點“反氣”中,孩子氣的成分佔了多少,就只有天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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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叛兒一提起二桿子,武雄鎮就一口拒絕了和解的可能。
武雄鎮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否則我們也不會讓他這麼逍遙自在。小楚,這件事你別管好不好?”
楚叛兒嘆道:“可我不能不管。京裏秦大俠前些日子給我來了封信,託我來勸和,我總不能不試試吧?”
武雄鎮道:“你別試,試也沒用。”
楚叛兒微笑道:“你錯了。一定有用。”
武雄鎮道:“哼!”
楚叛兒悠然道:“你別哼。結果一定出乎你意料,你信不信?”
武雄鎮道:“啊!”
楚叛兒道:“你啊也沒用。等我見到老伯,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武雄鎮眨了眨眼睛,笑了。他已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城頭上武雄鎮的女兒笑道:“爹,你怎麼攔着楚叔叔不讓他進門呀?卷兒姑姑都問了十幾遍楚叔叔了。”
武雄鎮哈哈大笑起來:“我可真是喜歡糊塗了。小三兒,你去對你卷兒姑姑説,楚叛兒跑不掉的。”
楚叛兒哭笑不得。他知道武家的人都有心想撮合他和武卷兒,總是將他們兩個往一起扯。小三兒説的話,顯然也是假的。
楚叛兒並非沒有做過娶武卷兒為妻的美夢,可一想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沒出息”三個字,他就會氣餒。
在武卷兒面前,他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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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晴雪很快就和這裏的女人們混熟了。
她甚至將“姑奶奶”的真相告訴了她們,惹得她們笑翻了天。
武卷兒也笑,可葉晴雪發現,武卷兒的臉有點發白,笑得也很有點勉強。
葉晴雪知道武卷兒為什麼會這樣。可她顧不了許多,她可不願頂着“楚家姑奶奶”這頂帽子過日子。
她寧願做她的“葉晴雪”。
女人們馬上也都察覺武卷兒神情不對,她們都不笑了。
她們對葉晴雪的態度也一下由親熱變成了客氣。
幸好這時候武雄鎮和楚叛兒進來了,氣氛才又活躍起來。
只有武卷兒的臉更白。她好像頭有點痛,就扶着額頭,向葉晴雪告了怠慢,進裏屋去了。
她這回連看都沒朝楚叛兒看一眼。
葉晴雪很乖覺地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她知道自己在這裏極其不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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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桿子的確認識不少青皮混混兒。而這些青皮混混兒,大多是晚上不太喜歡睡覺的人。
他們的“一天”是從黃昏開始的,到天明為止。
他們喜歡在夜間到街道上游蕩。喝酒打架調戲婦女,就是他們的“職業”。
他們中的一個在睡夢中被二桿子打醒,迷迷糊糊地説昨天半夜,他路過四海客棧時,的確看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蠻可愛蠻漂亮的。”這青皮回憶説:“當時我還以為他是哪個相公堂子裏的小廝,就伸手去拉他,不料被他推了一把。
我當時酒喝多了點,沒站穩,跌了一跤,再起來,那小兔崽子就不見影兒了。”
二桿子又從另外一個青皮那兒打聽到,一個錦衣小男孩半夜了還在街道上晃悠,後來走進了一家妓院裏。
二桿子大吃一驚:“什麼?他進了妓院?你是不是看錯了?”
“笑話!老子再沒用,也不會把衙門看成妓院吧?”那青皮不高興了。
二桿子忙道:“哪家妓院?”
那青皮沒好氣地道:“我沒看清。”
二桿子問之再三。那青皮賭氣不説,甚至還要和二桿子動手。
二桿子忍了這一年多,也忍夠了。他原本是江湖上有名的“北京秦大少”,若非被“大秧歌”害慘了,他會受這種罪?
二桿子的怒火終於發作了。他拳打腳踢,將那青皮和十幾個上來助戰的小嘍羅打得哭爹叫娘。
二桿子終於問明白了,那家妓院是春風樓。
二桿子臉都青了。他可是知道春風樓的底細:
春風樓的鴇母程四娘,最喜歡糟蹋十幾歲的少年。
沒人願意管這種事。原因也非常簡單,這些“童子雞”喜歡被程四娘吃,而程四娘喜歡吃“童子雞”。
風車兒要是落到程四娘嘴裏,那還有個好?
二桿子急出了一頭冷汗,抓起根鐵棍就住春風樓跑。一跑到春風樓外,二桿子就呆住了。
春風樓外擠滿了人,熱鬧得要命。二桿子看見武邊關、武風流、武百代和武多餘弟兄四人,簇擁着一個錦衣少年從春風樓大門走了出來。
這個錦衣少年,難道就是風車兒?
武家的人,下手怎麼這麼快?
白白放跑了一個向葉晴雪獻殷勤的機會,二桿子失望得要命。
總而言之,都是那個青皮不好。若非他死不開口,二桿子怎麼會讓武氏兄弟佔了先?
二桿子綽着鐵棍往回跑。他還想再教訓教訓那個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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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老鵰”武神功居然不惜勞動“貴體”,從他自己的莊園趕來看望楚叛兒,這實在是楚叛兒的榮寵。
要知道,提督大人也要親自登門,才能見到武老先生的。
武神功近年來年歲漸高,越發懶得動彈了。這回竟會為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勞神費力,實在出乎眾人預料。
連他自己的兒子都沒想到。
武神功一進門,廳裏的人全都跪下了,楚叛兒和葉晴雪也不例外。
武神功是由四個乾兒子和四個乾女兒護着來的,一進門就微笑,徑直向楚叛兒走了過去。
楚叛兒恭聲道:“江南末學後進楚叛兒,拜見武老前輩。”
武神功伸手把着他胳膊,將他扯了起來,大笑道:“起來,起來。拜堂的時候再跪也不遲。”
楚叛兒鬧了個大紅臉。
武神功雖然已年屆六旬,仍是滿面紅光,聲若洪鐘,一雙鷹眼,灼灼迫人。
武神功又轉頭找人,口中笑道:“卷兒呢?卷兒怎麼不來看我?”
小三兒嬌笑道:“卷兒姑姑頭痛,進去睡了。”
武神功又大笑道:“卷兒這孩子,就是怕羞不好。”
他忽然看見了仍跪在地下的葉晴雪.吃了一驚:“咦,這個女娃娃是誰?”’
葉晴雪脆聲道:“江南末學後進葉晴雪,叩見武老前輩。””
武神功神色一變,看看楚叛兒,又看看葉晴雪,疑惑地道:
“唔,你們是一起來的?”
楚叛兒道:“是。”
葉晴雪道:“晚輩是隨楚少俠來的,請求武老前輩援手。”
武神功轉向大兒子,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武雄鎮道:“爹,是這麼回事,這位葉姑娘第一次來榆林,昨天夜裏,她兄弟失蹤了,恰巧碰到楚兄弟,就求楚兄弟幫忙尋找。楚兄弟就來找孩兒,孩兒已讓二弟、三弟他們去辦這件事了,一時三刻就會有消息的。”
武神功“嗯”了一聲,滿意地道:“雄鎮,這件事你做得不錯。葉姑娘遠來是客,我們是地主,客人出了事,我們當然要負責。”
他又看了看葉晴雪,微笑道:“葉姑娘肯來找武家,實在是給老夫臉上貼金來了。葉姑娘放心,不是老夫誇海口,令弟一定不會有事的。這榆林地面上的事,還沒人敢不買老夫的賬。”
他這番話聽似客套,其實話中還有話。葉晴雪豈能不知。
可她只能裝作不知:“多謝武老前輩和諸位鼎力相助,”
武神功呵呵笑道:“好説,好説,——雄鎮啊!”
武雄鎮忙道:“孩兒在。”
你們陪葉姑娘先聊着,我和小楚有些話要説。”
武雄鎮道:“是。
武神功客氣地和葉晴雪説了幾句場面話,又喊了起來:
“三兒!”
小三兒抿嘴一笑,瞟着臉通紅的楚叛兒,嘻嘻笑道:“爺爺叫小三兒做什麼呀?”。
武神功笑罵道:“淘氣鬼!你卷兒姑姑在哪兒?領我們去看她。”
小三兒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往裏屋跑。
楚叛兒只好跟去。
他的額上,已沁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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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卷兒看見老父,眼淚就有點止不住了。
楚叛兒還是第一次看見武卷兒流淚,一下傻眼了,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小三兒在他腰眼上捅了一下,悄笑道:“機會正好,還不抓緊點。”
楚叛兒一走進去,武卷兒就扭過臉向着牆壁,好像很煩看見他。
楚叛兒只好先説正經事:“晚輩半月前收到京城秦大俠的急信……”
武神功沒生氣,笑眯眯地道:“老秦説了點什麼?”
楚叛兒道:“秦大俠説,秦川年少無知,行止有虧,冒犯了老前輩的虎威,本該親自向老前輩謝罪,可惜抱病在身,不能成行。”
武神功笑道:“也難怪他要生病。換了我,生了那麼個寶貝兒子,只怕會氣死。”
楚叛兒道:“秦大俠特命晚輩前來榆林,向老前輩轉致歉意,並命晚輩將一封信轉交給老前輩。”
他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了武神功。
武神功接過信,看都沒看就收了起來:“我不用看。我知道老秦會説什麼。”
他看着揹着臉兒的武卷兒,又看看楚叛兒,站起身道:“我去和翠娥談談。卷兒,你陪小楚聊聊天,我和翠娥談妥了再來找你們。”
武卷兒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武神功笑道:“小楚,卷兒不大懂事,你多原諒她就是了。
你坐,你坐,我一會兒就來,一會兒就來。”
武神功一走,這屋裏就靜下來了,楚叛兒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動的聲音。
武卷兒想必也聽見了,她一定會認為他沒出息吧?楚叛兒這麼一想,汗就更多了。
他坐在這裏,就像坐在蒸籠裏似的,簡直透不過氣來。
武卷兒一直保持沉默,連頭都不回,武神功又一直不回來,這可真難為死楚叛兒了。
楚叛兒決定找幾句話來説。
想而又想,楚叛兒才想好了要説幾句什麼話。
他決定為江船上的事向她道歉,可他張了幾次口.話到嘴邊了,就是説不出來。
楚叛兒悲哀地發現,他的確沒什麼出息。
這時候,他聽見外面葉晴雪的尖叫聲——
“小弟!”
風車兒找到了!
楚叛兒騰地站了起來,拔腳就往門口走,剛走了兩步,就停住了。
沒和她道別就走,有點不像話。
他還在遲疑,武卷兒已站起身,沉着臉從他身邊走了出去,理都不理他。
楚叛兒的心,算是徹底涼了。
他聽見外廳裏的笑聲與吵鬧聲,一點兒都不激動,就好像那些人那些事都和他沒有關係。他已準備開溜了。
要辦的事情都已辦妥了,他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他正在轉念頭,武神功哈哈連天地回來了:“萬事大吉,翠娥已經點頭了。秦川那兒,還得你去説。”
楚叛兒正想借機脱身,忙道:“恭喜,恭喜,晚輩這就去找秦川,只是還得求借秦大俠書信一行。”
武神功大笑道:“不錯,不錯!秦川這孩子是驢子脾氣,不祭出法寶來,他是不會低頭的。”
他忽然“唉”了一聲,問:“卷兒呢?”
楚叛兒微笑道:“葉姑娘的弟弟找到了,武小姐出去看熱鬧去了。”
武神功道:“你怎麼沒去?”
楚叛兒道:“人一多,我就犯暈……老前輩,晚輩這就去城裏找秦川。幾位武兄那裏,就不及辭別了。老前輩也知道,這種事最講究趁熱打鐵,一耽擱就保不準了。”
武神功連連點頭:“對,對對!你快去,別讓這混小子又找什麼藉口。——從這裏走,這裏是條秘道,直通莊外。”
武神功伸手在牆上抓了一下,牀後果然出現了一個洞口。
武神功吩咐道:“快去快回。秦川這混蛋要是犯倔,你最好把他捆起來。”
楚叛兒道:“好的。”
武神功又道:“如果他不是很混蛋,最好還是不要捆他。
捆綁不成夫妻嘛!”
楚叛兒在心裏苦笑——二桿子現在困居榆林,和被捆住了手腳又有什麼兩樣?
但他不得不答應武神功。
還沒走到洞口,武神功又叫住了他:“先等等。我問你,卷兒是不是又犯倔了?”
楚叛兒怔了怔,道:“沒有。”
武神功盯着他眼神,好像生怕他撒謊似的:“她還是不理你?”
楚叛兒結巴起來:“呃…··呃……是的,是的。”
武神功嘟囔道:“真不像話,真不像話!你別生她的氣,我回頭説她,回頭説她。”
楚叛兒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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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卷兒的神情舉止間透漏出的輕慢的確很讓楚叛兒傷心.
傷心的事情.最好不要去多想,否則就會越想越傷心。楚叛兒打定主意,辦完二桿子這件事後,他真的將永不再來榆林了。
二桿子居然被打得滿面青腫,躺在牀上直哼哼,一看見楚叛兒進門,就冷笑道:“你的腳跑得倒真快!”
楚叛兒訝笑道:“你這是怎麼了?誰把你打成這樣子的?”
二桿子道:“你別跟我説話。你不夠朋友。”
這話把楚叛兒惹毛了:“天下還沒人敢説我楚叛兒做過什麼對不起朋友的事!”
二桿子氣呼呼地道:“你就是不夠朋友!哼,只顧討好武家,就把我給賣了!”
楚叛兒跳了起來:”他媽的,你把話説清楚,你不説清楚老子生吃了你!”
二桿子義憤填膺地道:“是我先找到風車兒的!要不是武家那幾個王八蛋先到春風樓,我就得手了。”
楚叛兒吃了一驚:“你這傷是武老二他們打的?”
二桿子大怒:“放屁!老子再不濟,也不致於打不過他們。
楚叛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你不是和他們打架?那你這身傷是怎麼回事?”
二桿子氣哼哼地道:“我自己打自己,打着玩兒!怎麼,不行啊?”
楚叛兒笑眯眯地道:“行,當然行!你就算一口把自已耳朵咬掉了,都跟我沒關係。”
二桿子指着他鼻子大罵起來:“怎麼跟你沒關係?你要是不去找武家,武家兄弟就不會去春風樓,救風車兒的人就變成了我!”
楚叛兒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笑嘻嘻地道:“原來你是想討好葉姑娘是吧?結果討來了一身傷,是吧?”
二桿子拍牀大罵:“是吧是吧,是個屁的‘吧’!你給我滾出去,我看見你就有氣。”
楚叛兒反而找個椅子坐了下來:“可我一看見你,就滿心歡喜。……究竟是怎麼回事,説給我聽聽。”
二桿子吭哧了半晌,終於説了出來:“你們走之後,我就去找那些狗屁朋友打聽,結果還真打聽到了。不過,結果你可能不太相信。”
楚叛兒一怔:“什麼結果?”
二桿子嘆道:“風車兒不是被人綁走的,他是自己出來的,他半夜摸出客棧,是為了逛妓院。”
楚叛兒愕然:“逛妓院?你開玩笑吧?他才多大?”
二桿子冷笑道:“你以為他多大?”
楚叛兒道:“葉姑娘説是十四歲。”
二桿子道:“那一定是足歲,他虛歲該有十五六了。大户人家的少爺,這歲數都娶媳婦兒了。”
楚叛兒説不出話來。
二桿子又道:“他走的地方,偏偏又是春風樓。”
楚叛兒忙問:“春風樓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二桿子道:“也沒什麼太特別的地方。天下的窯子都差不多,能特別到哪裏去。只不過這春風樓的老鴇是程四娘而已。”
楚叛兒問:“這個程四娘又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
二桿子嘿嘿笑道:“也不多。只不過這個程四娘二十多歲,風騷入骨,據説還很有幾手武功。”
楚叛兒道:“就這些?”
二桿子悠然道:“不止這些。別的妓院,老鴇兒一般是不接客的,可春風樓的程四娘常常親自上陣。”
楚叛兒笑道:“這也不奇怪。當婊子的人。有的圖的是錢,有的只是圖個痛快。”
二桿子瞟了他一眼,又道:“而且程四娘胃口特別,頂喜歡吃‘童子雞’。你聽了是不是也不覺得奇怪?”
楚叛兒微笑道:“當然不奇怪。只要是嫖客,七歲和六十歲都一樣。這種周瑜打黃蓋的事,別人想管也管不了呀!”
二桿子氣得坐了起來:“你以為我想管?可你也不想想,榆林妓院不下二十家,春風樓離四海客棧又最遠,路又七拐八彎的,他怎麼偏偏就找到春風樓去了呢?”
楚叛兒有點笑不出來了:“也許是湊巧吧?”
二桿子冷冷道:“跟你這種榆木腦袋説話,實在沒意思。”
楚叛兒賠笑道:“那你以為,他為什麼要去春風樓呢?”
二桿子又躺下,拉長了聲音道:“我記得你是最怕惹麻煩的人。”
楚叛兒眨了眨眼睛,嘆道:“可有時候,麻煩硬要來惹我,我也沒辦法。”
他笑嘻嘻地道:“喂,你準備就在茂源當一輩子夥計?”
二桿子不理他,閉上眼睛打呼嚕。
楚叛兒嘆道:“可惜,可惜!堂堂的京城秦大少,居然落難至此,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而落難後的秦大少也不似從前了,變得不相信朋友了。”
二桿子還是不理他。
楚叛兒道:“只可嘆他那遠在京城的老父親卧病在牀,想見見他也不可能了。”
二桿子的呼嚕聲頓時停了。
楚叛兒嘆道:“他父親知道我是他朋友,就託我帶了封信來找他。哪知道他居然要我滾。”
二桿子一下跳下牀,伸手大喝道:“拿來!”
楚叛兒很茫然似地道:“什麼?”
二桿子惡狠狠地道:“信!”
楚叛兒哦了一聲,摸出封信遞給了二桿子。
二桿子掃了一眼,就遞了回來:“這是給你的信,裏面肯定有罵我的話,我不看。”
楚叛兒又摸出一封信。
二桿子臉都黑了:“什麼?我爹怎麼這麼糊塗?他怎麼能給武老禿寫信?這不是把我賣了嗎?”
楚叛兒慢吞吞地道:“這封信,武神功已經看過了,你現在讀一遍。至於你準備怎麼辦,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二桿子見他起身往外走,頓時急了,搶上去一把扯住他,大聲道:“你不能走!你不能不管我!”
楚叛兒微笑。
二桿子更慌張了:“你千萬別走。我現在就你一個朋友了。你要再不管我,我就只好一頭碰死了。”
楚叛兒嘿嘿笑道:“你拉着我幹什麼?我要去茅房。”
二桿子馬上道:“我也去。”
楚叛兒道:“茅房裏可只有一個坑。”
二桿子道:“我站着陪你。”
楚叛兒苦笑:“有人在一旁看着,你讓我怎麼拉得出來。”
二桿子固執地道:“我在門口等你。”
楚叛兒沒辦法了。二桿子既已體現出如此深厚、如此強烈的友愛之情,他還怎麼忍心離開呢?
楚叛兒在茅房裏,聽見二桿子在門口罵人:
“他媽的……他媽的……”
楚叛兒好笑,問他:“你在幹什麼?”
二桿子應道:“讀信!”
楚叛兒問:“那你在罵誰?”
二桿子恨聲道:“罵寫信的人。”
楚叛兒吃驚地道:“他不是你爹嗎?”
二桿子冷笑道;“我原來也以為他是我爹。”
楚叛兒是真吃驚了:“怎麼,他不是?”
二桿子恨恨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人販子!”
楚叛兒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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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四孃的臉直到現在還有點發白。她顯得很累很疲倦很憔悴。
她瞟看端坐在客位上的武多餘,勉強笑道:“五爺今兒怎麼有空?”
武多餘淡淡地道:“有件事,想問問四娘。”
程四娘嘆氣道:“一定是問那個小鬼的事,是吧?”
武多餘點頭:“是。”
程四娘蒼白的臉上現出了紅暈,目光也有點迷濛了。她嘆着氣,輕輕道:
“他差點把我生吃了。”
武多餘冷冷道:“他還是個孩子。”
程四娘瞟着他,吃吃笑道:“孩子?像他那樣的人若還只是孩子,天下的男人都只能算吃奶的嬰兒了。”
武多餘凝神道:“他還只有十三四歲。”
程四娘喃喃道:“我不相信。我原也以為他還是個孩子,所以才招惹了他,沒想到……唉,我能活下來,真要謝天謝地了。”
武多餘沒吭聲。
程四娘輕輕道:“説實話,我平生閲人無數,可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少年……”
武多餘半晌才冷冷道:“他找你幹什麼?”
程四娘訝然道:“嫖客找妓女,還能幹什麼?”
武多餘森然道:“是嗎?”
程四娘勉強正視着他寒氣森森的目光,沉着臉道:“是。”
武多餘道:“僅僅如此嗎?”
程四娘點了一下頭。
武多餘起身道別,好像他已相信了程四孃的回答。
程四娘悄然獨坐在椅中,似乎已癱軟成一堆稀泥。
她知道,武多餘不會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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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多餘”這個名字很有趣,乍一聽起來,就好像他生來就是多餘的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
武神功原本只想有四個兒子,因為有一年大俠刁崑崙曾贈給武家八個字的評語——
“雄鎮邊關,風流百代。”
武神功決定用這八個字為他兒子命名,於是就有了武雄鎮、武邊關、武風流和武百代哥兒四個。不料他的小妾硬給他添麻煩,多生了一個兒子。
武神功當時哼了一聲,嘟囔道:“多餘!”
於是武家老五就葉“武多餘”。
武多餘名叫“多餘”,其實並非是多餘的人。實際上,武家若沒有這個多餘的兒子,這些年也不會越來越興旺。
武多餘的長處在於籌劃、在於智謀,而這恰巧就是武家其他人的短處。
幹是武多餘就由一個多餘的人,變成了一個不可缺少的人。武家一旦有什麼重大活動,總是由他最後拿主意。
像武多餘這樣一個智謀深沉的人,怎會看不出程四娘是在撒謊呢?
更何況,程四孃的歷史,武多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程四娘怎麼能不擔心呢?
她不僅為自己擔心,還為另一個人擔心。
她更擔心的,是那個奇異的少年風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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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車兒的確是個奇異的少年。
武卷兒剛看了他第一眼,心裏就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悸動。
風車兒斯斯文文地坐在那裏,很有禮貌地傾聽着女人們的談話。他的舉止大方得體,顯得很有教養。
武卷兒進來時,他抬頭看了武卷兒一眼。
武卷兒的臉就有點發燒——他的目光很奇異。
他好像很鎮靜,可目光中卻燃燒着神奇的火焰,他好像還是個很純真的少年,可目光中卻有一種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武卷兒有點不知所措,就好像她沒穿衣裳就跑到大庭廣眾之中來了。
他的微笑也是奇異的。他好像總是在微笑,笑得似乎很純真很坦誠,又似乎是在嘲弄某個人。
他是剛被武氏兄弟從程四孃的房間裏“領”出來的。可看他那神情,就好像他剛從廟裏上香回來,純潔得要命。
天曉得他是怎麼做出這副神情來的。
武卷兒很為自己的臉紅和心悸而慚愧。她已經二十歲了,可他才十三四歲,她怎麼能想那種事呢?
可她心裏的確在想“那種”事,很香豔很荒唐的事。
武卷兒的頭,好像又有點痛了。
葉晴雪很知趣地站了起來,恭聲道;“承蒙各位鼎力相助,大恩不敢言謝。賤妾還要趕路,就此告辭。”
武卷兒看見,那奇異的少年走到門外,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武卷兒的心亂了_
就算是在楚叛兒面前,她的心也從未像現在這麼亂過。
她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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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桿子苦着臉在屋子裏轉圈子:“怎麼辦?你説我該怎麼辦?”
楚叛兒笑眯眯地道:“這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問我做什麼?”
二桿子咬牙切齒地道:“我把你當朋友,朋友有了困難,你不僅不幫忙,反而風言風語的,你他媽的真是混賬透頂。”
楚叛兒很委屈地道:“我覺得我已經很夠朋友了,你還要我怎麼樣?你爹讓我帶信來,我不遠萬里,從江南跑到這裏來;你求我不要拋下你一個人不管,我也答應了。像我這樣的朋友,你到哪裏找去?”
二桿子怒道:“你還有理?你大老遠跑來是為了把我往火坑裏推!”
楚叛兒冷笑道:“你既然曉得那是火坑,當年又為什麼要看人“扭秧歌”?”
二桿子臉漲得血紅:“滾蛋!”
楚叛兒大笑。
二桿子氣得真快哭了:“你還笑!——我告訴你,你要不肯救我,我就一頭碰死,反正我就是不答應。”
楚叛兒大笑不止,手指卻伸進茶碗,蘸水在桌上寫道:
“你有沒有辦法逃走?”
二桿子搖頭,也蘸水寫了起來:“試過,逃跑十九次,人還在這裏。”
楚叛兒寫道:“找沒找過過三眼?”
二桿子點頭:“他不肯,反而打我。”
楚叛兒忍不住又笑,大聲道:“你還是乖乖等着做新郎官,等着進洞房看扭秧歌吧!”
他的手指卻飛快地寫道:“我去找過三眼幫忙,今晚一起走。”
二桿子簡直想給他磕三個響頭。
可他們很快又犯愁了——怎麼去找過三眼呢?
要找過三眼,可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榆林城四處都有武家的“眼線”,如果武家知道了他們去找過三眼,一定會提高警惕。
一旦武家得知楚叛兒不僅自己想“逃”,又想幫秦大少逃跑,結果會怎麼樣?
楚叛兒連想都不敢想結果會怎樣。
他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走,武家頂多會有點不高興而已。
如果他膽敢把二桿子也帶走,武家的反應就不是“不高興”三個字能形容的了。
楚叛兒看着二桿子,二桿子看着楚叛兒,兩個人都苦笑。
如果能想個什麼辦法,既不傷武家的面於,又能讓二桿子獲得自由,那就太好了。
只可惜,這樣的辦法是找不出來的,也根本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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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晴雪姐弟出了莊園,風車兒的臉色就變冷了。
他不理賠着笑臉的葉晴雪,就好像身邊沒她這個人,就好像她不是他姐姐。
葉晴雪小心翼翼地道:“我不是有心要這麼做的。我實在是怕你……怕你出事,看見你不見了,我害怕得很。”
風車兒還是不理她。
葉晴雪偷眼覷着他臉色,又柔聲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風車兒只當沒聽見。
葉晴雪幽怨地輕輕一嘆,也不出聲了。
走出很遠,風車兒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麼一來壞了我的大事?”
葉晴雪喃喃道:“對不起。”
“對不起?”風車兒冷笑道:“説對不起也晚了。我已經找到了那個賤女人,只要再加把勁她就會説出真相了,偏偏就在那時候武氏兄弟闖了進去。”
葉晴雪的淚水已在眼睛裏打轉轉。
風車兒越説越氣,聲音也越來越嚴厲:“現在呢?現在全完了!那個賤女人一定會躲起來。武家的人也一定會橫加干涉。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真蠢!”
他們簡直不像是姐弟。哪有當弟弟的敢如此訓斥自己的親姐姐?哪有做姐姐的肯如此忍氣吞聲?
如果他們不是姐弟,那他們之間會是一種什麼關係?
葉晴雪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風車兒皺着眉頭,半晌才沒好氣地道:“哭什麼?哭也沒用。現在的關鍵是要想個辦法,怎麼應付武家,怎麼找到那個賤女人。”’
葉晴雪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淚水浸濕了她長長的睫毛,浸濕了她雪白的小手。
風車兒眼中的煩躁、憤怒和輕蔑漸漸消失了。他訓斥她的時候,那語氣那神情就好像他不是十三四歲的少年,而是三四十歲的老江湖。可一旦他平靜下來,他就又從三四十歲回到十三四歲了。
現在他已平靜下來了。
他温柔地伸手為她拭淚,用一種混和着孩子氣的討好和情人般的柔情的聲音悄笑道:“好啦,好啦,雪姐,我向你認錯,行了吧?只求你千萬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只好找棵歪脖樹上吊算了。”
十三四歲的風車兒,簡直就像比葉晴雪還要大許多。
這麼樣的一個少年,你説是不是很奇怪,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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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多餘就在研究風車兒。
武多餘想弄清楚風車兒到榆林來的目的是什麼,風車兒為什麼要去找程四娘,程四娘為什麼不肯説實話。
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弄清楚風車兒的“目的”是不是和武家有關,風車兒的行動會不會損害武家的利益。
武多餘現在呆在榆林城內的一幢小樓裏。
這幢小樓是武家的產業,是武家設在榆林城內的中軍帳。
武多餘閉着眼睛,靜靜地思索着。
説實在的,武多餘剛開始時並沒有覺得這個少年“失蹤”
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他之所以不辭辛勞地陪着三個哥哥進城搜查,純粹是因為這件事是楚叛兒託付的。
楚叛兒是他的救命恩人。楚叛兒託付的事,他必須親自辦。
而且,看起來自己的小妹很有可能嫁給楚叛兒,至少大家現在都在努力撮合他們,那麼,楚叛兒的事,就是他武多餘的事。
智謀深沉的人,大多是不講義氣的。值得慶幸的是,武多餘不是這樣的人。
武多餘記得他們闖進程四娘卧室時看見的情景——
程四娘仰躺在牀上.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滿臉都是哀求和絕望的神情。她好像流了很多汗,嘴唇都咬出了血……
那個奇異的少年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牀邊的椅子上。他們衝進去時,他飛快地轉過臉來怒視着他們,他們都看見了他眼中的殺氣……
他顯然是在折磨程四娘。而折磨一個人,若非為了仇恨,就一定和“消息”有關。
那麼,風車兒想從程四娘口中挖出什麼消息?
程四娘説沒説?
程四娘如果説了,説的是真話還是謊言?
程四娘如果沒有説,那風車兒是不是還會回來找她?
風車兒究竟是什麼人?風車兒究竟有多大歲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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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卷兒也在琢磨那個奇異的少年。
她怎麼也料想不到,她會為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動心。
她有許許多多的崇拜者,楚叛兒也是其中之一。
這許許多多的崇拜者都沒能打動她的芳心,楚叛兒也沒有。
她的確認為楚叛兒很沒出息——他連正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怎麼能算是有出息呢?
但她也不否認,楚叛兒是她眾多的崇拜者中,最有可能成為她丈夫的人。至少,她知道家裏的人都是這麼想的。至於楚叛兒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她也不太想知道。
她並非一定得嫁給楚叛兒——她一直都這麼認為。當然了,如果她知道楚叛兒娶的是另一個女人,她也一定會氣得要命。
現在,她動心了,被一個看了她兩眼的奇異少年的目光打動了芳心。
她覺得心裏很煩,很空虛,就好像有什麼原本屬於她的東西弄丟了。
她本不該動心的。無論如何,他也還是個孩子。可她偏偏就動心了。
她細細地琢磨着他看她時的那種目光,一時間似已痴了,連有人走進來都沒察覺。
“卷兒姑姑,爺爺叫你。”
進來的是小三兒。
武卷兒嚇了一大跳:“什麼?”
小三兒笑嘻嘻地道:“爺爺叫你去呢!”
武卷兒啊啊了兩聲,驀地紅了臉——天啦,她剛才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她怎麼能這樣呢?
她怎麼會這樣呢?
小三兒吐着舌頭,颳着臉羞她:“又想楚叛兒了,對不對?”
武卷兒輕輕哆嗦了一下。
自從看見那個奇異的少年之後,她的心思居然沒有一點放在楚叛兒身上。
她怎麼變成這樣了?
小三兒看見她臉上紅潮未退,吃驚地道:“卷兒姑姑你怎麼了?”
武卷兒勉強微笑了一下:“頭又有點痛了。”
小三兒放心似的拍拍心口,笑道:“卷兒姑姑以後可別再犯頭痛病了,嚇都能嚇死我。不過呢,我知道卷兒姑姑這病以後是好不了啦!”
武卷兒強打精神,笑了笑:“你怎麼知道好不了?”
小三兒嘆了口氣,微笑道:“卷兒姑姑這頭疼痛呢,是一看見楚叔叔就常犯,今天就犯了三回了。所以呀,姑姑這頭痛病,這輩子也治不好了。”
武卷兒嗔道:“小三兒,盡不學好!你才幾歲,就開始亂嚼舌頭了!”
小三兒笑眯眯地道:“説小也不小啦!姑姑,小三兒都十六啦!”
她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告訴你呀,姑姑,爺爺找你,九成九是為了楚叔叔的事。昨晚我娘還跟我爹説起這事呢!”
武卷兒心亂加麻,忍不住沉下臉,叱道:“你回去告訴你爹爹,我的事不要他們多嘴!以後你們也少在我面前提什麼楚叛兒什麼楚叔叔的,記住了沒有?”
小三兒目瞪口呆。
她實在弄不明白,她的“卷兒姑姑”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火。
武卷兒又冷冷道:“你去跟爺爺説,我頭痛,我要休息,誰也別來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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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四娘也給她的兩個打手下達了“誰也別來煩我”的命令。
她實在需要關上門,好好清理一下。
她的房間需要清理一下,她的身子也需要清理一下,但更需要清理的,是她的思緒。
她放了一大盆熱水,將自己滿是傷痕的身體浸泡擦洗乾淨。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胴體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淚水忍不住籟籟而下。
她有許多年沒有哭過了。
如果不是昨晚來的那個“小魔鬼”,她甚至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流淚了。
他實在是個魔鬼,也許比魔鬼還要邪惡。
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眼中嘴角那種詭異邪惡的微笑,就會看見他的一雙手。
那雙手初看起來纖巧文弱,甚至有些秀麗,可一旦放到她身上,她就知道那雙手的邪惡了。
她真的差點被他那雙手弄死了。
起先她並沒有將這個自動飛來的“童子雞”放在眼裏,她還準備“吃”他,教他幾手。
結果是她剛摟住他,就被他點中了麻軟二穴,然後是啞穴。
然後他就審問她,逼她説出一個人的下落。
她的確不知道那個人的下落。她已有十幾年沒聽説過那個人的消息了。
可他不相信。
他開始擰她,他揀她最吃痛的地方擰她,他用細細的鞭子抽她,在她的傷口處灑上鹽末……。
她自記事以來,從未受過這種羞辱、這種折磨、這種苦難。
可她居然並不太恨那個小魔鬼。
因為她發現,那個小魔鬼實在很像一個人——一個她永遠也忘不了的男人,也就是那個小魔鬼要找的人。
她惟一愛過的男人。
所以她不恨那個小魔鬼。她落淚是為她自己的一生傷心。
也為她失去的情人傷心。
程四娘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