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地上的屏風倏地飛捲起來。
屏風口扇,驟開而合。
屏風捲住了湛若飛。
只聽得一個聲音低沉地道:“你不用怕,我替你殺了他。”
“砰”地一聲,屏風四分五裂!
湛若飛發亂目赤,震碎屏風,衣不蔽體,十分猙獰。
他奮力掙碎屏鳳,就看見眼前金光一閃,由小而大,“嗖”的一聲,一物已穿入他的肋骨裏。
這一陣出奇的刺痛,使他突然夢醒。
他顫抖着手指來人樊大先生,目欲噴火,嘴濺鮮血,嘶聲道:“他……小意……你——”樊大先生搖頭。
他眼睛裏有了哀憐之意。
他的哀憐似乎不是起自於同情,而是像狩獵經過艱辛追捕之後,終於看見他豢養的獵犬包圍住了狐狸,就只等他彎弓搭箭擊殺生命前施捨的哀憫。
他已經彎弓搭箭。
茹小意趴在地上,她無法看見背後的情景,她只知道樊大先生及時趕到,第一箭就射傷了湛若飛。
她感覺到樊大先生已搭上第二支箭。
不知怎的,她升起了一種懸崖勒馬的虛空感,大叫道:“不!”可惜她叫遲了一步。
她“不”字一出口,就同時聽到“嗖”地一聲。
箭破空之聲緊接着就是箭入肉之聲。
然後是人倒地之聲。
隨後是人噎氣之聲。
湛若飛在斷氣之前顯然還在講着話,他的唇在翕動着。嘴裏的鮮血因舌頭的振動而發出魚離水後掙扎吐氣般的微響、可是很快的,連這響聲也聽不到了。
茹小意雖然無法回頭,但她卻可以感覺到她的師兄湛若飛已經死了,而且在死前有很多話想告訴她。
樊大先生髮箭以後,一直沒有作聲,就站在那裏。
茹小意知道自己背部袒露的情形,臉上像冬天熔火般發着燒。樊大先生緩緩地蹲了下來,在自己耳邊温聲説了句:“你不用怕,我已替你殺了他。”
這句話他已經説過,只不過,第一次説時還未動手,第二次説時湛若飛已經死了。
然後樊大先生替她解了穴道,在她背部連作了幾下推揉,使她極快地恢復了元氣。
樊大先生脱下長袍,罩在她的身上。
茹小意心中很感激,但在同一天裏,丈夫變得如人面獸心.影蹤不見,師兄更禽獸不如.死得甚慘,心裏驟失去了依憑,舉目沒了親人,人生一下子到了這個地步,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對人性也全無可信。
樊大先生過去解了林秀鳳的穴道。
林秀鳳跳起來,抄了把刀,一刀一刀地往湛若飛屍身砍下去,狼狽罵道:“你這烏龜王八.連老孃也敢玷辱,我不砍八十二截。”
茹小意流淚奮然擋在湛若飛屍身前,怒問:“你要幹什麼?!”
林秀鳳揮刀道:“他姦污了我,我要砍他七八十截!”
茹小意道:“他人都已經死了,你不能再辱他屍首。”
林秀鳳一撇嘴兒道:“你倒……”
樊大先生叱道:“秀鳳。”
林秀鳳虛斫兩刀,不屑地一嘟嘴,左邊身子微斜地退了出去。
也不知怎的,突然之間,茹小意感到一陣恐懼:這恐懼比看見丈夫、師兄人心大變更詭異而深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起這種感覺。
樊大先生這時柔聲跟她説話:“大嫂,我會好好厚葬湛兄,再發人追尋大哥,你累了,這裏先交由我處理,你先到‘燈樓’去歇歇,好嗎?”
茹小意沉哀地點頭的時候,就聽見樊大先生揚聲道:“孫祖。”孫祖應了一聲,飄了進來,帶茹小意赴燈樓。
茹小意總覺得這人好像在外面等了很久,就等樊大先生一聲喚,便過來帶自己去燈樓似的。
不過她倦了。
她對人生已疲乏,對人性也一樣感到厭倦。
甚至連感覺也疲倦。
所以她沒有再想下去。
忽然醒了過來。
燈光照在柔軟的錦繡被褥上,有説不出的燈謐温暖。
然而夢裏是往下掉,掉到雲深不知處。
燈光是温暖的。
她的心卻是懸空的。
房間裏,亮靜得寂寞。
她的人全無依憑。
她在這時候覺得好想哭,在母親離開人世時,在牀上抓着她的手,她就覺得全無憑藉,彷彿母親走了,世上就只留下她孤單單的一個人了,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她也這樣地哭過,這樣子地哭。彷彿內心都給抽泣抽乾了似的,被褥是冰冷的,就像從沒有被人的體温暖過。
她很怕這種寂然的感覺。
比死還怕。
她想哭,手摸到頰邊,卻發現臉上有淚,原來她已經哭過。
該深夜了吧?遠處還有筵宴的笑鬧聲,不知誰在灌酒,起了一陣喧鬨。
一陣更無可排除的寂寞,湧上她的心頭。
她想起了樊可憐——不知道他在不在筵席裏?有沒有找到笑影?會不會忘了閣樓上還有一個苦命的人?
她這樣想着的時候,緩緩自牀上撐起,她本來是伏在牀上睡了過去,所以,一直沒有向着房間,而今,她驀地瞥見房間裏,桌燈前,還有人!
只有一個人。
燈是黃暖的,照在這個人衣褶上,更有一種睡着了的海浪一般柔和。
這個人是醒着的。
這人在等她醒來,人已與燈光融為一體,彷彿他就是寂寞的一分子。
外面喧囂,像在慶賀什麼。
房裏卻很靜。
靜得連風吹過檐前的鈴聲的聲音,都清晰地聽到。
風鈴微響,房裏寂寂,燈下眼前人正是思想着的人,這些感覺,彷彿是茹小意在少女時的夢,有很多首少女時的歌,都是在歌詠這些夢。
真是奇妙的,當一切都不能依憑,隨風雨逝時,自己想着的一個人,竟就在燈前,臉是温和的,眼神是熾熱的。
茹小意怕對方知道她所思,忙端坐起來整整衣衫,“噢……我睡着了。”
燈下雕像一樣的人不説話,只温和地望着她。
茹小意覺得自己內心彷彿在他逼視下袒裸一般,説:“你等好久了?”
樊大先生道:“你哭了。”
茹小意馬上笑了:“都讓你看見了。”她竭力使自己看來並不在意。
樊大先生道:“餓了沒有?”
茹小意瞥見燈下有精美的萊餚,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不禁問:“外面宴會嗎?”
樊大先生微笑頷首。
茹小意問:“你……你不參加?”
樊大先生眼裏投注了顧問的神色:“我可以與你共餐嗎?”
茹小意心裏有一陣無由感動,像房裏的燈光一般滿滿盈盈的。要溢出來也沒有容納的位置,山寨裏一定還有很多兄弟要等樊大先生齊聚吧?可是他卻在守候自己醒來。
她這才發現房裏特別亮。原來有許多盞燈,有的還懸掛的,有的是在嵌在牆上的,有的是掛杆燈籠,有的是垂吊宮燈,還有桌上的、牀頭的燈飾,雖然亮,但很柔和,絕不刺眼。
房裏好像沒有什麼陰暗的角落。
茹小意忽然很想哭。
可是多年江湖浪跡的歲月使她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哭,她極力忍住,把哭忍成了笑。
“累你等了那麼久……”
一個有着堅清容貌的豔美婦人,在燈下微微地忍着哭,肩膀微微緊了緊,這神態足可以教人心碎。
樊大先生捏着酒蠱,瓷杯滑而冷潤。
像她的玉肩。
燈光照在茹小意的雙肩,那像兩座美麗的山坡,這斜斜而甜暢的角度令人情願死於在彼處失足。
樊大先生放下了酒杯。
一陣風,較急,吹過風鈴,一串急聲。
彷彿很多個幽魂和精靈。在爭着説話,説到後來,風止了,他們還耳語了幾句。
月光下,欄杆外的白花,前鋪着燈光後映着月色,出奇的靜。
在房裏的兩人忽然感到沒了語言。
由於這個固體一般的寂靜,使兩人都失去擊破寂意的力量。
樊大先生站了起來,下身碰到了桌子,桌子一震,桌燈一晃,茹小意連忙扶住,樊大先生握住了她扶燭的手。
手是冰涼的。
像握着雪,手的熱力地把雪化成水,在指間流去。
彷彿是怕失去,所以樊大先生緊緊握着她的手。
茹小意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在他肩膊上輕泣,樊大先生撫着她的秀髮,像珍惜一幅真跡的畫帙,然後,輕輕把她擁到懷裏,茹小意的輕泣化成了惱哭。
茹小意把頭埋進樊大先生懷裏,閉着眼,任熱淚滾滾燙燙,熾熾烈烈地流出來,好像這樣才可以洗去罪惡,回憶和虛空。
她在他懷裏感受到結實的黑暗。
突然間,他粗暴地推她。
她茫然。
樊大先生漲紅了臉,退了兩步,扶着桌子,喘息地道:“不能夠……不能夠……”他喘了兩口氣,臉上出現了一種近似忍痛的神情:“再這樣下去……我會……我會做出——”
他突然堅毅地望着茹小意,像沙場殺敵一樣鼓起勇氣,“……小意,你知道,我一直都……可是……我不能對不起……大哥。”
他吃力他説下去:“再這樣……我會忍不住的……”忽然抽出匕首,在自己臂上刺了一下。
鮮紅的血,立即擴散開來,在燈光裏像一朵血在開花。樊大先生咬着牙,又待再刺。
茹小意驚呼一聲,掠過去,捉往他粗厚的手。
刀落地。
一陣急風又過檐前。
風鈴急響,在輕搖。
樊大先生擁住了茹小意。茹小意感受到樊大先生那無法縱控的熱力,整個人都軟了,彷彿把身子交給了那一陣風,那一陣風過去,風鈴依然在清響,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喧鬧,那些人不知有沒有感受到一陣風?
樊大先生熱呼呼的唇湊到了她耳珠上,夢囈一般他説:“給我,給我……”
茹小意忽然想到丈夫。
——他在哪裏?
——我在這時候想他,應不應該。
她隨即又想到湛若飛,那倒在地上一張本來熟悉的臉,使她渾失去了主宰,待神志稍醒時,衣衫已盡退了下來。
她蜷伏在牀上,因為爍亮的燈光,使她用手遮住了臉。
那姿態纖弱得叫人愛憐。
牀褥柔軟得似在雲層裏。
牀上人的曲線,在燈影的浮雕下,柔得像一段絨,鵝黃色的,像水珠滑不溜。
樊大先生眼睛燃燒着燭般的焰。
他起先是用手輕觸,胴體像遇火一般閃過,隨着茹小意的顫慄,他用手大力搓揉,喚來一陣心蕩神搖的呻吟。
樊大先生讚羨地嘆了一氣:這女子雖已是婦人,但潔淨得彷彿連指間趾縫彎裏,都乾淨如山裏的初夏。
他體內頓時起了一種蹂躪的衝動。
茹小意遮着眼,避着燈光,所以樊大先生沒有察覺她在哭。
她還聽到遙遠的庭院裏那喝酒猜拳的聲音,風偶而過檐所奏起的亂曲,花瓣飄落地上的聲音。
她還在哭着,也許還在心裏呼喚丈夫的名字,樊可憐卻因她在燈光下寂靜而驕傲的下頷,整個人激動起來,把燃燒的心軀壓在她侗體上。
——那風又來了。
——起先還是遠的,後來近了……
——風過了庭院裏的古樹,掠起了一連串的風鈴,又吹落了幾瓣落花……
——風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茹小意黑髮披在左頰上,皓齒咬着紅唇,她耳珠貼在被褥上,聽着清脆的風鈴響,知道風遠風近,一陣強烈的熾熱填入她的虛空裏,她用手在男人背上抓出了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