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麻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自己都快不能動彈了,楚合歡才嚶嚀一聲,醒了過來。
“好了,總算你命大。”
錢麻子往地上一倒,神志一鬆,渾身的傷口頓時劇痛起來,痛得他渾身顫抖。
但他咬緊了牙關,堅持不叫出聲來。
楚合歡掙扎着爬起來,急叫道:“錢麻子,錢麻子你沒事吧?”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邊,正要扶他起來,錢麻子卻怒吼道:
“滾開,我不要你扶!”
楚合歡的雙手停在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心裏又是酸苦,又是痛惜,又是委屈,又是後怕,忍不住往地上一坐,雙手捧着臉兒,嚎陶大哭起來。
她這一哭,倒把錢麻子哭得怔住了,一時倒忘了傷痛,罵道:“你又沒死成,好好的哭什麼?滾遠些,老子看見你就有氣!”
楚合歡的哭聲一下子又高了不止一倍,煩得錢麻子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好好好,你不滾,我滾!”
他竟真的就地一滾,滾開了十幾丈遠才停住。傷口在地上一擦,更痛得他全身哆嗦,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下。
楚合歡一下止住哭,跳起來撲到他身邊,哽咽道:
“我……我給你治傷。”
“不用!”錢麻子一口回絕,乾脆利落。
“你今天救了我三次命,憑什麼不讓我幫你一點忙?”楚合歡的火也衝上來了,“我告訴你,錢麻子,姑奶奶今兒就是要給你治傷,治定了!”
説罷不管三七二十一,十指連用,封住了錢麻子周身大穴,連啞穴也沒放過:
“難怪人家都説錢麻子是個地地道道的二百五!要我説呀,哼哼,你連二百五都不止,你是二百五十一!”
説着罵着,大約覺得自己的話很風趣,楚合歡又“撲哧”一聲樂了,晶瑩的淚珠兀自掛在她蒼白秀美的小臉上,更添嫵媚。
錢麻子心中叫苦,卻無法動彈,連開口罵人都已不能,只能惡狠狠地瞪着她。
瞪着瞪着,錢麻子心裏格登了一下。自己這麼大歲數的人了,盯着人家年輕姑娘看,畢竟不太好。
但他又無法不看。楚合歡潑辣的性格,嬌柔的面容,都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人兒。
連楚合歡的名字,也讓他總想起許多許多的往事。
楚合歡摸出一個小藥瓶,得意地一晃:“看,這是上好的傷藥,少林‘大還丹’,一粒吃下,百傷盡愈。算你有口福!”
她撬開錢麻子的嘴,將一粒“大還丹”硬塞了進去,手指一掐他兩頰,錢麻子無可奈何地吃下了她的傷藥。
錢麻子閉上了眼睛,已不好意思再看人家了。
受了人家的恩惠之後,再無事生非地找麻煩,畢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楚合歡咯咯嬌笑起來:“錢麻子,我從沒見你這麼可愛過。”
見錢麻子沒睜眼,楚台次又柔聲道:“麻子,你幹嗎不去剃個頭,刮刮臉,換身漂亮點的衣裳?其實你才三十六歲呀,很……”
楚合歡突然住了口。她發現,自己的話好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楚合歡的臉紅了。
大還丹不愧是武林公認的療傷聖藥,不過半個時辰,錢麻子已經自己衝開穴道,跳了起來。
楚合歡已經擦乾了眼淚,臉上也不知什麼時候稍稍化了下妝,只是全身濕漉漉的衣裳緊貼在胴體上,凹凸分明,曲線玲瓏,讓人神思盪漾。
錢麻子轉開眼睛,不敢再看她。
顧曉天曾經講過,他“才三十六歲”;剛才楚合歡也説:“你才三十六歲”。似乎都是告訴他,他還很年輕。
但錢麻子自己卻清楚,“三十六歲”意味着什麼。
一個人到了三十六歲,就已實在不能算年輕了。他已經歷過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該經歷過的事情,他已不再莽撞衝動,不再大怒或是大笑。
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應該是莊重的,温厚的,寬容的。他應該知道什麼時候該沉默,什麼時候該微笑,什麼時候該表示出淡然,什麼時候該體現出身份——長輩的身份。
“衣裳濕透了,風一吹好冷哦,難受死了。我們先回城裏去吧,啊?”
楚合歡拉着他的胳膊,軟語相求,聲音又嬌又甜。
錢麻子卻不為所動:“你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要辦。”
“我一個人回去?”楚合歡的臉有些發白了:“要是碰到……那些人,怎麼辦?”
她實在伯極了那些蒙面人,説話都有些結巴了。
錢麻子不説話了,想了想,才邁開大步朝城裏走去。
楚合歡在他背後偷偷笑了。
雖然他不跟她説話,也不回頭看她,她還是覺得很愉快。
楚合歡換好一套自認為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裳,描了眉,點上胭脂,對着鏡子美了半天,才款款走了出來。
錢麻子還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木偶一般坐在椅子上,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對笑語嫣然的楚合歡視若未見。
他不僅沒洗去臉上的血跡,連已破爛不堪的血衣也沒換下,那樣子看起來真如鬼怪一般。
楚合歡坐到他對面,一本正經地道:“麻子,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説過你和林夢、丁紅的故事。”
錢麻子像是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似的哆嗦了一下。
楚合歡跟沒看見似的,還在嘆息:“我一直很同情你不幸的遭遇,更同情林夢和丁紅。她們實在都是薄命的女人。”
錢麻子兩手一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抓得椅子吱吱亂響,木屑簌簌而落。他的血紅的眼睛兇狠地瞪着楚合歡。看樣子他隨時都有可能暴跳起來,給楚合歡一個大耳刮子。
“但我想,她們若是地下有知,看見你現在總是這個樣子,一定也會傷心的。要知道你既然還活着,就一定要活得比以前更好,她們才會心安的。”
楚合歡的聲音很低很柔和,她的眼中也已閃出了晶瑩的淚花。
她那雙雪白美麗而略顯豐滿的小手,就那麼很自然地放在錢麻子面前的桌上,像是在訴説着一個女孩子此刻的心情。
錢麻子的聲音又啞又悶,像是受傷瀕死的野狼在嗥叫:
“難道老子現在活得還不夠好嗎?你憑什麼教訓我?”
楚合歡睫毛一顫,珠淚滾落。但她的聲音還是很寧靜很温柔:
“從今天起,我們不是已經成為好朋友了嗎?”
錢麻子氣得跳了起來,怒吼道:“就算天下人都死絕了,老子也不會找你當朋友!”
吼完他就從門口衝了出去。
楚合歡又忍不住笑了,笑得好得意好開心。好像她最愛看見錢麻子傷心生氣,最喜歡錢麻子罵她。
她抬起雪白美麗的小手,拭去面上的淚珠。
黃昏時分,錢麻子回來了,楚合歡卻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睜大了眼睛。
其實她已愉快得直想大笑大叫,直想拍手跺腳。雖然她裝作什麼也沒發現,但她的眼睛在睜開前閃出的一道絕豔的波光卻已明白無誤地泄漏了少女心中的秘密。
錢麻子顯然已認認真真地洗了個澡,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面上颳得乾乾淨淨的,額上眼角的皺紋似也淺多了。
而且他還換上了適合他年齡的深青色布袍。袍子的布料雖不太好,但裁剪得很合身。
錢麻子顯得有些侷促,所以他也只好板着臉,否則他一定會傻呵呵地笑出聲來。
楚合歡畢竟還是忍不住了,扭過頭,微微皺起眉,輕聲道:“你哪裏來的錢?”
錢麻子板着臉,沉聲道:“記帳!”
楚合歡故意嘆了口氣:“像你這麼亂花錢,到處欠帳,真不知你什麼時候還得清。”
錢麻子還是板着臉:“我記的是楚明的帳,根本用不着我去還。”
楚合歡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彎了腰,直捶胸口,一面笑,一面瞟着錢麻子,目光中滿是調侃之意。
錢麻子乾咳了幾聲,不自然地道:“我算是楚明的長輩,讓他代還欠帳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楚合歡不笑了,咬着好看的紅唇,恨恨地瞪着錢麻子。
她突然轉過身,跺腳道:“你少在我面前充什麼長輩,我不承認!我只知道,我們現在是合夥人,是朋友!”
錢麻子當然不會住到楚家去。當年的楚大公子,現今的楚大老爺當然不想看到他。而錢麻子也決不願看到楚大老爺。
錢麻子住客棧。
楚合歡也開了個房間,但還是回家住。
不過,楚合歡情願留在客棧吃飯。
晚飯剛吃過不久,顧曉天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
“錢大俠,我打聽到你們住在這裏,就找來了。”
他雖然是對着錢麻子説話,眼睛卻看着楚合歡。
每一個少女當然都喜歡男人看她。因為那證明她富有魅力。
楚合歡是個美麗的少女,她當然也不能例外。錢麻子總不看她,她還生氣呢!
可楚合歡不喜歡顧曉天的目光;雖然顧曉天很英俊,她也不喜歡。因為她已聽出來了,顧曉天正是今天那個蒙面人首領。
楚合歡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狠狠瞪了顧曉天一眼,走到窗邊,看外面的點點燈火。
錢麻子懷疑地看着顧曉天,坐在那裏沒説話。
顧曉天微笑着解釋此行的目的:
“錢大俠,在下前來賠罪,並奉敝主人之命,送來楚大老爺的解藥。”
錢麻子還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楚合歡卻衝了過來:“解藥呢?”
顧曉天用欣賞的目光緊緊盯着楚合歡美麗的小臉,緩緩伸出右拳,微笑着慢慢攤開:
“在這裏。”
楚合歡驚喜萬分,屏住了呼吸,急切地盯着顧曉天慢慢張開的手掌。
錢麻子卻在這時眯起了眼睛,好像根本不在意顧曉天的道歉,更不在乎他送來的解藥。
錢麻子的舉動,是否有些不可理喻呢?
但房中只有三個人,顧曉天正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凝視着楚合歡紅紅的柔唇,楚合歡則在急迫地瞪着顧曉天的手掌,兩人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錢麻子。
錢麻子好像是在傾聽着什麼。
可客棧外面傳來的只有行人的腳步聲和喧鬧聲,實在是什麼異響也沒有。
那麼錢麻子在聽什麼?
顧曉天的手張開。
楚合歡神色立變。
錢麻子卻突然從椅中消失了。
顧曉天的手心中,有一點金光在閃動,金光中又似乎還帶着詭異的藍影。
那團金光只有指甲那麼大,但卻在手掌攤開的同時迅速漲大。
楚合歡的心剛“怦”地跳了一下,那團金光已漲成雞蛋那麼大了。
“天女散花!”
楚合歡心中閃過一個名字。
“天女散花”,據稱是百年前徐州唐家的大公子、號稱“暗器之王”的唐點點留下的一種極其精妙的暗器精品,它可以在剎那間炸開,用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將一甘二十八枚細若牛毛的金針射向四面八方。
唐點點生前曾製作出許多暗器精品,但只有“天女散花”最為霸道,最是無情,所以它也被稱為“暗器之王”。
惟一的一點遺憾是,使用“天女散花”的人,也將與所有的敵人同歸於盡。
所以百年間,武林中極少有人使用“天女散花”。自己的性命誰不珍惜呢?
但有關天女散花這種暗器的傳説卻越來越多,越來越離奇。甚至有人斷言,天女散花並非是唐點點製作的,而是藏於天目林畫眉家中的一種前代神兵。據説唐點點就是死於“天女散花”之下——他當時正興致勃勃地想了解“天女散花”的構造。
正因為聽説過這些傳説,楚合歡才會馬上想起了它的名字。
她僅僅只是想起了它的名字而已,她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現在,“天女散花”就在顧曉天的手心,就在楚合歡的眼前。
現在,“天女”正在“散花”。
接到“花”的人卻只有死去——這是真正的地獄之花。
顧曉天還是在微笑,在凝視着楚合歡。
好像他要利用這最後一剎那時間,在腦海中深深印上她明豔無儔的形象,然後再含笑走上那無盡的黑暗之路。
“天女散花”只要一發動,二十丈內,絕無活口。
走江湖的人,誰都知道。
顧曉天當然也知道,但他在微笑。
顧曉天突然笑不出來了。
他身邊已多出了一個人,那人的一隻鐵掌緊緊地將他張開的五指捏了回去,重又捏成了拳頭。
那人的手硬得像鐵,軟得像牛皮,將他的拳頭包得嚴嚴實實的。
天女散花”已經發動,誰都不能收回了,但“花”
卻沒有散出去。
剛發動的金針速度並不算很快,穿透力也不算很強,錢麻子的手敢冒險出擊,就是憑了這一點。
所有的金針都扎進了顧曉天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