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承天輕輕推開兩扇木門,當門都站着一個人。
那是個大男人,一個一手端着根旱煙袋抽煙的老者,“唧唧”的煙絲聲音,每抽一口,那煙袋鍋內的煙火就一閃亮,亮光也照在老者面孔。
而老者的面孔在微笑——
不,是含着輕蔑的冷笑。
依承天早就認識這老者何人,三年前在開封城外的柳樹村就認識他。
是的,依承天當年捱過這老者幾耳刮子,打得他口吐鮮血而鼻涕眼淚滂沱的,不就是飛龍寨總管霍大光。
現在——
現在霍大光可並未伸手去打依承天,他只是衝着他冷冷的笑,笑得依承天先是一愣,旋即他也笑道:
“敢情總管你也在這兒呀。”邊踮腳伸頭往裏面望,依承天道:“我那伯母呢?”
霍大光旱煙袋離口,嘿然笑道:
“小子,你還是沉不住氣,終於露出馬腳來了。”
依承天道:
“我露出什麼馬腳,小子這是來探望我伯母的呀!”
“呸!”霍大光怒道:
“到這時候你還在死賴,敢情你真的把飛龍寨看成了前山的和尚寺,來去自由?老實告訴你,白天你見的那兩個女的,一個是我老婆,另一個是侍候我老婆的丫頭,而你小子還在作夢呢!”
依承天心中竊笑,卻故意驚奇的道:
“總管大人,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霍大光緩緩向門口逼近,邊寒着老臉,道:
“老夫未同你開玩笑,倒是你小子像是在開玩笑,説吧,説出你的真名姓來。”
依承天指天指地的道:
“我真叫依承天哪,騙你不是人。”
不料就在這時候,霍大光旱煙袋暴伸如毒蛇出洞,熱呼呼的旱煙鍋直向依承天面門點去。
依承天上身向左稍偏,引導那點來的旱煙袋鍋,然後突然向右猛偏而使得霍大光的旱煙鍋就在他左臂外半尺處滑過去。
旱煙袋未及收回,霍大光左腿膝一收,猛向依承天的小腹下撞去,招中套招,端的了得。
左手下拍,雙腳交互內旋,依承天奇奧的竟旋身到了霍大光身後面,只見他伸手輕拍霍大光肩頭笑道:
“總管大人呀,你怎的恁般喜歡打人。”
霍大光全身一震,旱煙袋疾快無比的自左肋下向後點去,口中冷喝道:
“小子呀,你不但精通水性,且還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本事,這一點老夫看走眼了。”
旱煙袋點了個空,因為依承天人已站在一丈外站定。
淡然一笑,依承天望着滿面驚駭的霍大光,道:
“總管大人,你能告訴小子,我那伯母在哪裏嗎?”
霍大光怒哼一聲,道:
“她絕對不是你伯母,因為依水寒並未有你這個遠親,小子,我老實告訴你吧,就在今夜,寨主翻開飛龍寨的名譜查看,才發覺依水寒並未有什麼這門遠親,顯然你是個冒牌貨。”
就在這時候,屋子裏人影連閃,早見那老太婆與年輕丫頭握刀走出來。
老太婆鋼刀一指,埋怨霍大光道:
“老頭子,你難道真的老得不中用了?怎的連這麼個娃兒也收拾不下來。”
霍大光道:
“別小看這小子,他像江裏泥鰍,滑得很呢!”
依承天道:
“果然是你老婆冒充的,為什麼?”
霍大光怒道:
“因為要你現出原形,如此而已!”
依承天道:
“我本來叫依承天,有什麼原形好現的,相反的,倒是你的這番苦心安排,反倒使我知道你們狼子狼心的陰謀。”
霍大光嘿嘿一陣笑,道:
“好小子,你忒也大膽,我問你,那雷一炮呢?”
如今似是彼此全敞開來了,依承天冷笑道:
“你很想知道?”
霍大光緩緩又向依承天逼近,邊笑得十分勉強的道:
“聽口氣你小子一定知道了。”
依承天道:
“是的,我是知道。”
霍大光道:
“那就告訴我他在何處。”
依承天淡然一笑,道:
“告訴你當然可以,但我卻不能白説。”
霍大光已在依承天身前不及一丈處站定,而霍大光的老婆與丫頭,則各握着鋼刀分守兩邊,如果一旦動手,依承天就得應付三方面攻勢。
不過雖然如此,但依承天如今的膽子可大了,因為他在鎮海一戰,信心大增,“八步一刀”,顯然傲視羣倫。
現在,他卻一副自然的站在霍大光面前,一副不卑不亢模樣,而令霍大光不敢再貿然出手,因為剛才依承天迴旋中拍在自己肩頭的一掌,如果他存心要傷自己,只怕自己已掛彩了。
霍大光直不愣的站在依承天前面,道:
“你想怎樣?”
依承天道:
“交換。”
霍大光怒道:
“怎麼個交換法子?”
依承天道:
“如果你想知道雷一炮現在何處,你得先説出依夫人現在何處?”
霍大光點頭道:
“好,我就直説吧,那依夫人已不在飛龍寨了。”
依承天一震,忙問:
“到哪兒去了?”
霍大光道:
“反正她母女二人不辭而別,飛龍寨上下人等都知道她母女二人背叛飛龍幫,一切跡象顯示,她母女必然與雷一炮在一起了。”
霍大光明知道依夫人被掠去太湖,但他卻不直接説出來,因為他與寨主於長泰一個想法,他們要以飛龍寨的力量再把依夫人母女抓回飛龍寨,無他,可能就是人在江湖的一股傲氣使然。
不料依承天一聽,當即仰天一聲哈哈大笑,道:
“好個奸詐老狐狸,我就是同雷一炮一起的人,你卻在我面前説謊,可惡!”
霍大光一聽,雙眉聳動的道:
“這麼説來你小子就是開封城燒而未死的小癩子了?”
依承天一笑,道:
“那就隨你去猜吧!”
便在他的這句話中,霍大光突然發難,這次他再也不敢大意,而且是志在必得的準備一擊而中。
烏亮的旱煙袋一招“花枝亂顫”,猶似七八個煙袋鍋般的敲向依承天的胸前幾處大穴,左手五指如爪,隱藏在煙袋杆後面,光景是連敲帶抓拿,準備一氣呵成。
依承天原本是靜如處子的倚在門的一邊,今見這霍大光突然舞動手中煙袋敲來,他不及入懷掏傢伙,但卻斗然扭着上身連閃不斷,雙手就在面前一陣揮動中,就聽霍大光一聲猴叫,突然暴退一丈。
灰暗的夜色中,霍大光見依承天仍然站在那兒未動,不由得大喘一口氣,道:
“你小子成精了,霍大爺真的小看你了。”
一旁的老太婆怒道:
“我們三人圍住殺,老婆子不信放不倒他。”
霍大光點頭道:
“老太婆招呼他右上身,下手要穩,丫頭砍他左下身,霍大爺不信你小子還敵過我三人合擊。”
依承天忙伸手一拍,道:
“總管大人,怎的每次見了面你就是看我不順眼的想要我的命,合着我同你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成!”
霍大光怒哼一聲,道:
“從你的出手招式上看,你小子似是窺知那‘八步一刀’絕學,只此一樁,你就該死。”
依承天道:
“為什麼?”
霍大光的旱煙袋又舉在胸前,這次他的舉止比之剛才更為慎重,因為剛才那一招之間,他雖用了十成功力,但卻在依承天的巧妙閃晃中,自己感到手腕連連被對方掃中而有些隱隱作痛,如果對方手中握着傢伙,自己足有斷腕之慮。
霍大光藉着説話暗中再運功於全身,今夜如果不能收拾這小子必然後患無窮。
沉聲如虎吼般,霍大光道:
“你小子不該夥同姓雷的盜走飛龍寨絕學‘八步-刀’,只此一樁你就該死。”
依承天哈哈一笑,道:
“我敬愛有加的總管大人,如果我具有‘八步一刀’絕世武學,你就不怕我加諸在你三人身上,送你們見閻王?”
霍大光冷笑道:
“任何一門武功,決非一蹴而成,你小子才入門幾日,霍大爺不信你已登堂入室的洞悉其中奧秘,此時收拾你小子,正就永除後患。”
依承天一笑,右手剛剛放入懷中呢,突然遠處一聲嘶叫,那聲音聽來有如豹鳴的道:
“留他活口。”
依承天極目望去,只見兩條人影,快不可言的一路向這小屋奔來。
不用猜想,那準是於長泰與于飛鴻二人來了。
依承天心中電閃一個念頭——
既然依夫人已不在這焦山飛龍寨,眼前自己並未有絕對把握勝得了他們,自己似已無在此多留下去必要,何如一走了之。
便在他的這一意念中,依承天突然沉聲怒喝,橫肩直向霍大光撞去,他那神奇的雙掌一上一下,小圈圈的在空中旋舞不斷而形成兩股氣漩向霍大光罩去。
這又是什麼武功?
霍大光便在一愣之間,早灑出一片煙袋鍋激流迎上,在他的兩邊,各揮出兩把鋼刀,強勁無正的劈向依承天的上下兩路。
於是神奇的一刻出現了。
只見閃擊在空中的煙袋杆竟被依承天一把握牢,便在霍大光驚異的掙扎中,依承天早借着霍大光向後上方掙的力道,快不可喻的一個空翻,人已躍在霍大光身後三丈。
依承天並未稍作停留,他落地又起,一連三次,人已到了江岸邊,便在這時,身後一團小黑影已離他不過三五丈遠,他十分清楚,那是“小燕子”于飛鴻。
江邊的浪花拍濺上岸。
浪花濺濕了石岸,也濺濕了依承天的衣衫。
遠處,“小燕子”于飛鴻高聲叫道:
“依承天,你等一等!”
依承天沒有等,因為他只是輕聲一笑,人已躍入滾滾的江水中消失不見。
依承天投江而遁,他自己帶着滿腹愁腸,因為乾孃母女二人的生死存亡之謎,他未探知,而現在——
現在他卻在江水中向一個方向潛去,回頭望,焦山之上似是突然多了許多支火把。
原來依承天與霍大光等在那小屋門口搏鬥時候,幾個等在附近的漢子,早快步把消息稟向寨中於飛鴻,於是于飛鴻立刻同她爹於長泰趕來,只可惜依承天卻以那“八步一刀”秘籍中的“泥鰍功”,貼着霍大光的頭頂躍去,而使得老太婆與那丫頭的兩把鋼刀劈在中途又收招,怕的是砍到霍大光身上。
依承天潛入水中,立刻隨着暗礁附近的一個大漩渦帶入水中,耳邊一陣隆隆水聲中,急流再次撞送,他已雙手在水中攀着一塊突出的礁石,於是身子穩在水下面沒有隨着漩渦進入江底。
依承天也曾想到,飛龍寨的人長年生活在江面上,水性必然都不錯,自己決不能稍存大意而輕視對方,雷叔説的不差,輕視敵人就是驕,驕者必敗。
依承天緩緩冒出個人頭在水面上,岸上已不見有任何人影,便在這時候,他認清方向,往對岸游過去,對岸這時一片黑暗,但他自信多則一個時辰,他就會游上岸,那兒可是有條運河通江都,如今依夫人與霜霜小姐已不在焦山應是不會錯的,只是自己在這江南不熟悉,頂多只認識江都城有個盛掌櫃,盛家客店的盛掌櫃是個值得一問的對象,除此,只怕就難了。
心念及此,依承天在水中更見遊的快捷,江浪流逝中,只見他手腳奮力翻踢,宛似飛魚破浪。
依承天已遊過一半水程,忽的身後有了光亮,便見四五隻快船燃起火把燈籠,急匆匆的自焦山駛出來,只見這些快船沿着焦山岸邊緩緩在移動,船舷上人影幢幢,光景似是在尋找依承天了。
冷冷一笑,依承天自忖,你們找吧,找到天亮也是白找,哈……
不料就在那些燈光在焦山岸邊移動一陣後,卻又呈扇形的向外面擴散,顯然是岸邊找不到這才向江中追找了。
依承天藉着夜暗,在水中潛一陣然後再浮出水面換口氣,他曾在鯁門海島上受過雷一炮的調教,海水不懼,又豈怕這江水。
終於,依承天自一片蘆葦中走上岸,回頭看,焦山的幾艘快船還在水面找人呢。
江南的點心花式量多,而江南的早點更是精緻,只就糯米做的甜糕點,就有二十多種,叉燒的葷素各色包子,配以蓮子冰糖粥,細品慢吃,端的是一種享受。
現在——
現在正是吃早飯的時候,從江邊一路趕到江都的依承天,已經沿着運河奔了兩個時辰,正是受累又餓,兩年多未來這裏,他依稀還記得自運河邊到大街的盛記客店。
全身的濕衣已幹,依承天像個公子哥兒般的走入盛記客店內,見店中正有不少人在吃着早飯,每個客人面前正放着各色早點,確是令他垂涎。
也真夠巧的,這日早上吃的人多,盛掌櫃也親自端送,盛掌櫃見依承天走進來,又見他穿的不俗,忙上前招呼:
“少爺吃些什麼?”
乍聽起來,依承天還真有些異樣的感受,想起當年在開封,幾曾想到會有一天被人稱自己是少爺的。
眨着一雙大眼睛,依承天道:
“盛掌櫃,隨便替我弄些吃的送我房裏如何?”
盛掌櫃道:
“你少爺認得老漢?”
點頭一笑,依承天道:
“認得啊!”
盛掌櫃驚奇的道:
“恕老漢眼拙……”
依承天道:
“那是你掌櫃貴人多忘事。”邊指着二門內又道:“還是給我先弄間客房吧。”
盛掌櫃道:
“您少爺好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且隨我來吧。”
又是那間客房。
那間他與雷叔二人同住過的客房。
房內的設備依舊,一張大牀前面一張小方桌,桌上面一把茶壺四隻茶杯,兩張板凳對面放。
依承天進入房間,猶似回到家一般,先提起茶壺連喝兩杯茶水。
盛掌櫃親把早點端進來,他東西往桌面上一放,不即離去,一手撫摸着山羊鬍子,低聲笑問:“少爺,我越看你越像一個人。”
依承天只管往嘴巴里塞吃東西,聞言只是抬頭看了盛掌櫃一眼,露齒一笑,道:
“誰?”
盛掌櫃搖搖頭道:
“還是不説的好。”
依承天嚥下口中東西,咕嘟嘟熱蓮子冰糖粥喝下半碗,這才抹抹嘴巴笑問:
“倒是説説看我像誰?”
盛掌櫃一笑,遂拉過板凳坐下來,道:
“快三年了吧,那時候從北地來了個小癩痢頭娃兒,他那個五官模樣就很像你少爺。”
依承天直想笑,手上抓着一塊八寶糕,邊笑對盛掌櫃:
“你何不把我當成那小癩子。”
盛掌櫃忙搖手,道:
“不敢,不敢,那娃兒頭上一層惹人噁心的白痂,少爺怎會是他呢?開玩笑!”
八寶糕已吞入肚內,依承天笑道:
“其實我就是那娃兒,你該從我的説話上分辨出來的。”
盛掌櫃一怔,忙低聲問:
“你真的是那個孩子?”
依承天道:
“一些也不假。”
盛掌櫃一緊張,道:
“那我請問你,雷副總管呢?”
依承天望望門外,這才低聲應道:
“雷叔他人很好。”
盛掌櫃更見緊張的道:
“你與雷副總管離去後,未多天這江面上就出了大事,一開始各方都在找雷副總管同你,後來不知怎的,那太湖黑龍幫來了三艘大船,直殺上焦山飛龍寨,那一仗雙方可死傷不少人呢。”
依承天道:
“可知他們為何拼殺?”
盛掌櫃道:
“聽説與你二人有關呀!”
依承天嘴角一牽,道:
“黑龍幫敢統兵殺來,當知太湖黑龍幫的勢力不比這焦山飛龍寨弱呢。”
盛掌櫃點頭道:
“厲害的很呀,暗中我曾聽人傳説……”盛掌櫃突然住口,眼睛盡在依承天面上一處……
依承天兩隻大眼一眨,道:
“怎麼不説了?”
盛掌櫃道:
“非是我不説,只為這件事情不能隨便説,一旦傳揚出去,不定飛龍寨的人會割我老頭兒的舌頭。”
依承天道:
“你同雷叔交情不錯,我們自然是自己人,你想想,自己人有什麼話不好説的。”
盛掌櫃道:
“你真是雷副總管那晚領着來的小癩子?”
依承天道:
“你放心,如假包換。”
盛掌櫃道:
“好,那我這就放大膽的告訴你。”於是,聲音更見低了,只見盛掌櫃那山羊鬍子已觸及桌面上。
桌面上盛掌櫃的嘴巴在蠕動,依承天卻豎起耳朵仔細聽,唯恐漏掉一個字。
聲音就在桌面上飄向依承天的耳中,而令依承天全身一震的道:
“真的?”
盛掌櫃道:
“這事飛龍寨的人幾乎全知道,可就沒人敢傳出來,一開始只是傳説依夫人背叛了飛龍寨,但卻在依夫人被擄去太湖以後,反倒沒人再提這回事了。”
依承天半天未開口,心中正在思忖,原來乾孃母女二人真的是可憐兮兮被擄上太湖黑龍幫去了,那兩個女人忒也可惡,當初在開封城外柳樹村沒把自己騙走,想不到卻又暗中潛入焦山把乾孃二人擄去,自己不知,反倒進入焦山飛龍寨好一陣折騰,耽誤幾天時間。
盛掌櫃見依承天不開口,低聲問道:
“你打算怎麼辦?”
依承天伸手握住盛掌櫃一手,感激的道:
“我在焦山三四天,就是不知依夫人下落,卻無意間在你面前得知,倒省我不少麻煩。”他一口又喝完半碗粥,這才一身輕鬆的道:
“我潛入飛龍寨,一心是想先救出依夫人的,現在,我放心了,哈……”
盛掌櫃忙想問:“你打算上太湖?”但話到口邊未説出來。
依承天伸伸懶腰,道:
“盛掌櫃,對誰也別説見過我這麼個人,眼前我得關起房門先睡一覺了。”
盛掌櫃忙起身道:
“你好生的睡,我不再打擾你了。”
盛掌櫃走向店前去。
依承天一頭杵在大牀上,一覺睡到過午才爬起來。
依承天自江都趕來這無錫城那已是兩天以後了。
沿着太湖岸,無錫算是最熱鬧的城鎮,因為這兒不只是水旱碼頭都有,而且四通八達,商業繁盛,在依承天的印象中可不比開封城差幾許。
依承天站在太湖岸四下瞧,那煙波浩渺的太湖對他可相當的陌生,帆舟點點,漁舟唱晚,光景比之黃河來,這太湖可就寂靜多了,也可愛多了。
無錫近太湖岸處,也有臨時租小船供人遊湖的,然而只要問起要去西山,卻是無人願往。
夕陽已落,歸舟擺岸,不少漁人抬網扛帆的上岸來。
依承天便在這時候,又緩緩的進入無錫城,順着人潮,他來到了一家酒樓前,只見門框上方金字招牌上寫的是:“太湖大酒樓”。
如今的依承天,穿的一身全是在鎮江時候于飛鴻替他制的行頭,宛似大户的公子哥兒般,比之當年小癩子,那可是不能同日而語。
現在,依承天手撩長衫大踏步走進這太湖酒樓,早見一個小二迎上前來,笑問:
“這位少爺,你是一個人來?”
依承天點點頭。
小二伸手一讓,道:
“你請這邊坐。”
那是一張靠窗的小桌子,小二邊擦拭桌面,笑問道:
“你吃點什麼?”
依承天望望別桌客人面前的菜,邊問道:
“有什麼好吃的?”
小二一笑,道:
“好吃的可多了,只太湖蝦就能叨拾出七八樣來,像是生吃活剝,葱爆脆炸,還有——”
依承天哪懂這些,忙伸手一攔,道:
“隨意弄兩樣上來,再裝上兩碗米飯。”
那小二一怔,道:
“你不喝酒?”
依承天這才想起這是一家大酒樓,以賣酒為主,自己既然進來,多少總得喝一些。
心念間,微微一笑,道:
“酒自然是要喝,你們有些什麼酒?”
那小二道:
“酒可多了,不過你要喝烈性的,貴州茅台北地高梁我們這兒全有,普通一些的,陳年花雕女兒紅,清淡一些的有紹興老酒,普通黃酒,你喜歡……”
依承天道:
“半斤紹興老酒。”
小二“噗哧”一聲未敢笑出來,但依承天卻忙改口道:
“一斤吧。”
小二隨之去了,只是半天也未把依承天吃的送上來,反倒是忙裏忙外的侍候着剛進來的客人。
依承天心平氣和的坐在窗前小桌上等,不時的看着無錫街上的夜景。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個山羊鬍半百老者,挺胸大步走來,這人後面還跟了七八個怒目壯漢,有的手上還提着煙袋,有的手上拎着手杖,想是這些人是侍候前面走的老者。
這一行人來到這“太湖大酒樓”,連酒樓掌櫃也急急的迎上前去:
“蓋爺你老來了,快請樓上坐。”
姓蓋的一捋山羊鬍子,登上酒樓,邊對跟來的人道:
“只等金大力到來,叫他快來見我。”
於是,那人沒有跟上酒樓,卻在酒樓門口站着。
原來這個山羊鬍半百老者,正是無錫地方的龍頭老大蓋天翁,自從上次他着意的侍候周全祈無水與司徒大山以後,至今未再見過周全幾人,由於無錫距太湖黑龍幫的西山甚近,蓋天翁豈敢得罪石騰蛟,一年三節,他是按時把厚禮送上。
最近,石騰蛟給他出了個難題,因為有個太湖好漢叫朱成龍的,就住在小橫山,那朱成龍雖是個粗人,卻有一身好本領,他能水下搏蛟,陸上伏虎,一身武功,端的不可忽視。
朱成龍是個窮漢,但生性剛烈,不畏權勢,尤其對西山黑龍幫,他是一些好感沒有,石騰蛟幾次着人邀他入夥,他都不睬不理,每日只是駕着他的小舟在湖面捕魚。
只是這朱成龍最喜杯中物,打來的魚蝦,大半換成酒喝,每次都會被他老婆大罵一頓了事。
由於朱成龍常往無錫買醉,石騰蛟就把邀朱成龍入夥這碼子事託由無錫龍頭老大蓋天翁做説客,今晚,蓋天翁就是準備在“太湖大酒樓”欲請那朱成龍喝酒,只是在湖岸邊未為朱成龍接受,卻正由那蓋天翁手下大將金大力在堤岸邊勸説呢。
已經是快半個時辰了,依承天尚自乾坐在那兒,他可並未開口叫那小二,反正自己尚未籌思到計謀,坐着喝茶也夠愜意。
就在這時候,酒樓門口出現兩個人,一個是矮而粗壯的黑麪漢子,另一個虯髯大漢,一身粗布衣衫,背上揹着笠帽,手裏還拎了個魚簍。
這虯髯大漢邊走邊怨聲連連,就是不知他咕噥些什麼。
矮胖壯漢早見到酒樓門口等着的同伴,遂與那漢子一同陪着虯髯漢子登上酒樓。
酒樓上,蓋天翁早哈哈大笑着迎上那虯髯大漢,道:
“朱兄弟,三請四請的,總算把你的大駕搬請來,快請上面坐。”
依承天這時也十分注意這虯髯大漢,覺得他與雷叔長的差不多,只是雷叔面上有個刀疤,而這大漢卻是滿面大鬍子。
登上酒樓的虯髯大漢正是朱成龍,這時他雖是處在“太湖大酒樓”,卻是依然粗嗓門的高聲道:
“蓋先生,你今為何一定要請我吃酒?我娘説的對,酒無好酒,筵無好筵,不認識的人不能隨便吃人家的,有道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總不會白請我吃酒吧。”
蓋天翁哈哈一笑,道:
“且坐下來邊吃邊談如何?”
朱成龍站在桌前面雙掌一推,道:
“先説説要談些什麼?”
蓋天翁伸手讓着,邊笑道:
“且坐下來吃杯酒,咱們交個朋友如何?”
朱成龍那寬厚的雙肩一聳,見一個漢子猛地掀開一個酒罈,有一股酒香自壇中溢出來。而令朱成龍一喜,道:
“女兒紅!”
哈哈一笑,蓋天翁道:
“朱老弟真識貨,正就是女兒紅,快坐下來吧!”
一旁的短粗漢子叫金大力,這時他順手一按,笑道:
“你我兄弟一場,就算是我硬拖你吧,一頓酒有何關係的,坐下來吧。”
那朱成龍一屁股坐下來,早有人高叫上菜。
不旋踵間,又是盤子又是海碗的上了一滿桌,朱成龍也不再堅持,當即菜來張口,酒滿立幹,大吃大喝起來。
依承天仰頭可看的真切,見這朱成龍真海量,一碗四兩的酒,只一張口就全下了喉,他這才拍拍桌子,道:
“小二。”
那小二似是想起有這麼個人,才笑道:
“你叫的那些不多,馬上送到。”
依承天聽的十分不自在,卻也未便説什麼。
沒有多久,小二這才把依承天吃的全搬上桌。
依承天邊吃邊思忖如何找上西山黑龍寨呢,突聽得樓上那虯髯大漢,道:
“我不幹!”
依承天哪會知道的。
不料又是一陣過去,突然見那蓋天翁一拍桌子,道:
“敢情你是真的不識抬舉了。”聲音大,連樓下也聽的十分清楚。
不料蓋天翁的話才落,就聽得一陣“嘩啦啦”響聲傳來,早聽得酒樓上其他酒客匆匆往樓下逃。
便在這時候,只聽那虯髯大漢吼聲如雷,道:
“是你們強拉活抓的把朱大爺請來吃酒,敢情還附帶着令朱大爺十分不痛快的條件,這酒我也不吃了,姓蓋的,再見了。”
一席的酒菜被他掀翻,蓋天翁豈是省油燈,只聽得一聲斷喝,蓋天翁道:
“圍起來,先給我敲斷他一條腿。”
依承天在下面向上看,四五個壯漢正把姓朱的大個子圍在樓中央,只嚇的掌櫃忙站在梯口讓道:
“別打了,蓋爺,會出人命的。”
蓋天翁戟指掌櫃,道:
“別擔心你的傢俱,毀壞的只管找我賠。”
那個叫金大力的矮胖子早對姓朱的大漢勸道:
“朱大哥,快點點頭答應吧.其實蓋爺也是為你好……”
不料他話未説完,姓朱的雙目如牛蛋般一翻,喝道:
“別再説了,黑龍幫的作為我太清楚,姓石的聚眾佔山魚肉一方,啃天吃地一如強梁水寇,我朱成龍鬥不過他們,但我躲着總可以吧,想要我加入他們一夥去欺壓善良,太湖為盜,我不幹,你們最好也省省勁,免得大家有傷和氣。”
説着,一把抓住那金大力,又道:“金兄弟呀,你該知道我的作風,寧吃良心粥,不吃害人肉,怎的要我來吃這頓酒。”
金大力道:
“蓋爺也是為你好呀!”
“呸!”朱成龍怒道:
“姓蓋的是個什麼樣牛鬼蛇神我清楚,十斤女兒紅我可不會醉,他是無錫地方大無賴。”
蓋天翁狂喝一聲:
“上!”
剎時間五六個壯漢已把朱成龍圍在酒樓上互打起來。
也許朱成龍酒吃的多了,一上來他就被人打中幾拳,只是他連哼也沒有,掄動雙拳擊東打西,剎時也被他打倒兩個。
一旁的蓋天翁大怒,挽起衣袖一個斜跨大步,人已欺在朱成龍面前,雙臂倏揚疾抓,直向朱成龍喉結掐去,燈光下他五指猶似虎瓜,帶起“噝噝”鋭風。
上身疾向後揚,朱成龍變拳為掌,交互連連拍出,才躲過蓋天翁的一掄快抓,不料背上卻結實的又捱了三拳。
巨大的身子急旋,朱成龍十斤女兒紅已在肚子裏作怪,他似是雙拳不聽使喚,雙腳行動笨拙,不旋踵間,人已被幾個壯漢掀翻在樓板上。
冷冷連聲笑,蓋天翁抓起倒在樓板上的一隻板凳,沉聲厲喝道:
“既不能為石爺所用,蓋大爺也不喜歡像你這種自命清高之人,且砸斷你一腿,丟你太湖喂王八。”
蓋天翁高舉着長凳,山羊鬍子在抖動中,正要往朱成龍的膝上砸去呢,突見樓梯口人影一閃,一眾八九人尚未看清楚何人呢,蓋天翁的手上板凳卻“撲通”一聲掉在自己面前,差一些沒砸中自己的腳。
板凳落地,蓋天翁人已捂住肚子,半彎着腰怒叫道:
“你是何人,竟敢插手管蓋爺的事!”
燈光下,眾人只見是個少年人,正站到朱成龍身前低頭看。聞言回身一笑,道:
“人各有志,何必強求,這件事就算了。”
蓋天翁怒哼一聲,道:
“乳臭未乾小子,我看你是想找死。”
金大力早戟指少年人道:
“你究竟是誰?”
少年人淡然一笑,道:
“江湖人管江湖事,你就把我當成江湖人吧!”
蓋天翁大吼一聲:
“給我打!”
便在這時候,朱成龍正自浪藉一地的樓板上爬起來,他施力的晃動着大腦袋,又看了面前少年人一眼,道:
“朱成龍謝謝你了!”
少年人一笑,道:
“你喝多酒了,快走吧!”
蓋天翁冷笑一聲,道:
“想走,那得留下些零碎來。”
少年人回頭一笑,道:
“行,只要你們夠份量,別説是些屑零碎,命留下來也可以。”
蓋天翁八九人幾曾把這年輕人放在眼裏,別説是打,就算壓也會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壓扁。
就在他的狂怒中,雙拳互換,橫肩斷喝道:
“上!”
那“太湖大酒樓”地方可真夠大,就在一連又打翻三張大方桌之後,便見那年輕人突然施展一種怪異身法,猶似浪蝶弄花一般,剎時忽東忽西,左閃右躲,幽靈般迴旋在拳風掌影下,兀自輕聲在笑。
原本那朱成龍也正要揮拳助戰,只是他卻四肢發軟,手腳無力,只能閃動大舌頭怪叫連連。
少年突然沉聲道:
“各位小心了。”話聲中突見這少年身法倏變,立刻就聽得一陣“砰砰”聲響起,接着唉呀連連,有幾人已被踢翻在樓板上,其中一人正順着樓梯往下滾。
蓋天翁萬萬想不到面前這小子如此了得,忙高聲叫道:
“穩着,穩着上,相互支援——”
不料就在他的話聲中,少年卻已隱隱的站在樓梯口上,邊搓搓雙手道:
“各位,這種糊塗仗最好別再打了。”
蓋天翁怒極反笑,道:
“小子,你可是見不得地上躺人,敢情是膽小怕了?”
少年人牽動嘴角,道:
“你我本無仇,何必定要以命相搏?”
不料蓋天翁突然自腰間抽出一把尖刀在手,道:
“小子可惡,竟然在無錫踩你蓋大爺的堂口,今日不叫你留下些零碎,往後蓋爺就別再混下去了。”
那蓋天翁抽出尖刀,另外幾人也早拔刀在手,刀光霍霍,冷焰激流中,早嚇得樓下看的人紛紛往酒樓外面退避不迭。
“太湖大酒樓”的掌櫃夥計,全在叫苦連天。
於是,那少年人笑了——
笑代表着一定的意義,因為這時候誰也不會笑得出來,而他——少年人卻在笑……
於是,這少年人的右手自然的伸入懷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