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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九峯禪師

    三月二十六。石花村。

    一大早,卜凡家就來了客人。

    雖然幾年來石花村的村民們對卜凡家不時有客人上門早已習以為常。但這位客人的登門仍然很讓他們意外。

    因為來人又是一個和尚。

    只不過這次來的並非老和尚,而是個小和尚。

    常去潭柘寺上香的幾位村民認出這個小和尚是寺裏的知客僧。他們不禁奇怪,道衍早就死了,寺裏的小和尚來找卜凡幹什麼呢?

    卜凡自己也很意外、他實在沒想到知客僧是奉九峯禪師之命,來請他去寺裏清談的。

    他當然沒有忘記二十一那天九峯禪師曾約地至潭柘寺一晤。但他一直以為那隻不過是一句口頭上的客氣話而已。

    既然九峯禪師如此鄭重其事地來訪他,卜凡當然不能不去。

    雖説他與九峯禪師沒見過幾次面,更談不上熟悉,但以前每次與道衍會面時,都會聽道行談及他這個惟一的弟子,而且言辭之間對九峯關於佛法精義的一些見解大為讚賞。

    卜凡自然不會放棄與這位高僧清談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這幾天來,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也正想出去散散心。清理一下自己繁亂的心緒。

    若想靜心,豈會有比離石花村不過十里的潭柘寺這樣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剎更好的地方?

    潭柘寺卜凡已去過多次。他印象最深的,莫過於寺院裏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皮松。

    站在樹下,任細碎的樹影覆滿全身,眼前所見是靄靄的輕煙,耳中所聞是清悠的鐘聲,清脆的木魚聲與眾僧的經課,更有清風時時拂過,送來淡緲的木葉清香,真讓人有一種飄然世外之感。

    但今天,還未走近山門,卜凡就很吃了一驚。

    潭柘寺外,車馬駢闐,冠蓋雲集,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剎,竟似變成了十丈紅塵。

    卜凡不禁為之瞠目,問知客僧:“寺裏今天怎麼這般熱鬧?”

    知客僧似是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本寺重修工程昨日完工。今兒方丈大師舉行大殿新塑佛像開光儀式,是以京裏的大人們都來祝賀、觀禮。”

    卜凡點點頭,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看來,今天想來潭柘寺靜靜心是不可能的了。他不覺很是奇怪,九峯禪師為什麼要趕着這最熱鬧的一天約他來寺裏呢?

    九峯的特殊身份和他在譚柘寺中特殊的地位決定了他今天一定會很忙,他有時間與卜凡“清談”嗎?

    卜凡不禁苦笑。

    他遠遠看見九峯禪師時,笑得就更苦了。

    九峯禪師與一位身材矮小,窄額短眉,小眼隆鼻,身披錦紅袈裟的僧人一起站在山門外,正與一羣錦衣玉帶的王孫公子之流輯讓周旋。

    離山門尚有十來步,九峯禪師已看見了卜凡,看樣子他很想迎上來,卻一時脱不開身,只合什為禮,向這邊點了點頭。

    卜凡自己也被人拖住了。

    拖住他的是幾位風雅之士。

    卜凡笑道:“你們怎麼也來了?”

    一人笑道;“如此佛門盛會,怎能不來觀光?”

    另一人道:“你不也來了嘛,我等正想着等開光禮畢,一齊去貴府上共謀一醉呢!”

    卜凡大笑:“好,一言為定。”

    説笑間,已走進山門。

    九峯禪師扯了扯卜凡的衣袖,低聲道:“這邊走。”

    緩步繞過天王殿,眼前已是大雄寶殿。殿前人頭攢動,香煙繚繞。卜凡抬頭看着修飾一新的殿頂飛檐,淡淡道:

    “重修之後,氣概可比以前大得多了。”

    九峯禪師淡然一笑,不搭腔。

    卜凡嘆了口氣,又道:“皇帝下令重修潭柘,本因道衍師在此清修,而今寺宇一新,道衍師卻早已圓寂。真令卜某有物是人非之嘆。”

    九峯禪師又一笑,淡淡掃了卜凡一眼,道:“居士認為皇帝這樣做有意義嗎?”

    卜凡一怔,道;“大師何出此言?”

    九峯禪師攏着手,目光慢慢地四下掃過,悠悠地道:“居士是否又想起了護國寺外那一番熱鬧景象,方有此感慨?”

    卜凡點點頭道:“不錯。”

    九峯禪師道:“老衲卻以為,那大概是先師惟一的功德了。”

    卜凡又一怔,道:“大師之言莫測高深,在下不懂。”

    九峯禪師道:“如果先師現今仍然健在,則護國寺前那些攤販們又將去何處討生活呢?”

    卜凡愕然。

    他實在沒想到九峯禪師會説出這樣一句話來。

    不可否認,這句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但由他口中説出,雖不能説離經叛道,也很有些大不敬的意味了。

    九峯禪師根本沒留意卜凡的表情,又道:“居士還未回答老衲適才的問題。”

    卜凡想了想,道:“重修潭柘,拋開皇帝對道衍師的尊敬不説,於勸世人為善,宏揚佛法這層意義上,也是大功德一件。”

    九峯禪師淡淡道:“居士真這樣想?”

    卜凡道;“是。

    九峯禪師嘆了口氣,聲音忽然變得十分低沉:“寺廟興,佛法的精義也就日漸衰微了。”

    卜凡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説什麼好。

    九峯禪師今天實在是太奇怪了,可以説,他説的每一句話,都絕不該是從一位佛門弟子口中説出來的。

    但他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僧,連道衍都十分飲佩的高僧。

    大殿內忽然鐘聲齊鳴,寺內鼎沸的人聲頓時安靜下來。

    九峯禪師微笑道:“開光儀式即將開始,居士不想去觀禮一番?”

    卜凡也微笑道:“寺內舉行如此隆重的佛門盛會,大師為何要置身事外?”

    九峯禪師一笑,悠悠地道:“既然如此,請居士移步,到淨室用茶。”

    卜凡記不清自走進山門後到現在這段並不算長的時間裏,九峯禪師給了他多少個意外了。

    卜凡素喜飲茶,每年春夏之交,若能買到南邊出產的新茶,對於他來説實在是一件喜事。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泡茶也有這樣繁瑣的手續。

    對於他來説,泡茶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洗淨茶壺茶杯,燒開水,放上茶葉,一衝即得,所以等九峯搗鼓了好半天,才將一盞清茶捧到地面前時,他兩眼早已瞧直了。

    卜凡接過茶盞,正要往嘴邊送,九峯禪師微笑道:“請盡飲此盞。”

    卜凡道:“這還有什麼講究嗎?”

    九峯禪師道:“惟其如此,方能深味茶葉的甘苦清香。”

    卜凡一飲而盡,不禁深深吸了口氣,嘆道:“果然好茶,只是沖泡起來太過麻煩了。”

    九峯禪師淡淡道:“這叫‘茶道’,是扶桑三島上的沖茶之法。雖説有些麻煩,老衲卻認為這樣做很有道理。”

    卜凡感興趣地道:“哦?願聞其詳。”

    九峯禪師道:“茶本有平肝潤肺,清火明目之功效,‘茶道’繁瑣的手法又能使人平心靜氣,二者相輔,極有益於修身養性。”

    卜凡沉吟着,點頭道:“果然如此。真沒想到大師對扶桑之風俗也有深究,真令在下佩服。”

    九峯禪師微笑道:“居士謬獎了。這‘茶道’是老衲自本寺住持無初大師處學來的。”

    卜凡道:“哦?無初大師?是不是剛才在山門外身被大紅袈裟的那一位?他去過扶桑?”

    九峯禪師淡淡道;“他本是扶桑人氏。”

    卜凡吃驚道:“是嗎?難怪看起來總覺得有些異樣。他到中土來幹什麼?”

    九峯禪師的嘴角閃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當然是來探究佛法的精義。只可惜讓老衲頗有緣木求魚之嘆。”

    卜凡詫異道:“大師的意思是他來錯了?”

    九峯禪師道:“是。”

    卜凡道:“為什麼?”

    九峯禪師道:“請問居士,佛法精義何在?”

    卜凡一怔,道:“在於誠,在於仁。”

    九峯禪師淡然一笑,道:“錯!”

    卜凡道:“請大師賜教。”

    九峯禪師道:“佛法精義,一言以蔽之,在於眾生平等。

    老衲精研諸般經卷數十年,直到最近才懂得這個道理。”

    卜凡道:“佛回眾生平等。凡佛門中人無不懂得這個道理,大師為何最近才懂?”

    九峯禪師道:“佛祖所言眾生平等是指人人都能通過自我修行而達到某一境界,而非字面意義上的眾生平等。佛教起於天竺,佛祖悟道,乃是悟出了對抗天竺等級森嚴的婆羅門教的一種手段。婆羅門教尊崇梵天之神,將世人分為四等,教中祭師為第一等,能代授神意,連君主都要受其控制,所有教徒的行為、思想、修行方法皆必須以祭師的意志為轉移,所以佛祖悟道後,提出眾生平等,也就是以人為本。

    從這個意義上講,佛,就是人。佛教,即是人教。”

    他看了面現訝色的卜凡一眼,微笑道:“居士是否覺得老衲之言太過離經叛道了?”

    卜凡默然。

    九峯禪師嘆了口氣,道:“老衲精研諸般經卷,皆自感不得要領,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的產生必定有其一定的緣由,這才悟得佛法之精義必須自佛祖悟道之前的社會環境中去找尋。”

    卜凡道:“大師的意思是説,佛即是人,而不是神,對嗎?”

    九峯禪師道:“不錯。”

    卜凡道:“在下不懂。”

    九峯禪師微笑道:“居士一定讀過《大般涅槃經)吧?”

    卜凡道:“是。

    九峯禪師道:“經中講到佛祖臨涅槃時,弟子們悲痛異常,不能自己,因為他們感到即將失去大導師,無所依估,佛祖則向弟子們説明法身長存,佛性就存在於遍滿世界的凡人身上。居士對此有何感悟?”

    卜凡道:“《華嚴經》上説‘種種變化施作佛事,一切悉睹無所障礙,於一念頃一切現在,充滿法界’,這説明佛的境界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可謂玄微深遠,難得而測。”

    九峯禪師眉心微皺,道:“居士認為,佛是神,而不是人,是嗎?”

    卜凡道;“是。

    九峯禪師淡淡道:“可神是不死的,佛祖畢竟涅槃了。”

    卜凡道:“但佛性長存,佛法長存。”

    九峯禪師道:“存於何處?”

    卜凡道:“大師剛才也講了,佛祖説過,存於遍滿世界的凡人身上。”

    九峯禪師看着他,微微一笑。

    卜凡悚然。

    九峯禪師緩緩道:“既然佛法存於遍滿世界的凡人身上,則中土扶桑,俱是一體,無初大師不遠千里渡海而來,除了能學習到中土的建築技巧之外,還能探求什麼呢?這不是緣木求魚又是什麼?”

    卜凡定了定神,道:“大師適才説‘寺廟興,佛法的精義也就日見衰微了。’在下駑鈍,實在不明白大師何意。”

    九峯禪師捧起茶盞,啜了一口,悠悠地道;“佛曰‘眾生平等’,説明佛祖認為婆羅門教的等級制度是錯誤的。佛曰‘佛法存於所有凡人身上’説明佛祖並不認為自己是神,而且佛教的宗旨亦是以人為本。但廟宇一興,佛即是神,佛徒中也就有了嚴格的等級制,又何談‘眾生平等’呢?既然人人都能通過自我修行而悟佛法,又何需方丈沙彌之分,出家在俗之分呢?”

    卜凡道:“但佛法畢竟是玄微深遠的。興建寺廟,為佛徒提供修行之場所,亦可為在俗之人樹立一個修行的目標,勸人為善,勸人靜心養性,又有何不對呢?”

    九峯禪師道:“居士説的不錯,寺廟的確為善男信女們提供了一個靜心養性的場所,也的確有幫助一般人理解佛法的功效,但居士想過沒有,來廟中燒香禮佛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是祝佛為神。向佛提出種種要求,求佛保佑。更有甚者,諸多惡徒亦以為只要敬香佈施,即可洗清自己的諸般惡行·…·”

    卜凡截口道:“惡徒敬香佈施,以求良心上的安寧,不正説明他們已認識到行惡的錯誤,也正説明了寺廟很有勸人行善的功效嗎?”

    九峯禪師淡然一笑,道:“只要敬香禮佛即能求得良心上的安寧,則他們大可以肆意為惡,然後再來禮佛求善了。”

    卜凡怔住。

    他不得不承認九峯禪師的話是有道理的,只是這些話不免有些失之偏頗,但到底偏頗在何處,他又想不清楚。

    九峯禪師又道:“居士説,皇帝下令重修潭柘寺乃是大功德一件,重修的起因是先師在此清修,那麼這件大功德應該算在先師頭上,對不對?”

    卜凡道:“應該可以這麼説。”

    九峯禪師道:“先師雖説專攻術數,但畢竟身為佛門中人,晚年在此情修、也是為了潛心於佛法。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先師雖從來親手殺過一人,但“靖難”四年之中,死傷軍民何止數十萬。這麼多條人命,又豈是重修一個潭柘寺所能彌補得了!”

    卜凡不禁瞠目結舌,背上已爆出一陣冷汗。

    九峯禪師這樣一位高僧,精研佛法數十年,卻“研”出這樣一番結論,不能不使他吃驚。

    不僅吃驚,而且恐懼。

    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正在他心裏瘋長。

    他發現,九峯原本沉靜的雙眸之中,正透出一股鋭利的、熾熱的光芒,兩頰也泛起一陣不正常的紅光。

    九峯禪師無言地看着門外滿地松影,像是已忘了禪房中還有卜凡這個人。

    卜凡也無言。

    他實在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來打破這禪房中極度的寂靜。

    九峯禪師熾烈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忽然又變得明靜而慈和,他斟了兩杯茶,笑道:“只可惜老衲僅從無初大師處學了一點皮毛,不能讓居士領略到‘茶道’的妙處。”

    卜凡微笑道:“哪裏哪裏,大師的‘茶道’,已經讓在下歎為觀止了,實難想像無初大師的‘茶道’還會玄妙到何等地步。”

    他慢慢喚啜着清茶,正暗自疑惑九峯禪師為何忽然又提起這個話題,卻聽見禪房外響起一串腳步聲。

    腳步聲很有力,清晰而有節奏。

    紅影一閃,無初大師已走進禪房,笑道:“難怪到處都找不到大師蹤影,原來躲到這裏偷享清閒來了。”

    他一轉眼看見了卜凡,笑眯眯地合什為禮,道:“原來大師有客人,阿彌陀佛,這位施主高姓大名?”

    卜凡忙站起身還禮道:“不敢,在下卜凡,得見住持大師,幸何如之。”

    無初大師目光閃動,打量了他兩眼,笑道;“原來是卜居士當面.小僧曾多次聽道衍師説起過居土,今日有緣相見,果然是氣宇不凡。”

    如果不是聽九峯禪師説過無初大師是自扶桑而來,卜凡絕不會想到他不是中土人氏。因為他的漢話説得竟極為純正流利,絲毫不夾帶生澀的異國口音。

    九峯禪師淡淡道:“適才卜居士正品嚐貴國‘茶道’,讚不絕口。”

    無初大師笑道:“是嗎?其實敝國‘茶道’,亦是由貴國傳入。

    卜凡吃驚道:“不會吧?此種烹茶之法,實為在下生平所僅見,怎麼會是從敝國傳出的呢?”

    無初大師笑了笑,道:“居士如無他事,請至小僧禪房小坐,如何?”

    卜凡尚未答言,九峯禪師已笑道;“難得方丈有此雅興,老衲又可以在一旁偷學幾招了。”

    進無初大師的禪房竟要先脱鞋,這對卜凡來説,當然是一件很新奇,也很意外的事。

    無初大師的禪房內鋪着厚厚一層柔軟潔白的葦蓆,房內除了一張高不及二尺的方桌外,竟連半張凳子也沒有,這當然又是一個意外。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房內還有一張琴,一枰棋,兩柄架在一尊紫檀木架上的微彎細窄的刀,就是沒有牀鋪被褥。

    難道這位扶桑來的無初大師從來也不睡覺嗎?他睡在哪裏呢?”

    正如“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卜凡今天遇見的“意外”實在太多了,所以進了無初大師的禪房後,他也就不再顯出很意外的表情。一舉一動都隨着九峯禪師的樣子做。

    九峯脱鞋,他也脱鞋,九峯在矮桌邊席地坐下,他也席地坐下。

    看無初烹茶,果然與九峯不同。

    他的神情很嚴肅,甚至可以説很肅穆,他的動作很嫺熟,但一舉一動卻又透着沉着,似乎他是在用全身心投入一件很神聖的事情,而不僅僅是在烹茶。

    卜凡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就是泡壺茶嗎?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嗎?

    他覺得無初這個人很有些可笑,可又有些可敬。

    無初泡出來的茶進口要比九峯泡出來的更苦,更澀,但其回昧卻更清甜,更悠長。

    卜凡慢慢啜着茶,目光似是很不經意地四下轉動着,道:“主持大師也好棋?”

    無初很嚴肅地道:“應該説是棋道。在貴國,弈者,小道也,但在敝國,弈被尊為國技,自貴國唐時流傳人敝國後,一直盛行至今,小僧弈棋,是以棋道參悟佛法。”

    卜凡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自他面上轉開,掃過那張琴,定在那兩柄形狀奇特的長刀上。

    無初大師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居士對武學一道也有所研究?”

    卜凡失笑道:“可謂一竅不通。請問大師,刀者,兇器也,大師在禪房內置刀,豈非於清修不利?”

    無初大師道:“這不是刀,是劍。”

    卜凡實在不能不吃驚道:“劍?”

    無初大師道:“不錯,是劍。”

    九峯禪師淡淡道:“居士有所不知,扶桑之劍與中土有所不同,體微彎,單面開鋒,很像唐時的狹鋒單刀。”

    卜凡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木架旁,仔細看了好幾眼,道:

    “刀……不,不,劍柄這樣長,舞動起來豈非很不方便?”

    無初大師也走過來,慢慢抽出一柄劍,雙手握住劍柄,兩腳錯開,隨意揮動了幾下。

    卜凡恍然笑道。“難怪,原來貴國的劍法是以雙手握劍。”

    無初大師道:“居土又錯了。”

    卜凡怔住。

    無初大師沉聲道:“這不是劍法,是劍道。”

    九峯禪師道:“在老衲看來,貴國的劍道與中土唐時的單刀之法很有些相似。”

    無初大師道:“不錯。劍道的確起源於貴國大唐之時的刀法。”

    卜凡道:“大師習練劍道,也是為了探求佛法?”

    無初大師道:“是。棋道、劍道、茶道,俱藴涵有人生至道。”

    卜凡道:“烹茶、弈棋、刀法在敝國實在都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為什麼一傳入貴國,就都成了“道”呢?”

    無初大師還劍入鞘,回到矮桌前坐下,緩緩道:“貴國大唐之時,敝邦尚處於開化之初,視貴國為天國,故敝國國君曾十數次遣使來朝,並派遣國中智能之士前來大唐學習諸般技藝、文化,遣唐使每帶一藝歸國,國人無不殫精竭智而修習之,以期能從中探究天國強盛風雅之緣由,所以,這些在貴國為小藝,而在敝國則為大道。”

    卜凡愕然。

    扶桑之民的執著讓他不能不吃驚,也不能不佩服。

    這樣一個民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無初大師似乎覺察到卜凡在想些什麼,淡然一笑,改變了話題:“道衍師每談及居士,對居士之才能讚不絕口,很有欲在皇上面前保舉之意。居士為何一直隱居在石花村,不出來做些事情呢?”

    卜凡微笑道:“在下過慣了清閒散淡的生活,再説,道衍大師的過獎之辭,在下也實不敢當。”

    無初嘆道:“像居士這樣的人才不能為國所用,在敝國可是一件很難想像的事情。”

    卜凡微笑,只飲茶,不説話。

    九峯禪師忽然道:“居士不是與幾位朋友約定共謀一醉的嗎?”

    卜凡怔了怔,失笑道:“正是,正是。在下聽無初大師談及扶桑風俗,竟是樂而忘返了。那幾位詩酒之交一定已等急了。兩位大師,在下告辭。”

    九峯禪師淡淡道:“老衲送送居士。”

    無初站起身,道:“小憎也送一送居士。”

    九峯禪師的眉頭微微一皺,又展開,淡淡道:“今日與居士相約共謀一醉的,有沒有那天在京城見過的上官公子?”

    卜凡又一怔,道;“沒有。大師還記得他?”

    九峯禪師微笑道:“只因老衲從未想到過居士的朋友中還有那樣的浮滑之人,所以印象很深。”

    卜凡一笑,道:“上官公子如果知道大師對他會有這樣的評價,一定會很吃驚的。”

    九峯禪師微笑道:“是嗎。”

    無初大師與九峯禪師送卜凡,一直送到山門外的懷遠橋上。一路行來,只見山門內外比卜凡清晨來時更見熱鬧了。不僅香客比清晨時多了數倍,寺前高大的牌樓下,竟然還有三五個雜耍班子在賣藝。

    九峯彈師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卜凡微笑道:“大師是否覺得此時此地跑來幾個雜耍藝人,實是有擾佛門清淨?”

    無初大師道:“賣藝之人到熱鬧之處討生活本是理所當然。只是看上去與佛門清淨之地有些不相稱罷了。”

    九峯禪師淡然道:“真正不相稱的,是他們。”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卜凡這才發現東西朝房前,各站着一長排衣甲鮮明的精壯軍士。

    卜凡道:“想來是因為今天香客極多,故而官府才派他們前來維持秩序,以防意外發生。”

    無初大師道:“居士錯了。這些禁軍是保護前來觀禮的王公大人們的。”

    卜凡不覺也嘆了口氣,忽然道:“大師請看,那邊正在作劍器之舞的,不就是幾天前護國寺外的那位芙蓉姑娘嗎?”

    九峯禪師淡淡道:“果然是她。”

    無初大師動容道:“劍器之舞?是不是貴國唐時公孫大娘的劍器之舞?”

    卜凡道:“正是。”

    無初大師笑道:“不想七百年後,仍有盛唐之世遺風,小僧欲前往一睹為快,大師豈有意乎?”

    九峯禪師似是很有些不屑地道:“老衲以為完全是託名附會,大師既有興,老衲自然相陪。”

    三人步過懷遠橋,往前走了十來步。卻聽見一聲琶琵如裂帛、緊接着一陣歡呼聲,很顯然芙蓉姑娘的劍器已經舞畢。

    無初大師不覺嘆了口氣,道:“可惜小僧無此眼福了。”

    卜凡道:“大師如真欲一觀,不妨請她再舞一曲。”

    無初大師道:“妙絕之舞正如名家之琴,國手之棋。高僧之禪,都只是可遇而不可強求的,既已舞畢,想來是小增無一觀之緣了。”

    話雖已這麼説了,可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內心很是失望,卜凡很想勸他不必如此拘泥,卻一個字也沒説出來。

    他的目光被九峯禪師吸引住了。

    九峯禪師的臉不知何時已變得鐵青,清澈的雙眸也變得陰沉而渾濁,就像是大雷雨前烏雲翻滾的天空。

    他的目光卻鋭利而熾熱,就像是雲層間劃過的閃電。

    這種目光卜凡已見過一次了,那一次九峯禪師是盯着芙蓉。

    這一次仍然是。

    卜凡不禁暗自吃驚,心裏又湧起那種莫名的恐懼感。

    他發現,九峯禪師鐵青的面色裏似乎透着一股灼人的熱力,正如一塊剛從爐火中取出的鐵塊,雖然顏色已由熾紅轉為暗青,但遠未冷卻。

    他轉開目光,不想被九峯禪師,更不想被無初大師發現他神情的變化,一面四下鬧鬧地看着,一面努力鎮定自己的心緒。

    忽然,他在人叢中看見了芙蓉姑娘。

    芙蓉仍是一身舞妝。她半仰着臉,正對着她身邊的一位身材高大健壯的軍官嫣然而笑。她白皙動人的臉龐上佈滿了紅暈,也不知是被火紅的披風映紅的,還是因為舞蹈後尚未消退的激情與興奮,還是因為正低着頭微笑着對她説話的那位青年軍官。

    九峯禪師眼中如閃電般鋭利如赤炭般熾烈的目光就是為此而發嗎?

    卜凡不禁偷眼瞄了瞄他。

    九峯禪師已轉過身,面對着山門。忽然側過頭來對卜凡道:“那幾位不正是你約的朋友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他的臉色也已恢復了平靜。卜凡簡直要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看花眼,因為他發現九峯禪師的兩腮正輕微地顫動着,很顯然是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緒。

    卜凡舉手為禮,道:“兩位大師請留步,在下也該回去了。”

    看着卜凡與一羣詩人雅士漸漸遠去的身影。無初大師輕輕嘆了口氣。

    九峯禪師淡淡道:“大師為何嘆息?”

    無初大師道:“這樣一個人不能為國所用,大師不覺得可惜嗎?”

    九峯禪師微微一笑,道:“如果他寄身於仕途,老衲相信,先師一定會很失望。”

    無初大師詫異道:“大師何出此言?”

    九峯禪師看着遠處一帶山樑,慢慢道:“如果老衲説卜居士遲早會投身宦海,大師相信嗎?”

    無初大師更詫異:“當然不信。”

    九峯禪師道:“為什麼?”

    無初大師道:“他果真有意於仕途,又怎會不利用與道衍師之間的關係呢?”

    九峯禪師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大師會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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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儀當然是一個聰明人。

    在別的孩子還沒斷奶的年齡,他已識字逾千,別的孩子還在撒尿和泥玩耍時,他已能通讀《論語》,別的孩子揮着竹枝木條玩打仗的遊戲時,他的武功已高過江湖上一般的二流好手。

    自他記事起,幾乎每一個見到他的長輩都誇他很聰明,只有一個人例外。

    這個人就是他的師父,野王旗的前任旗主。

    師父將野王旗傳給他,並不是因為師父認為他很聰明,而是因為師父認為他是一個幸運的人。

    “‘只要執掌了野王旗,終你一生,都將生活在困難和危險之中,隨時都會有人下黑拳、飛冷刀、用毒藥,在這種情況下,武功、財富和聰明、智謀部救不了你,只有運氣好,你才可能活下去。對於執掌野王旗的人來説,‘幸運’是他必須具備的一種特殊的素質。”這是師父將野王旗傳給他時所説的話。

    老實説,上官儀那時對師父的這番話是十二分地不以為然的。

    “幸運”比竟是一個太虛幻太玄微的概念,一個人是否是一個“幸運”的人,誰也説不清楚。

    師父怎麼就斷定他是一個“幸運”的人呢?

    上官儀一向認為,人的命運是靠自已來把握的,如果僅僅靠運氣,只怕什麼也做不成。

    在他看來,野王旗之所以有今天的勢力與成就,完全是因為師父以自己的聰明智謀以及絕世的武功和鋼鐵般的手腕奮鬥的結果,跟幸運絲毫連不上半點關係。

    但現在,他相信師父説的話了。

    事實擺在眼前,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確是一個幸運的人。

    在身中劇毒,危如累卵之時,竟會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出手救了他,這不能不説是“幸運”。阿醜、卜凡也是素不相識的人,卻為了救治他而費盡心機,這難道還不算“幸運”?

    最最“幸運”的是,救他的芙蓉姑娘竟會是那樣一個人。

    而且在跟蹤芙蓉時,他又碰上了一個他早該想到卻偏偏沒有想到,而且是本不該出現在京城裏的人。

    這個人就是佟武,也就是驚走那兩名黑衣蒙面人的禁軍羽林衞指揮,併兼領四品帶刀侍衞之職,素來被尊為大內第一高手的“佟大人”。

    自聖火教教主嚴子喬不知所蹤,楊浦楊大人獲罪下獄,“健兒營”解散後,每逢皇帝北征蒙古。御營的安全都是由佟武統率禁軍高手防護。現在皇帝早已出獨石關了,他怎麼會還留在京城裏呢?

    上官儀想不通,也懶得去想,畢竟皇帝的安全與否與他並沒有什麼關係,而佟武留在京城裏,對他來説卻是太有利了。

    最令上官儀吃驚的,是那位裝扮成“閻王爺”的中年人。

    上官儀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

    當時,他的確很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闖進了明曹地府,因為據他所掌握的有關江湖上各種勢力的資料上所説,那個面色蒼白但仍不乏英武之氣的中年人早該是一個死人。

    在一間陰慘慘的大殿裏突然見到一個已經死了十四年的人,換了誰只怕都會很吃驚,甚至於恐懼。而吃驚或恐懼就意味着他將無法活着離開。

    上官儀活着離開了,只因為他不僅是個幸運的人,而且是一個聰明人。

    只有聰明人才知道什麼時候該聰明,什麼時候該糊塗,什麼時候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江湖,什麼時候卻顯得像個十足的書呆子,十足的”狂生”。

    但上官儀很清楚,那位中年人也是一個聰明人,因為只有聰明人才能在大家都認為他已死了十四年後,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仍然活在世上這件事當然是一個秘密,而現在這個秘密已經被上官儀知道了,所以他絕不會輕易地放過上官儀。肯定會動用一切能動用的手段來查清上官儀的來歷。

    身份。

    上官儀不僅不為此擔心,反而希望他能這樣做,因為自見到中年人的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已想起了很多早已被江湖人所遺忘的事。

    如果他的推斷沒有錯,這位中年人在地懲處叛逆,重歸旗主之位的行動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場。

    就在今天凌晨,上官儀爬在馬桶邊足足吐出了半桶紫黑色又腥又臭的血塊,當然體內的毒藥也一點不剩地隨着這半桶黑血而吐出了。

    只要再過個三兩天,他的功力已可恢復如初,甚至比他中毒前還要強上一籌,因為在運功逼毒的過程中,他對野王旗上至大至深的武功又有了進一步的參悟。

    但他並不打算立即開始行動。

    他必須弄清一件他一直沒想明白的事。

    這件事就是:阿醜為什麼要綁架芙蓉姑娘。

    如果換了一個多月前,上官儀絕對不會為這種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費半分心神,但現在,他的想法已與以前大不相同。

    這種轉變的原因,就是卜凡。

    在卜凡的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不同於師父一直教導他的與他自己在江湖生涯中所看到的那一面。

    他決定儘自己所能去幫助阿醜。

    幫他治好頭疼病,幫他找到仇家,幫他復仇。

    他做出這樣一個決定,並不完全因為阿醜無條件地幫過他,救過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對江湖、對人性的看法己與以前大不相同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自己也説不清的奇怪的感覺,似乎他與阿醜之間已被一根無形的細線連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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