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閉上了眼睛。
他無法正視那血肉橫飛的場面。
可想而知,許白雲被那十數柄刀劍肢解後,接下來就將輪到他們兄弟三人!
但很快,他又睜開了雙眼。
因為他聽到了高煦的呼聲。
狂喜的,驚悚的呼聲。
然後他看見了許白雲。
手舞足蹈的許白雲。
許白雲漫不經心地,如痴如狂地舞之蹈之,但他手中的長劍每一次揮出,劍尖上就會爆開一朵絢麗的血花。
沒有慘叫聲。
在他劍尖前倒下的每一個人,喉頭都噴灑出一串飛旋的血珠。
“那一戰,許白雲用他的白雲劍法輔以他只領悟了四成的‘劍器’身法,格殺了血鴛鴦令十四名一流殺手。”
公孫璆的眼中閃動着鋭利的神光,接着道:“可是,就在他格斃最後一名殺手,正準備替高熾兄弟解穴時,誰也沒有想到的意外突然發生了。”
誰也沒有注意那個嚇得癱軟在地的驛丞。
高熾兄弟沒有。
許白雲也沒有。
似已被嚇得暈過去的驛丞突然自地上一躍而起,右手中閃起一道絕豔的劍光。
劍光直襲許白雲後背。
許白雲驚覺,轉身,出劍。
但已遲了。
他的劍離驛丞尚有半尺,驛丞的劍尖已刺中他的心口。
“啪”,一聲脆響,接着一聲慘呼。
血光重現。
許白雲捂着心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沒有倒下。
倒下的是驛丞。
驛丞的小腹,被他的長劍對穿而過。
“那個驛丞就是血鴛鴦令令主的兒子?”
上它儀問。
公孫璆道:“是的。”
上官儀問:“他的劍明明比許白雲快,為什麼死的僅是他?”
公孫璆道:“因為一塊玉佩。許白雲一直貼身帶着舍妹送給他的一塊玉佩。”
玉佩裂成了兩半。
許白雲又咯出一口鮮血,看着裂成兩半的玉佩,無聲地笑了。
太子的嘴角,也掛着一抹微笑。
他舉起玉佩,怔怔地看着。
二十二年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役之後,許白雲説過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是它救了我的命,我會把它掛在我即將出世的孩子身上。”
他也仍然記得自己説過的話:“以後,如果有人拿着這塊玉佩來找我,我會答應他的任何要求。”
“他真的説過?”
佟武也差一點跳了起來。
公孫璆道:“這是許白雲親口告訴我的。”
佟武道:“玉佩呢?”
公孫璆道。“如果我猜得不錯,芙蓉身上那半塊玉佩,現在已經在太子手上!”
眼淚慢慢自他眼眶湧出,他含淚微笑道:“所以,不出三天,太子一定會設法將芙蓉救出來。”
太子的手捏得更緊,指節已泛白。
他無力地嘆了口氣,慢慢閉上了雙眼。
一陣眩暈突然向他襲來。
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發作了。
*********
四月十五,京城。
公孫璆的判斷沒有錯。不過兩天,太子就派人來召見佟武了。
佟武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得發自內心的微笑沒有在臉上顯現出來。
太子召見,當然不會有別的事。
很可能,就在今天,他就能見到芙蓉了。
太子的臉色很蒼白,精神似乎也有些萎頓。
一進門,佟武就發現了。
他的心緒莫名其妙地亂了。
太子淡淡地道:“佟大人,這兩天裏,你有沒有查出新的線索?”
佟武道:“沒有。”
太子點點頭,道:“你的計劃,我已經仔細地考慮過了。”
佟武靜靜地聽着。
他已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太子忽然沉默了。
佟武微微抬起目光,窺視着。
太子蒼白的瞼一瞬間忽然變得更白,他的目光有些呆滯,眼裏佈滿了紅絲。
佟武的心更亂了,忍不住道:“千歲,臣……”
太子抬手止住他,下決心似地用力抿了抿嘴唇,道:
“我以為,佟大人的計劃不可行!”
佟武腦中“嗡”地一聲,人已搖晃起來,他深深吸了口氣,用不太穩定的聲音道:“千歲的意思是……”
太子道:“人犯決不能放!”
佟武竭力剋制着,用盡量恭馴的聲音道:“千歲,臣不明白。”
太子道:“不錯,你的計劃是很好,可你想過這件案子在朝野引起的震動嗎?如果放了人犯,朝廷律法將被置於何地?”
佟武道:“可是,這是我們將白蓮餘黨和血鴛鴦令一舉肅清的絕好機會……”
太子道:“佟大人,你不用再説了,孤意已決!”
佟武的腦子裏又是“嗡”他一聲,脱口道:“千歲準備怎樣做?”
太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殘殺禁衞軍官,謀刺羽林衞指揮,夜闖錦衣衞,大舉進犯東廠,這些事中,只要犯下一樁,就是死罪。你説該怎樣做?”
佟武啞聲道:“千歲要殺她?”
太子道:“佟大人覺得奇怪嗎?”
佟武道:“臣不敢。”
太子冷冷地盯着他,道:“諒你也不敢!”
佟武忽地跪倒在地,道:“只是殘殺禁衞軍官,謀刺臣的兇手,並非這個人犯,千歲…··”
太子冷笑道:“那夜闖錦衣衞,大舉進攻東廠總是因她而起吧?”
佟武啞口無言。
太子冰冷的目光緊緊盯在他臉上,沉聲道:“佟大人,我很奇怪,你竟然一直在替這個人犯説話!”
佟武叩首道:“臣不敢。”
太子厲聲道:“不敢?你分明對她過於關心!”
佟武抗聲道:“臣關心的是如何肅清白蓮餘黨!”
太子冷冷道:“哦?”
佟武道:“皇上派臣回京,是皇上對臣的信任,臣好不容易才找出人犯這條線索,而且也做出了切實可行的計劃,臣實在不忍輕易失去這個機會。”
太子沉吟着。慢慢地道:“孤受父皇重託,監理國事。
可京師重地連續發生重案,如果不對人犯嚴加懲處,必然使有心作奸犯科者以為有機可乘,以為朝廷軟弱,可以任意胡作非為,一旦京師因此大亂,父皇回駕時,我、…我又如何向父皇交待?!”
——芙蓉,芙蓉,是我害了你!
——難道太子還沒有發現芙蓉的身世?
——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想到?
——時間,佟武心亂如麻。
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改變太子的決心。
不可能。
他知道不可能,更清楚那樣做的後果。
但他不能眼看着芙蓉去死。
佟武橫了橫心,抬起頭,正欲説話,卻怔住了。
太子沒有看他。
太子的目光盯着矮榻邊的一張矮几,正喃喃地道:
“為了大明律法的尊嚴,為了大明的江山,為了··我只能殺了她,只能殺了她……”
他並不是在對佟武説話。
順着他直愣愣的目光看去,佟武大吃一驚。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才控制住自己,沒有驚叫出聲!
矮几上,擺着半塊玉佩。
太子正對着它説話!
——他知道!
——他已經知道芙蓉的身世,可他還是要殺她!
——他説是為了國家,為了江山!
——為了國家,為了江山,就能任意殺死一個無辜的好人嗎?
——這個人的父親,曾拼死救過他的命,救過他們三兄弟的命!
——他竟然要殺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兒!
佟武愕然!
佟武悚然!
佟武駭極!
他死死地盯着太子。
太子的眼中,竟似有一絲淚光!
——他是在為誰流淚?
——他寧願流淚,也要殺死芙蓉!
——這是為了律法?
——律法的尊嚴是靠殘殺無辜維持的嗎?!.——這是為了江山,為了國家?
佟武不願再想。
他只想厲笑三聲!
——芙蓉,是我害了你!
——但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這個人殺死你!
太子忽然轉過瞼,冷冷道:“佟大人,你不用擔心皇上回來你交不了差,到時候,孤自有話説!”
佟武道:“謝千歲!”
太子道:“刑期就定在明天,這段時間裏佟大人太過勞累,就不要再過問這件事了!我會讓東廠和錦衣衞加派人手,保證行刑的順利進行。”
佟武道:“是。謝千歲!”
太子看着他,過了好半天,方道;“沒別的事了,你下去吧。”
佟武“咚咚咚”碰了三個響頭,大聲道:“臣告退!
願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低着頭,退了出去,所以他沒有看見,他每呼一聲“千歲”,太子的嘴角就會抽搐一下。
*********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不可能這樣做!”
公孫璆直跳起來,揪住佟武的領口,用力搖晃着。
他的眼珠血紅,憤怒地,直勾勾地瞪着佟武,厲聲道:“你快説,這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佟武直視着他,一字一聲道:“是真的。”‘公孫璆怔住,慢慢鬆開口,跌坐到椅子上。
一眨眼間,他似乎已老了十歲。
佟武道:“前輩請放心,我會救出她。”
公孫璆黯然道:“明天就要行刑,我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又怎麼救她。”
佟武道:“防守最森嚴之處,往往是最薄弱的環節。”
公孫璆目光一閃,道:“劫法場?”
佟武道:“不錯。我現在就去找馬指揮,弄清楚刑場的防護佈置。”
公孫璆道:“他會告訴你嗎?太子不讓你參與這件事的決定,他肯定已經知道。”
佟武道;“安排假劫獄的事,他也有份,他膽敢在我面前耍滑頭,我就拖他一起下水。”
楊威點頭道:“不錯,人犯已被押上刑場後,負責防務的人心裏多多少少會有一絲鬆懈,那的確是我們動手的最佳時機。我這就去安排人手,做好準備。”
一直默默無言的上官儀忽然開口了,淡淡地道:“等一等。”
楊威道:“上官兄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上官儀道:“沒有,劫法場的確是一着死中求活的妙棋,不過,不該由我們去劫。”
公孫璆道:“我們不去?誰去?”
上官儀微微一笑道:“洪虓。”
公孫璆怔住,道:“他?”
楊威道:“他會去嗎?”
上官儀看着佟武,淡淡地道:“你説呢?”
*********
黃昏。黃昏後。
佟武走進淡淡夕陽籠罩中的庭院。
他走得很慢,因為他想以最平靜的姿態出現在洪虓面前。
要想救出笑蓉,這已是他最後的機會。
但他實在沒有把握。
連一分把握也沒有。
洪虓會信任他嗎?
洪虓的臉上,竟然掛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佟武剛進門,他就自椅子上站了起來,迎上前,含笑道:“賢侄,這兩天一定很緊張吧?”
他竟然改口稱佟武為“賢侄”了。
佟武恭恭敬敬地道:“謝使者惦記。”
洪虓道:“坐,坐。”
佟武坐下,慢慢地道:“緊張歸緊張,到底算是查出一點眉目。”
洪虓眉梢微微一跳,道:“哦?”
佟武道:“芙蓉的確是他的人。”
洪虓道:“她説沒説他現在在哪裏?”
佟武嘆了口氣,道:“如果再給我半天時間,屬下一定能讓她盡吐實情,只可惜…··”
洪虓道:“怎麼,東廠怕你與他們爭功?”,佟武道:“他們有太子撐腰,所以才敢不把屬下手中的密旨放在眼裏。”
洪虓想了想,道:“你知不知道她現在被關在哪裏?”
佟武苦笑道:“就算知道,也沒有用了。”
洪虓道:“為什麼?”
佟武笑得更苦,慢慢地道:“明天,她就會被斬首示眾。”
洪虓呆了呆,道:“那……那這條線索,豈非就此斷了?”
佟武道:“是。
洪虓目光閃爍不定,喃喃道:“這條線索一斷,要想找到他,可真不太容易了。”
佟武道:“未必。”
洪虓神情一變,道:“你説什麼?”
佟武道:“屬下想到另外一個可能有用的線索。”
洪虓不覺有些興奮,道:“你説。”
佟武道:“十二那天夜裏,有人大舉進攻東廠,殺死東廠二十餘名高手,……”
洪虓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佟武道:“使者知不知道進攻東廠的人也丟下了五具屍體?”
洪虓道:“你是説··…”
佟武道:“屬下已經設法買通了關節,想請使者去看一看那些死人。”
洪虓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不錯,你做得很好。
死人説的話,絕對比活人的話更可信,只可惜這世上沒幾個人能聽懂他們的話。”
佟武道。“其實屬下已試着去聽過。”
洪虓道:“你聽出什麼了?”
佟武道:“如果屬下能聽出來,就不必煩勞使者辛苦這一趟了。”
洪虓面上的笑意更濃了。
看來,佟武這一記巧妙的馬屁正拍中了他的癢處。
楊思古忽然道:“佟兄,東廠一向戒備森嚴,師叔此行安全嗎?”
佟武淡淡地道:“憑使者的功力,就算佟某在朝廷上沒有半點關係,想進東廠,只怕不是件很難的事。再説,今天夜裏一直到明天,對於東廠來説,最重要的是芙蓉,而不是幾個死人!”
洪虓的目光轉向楊思古。
他面上仍帶着笑意,但他的目光已冰冷。
楊思古立刻緊緊閉上了嘴。
洪虓轉向佟武,慢慢地道:“這麼説,要等到夜裏,我才能去會那些個死人?”
佟武道:“是”
洪虓含笑道:“賢侄,我也有一個人,等着你會一會他。”
佟武一怔,道:“現在?”
洪虓道;“不錯。”
佟武忍不住又道:“死人?”
洪虓淡淡道:“活人。”
佟武心裏微微一跳,道:“誰?”
洪虓道:“吳誠。”
*********
夜。
無星,無雲。
月在中天。
清朗朗的月光灑滿幽藍的天幕。月光下的一切,都顯得很寧靜,很清爽。
除了他們眼前這座小院。
小院上空似乎籠罩着一層看不見卻使人自心底裏生出寒意的愁雲慘霧。
還沒走進院門,洪虓的鼻子就抽動了一下,眼睛也眯了起來。
佟武和楊思古都已忍不住摸出一塊絲帕,捂在了鼻端。
院裏飄出來的那種混雜着惡臭的奇異的濃香,已使他們的胃都抽搐、緊縮、翻騰起來。
洪虓看了他們一眼,微微搖了搖頭,似乎很有一些感慨。他腳下不停,慢慢地一直走進院中。
迎面,一排三間房屋,每一間屋子裏,都亮着燈。
燈光慘白,似乎也帶着種説不出的妖異之氣。
洪虓淡淡道:“人在哪裏?”
佟武左手握着絲帕捂住鼻端,右手指了指正中那間屋子。
洪虓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嘶啞,低聲道:“如果你連這種氣味都承受不了,你就永遠聽不懂死人的話!”
佟武立刻放下絲帕,深深吸了口氣,道:“是。”
洪虓微微一點頭,目光轉向楊思古。
楊思古的絲帕也已放下。
他顯然也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眉頭還是緊緊皺了起來。
洪虓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大步走向中間的房間。
房間裏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白色的杉木條案,躺着用白布覆蓋住的三十二具屍體。
白紗罩燈散發着白色的光。
佟武指着中間兩排條案,道:“這是東廠的公公。”轉而指了指牆邊的一排五張條案,又道:“那是他們。”
洪虓毫不猶慮地走近中間一排,掀開白布,俯下身,仔細觀察着每具屍體上的傷口。
東廠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身上都只有一處傷口。
足足三炷香工夫過去,洪虓才直起身,走向牆邊。
這次,他看得更仔細。
又是三炷香工夫過去了。
洪虓將白布仔細地蓋好,一言不發,快步走了出去。
剛出院門,楊思古突然彎下腰,扶着牆,劇烈地嘔吐起來。
洪虓冷冷地看着他,低聲道;“行了!”
楊思古顯然想忍住,卻忍不住。
佟武突然用一種自嗓子眼裏擠出的聲音道:“就讓他吐吧。”
洪虓冷冷地閉緊了嘴。
佟武道:“其實,屬下也很想吐。”
洪虓着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就不想?”
佟武怔住。
楊思古愕然。
洪虓嘆了氣,低聲道;“只是不該在這裏吐。”
一回來,洪虓就快步衝上小樓,將佟武和楊思古丟在樓下花廳裏。
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洪虓才重新露面。
他下樓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人備酒,而目一定要酒性最烈的燒刀子。
在佟武的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洪虓喝酒。
洪虓的酒量竟然不錯。
七八杯性烈如火的燒刀子下肚,他的臉色竟然沒有絲毫改變。
喝下第九杯酒,洪虓終於説出了他下樓後的第二句話。
他問楊思古:“你看出什麼了?”
楊思古道:“東廠的二十七人中,有十九人都死在刀下,而且是一刀斃命。”
洪虓慢慢斟着第十杯酒,道:“還有呢?”
楊思古道:“可以肯定,那是他的刀。”
洪虓放下酒壺,卻沒去碰酒杯,淡淡地道:“的確是他。從傷口的部位來看,正是他習慣出手的部位。你還看出了什麼?”
楊思古道:“沒有了。”
洪虓轉向佟武:“你呢?”
佟武道:“那十九人中,有十二人的傷口比其他七人的大,而且深,似乎他出手格殺這十二人在後,…··老實説,這不太像他。”
洪虓道:“為什麼?”
佟武道:‘’因為,他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也很講究殺人的技巧,如果一刀就能致敵死命,他絕不會浪費哪怕將刀多刺進半分的力氣。”
洪虓點頭道:“不錯,那十二人的創口比其他七人的要大一些,絕對是拔刀時又用力划動了一下,這對他那樣的高手來説,是不可想像的。”
高手不僅不肯浪費一絲精力,更不肯浪費一點點時間。
敵手既然已死,則拔回刀時,絕對沒有必要再擴大創口,這樣做,只會延緩將刀拔回的速度。
洪虓道:“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
佟武道:“什麼?”
洪虓道:“在格殺了七人之後,他突然失去了自控能力。”
佟武暗暗吃了一驚。
他不能不佩服洪虓的判斷力。
洪虓道:“這説明,芙蓉對他來説,非常重要。若非如此,他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佟武默然。他當然知道上官儀為什麼如此重視芙蓉。
洪虓道:“他手下的五個人身上,你們是不是也看出一些線索?”
楊思古道:“沒有。”
佟武道:“屬下覺得,在他們身上根本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情況。”
洪虓搖搖頭,豎起一根手指,道:“你錯了。”
佟武道:“屬下不懂。”
洪虓道:“他們身上的傷口説明東廠的實力比我們想像的要強大得多。可以肯定,這五人死於一流高手之手。
而以東廠的實力,竟然只格殺了五人,卻損失了二十七人,這又説明他現在已經有反擊我們的實力。”
他頓了頓,又道:“你知不知道他進襲東廠時,帶了多少人?”
佟武道:“據東廠的人説,有五十之數。’”
洪虓嘴角微微一挑,不無譏諷地道:“東廠總是會誇大一些的,我估計,不會超過三十人。”
佟武道:“也就是説,只要我們能在他的實力進一步擴大之前找到他,吃掉他應該不成問題。”
洪虓慢慢地點着頭,端起了第九杯酒。
酒杯已舉到嘴邊,卻又放下了。
佟武的兩隻手緊緊按在膝蓋上,手心不斷沁出冷汗。
他的心已提到嗓子跟上,心跳幾乎停頓。
終於,洪虓舉杯一飲而盡,低聲道:“必須儘快查找出他的行蹤。”
佟武道:“使者放心,雖説東廠有太子撐腰已不大買屬下的賬,但錦衣衞還是能夠加以利用的,有他們遍佈京城的眼線,遲早能將他挖出來。”
洪虓淡淡地道:“只能早,不能遲。”
佟武怔了怔,道:“是,屬下會盡力……”
洪虓道:“有一條現成的線索就在眼前,你又何必捨近求遠呢?”
佟武略顯吃驚地道:“什麼線索?”
洪虓道:“芙蓉。”
佟武道:“只可惜屬下根本打聽不出她被關押在哪裏洪虓淡淡地道:“不用打聽,明天,她肯定會露面。”
佟武道:“明天?明天她就要被當眾斬首……”
他忽然瞪圓了雙眼,大張着嘴,哈哈地道:“使者不會是想……想…·”
洪虓道:“不錯,劫法場!”
楊思古立即跳了起來,道:“太冒險了!師叔,這太冒險了!”
洪虓道:“你呢?你怎麼看?”
佟武道:“請恕屬下直言。”
洪虓道:“講。
佟武道:“屬下認為不可行。”
洪虓道;“為什麼?”
佟武道:“一來處決如此重要的人犯,而且太子已親自過問,法場守備必定極其森嚴,二來我們果真有所舉動,不僅會遭到朝廷方面的全力追緝,也會在他面前暴露目標。”
洪虓道:“你以為我在京城裏對他來説還是一個秘密嗎?”
佟武怔住。
洪虓嘆了口氣,道:“告訴你吧,他已經來過這裏,上過這幢小樓!”
佟武目瞪口呆。
他的震驚絕不是硬擠出來的,因為他的確沒想到憑上官儀的身手和一貫的謹慎細心,竟會留下一絲痕跡,更沒想到會被洪虓發現。
洪虓道:“所以,我們早已處在明處。可只要我們將芙蓉控制在手中,就算她拒不吐實,我們也能以逸待勞,等他先出牌!”
楊思古道:“可是朝廷方面…”
洪虓道:“一旦得手,我們完全可以撤出京城,朝廷方面又能奈我何?”
佟武道:“刑場四周,肯定會遍佈錦衣衞、東廠和大內的一流高手,我們的損失一定會很大。”
洪虓道:“如果不能控制住芙蓉,任由他坐大,我們的損失一定會更大。”
他頓了頓,接着道:“再説,他大概也不會看着芙蓉被斬首而坐視不管吧?’”
佟武道;“使者的意思是。他也會去劫法場?”
洪虓道:“既然他能強攻東廠,為什麼不會劫法場?
一旦我們動手,他緊接着也會動手,東廠、錦衣衞的高手們總不會只對付我們,不對付他們吧?”
佟武站起身,道:“使者已經決定了?”
洪虓點頭。
佟武道:“屬下該走了。”
洪虓道:“去找錦衣衞的馬指揮?”
佟武道:“是,屬下只希望現在去還來得及。”
洪虓道:“無論是否打探到消息,天亮前,一定要來見我。”
佟武道:“是。”
*********
上官儀微笑道:“我知道洪虓一定會這樣做。”
佟武道:“還有一個問題。”
上官儀道:“你擔心芙蓉真的落到洪虓手上?”
佟武道:“是。”
上官儀道:“不會。”
楊威道:“一旦他們動手,必定會吸引住所有守衞的注意力,所以能接近芙蓉身邊的人絕不會多。”
佟武道:“但這些人肯定是真正的高手。”
楊威摸出一個扁長的銀匣,微笑道:“在那種情況之下,再高的高手,只怕也躲不過它。”
佟武一怔,脱口道:“暴雨梨花針?!”
上官儀道:“不錯。”
“暴雨梨花針”以機簧發射,力道之強,可在十丈之外,穿透三分厚的鐵板。在被江湖人視為最霸道的七種暗器之中,排名第四。
楊威道;“我們共有十匣‘暴雨梨花針’,一次就能發出三百二十枚鋼針,不僅能在芙蓉四周形成一道堅強的封鎖線,而且能為我們贏得撤出的時間。”
佟武輕籲一口氣,又道:“如果洪虓一定要等我們先動手呢?”
上官儀道:“就算他能等,也沒關係。”
楊威道:“一旦劊子手舉刀,他們仍不動手,我就先發暗器,擊斃劊子手。”
上官儀道:“劊子手被擊斃,刑場必然大亂,洪虓必定趁機先發制人。”
他笑了笑,道:“你想他會不會眼睜睜看着芙蓉被別人救走?”
當然不會。
上官儀道:“再説,明天我也會在刑場上。”
佟武吃驚道:“你?”
上官儀笑道:“羽林衞指揮佟大人既然不太為太子所信任,那麼維持刑場秩序的重任,當然就落到了禁軍虎賁左衞驍騎營頭上嘍。”
佟武道:“可你不能出手。”
上官儀道:“為什麼?”
佟武道:“你一出手,就會被洪虓認出來。”
上官儀道:“但我可以左右驍騎營馬隊進攻的方向。”
的確,刑場一旦大亂,洪虓安排的人手必定會出擊,在這種時候,只要身為驍騎營校尉的上官儀振臂一呼,所有驍騎營的軍士都絕對會將矛頭對準洪虓的人。”
楊威道:“現在最讓人擔心的是,刑場的地點會不會臨時改變。”
佟武道:“絕不會。太子此舉,是想殺一儆百,當然希望圍觀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刑場一定設在菜市口。”
楊威一笑,道:“他大概沒想到,菜市口一帶的地形,對我們的撤離也是最有利的,白天我已去看過,至少有四條街道可以利用。”
上官儀道;‘請楊兄現在就着手安排,每一個可能起作用的地點,都要安排至少兩個我們的人。”
楊威道:“上官兄儘管放心。”
佟武這才真正吁了一口氣,四下看了看,道:“公孫前輩呢?”
楊威壓低聲音道:“我們讓他休息去了。”
佟武道:“明天,上官兄不能出手,只有公孫前輩才能對付洪虓……”
上官儀道:“不必。”
佟武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公孫前輩連日來心神太過疲憊,所以我們不準備讓他去刑場,以免……”
佟武點點頭,又道:“可洪虓…··‘”
楊威道:“我們特意為他一人準備了四匣暴雨梨花針。
再説,他果真親自動手,也一定會成為錦衣衞和東廠的頭號目標。”
佟武緊張的心情終於完全放鬆,眼中浮起一絲笑意,含笑道:“上官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見到了誰?”
上官儀道:“吳誠。”
佟武不禁一怔:“你怎麼知道?”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如果到現在他不出現,洪虓就不是洪虓了。”
佟武道:“不是洪虓?是誰?”
上官儀笑道:“是天字一號的大笨伯。”
他笑着接着道:“我聽説,錦衣衞手中有一種通過西域、從波斯阿刺伯傳來的叫‘千里眼’的鏡子?”
佟武道:“是。
上官儀道:“你有辦法弄一個出來嗎?”
佟武奇怪道:“你要它幹什麼用?”
上官儀在現在這種時候忽然不着邊際地扯起毫不相干的閒活來,更令他奇怪。
“聽説,用那種鏡子,能將很遠很遠以外的景物收到眼前來,是嗎?”
上官儀不答,含笑接着問。
佟武道:“的確是有這種奇妙的功效。”
上官儀道:“你一定奇怪我突然説起這些閒話來,是不是?”
佟武道:”是。”
上官儀道:“其實,如果吳誠不出現,我也不會想到它。”
佟武道:“我還是不明白。”
上官儀一笑,笑得很有些莫測高深,悠悠地道:“你會明白的。”
*********
太子無力地搖了搖頭,道:“你還擔心什麼?”
馬指揮道:“臣擔心會有人劫法場。”
太子道:“有東廠,有你的錦衣衞,還有大內的侍衞高手,有什麼可擔心的?”
馬指揮道:“臣親眼見過賊黨首領的武功,老實説,除了佟大人,臣想不起還有誰能對付地。”
太子以手扶額,閉上了眼睛。
又一陣眩暈襲來了。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在加重。
——一定要支持住,一定要支持到這件事情結束!
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説。
馬指揮道:“佟大人他。…·”
太子煩躁地搖了搖頭,道:“他一直堅持放了人犯,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馬指揮道:“佟大人的想法的確有些異想天開,但他對朝廷,對皇上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他的計劃也並非沒有可行之處,臣·…·”
太子道:“我並不懷疑他的忠心,只是他的做法,…如果他的計劃失敗了,人犯又乘機逃之夭夭,父皇回來,你讓我如何交待?”
馬指揮道:“殿下既然決心已定,佟大人當然會毫不猶豫地執行殿下的命令,殿下為什麼將他排出這次行動之外呢?”
太子緊按着太陽穴的右手輕微地顫抖着,他的眉頭虯結着,也在輕微地抖動。
馬指揮道。“殿下不舒服?”
太子道:“沒什麼,有話你儘管説。”
馬指揮道:“有一句話,臣不敢説。”
太子道:“這裏沒有別人,你説吧。”
馬指揮道:“不知殿下想過沒有,皇上回駕後,一定會詢問佟大人有關白蓮教的事,如果皇上認為佟大人的計劃更好……”
太子道:“那你説,該怎麼辦?”
馬指揮道:“讓佟大人蔘與這件事,而且,命他做監斬官!”
他沒有再説下去。
話不能説得太明白了,他相信,太子立刻就能體味出此舉的用心所在。
果然,太子虯結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臉上甚至閃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他深深看了馬指揮一眼,道:“好吧,就由你去通知他。”
馬指揮道:“是。臣這就去辦。”
太子道:“不是現在,是明天上午。”
馬指揮怔了怔,旋即道:“是,臣明白。”
太子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想到過賊黨有劫法場的可能,所以,今天下午,特意去請了一位大高手來。”
馬指揮道:“大高手?”
太子道:“不錯,一個絕對比佟武更厲害,而且絕對比他更可信任的大高手。”
馬指揮道:“臣實在想不出會是誰。”
太子道:“潭柘寺的九峯禪師。”
馬指揮恍然道:“原來是他!臣怎麼就沒有想到他呢?”
*********
潭柘寺。
寺後,寶珠峯。
阿醜伏身在龍潭邊的一塊巨石後。
他已等了近半個時辰。
終於,寺裏的最後一星燈光熄滅了。
他貓着腰,沿着碗蜒曲折的山道無聲地急掠而下。
轉眼間,他已看見那幢小屋。
小屋裏沒有燈光。
也不會有人。
自從小屋的主人去世後,這裏已少有人來。只有九峯禪師時不時上這裏小住一兩天。
中年時的道衍初遊潭柘山禮祖塔時,曾寫下一首長詩,詩的結尾處寫道:“何時乞地息餘年,不學鳥巢居木杪。”
他助皇帝“靖難”功成,官封太子少師後,果然如詩中所言,建小屋於寶珠峯,潛心修行,一意探究佛法精義。
實際上,他在這幢為“清修”而建的小屋中,並未真正清靜過一天。
為了保護他的安全,皇帝調遣了數幹精鋭的禁軍,駐紮在山坡四周。皇帝本人也經常來探視,達官貴人、重臣顯宦、名土高僧們自然也會奔馬常至,經年不息。
到後來,道衍乾脆搬進京城裏的護國寺中去了。
他一走,這幢小屋立刻成了名副其實的“靜室”
阿醜舉掌一推,門應手而開。
雖説常年無人居住,屋子裏卻沒有那種清冷陳腐的氣息。
阿醜晃亮火摺子,走到擦洗得一塵不染的神案邊,點亮了案上的一枝蠟燭。
燭光立即照亮一張臉。
一張雙目低垂,帶着慈和的微笑的臉。
阿醜怔怔地看着無言地凝視着他的佛像,雙膝一曲,跪倒在蒲團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雖説他自幼在潭柘寺長大,但誠心誠意地向佛像磕頭,這還是第一次。
他不是在祈求。而是在感謝。
感謝佛祖的慈悲和無邊的法力。
——我有一個姐姐!還有一位舅父!
對於十二年來一直以為自己已沒有一個親人的阿醜來説,這是何等的喜悦啊!
不錯,他惟一的骨肉同胞性命已危在旦夕,但他仍要感謝佛祖,感謝他為他惟一的姐姐留下的一條生路。
——我一定能救她出來!
阿醜在心裏默默地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他又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站起身,端起燭台,走進左手邊那間廂房。
房間不大,陳設也很簡單,除了一桌一椅外,只有靠牆的幾個書架。
書架上滿是書。
每一冊書都是一塵不染。
每隔兩天,無初大師就會親自指派四名僧人,來這幢小屋細心灑掃。阿醜一定要等到夜深,就是擔心會碰上灑掃的僧人。
阿醜的目光滑過一層層書架。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師父絕不會騙我!
——那件東西一定就在這裏!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定在書架角落裏一個扁長的匣子上。
他屏住呼吸,慢慢打開匣蓋。
然後,他立即閉上了雙眼。
——是不是看錯了?
他的心跳已停頓。
——冷靜!再冷靜!
他慢慢睜開雙眼,綠豆大的小眼睛一下瞪得溜圓。
——是它!
——就是它!
——我不是在做夢!也沒有眼花!
阿醜雙膝一軟,抱着匣子癱倒在地上。
——姐姐,你等着,我來救你了!
狂喜的淚水瞬間已流滿他的臉龐。
他抱着匣子,放聲痛哭起來。
*********
夜。
死沉沉的黑暗。
楊思古站在院中,黑暗包圍了他。
小樓上的窗户微微發亮。
他知道,洪虓正在“休息”。
他怔怔地凝視着窗户上那一抹昏暗的微光,竭力想將自己紛亂的心緒理清。
洪虓的命令已經由他準確無誤地傳達下去,所有的人都已做好充分的準備。
怎麼找,他也沒能從這個計劃中找出半點漏洞,但他的心裏,還是很亂,很亂。
——佟武真的可以信任嗎?
他無法自佟武身上看出半點可疑之處,但他就是不放心。
或許,不是對佟武不放心,而是對洪虓。
近幾天來,他覺得洪虓變了。
他印象裏的洪虓,絕不會做出“劫法場”這種孤注一擲的決定。
僅僅在幾天前,洪誠還曾用他那奇特的,嘶啞、低沉,帶着冷森森的殺氣的嗓音告誡過楊思古,在任何時候,都要設法替自己準備一條後路。
但“劫法場”這個決定,顯然沒有後路。
當然,楊思古相信,憑他們現在的實力,只要嚴格地按照洪虓的計劃行事,這次行動應該能成功。
可萬一,萬一失敗了呢?
洪虓沒有準備退路。
或許,他已經準備好了抽身之策,但僅僅是為他自己?
不,不可能。
楊思古想不出洪虓能如何抽身。
一旦這次行動失敗,洪虓對於血鴛鴦令將毫無價值。
沒有絲毫利用價值的人在血鴛鴦令手中將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楊思古用腳指頭都能想像出來。
洪虓當然更清楚!
但他還是要孤注一擲!
這是為什麼?
楊思古怔怔地站在黑暗中,怔怔地看着窗户上那一抹昏暗的燈光突然熄滅。
他心裏也是一片黑暗。
他不想迷失在黑暗中。
他在掙扎,在尋找。
尋找寶貴的光明。
突然,他心中閃起一道亮光。
對,是自那一天開始,洪虓才變的。
對佟武的態度突然轉變,對事態發展的判斷和處理問題的手段也改變了。
那一天,洪虓在小樓上發現了那個人曾經來過的痕跡。
——這是不是説明,在洪虓的內心深處,對那個人的恐懼比對血鴛鴦令更強烈?
除了直刺入骨髓的強烈恐懼,還有什麼能使洪虓這樣的人改變呢?
想起“那個人”,楊思古不禁又想起了李至。
血肉模糊的李至。
他的胃突然間抽搐起來。
恐俱感像一根鋭利的冰凌,直刺進他心間,再從心底裏發散出來,散至全身。
他彎下腰,緊緊捏住了自己的喉嚨。
他想嘔吐,但他不能。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竭力控制着自己。
東廠的小院裏,那十七具屍體一具接一具,閃現在他眼前。
或許他能“聽懂”那十七具屍體所説的話不比洪虓能“聽懂”的多,但他卻聽懂了一句很關鍵的話。
那十七具屍體上的十七道傷口,就像是十七張嘴在齊聲告訴他,“那個人”的功力,比受傷前更精深,、而“那個人”的出手,比受傷前更殘酷。
他知道,洪虓一定也聽懂了這句話。
但洪虓卻沒有説出來!
——我該怎麼辦?
——我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我還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嗎?
楊思古忽然感到後悔。後悔自己跟着洪虓跨出了那一步。
走出那一步,是因為他對自己以前的生活很不滿。
他希望能生活得更好一些。
但現在,他知道自己的生活正在變糟。
為什麼到頭來,人們總會發現自己所追求的東西其實並不比已經擁有的更好呢?
——佟武這個人真的值得信任嗎?
楊思古第七次認真地、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
他已不再為了洪虓而思考。
他是為自己。
自認識佟武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他知道,佟武絕對是一個最忠實的朋友。
如果現在他還能信任什麼人的話,他只信任佟武。
清涼的夜風直穿透他的衣衫,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全身已被冷汗濕透。
就在剛才,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在他與那個人之間,佟武會更信任準?
處在現在這種形勢下,他仍然將佟武視為惟—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那麼,“那個人”為什麼就不會信任佟武呢?
他會去刺殺自己惟一能夠信任的人嗎?
東邊的天空泛起第一絲魚肚白時,楊思古終於做出了抉擇。
他全身的衣服幾乎已濕透,也不知是被露水,還是汗水。
他只希望,這次的抉擇不是一個錯誤。
他已經錯過一次,決不能再錯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