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石花村。
黃昏。
夕陽尚未落山,卜凡就急匆匆趕回村。
推開院門,他問正坐在前院柳樹下的老家人:“上官公子和阿醜呢?他們來沒來?”
老家人衝後院點了點頭。
卜凡快步向後院奔去。
他有一個驚人的消息急於告訴上官儀和阿醜——潭柘寺的九峯禪師竟突然圓寂了!
九峯的年紀並不算老,精神也很健旺,他突然圓寂,在潭柘寺上下引起了一片譁然。
卜凡更吃驚。
今天未時後,太子做完治療,很想找九峯禪師清談,派人去叫時,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在自己的禪牀上端然坐化了。
一開始,卜凡很有些懷疑九峯是死於上官儀、阿醜和公孫璆之手,因為昨天黃昏後,上官儀和阿醜衝出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回到他家,而子時前,公孫璆也突然消失了。
但檢查過九峯的遺體後,卜凡已能肯定,他的死和別人沒有任何關係。
九峯的確是坐化了。
沒有人。
上官儀的房間是空的,阿醜的房間也是空的。原本稍嫌凌亂的房間已被收拾得整整齊齊。
整齊得就像從未有人住過。
卜凡慢慢走進自己的書房。
書房裏還是老樣子。
他在椅子上坐下,才發現桌上有一張紙。
紙上畫着一朵墨跡淋漓的芙蓉花。
他看着這張紙,拈起,慢慢將它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走出去。
“先生要去哪裏?”
老家人問。
卜凡晃了晃手中的漁竿,微笑道:“釣魚去。”
老家人怔了徵,忍不住回頭向後院看了一眼。
卜凡微笑道;“今天正是釣魚的好天氣。你説是不是?”
老家人道:“是。
卜凡將出院門,又道:“你記住,家裏從來沒有外人來過。”
老家人道:“是。”
夕陽灑在綠蔭蔭的柳樹葉上,耀動着明麗的反光。
透過茂密的樹林,他已能看見河面上的鱗鱗波紋。
河邊,一個人正在垂釣。
卜凡不禁笑了起來,道:“鐵頭,釣上幾條了?”
鐵頭轉過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原來是卜先生,你也來釣魚?”
卜凡道:“正是。”
鐵頭還想説什麼,卜凡已壓低聲音,指着水面上的浮漂,道:“噓!有魚咬鈎了!”
*********
夜,夜深。
有風。狂風。
狂風肆掠過山坡上茂密的叢林,激起陣陣低沉的濤聲。
洪虓指着十餘仗開外的“少師靜室”,問楊思古:“就在那裏?”
楊思古道:“是。佟兄説,密道口就在那裏,另一個出口在回龍峯下。”
洪虓點點頭,道:“難怪上次我們搜遍這座山,也沒有找到他!看來,他是通過這條密道和九峯那老禿驢聯繫。”
楊思古道:“師叔説的是。”
洪虓轉過身,恭聲道:“令主,您看我們該如何行動?”
他的身邊,站着一個女人。
一身紅衣,紅紗蒙面的女人。
夜色正深沉,就算面對面,也很難看清別人的臉,但她的臉上,仍蒙着一幅紅紗。
令主的聲音暗啞而且蒼老:“楊公子,太子住在哪裏?”
楊思古道:“大雄寶殿左側的延清閣內。”
令主冷冷道:“你能肯定?”
楊思古道:“能。延清閣後面,隔着一座財神殿,就是方丈院,太子住在那裏,是想離九峯禪師近一些,對自己的安全有利。”
令主默默點了點頭,卻沒説話。
洪虓道:“令主的意思是…··”
令主淡淡地道:“本座率人直搗潭柘寺延清閣,洪老去回龍峯,將他們驅至潭柘寺,本座解決了太子之後,會回兵至此設伏,洪老的心願便可達成了。”
洪虓喜道:“謝令主。”
令主面幕後目光一閃,輕輕一擺手,道:“動手!”
她身後數十名蒙面入一齊躬身,眨眼間已消失在夜色裏。
洪虓的嘴角飛快地閃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對楊思古道:
“我們去那邊看看。”
楊思古道:“師叔,靜室中或許有人留守,現在過去,屬下擔心會打草驚蛇。”
洪虓飛快地瞟了他身後兩名蒙面人一眼,道:“我正是想去看一看那裏是否有人留守。”
楊思古怔住。
洪虓目光閃動着,低聲道:“你隨我來。”
楊思古心中一凜,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向“少師靜室”
走去。
走出十來步,洪虓突然附在楊思古耳邊,壓低聲音道:
“你已經通知佟武了?”
楊思古也悄聲道:“是。”
洪虓道:“佟武怎麼説?”
楊思古道:“他説他明白。”
洪虓滿意地一點頭,道:“好,那就好。”
洪加含笑看着他。
楊思古道:“憑咱們和血鴛鴦令的實力,足以吃掉他們,師叔為什麼還要讓佟武帶着禁軍趕來呢?”
洪虓淡淡地道:“你以為我真的願意和令主交易,將野王旗至上至深的玄妙武功拱手相送?”
楊思古道;“原來,師叔是想…·”
洪虓道:“九峯的武功我雖沒有親眼見過,但可以肯定,與令主應該在伯仲之間,加上太子的貼身護衞和寺裏的數百僧兵,令主很難輕易得手,一旦佟武趕到,合兵剿殺,她還能逃得掉?我們去掉了一個強敵,佟武及時趕到救援太子,在朝廷上的地位肯定會更穩固,豈不是一舉兩得!”
“屬下明白了。”
楊思古欽服之情,溢於言表。
當然,令他欽佩的,仍然不是洪虓的心機,而是上官儀精確的算度。
上官儀簡直就像是洪虓肚子裏的蛔蟲,洪虓最最隱秘的思想,他都一清二楚。
他也明白了其實洪虓並不在乎秘道處是否有人把守。
洪虓叫他過來,只不過不想讓令主留在他身邊的那兩個蒙面人聽到他的話。
那兩名蒙面人都是女人。
楊思古知道,她們一直留在洪虓身邊,不僅僅是陪着洪虓‘休息”,主要是監視洪虓的一舉一動。
血鴛鴦令會主不可謂不謹慎,不小心,但她還是沒料到洪虓已經有了對付她的絕妙的計劃。
可洪虓的計劃,完全在上官儀的掌握之中。
楊思古不禁要奇怪,奇怪自己身為上官儀最親密的朋友之一,在過去的幾年中,竟一直以為自己的才能並不在上官儀之下。
他心裏暗自一嘆,道:“師叔,咱們要不要分出一隊弟兄,搶先控制住這條密道?”
洪虓道:“不必。等他們從密道出來,不僅會碰上血鴛鴦令,還會碰上佟武率領的禁軍,我們豈非更省心!”
楊思古一笑,道:“是。”
——的確,你很快就要徹底地省心了。
——只有死人,才會不為任何事操心。
——今夜,你就將變成一個死人!
——我會親手殺了你!
*********
遠遠地看見溪邊的巨石,楊思古停了下來,悄聲道:“那塊巨石下,就是密道的出口。”
洪虓目光閃動着,慢慢地道:“這裏很安靜。”
楊思古道:“是。”
洪虓的目光四下轉動着,目光中已閃出一絲警覺。
楊思古道:“師叔,有什麼不對嗎?”
洪虓道:“太安靜了。”
楊思古怔住。
洪虓道:“如果他們就在那邊山谷中,這一帶應該有他佈置的警戒和暗樁。”
楊思古道:“屬下帶幾個人,先過去探一探。”
洪虓無言,似乎有些遲疑。
他在聽。在用心辨別着四下裏的每一絲聲音。
只有風聲。
風聲中,間或有幾聲蟲鳴。
洪虓忽然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
楊思古道:“師叔……”
洪虓突然轉過身,看着身後。
他的目光慢慢地掃過身後那八十餘張臉。
在每一張臉上,他看到的都是忠誠。
只有忠誠!
——他們之中,會有人出賣我嗎?
這個念頭只一閃,便消失了。
——我的疑心越來越重了。
——我真的已經老了嗎?
他深深吸了口氣,對楊思古道:“好,你去!”
二十餘條人影飛快地掠過小溪,掠過山腳,一轉,就不見了。
幾乎同時,山谷中響起一聲沉喝:“什麼人?!”
幾乎同時,響起了劍鋒刺出時帶起的鋭響。
洪虓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知道,楊思古的長劍已經出鞘。
他還知道,那柄劍一旦出鞘,不飽飲鮮血絕不會輕易收回鞘中。
果然,他聽見了慘叫聲。
短促的,驚駭的慘叫。
洪虓飛身掠起,揮手道:“上!”
掠過山腳,眼前是一片開闊的谷地。
山谷中,數十人正絞纏在一起,大呼酣戰。
洪虓剛一出現,尚未加入戰團,絞纏在一起的人羣突然分開,十數條人影驚叫着向山谷裏蒼皇退卻。
緊接着,洪虓聽見了楊思古的喝叱聲:“追!弟兄們,絕不能讓他們跑掉!”
洪虓來不及多想,也對身邊的人道:“快!追上去!”
追擊的人飛身急掠,逃的人也不慢。
道路並不崎嶇,正可以充分地發揮輕功,所以洪虓一時間並未注意到,這塊山間的谷地已越來越窄,谷地兩邊的山坡,也越來越陡峭。
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遲了。
黑沉沉的山谷間突然間大放光明,兩邊陡峭的山坡上,亮起一排數十枚火把。
前面也有火把。
八名青衣大漢左手舉着熊熊燃燒的火把,右手平端着一隻扁平的銀匣。
“暴雨梨花針!”
洪虓的瞳孔頓時收縮,眼中暴射出針芒一般的殺氣!
——埋伏!
——對方竟早有準備!
——是誰出賣了我?!
楊思古頭髮披散,渾身血跡,倒執着長劍退了下來,啞聲呼道:“師叔,姓佟的小子把我們給騙了!”
他率領的二十餘人竟然只剩下了七人!
——佟武!
——當然是佟武!
洪虓這才明白,打一開始,佟武就從未相信過他的話!
一瞬間,他已鎮定下來。
他手下還有近七十人,這些人都可稱一流高手,而且,他們顯然無意背叛地。
他還有機會。
目光鎮定地四下一掃,他已斷定,對方絕對不超過四十人。
他目光閃動着,一邊觀察四面的地形,一邊飛快地盤算着對敵之策。
一陣清朗的大笑聲響起,巨石邊的八條大漢閃過兩旁,上官儀輕袍緩帶,負着手,笑眯眯地自石後踱出,含笑道;“洪師叔,別來無恙?”
洪虓啞聲道:“果然是你!”
上官儀微笑道:“我知道,這兩個月來,師叔一直很想見我,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説?”
洪虓道:“是不是佟武?”
上官儀道:“當然是他。師叔素來心思縝密,應該能想到,佟武是絕對不會背叛我這個朋友的。而且他也絕不會相信你編造的所謂罪狀!”
他頓了頓,又道:“只要我説出事情的真相,你身後的弟兄們也不會再為你賣命,你信不信?”
不信!
洪虓當然不信。
上官儀一笑,提高聲音道:“只要諸位立即回頭,我保證絕不會追究過去的事,諸位表個態吧。”
洪虓的身後,沒有一個人回答。
他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
上官儀淡淡地道:“師叔馬上就要笑不出了。”
洪虓一怔。
他的笑意剛展開,便完全凍結。
他聽見了慘叫聲。
慘叫聲發自他身後。
他回頭,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剛才還整整齊齊在他身後嚴陣以待的近七十名一流好手,現在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這四十餘人中,他的心腹死黨只有十二、三名,而且正被其餘的人合力圍殺。
他的身邊,只剩下神色驚煌的楊思古和那兩名蒙着面的女人。
洪虓厲吼一聲,身形一晃,疾撲向上官儀,嘶聲道:“我殺了你!”
身在空中,雙臂一曲一伸,右手並掌如刀,急削上官儀脖根,右手五指如鈎,直抓上官儀頂門。
上官儀含笑揮袖。
一聲裂帛。
衣袖碎裂,數十片碎布片在鋭急的掌風中,如浪蝶翻飛。
上官儀面色大變。
他根本沒想到,洪虓的功力竟然已比他高出一籌!
先機一失,他立即陷入被動。
洪虓雙掌飛揚,幻起無數道掌影,夾着一聲聲攝人的呼嘯,罩向上官儀周身要害。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只有生擒上官儀,自己才有一線生機。
而且,他必須緊緊纏住對手,因為他不能讓巨石邊那八名壯漢有發射暴雨梨花針的機會。
上官儀一退,再退。
他已無路可退。
他的後背,即將貼上那塊巨石!
兩名壯漢丟開火把,抽出腰刀,厲叫着直撲上來。
刀光閃起,疾砍洪虓的雙肩。
洪虓左掌變拳,直搗上官儀中宮,右腳起處,一名大漢慘叫一聲,飛起在半空,右手五指如鈎,抓裂了另一名大漢的咽喉。
血珠飛濺,灑滿洪虓的袍襟。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扭曲慘厲的面容。
他已不像是個人,而是一尊浴血的殺神!
上官儀足跟一旋,側身,下蹲。
洪虓一拳走空,手腕一轉,變拳為抓,直叩上官儀頂門。
上官儀身形突變,斜掠而起。
洪虓如影隨形,揮掌疾攻。
楊思古目瞪口呆。
他想衝上去,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加入根本於事無補。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什麼才是武功的真諦。
他看得出,上官儀的處境已非常危險。
上官儀連變數種身法,顯然是想贏得出刀的機會,但在洪虓暴雨狂風般的攻勢之下,他簡直連喘息之機也沒有!
——該怎麼辦呢?
楊思古知道,如果上官儀有機會出刀,戰局應該會有所改變。
靈光一閃,他已知道自己該怎樣做。
已佔盡上風的洪虓攻勢更凌厲。
上官儀的袍襟已被他雙掌間湧動的真力撕扯成條條碎布。
正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尖厲的慘叫。
是女人的慘叫聲!
上官儀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終於有機會反擊了。
慘叫聲剛響起,洪虓靈動的身形忽然僵滯了一下。
只一下。
但對上官儀來説,已足夠!
他右碗一翻,刀已在手!
刀光如經天長虹,急劃洪虓的左臂。
血光閃起。血珠飛濺。
洪虓就地一滾,右手已抓住了地上的一匣“暴雨梨花針”。
刀光立即奔向他的右腕。
洪虓嘶吼着,返身向後衝去。
楊思古的長劍剛剛自第二個蒙面女人胸前拔出,洪虓已向他疾撲過來!
他的右臂直伸,右手中那匣“暴雨梨花針”在火光中閃動着耀眼的銀光。
楊思古長劍一揮,直刺出去。
他知道自己絕躲不開這種霸道絕倫的暗器,但無論如何,他也要先刺中洪虓。
劍光疾閃,直刺洪虓的前胸。
洪虓的拇指已按住了機簧。
刀光一閃。
又一陣血霧爆開。
嘶啞的慘呼聲中,一條手臂飛起在半空。
是洪虓的右臂。
他的右手中,仍緊緊抓着那隻銀匣。
楊思古駭然瞪着被他的長劍刺穿了胸膛的洪虓,腦中不禁一陣眩暈。
他能感覺到,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濕透。
洪虓死死地盯着楊思古,喘息着,嘶聲道:“原來……還……還有你!”
楊思古默然。
面對地上這位垂死的“師叔”,他實在不知該説什麼。
洪虓的目光轉向上官儀,忽然努力笑了笑,道:“好……
好刀!”
上官儀也默然。
洪虓喘息着,慢慢向前爬去。
他爬向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他將頭枕在女人的小腹上,慢慢地,長長池吁了一口氣,面頰抽搐了一下,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他僵死的面頰上,竟帶着一絲滿足的微笑。
上官儀悄聲一嘆。他已明白為什麼在不過兩個月的時間裏,洪虓的功力會激增不止一籌。
地上被楊思古殺死的兩個女人,顯然就是他那天夜裏在洪虓的小樓上發現的那兩個。
正是這兩個女人,令洪虓心中壓抑了數十年的最隱秘的慾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滿足。
也正是因為這種滿足,才會使洪虓身體的潛能被激發,釋放出來。
火把漸漸向山谷間聚攏。
在強勁的山風剿襲之下,火光忽明忽暗。
上官儀看着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的屍體,心裏不禁一陣發緊。
他成功了。成功地懲處了叛賊,成功地重歸野王旗旗主之位。
但,付出的代價也太慘重了。
被殺的這些人,雖説是洪虓的心腹,但也是野王旗的中堅力量。
可以想像,這件事很快就會在江湖上傳開,而僅僅因野王旗強大的實力不得不表示臣服的一些門派,肯定會乘此機會,設法擺脱野王旗的控制。
他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要耗費多少心力,要歷經多少次的浴血,才能使野王旗恢復舊觀。
“勝又如何,敗又如何?”
上官儀忽然想起九峯禪師的一句話。
就算他能使野王旗盡復舊觀,甚至能真的君臨江湖,又能如何?
但他更清楚,無論如何,自己還是會朝着這個目標努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上官儀忽然間已悟到那位姓古的江湖前輩説出這句話時那種發自心底的無奈與蒼涼。
他仍在江湖。
他還會繼續走下去。
*********
四月二十一。潭柘寺。
一進山門,卜凡就驚呆了。
潭柘寺中,竟然佈滿禁軍。
寺裏的僧人正與禁軍軍士們一起,收拾着滿地的殘槍斷刀,擦洗着地上的血跡。
——這裏出什麼事了?
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隱隱約約,他猜到了所發生的事,但他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
——無論如何,上官老弟總不會公然與朝廷作對吧?
在山門處迎接他的方丈無初大師低聲道:“昨天夜裏,血鴛鴦令大舉進攻,想謀害太子……”
“血鴛鴦令?!”
卜凡吊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他知道血鴛鴦令是阿醜的仇家,上官儀和阿醜當然不會和她們站在一邊。
卜凡問:“殿下呢?沒出意外吧?”
無初大師道:“殿下已連夜回京城去了,臨行前特意讓老衲轉告居土,請居士儘快到京城見他。”
卜凡道:“殿下沒出意外就好。”
無初大師嘆了口氣,道:“要不是本寺前幾天突然失蹤的一個僧人及時趕回報訊,昨夜……還真難説。”
卜凡脱口道:“大師説的,是不是阿醜?”
無初大師一怔,道:“居士認識他?”
卜凡道;“哪裏,聽九峯禪師提過。”
無初大師點點頭,又道:“老衲得到消息後,立即請太子譴人回京調集禁軍來援。老實説,本寺雖有數百僧兵,但在血鴛鴦令面前,實在是不堪一擊,多虧羽林衞指揮價大人率鐵騎趕到,才消去此劫。可惜呀,佟大人一向被視為大內第一高手,也被血鴛鴦令今主擊成重傷,亂軍之中,竟不知所終了。
卜凡道:“阿醜呢?”
無初道:“他與另外兩位居士一直與令主纏鬥,禁軍衝殺進寺裏後,他們也都不見了。’”
卜凡看着滿地的血污,道:“看來,昨夜一役,戰況必定極其慘烈,禁軍的損失必定也很大阻?”
無初道:“阿彌陀佛,那些武林人物個個武功高絕,心很手辣,的確很難對付。”
卜凡沉吟着,慢慢地道:“我有一個朋友也在禁軍裏,不知他昨夜……”
無初大師道:“老衲替居士找個人問一問。居士那位朋友在哪一衞”
卜凡道:“虎賁左衞,驍營。”
無初大師抬起頭往天王殿那邊看了看,招手道:“孫遊擊,請過來一下。”
孫遊擊跑過來,道;“大師有什麼吩咐?”
無初大師道;“這位卜居士想問問他的一位禁軍裏的朋友。”
孫遊擊盯了卜凡一眼,道:“你朋友叫什麼?:’卜凡道:“上官儀。”
孫遊擊目光閃動,仔細打量卜凡兩服,方道:“死了。”
卜凡一驚,道:“死……死了?”
孫遊擊道:“是死了,俺怎麼會騙你?”
卜凡怔怔半晌,忽然道:“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他?”
孫遊擊道:“跟俺來吧。”
陣亡的禁軍軍士,都被擺放在山門外的安樂堂內。
看着滿院被白布裹着的屍體,卜凡的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
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多的死人。
孫遊擊徑直走到角落裏一塊門板邊,道:“你看吧。”
卜凡輕輕掀開白布的~角,目光一凝,嘆了口氣,道:
“果然是他。”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這具屍體的臉。
孫遊擊目光一閃,道:“你真是俺上官兄弟的朋友?”
卜凡道:“當然。”
孫遊擊目光四下裏一轉,道:“看你是個實誠人,應該不會騙俺。”
卜凡道:“這附近沒人,有話請直説。”
孫遊擊遲疑着,忽然咬咬牙,伸手在那具屍體臉上一撕,揭下一張人皮面具。
面具後,是另一張臉。
孫遊擊低聲道:“是他嗎?”
卜凡微微一笑,扭頭就走。
孫遊擊怔了怔,也笑了起來,將手中的人皮面具重新戴在屍體臉上,緊趕兩步,道:“你貴姓?”
卜凡道:“免貴,姓卜,卜凡。”
孫遊擊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好,卜老哥,你什麼時候去京城,我請你喝酒!”
卜凡笑道:“好。不過,你的巴掌實在讓我有些吃不消。”
面具後那張臉,當然並非上官儀。
上官儀這樣做的目的,卜凡很清楚。
如果他不明不白突然失蹤,禁軍一定會追查到舉薦他的人於西閣頭上,最終總會給卜凡帶來麻煩。
所以,他只有捨棄那張人皮面具。
在趕往京城的路上,卜凡的心情一直都不錯。
他忽然覺得,做江湖人從某一方面來説,還是蠻有意思的。
因為他們隨時都可能變一張臉,變一種身份。
人生苦短,如果一個人能同時以幾種不同的身份活在這世上,雖然他的壽命不一定會比別人長,但他的生活絕對比別人更豐富精彩。
明豔的陽光下,卜凡策馬緩緩走向彰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