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剎時間又歸於寂靜。
但這次的寂靜,不知能延續多久,也許很短暫,也許很漫長……
那一彎金鈎般上弦月的昏暗月色,遍灑大地。
既灑照到這片白楊林,這座“山神廟”。
當然也灑向“武陵山‘衝的一片深長谷地。
這谷地,長長的,不知深有幾許。
長而幽深的谷地,內中本該是一片黝黑。
但,中天鈎月卻將那一片金光不偏不差地灑落谷底,因之,谷地裏,並不顯得太暗,尚能看得很清楚。
谷底,沒有樹,沒有草,只有峻峨猙獰的鱗峋怪石,兩側山壁上,也難見一片青苔。
就是大白天,這地方也陰森可怖懍人,別説人跡難至,就是能至,也沒人敢來,何況這深沉月夜?
但,此時此地,卻有人在。
這個人,站在谷口內不遠處,一襲長袍,罩住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形,一片黑紗,遮住了那本應該風華絕代的廬山真面目。
這個人,是虛幻道姑。
夜風,吹起了她的衣袂,拂動了她的長髮,也飄動着她臉上那塊覆面黑紗,她一動不動,月光下,直如一尊栩栩如生的女神像。
覆面黑紗遮住了她的臉,卻沒遮住她那雙聖潔、清澈、柔和、莊嚴,還隱隱懾人的目光。
那雙目光,正投注在谷底深處,一片月光難及的暗隅中。
良久,良久……
驀地裏,一縷清音透自那覆面黑紗之後,那是個無限甜美、輕柔、悦耳,令人不忍不聽的話聲:“閣下,風月無古今,林泉孰賓主,這片谷地該不是你的,不過閣下先我一步來此,這谷地算是你的;既然閣下現為此谷主人,怎麼竟讓我這後來為客的客人,站在谷口老半天?這豈是你閣下的待客之道麼?”
難不成,這谷里還隱藏着有人?
想必有,不然她那甜美話聲對誰而發?
既有人,就該有反應,就該有迴音。
豈料,那甜美話聲落後好久,卻沒見一點動靜。
虛幻道姑美目中閃過一絲詫異色,一聲輕笑又道:“你令我失望,我聽説閣下是位英雄,沒想到……”
突然,一個冰冷聲音傳自谷底那月光難及的暗隅中:“沒想到什麼?”
第一着收了效。
敢情這人怕罵,禁不住激。
虛幻道姑美目一亮,笑道:“你既然答了話,那足證我聽説的沒錯,我不想説了。”
冰冷話聲説道:“好巧的一張嘴,只怕由不得你。”
虛幻道姑道:“你知道我要説什麼?”
這可不能代她説,否則必是自己罵自己……
冰冷話聲道:“我不知道。”
虛幻道姑笑了:“我可以事先説明,那可不大好聽。”
冰冷話聲冷哼了一聲,沒答腔。
虛幻道姑卻緊接着問了一句:“你要聽麼?”
冰冷話聲道:“除非你想血濺黃沙,屍陳就地。”
虛幻道姑笑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不想。”
冰冷話聲道:“那你就別説。”
虛幻道姑道:“我本來就不想説,自然樂於從命。”
這還沒見面的第一回合,谷底的那位就吃了癟。別説,這話可是他自己説的,他怎好出爾反爾,再通人家説?
冰冷話聲良久才又道:“看來,你很會説話,心思也很巧。”
虛幻道姑道:“那是你閣下誇獎,對別人,我口齒笨拙得可以,對動輒便要殺人的閣下,我是福至心靈。”
谷底那位似乎一愣,道:“你怎知我動輒便要殺人?”
虛幻道姑道:“別問我,問你閣下自己。”
谷底那人冷冷説道:“我沒有説。”
虛幻道姑道:“閣下好健忘,自己説的話,轉眼工夫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谷底那人似乎並不太糊塗,略一沉默,道:“你是指我適才那句,血濺黃沙、屍陳就地?”
虛幻道姑道:“就是這句話令人寒心。”
谷底那人道:“你如今可是好好兒地站在那兒。”
虛幻道姑道:“那是因為我那句話沒説出口,假如我説了呢?”
谷底那人哈哈笑道:“我就容不得你到現在。”
虛幻道姑道:“容不得該如何?”
谷底那人答得冷酷無情,道:“血染黃砂、屍陳就地。”
“是嘍!”虛幻道姑道:“為了這一點小事,閣下就要殺我。
我説你動輒殺人説錯了麼?“
第二回合又敗了北。
谷底那人半晌才冷笑説道:“沒錯,你既然知道,我勸你趕快退出去。”
虛幻道姑道:“為什麼我要趕快出谷?”
谷底那人道:“小心我動輒殺人。”
虛幻道姑笑道:“要怕,我就不來了。”
“好!”谷底那人冷笑説道:“來之前,你可知道?”
虛幻道姑道:“現在我知道了。”
谷底那人道:“要走還來得及。”
虛幻道姑笑道:“走?那我何必來?”
不錯,現在走,當初又何必來?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要……”
虛幻道姑道:“我要跟閣下談談。”
谷底那人道:“談什麼?”
虛幻道姑道:“談該談的。”
谷底那人道:“什麼該談?”
虛幻道姑道:“除了不該談的,都該談。”
谷底那人道:“什麼不該談?”
虛幻道姑道:“除了該談的,都不該談。”
她是存心氣人。
谷底那人果然被激怒了,厲聲説道:“你是找死!”
虛幻道姑平靜搖頭,淡然説道:“我説你動輒殺人,看來一絲不差。”
谷底那人道:“是你自己找的!”
虛幻道姑道:“好死不如歹活,沒有自己找死的。”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
“我如何?”虛幻道姑截口説道:“你是主,我是客,主客之間,有這樣談話的麼?”
不錯,哪有隔這麼老遠,而且不露面兒的?
谷底那人笑了,是真笑。“看來似乎我缺理。”
虛幻道姑道:“缺理的本來不是我。”
谷底那人大笑説道:“看來你能愧煞鬚眉,我許你為當世第一膽大人。”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好説,本來就是。”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要我怎麼做?”
虛幻道姑道:“閣下這一問,問得可笑。”
谷底那人道:“怎麼?”
虛幻道姑道:“做主人而不懂待客之道的,天下少見。”
谷底那人道:“難不成要我出來拱手肅客,迎接於你?”
虛幻道姑道:“該不該,閣下最好問自己。”
“説得是。”谷底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
虛幻道姑道:“這一問更可笑。”
谷底那人道:“怎麼?”
虛幻道姑道:“我半夜三更跑到這鬼氣陰森的地方,是來做什麼的?”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知道我是誰?”
虛幻道站道:“自然!”
谷底那人訝然問道:“那麼,我是誰?”
虛幻道姑道:“復性宇文,雙名伯空。”
谷底那人想必一驚,道:“你認得我?”
虛幻道姑淡然説道:“不認識我怎知你叫宇文伯空?”
谷底那人話聲忽轉冰冷,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是宇文伯空?”
虛幻道姑道:“我,出家人,上虛,下幻。”
她説了能説的。
誰知,谷底那人不糊塗,毫不放鬆:“答我問話後段,怎知我是宇文伯空?”
虛幻道姑道:“我沒有不答。”
谷底那人道:“那麼,説!”
虛幻道姑道:“武林傳言紛紛,皆知昔年‘玉面烏衣秀士’再現武林。”
谷底那人冷笑説道:“你敢欺我!”
虛幻道姑平靜説道:“怎麼説?”
谷底那人道:“我再現武林,僅碰上一個知我之人,但他不會説。”
虛幻道姑道:“你能碰上別人,準知別人不會看到你?”
一句話堵上了嘴,谷底那人良久才道:“姑且算你説得過,我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麼?”
虛幻道站道:“不一定要你認得我,我説過,我找你談談。”
谷底那人道:“那麼談吧!”
虛幻道姑談笑道:“你還要我説麼?”
谷底那人道:“你還是要我出來?”
虛幻道姑道:“應該如此。”
谷底那人道:“我不想跟一個不認識的女流之輩……”
虛幻道姑截口説道:“我以為你不會怕見一個女流之輩。”
“笑話!”谷底那人冷笑説道:“當今宇內,還沒有我怕見的人;寧可委屈自己,也不讓女流笑鬚眉。”
話聲方落,虛幻道姑面前一文處谷地上已多了個身材頎長、俊美英挺的黑衣人,面色慘白,目射四煞,冷然而立。
正是那位宇文伯空。
虛幻道姑淡淡一笑,尚未説話。
宇文伯空突然一愣,目射狐疑:“你我似曾相識?”
虛幻道姑身形一震,道:“我本來認得你。”
字文伯空搖了搖頭,道:“不,我是説,我好像也認得你。”
虛幻道姑淡淡一笑道:“也許昔年。”
字文伯空道:“昔年我沒有像你這樣一個出家人的朋友。”
虛幻道姑道:“那是閣下誤會了,事實上只是我見過你,你沒見過我。”
宇文伯空點了點頭,剎時間神色一轉冰冷,眉宇間凶煞復現,犀利目光凝注,冷然説道:“我出來了,要談什麼,説吧!”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你閣下性子急得可以……”
話鋒微頓,剛要二次張口。
宇文伯空突然臉色一變,雙目暴射懍人寒芒。“且慢!”
虛幻道姑微愕,道:“怎麼?”
宇文伯空冷笑説道:“答我一問,你怎知我藏身在此?”
對呀,虛幻道姑她怎知道的呢?
虛幻道姑她平靜得出奇,笑了笑,道:“旦問閣下自己吧!”
宇文伯空一愣,道:“怎麼説?”
虛幻道姑道:“我是一路跟來的。”
宇文伯空神情一震,道:“由何處跟來?”
虛幻道姑道:“白楊林旁那座‘山神廟’,難道不對?”
宇文伯空霍然色變,目中厲芒一閃,忽地縱聲大笑起來。
虛幻道姑淡然發問:“你笑什麼?”
字文伯空笑聲倏住,目射凶煞,冷冷説道:“我笑你欺人。”
虛幻道姑平靜地説道:“怎見得?”
字文伯空道:“你既知宇文伯空,就該知宇文伯空一身功夫天下無匹。”
虛幻道姑道:“天下無匹又如何?”
字文伯空道:“放眼天下,沒有人能跟蹤我。”
虛幻道姑淡然一笑,道:“我也要笑了。”
字文伯空道:“你笑什麼?”
虛幻道姑淡笑道:“我笑你自視太高。”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是否自視太高,你可以試試。”
虛幻道姑道:“我試過了……”
宇文伯空一愣,尚未説話。
虛幻道姑已然接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仍然被我跟蹤找到這裏。”
這話不錯,宇文伯空他自己明白,他由那“山神廟”移住到此谷,敢説沒人知道,不是跟蹤而來,又怎能輕易找到他?
可是他也知道,他一路行來,半里之內,沒發現有任何人跡,這可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愕然良久,他方始説道:“我不信。”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事實上,我現在站在你眼前。”
宇文伯空目光緊緊凝注,道:“這麼説來,你功力該比我還高。”
虛幻道姑答得妙,也不露一絲破綻:“這一點,我恕難奉告,你自己想吧。”
宇文伯空神色突轉猙獰,目中暴射懍人寒芒:“我不要想,我打算試試。”
緩緩抬起了右掌。
虛幻道姑心頭一震,表面上,卻顯得更平靜:“我想提醒一句。”
宇文伯空冰冷一字,道:“説。”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對一個出家女流,勝之不武,敗了可就夠難堪了。”
宇文伯空神情一震,臉上變了色,冷笑説道:“那麼,你承認……”
虛幻道姑截口説道:“我只是提醒,沒有承認什麼,聽不聽在你。”
這,夠高深莫測的。
字文伯空面上浮現狐疑色,道:“你可是不想讓我試?”
他猶圍試探。
虛幻道姑卻高他一着。道:“那是為你好。”
字文伯空目中歷芒連閃,一副猶豫不定色,右掌停在半空,雙目緊緊凝注,道:“看來,我倒要謝謝你……”
虛幻道站淡淡説道:“那倒不必,有道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只知己而不知彼,我卻知己又知彼,勝券誰握,已很明顯。”
宇文伯空狠笑説道:“勝券在握,該誰無懼?”
虛幻道姑道:“我不是怕,沒聽見麼?我是為你好。”
宇文伯空目閃厲芒,突揚厲笑:“我心領了。”
右掌猛然提起。
適時虛幻道姑淡然發話:“我再説一句,‘九陰’武學,並非不可剋制的武學。”
字文伯空臉色大變,神情猛震,修地沉腕收掌。“你怎知我身懷‘九陰’武學?”
虛幻道姑談笑道:“我不説過,我既知己,又知彼麼?”
宇文伯空獰笑説道:“我要你説得明白點。”
虛幻道站道:“你要聽?”
宇文伯空道:“你多此一問!”
虛幻道姑道:“那麼聽着……”
話鋒微頓,接口道:“凡習成‘九陰’武學之人,其眉心必隱透淡淡陰森綠光,閣下有此特徵,而且至為清楚,因而知之。”
字文伯空冷笑説道:“是麼?”
虛幻道姑道:“何必問我?是不是你比我明白。”
字文伯空默然不語,半晌方道:“你説‘九陰’武學,並非不可剋制的武學?”
虛幻道姑道:“不錯,是我説的。別説‘九陰’武學,任何武學都不是不可剋制的,這跟天下沒有不敗的人是一樣的道理。”
字文伯空道:“想必你身懷剋制‘九陰’武學的武學?”
虛幻道姑淡笑説道:“那是當然,不然我不會説這種話。”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冷笑説道:“你該知道,空口難取信於人。”
虛幻道姑道:“信不信由你,我沒勉強依相信。”
宇文伯空詭笑説道:“只可惜,我沒聽説天下尚有能剋制‘九陰’武學之人。”
虛幻道姑淡笑説道:“我説句你不愛聽的話。”
宇文伯空截口道:“什麼?”
虛幻道姑道:“那是你坐井觀天,太孤陋寡聞了。”
字文伯空臉色一變,目中殺機閃動。“你敢罵我!”
虛幻道姑道:“我説的是實情,是你自己找罵。”
宇文伯空臉色再變,目中殺機更盛。“也許我是找罵,而你卻是找死!”
右掌再度抬起。
虛幻道姑心中一緊,道:“只要你自認殺得了我。”
宇文伯空道:“對自己,我由來有信心。”
虛幻道姑笑道:“巧得很,對自己,我偏偏也極具信心。”
字文伯空道:“那麼試試再説。”
虛幻道姑道:“別忘了,我既已知己,又知彼,沒人甘冒殺身之險,而願自投虎口的,我要沒有把握,就不來了。”
“説得是。”宇文伯空獰笑説道:“無如,要不試試,怎知到底誰有把握?”
右掌仍往上抬,又至腰際。
虛幻道姑視若無睹,淡淡説道:“你既習‘九陰武學’,就該知手著‘九陰真經’者是誰,你既知手著‘九陰真經’者是誰,也該知他昔年唯一克星是誰……”
宇文伯空神值微震,道:“我知道,但‘空空上人’作古已然百年;而且,我沒聽説過他有傳人。”
虛幻道姑笑道:“我説你太孤陋寡聞,你還不肯承認!”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右掌微頓,道:“那麼,你是”
虛幻道姑道:“我沒那麼厚福緣,沒那麼大造化。”
宇文伯空笑了,笑得好不怕人,右掌再舉,道:“你該為自己惋惜。”
虛幻道姑目光凝注他那右掌上,道:“那倒不必。你既知道前者,便該知道‘空空上人’所著‘歸元真經’,也是赫連天古那‘九陰真經’的唯一克星。”
字文伯空道:“知道,如何?”
“不如何。”虛幻道姑淡笑道:“你知道就好了。”
字文伯空右掌停在胸前,冷笑説道:“莫非你得了‘歸元真經’?”
虛幻道姑道:“這回你算是説對了。”
字文伯空一言不發,突然縱聲狂笑起來。
虛幻道姑道:“你又笑什麼?”
宇文伯空道:“我笑你欺人,欺人的本領也太幼稚。”
虛幻道姑道:“怎麼?”
宇文伯空道:“天下武林,誰不知道‘歸元真經’現在古家堡‘?”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可是天下武林卻不知道,那‘歸元真經’在落入‘古家堡’手中之前屬誰所有。”
宇文伯空冷笑説道:“難不成屬你所有麼?”
虛幻道姑道:“你又説對了。”
宇文伯空道:“你福緣很深厚。”
虛幻道姑道:“恐怕不比你差。”
宇文伯空獰笑説道:“只可惜習成‘歸元’武學之人,沒什麼明顯特徵。”
顯然,他是不信。
虛幻道姑道:“不然哪會有這麼多麻煩事。”
宇文伯空目中殺機一閃,道:“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面。”
右掌一揚,掌力欲吐。
適時虛幻道姑一聲輕笑:“你看看這個。”
皓腕輕抬,柔荑如雪,輕飄飄地一掌反拍而出。
字文伯空神情大震,霍然變色,沉腕收掌,駭然失聲:“‘乾坤倒轉’!你你真已習成‘歸元’武學……”
虛幻道姑收手笑道:“那個還騙你不成?我本不想炫露,你不信若之奈何?”
宇文伯空神色連變,神色煞白,一襲黑衣無風自動,雙目之中,一片黯淡,默然不語。
顯然,他是信了,見了真章,也不由他不信。
信是信了,卻只是驚,而不是怕。
他不明白,那唯一能剋制他“九陰‘武學的武功,怎會在湮沒百年之後,落到”
古家堡“手中;而在此之前,還曾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出家女流有過牽涉。
人,智慧不等,天賦不同,他原以為那“歸元真經”只要不落在南宮逸之手,任何人習了“歸元”武學也無多大可慮。
所以,他只當“歸元”武學已形同烏有,“九陰”武學從此可天下無敵,卻不料憑空出現的這個女流,智慧竟似不在南宮逸之下,出手是那麼輕鬆從容,分明在這種武功上的修為已十分精純。
看來,南宮逸不足懼。
宮寒冰也不是對手。
“幽冥教主”更不堪一擊。
真正而唯一的勁敵,該是眼前這位道姑。
腦中閃電百轉,百念雜陳,良久,良久,他才有氣無力地説出這麼一句話:“閣下究竟是何人?”
虛幻道姑笑了,是真笑。“我説過了,出家人,上一字虛,下一字幻。”
字文伯空唇邊泛起了一絲勉強笑意,説道:“閣下不願説,我不敢相強,閣下找我何為?説吧。”
虛幻道姑淡淡笑道:“看來,閣下如今是毫無鬥志了?”
“笑話。”宇文伯空説道:“‘九陰’遇‘歸元’,非同小可,我得把閣下來歷與來意弄清楚。”
虛幻道姑笑了笑,説道:閣下由‘山神廟’來此,可曾帶了個人?“這才是正題。
宇文伯空點頭説道:“不錯……”
神情猛震,臉色一變,震聲接道:“那麼,閣下是‘幽冥教主’?”
這下錯得可厲害。
其實,也難怪他會這麼想。
虛幻道姑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幽冥教主’是個鬚眉男子。”
宇文伯空微楞説道:“那麼,閣下是‘幽冥教’中人?”
虛幻道姑嫣然笑道:“為什麼非跟‘幽冥教’有關係?閣下把我看得太壞了。”
宇文伯空又一愣,道:“那麼閣下是……”
虛幻道姑截口説道:“莽莽江湖,我獨來獨往,不屬於任何門派。我此來是為了那被你擄劫之人請命。”
宇文伯空道:“閣下跟他有親麼?”
虛幻道姑道:“談不上親。”
宇文伯空道:“有故?”
虛幻道姑道:“只能説沾上一點點,我跟他父親昔年有過一面之緣。”
宇文伯空道:“所以閣下找我要人?”
虛幻道姑點頭説道:“不錯。”
宇文伯空略一沉吟,道:“閣下知道他是何人?”
虛幻道姑笑道:“怎麼,閣下不信?”
宇文伯空道:“不,只是問問。”
虛幻道姑道:“敢情,閣下自己並不知道?”
宇文伯空道:“正是。”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衡山世家’,閣下可聽説過?”
字文伯空神情一震,道:“那麼他是皇甫相……”
虛幻道姑截口説道:“唯一後人,‘小孟嘗’皇甫少青。”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目中突閃異采,搖頭説道:“閣下原諒,我不能把他交給你。”
虛幻道姑心中一緊,道:“怎麼?”
宇文伯空道:“你我跟皇甫相只一面之緣,為什麼我非把他這唯一後人交給閣下不可?”
這話不錯。虛幻道姑笑道:“我要他,自有我的道理。”
宇文伯空道:“我願意聽閣下這道理所在。”
虛幻道姑道:“自己的道理,似乎沒有告訴人的必要。”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但剎那間又恢復正常;顯然,虛幻道姑那一手“歸元”武學,已殺了他不少的威風,消了他不少的鋭氣,使他不敢輕易逞兇,不敢輕易發狠了。
略一沉默,他道:“我以為,閣下還是説的好。”
虛幻道姑道:“怎麼?”
宇文伯空道:“不然我絕不交人。”
虛幻道姑道:“我説了你就交人麼?”
字文伯空道:“那要看閣下那道理,是怎麼一回事了。”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我可以用強。”
宇文伯空目中寒芒一閃,道:“宇文伯空何在乎有人用強?”
虛幻道姑心頭一震,道:“閣下是為了什麼?”
宇文伯空道:“只是昔年與皇甫相那一面之緣。”
虛幻道姑雙目陡現異采,道:“閣下令我肅然起敬。”
“好説。”宇文伯空道:“為朋友,宇文伯空兩肋可以插刀。”
虛幻道姑美目中異來連閃,道:“人之初,性本善,你本性不壞嘛。”
宇文伯空道:“宇文伯空本來就不是邪惡之人。”
虛幻道姑道:“我聽説你殺人不眨眼。”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誰説的?”
虛幻道姑道:“江湖傳言紛紛。”
宇文伯空道:“江湖傳言,不足採信。”
虛幻道姑道:“可是你畢竟殺了人。”
宇文伯空道:“武林人物,過的本是刀口舐血、廝殺生涯,殺人那是在所難免,宇文伯空所殺之人,是惡非善;況且,我是除了有數的幾個人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虛幻道姑明知而故問道:“有數的幾個人?誰?”
字文伯空道:“我不想説,也沒有説的必要,還是談談你閣下所稱的道理所在吧。”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我也不敢強人所難,總之,我奉勸一句逆耳忠言,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上體天心,少造殺孽。”
宇文伯空道:“好一派出家人口吻。”
虛幻道姑道:“出家人原該慈悲為懷。”
宇文伯空沒説話。他是不想多説。
虛幻道站笑了笑,道:“別教人不耐煩,閣下該知道‘衡山世家’當年所遭受的變故。”
宇文伯空道:“知道,如何?”
虛幻道姑道:“覓親報仇的重任,全落在皇甫少青他一人的肩上。”
宇文伯空道:“這就是閣下的道理所在?”
虛幻道姑點頭説道:“正是。”
宇文伯空道:“閣下知道皇甫相的下落?”
虛幻道姑道:“難不成閣下知道?”
宇文伯空冷笑説道:“九成該不會料錯。”
虛幻道姑道:“在哪裏?”
宇文伯空道:“我沒有告訴閣下的必要。”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我還是那句話,不敢強人所難,如今我的道理説完了,閣下以為如何?”
宇文伯空道:“不如何。這可是閣下唯一的道理?”
虛幻道姑道:“不錯。”
宇文伯空道:“那我就不必把人交給你了。”
虛幻道姑道:“怎麼説?”
宇文伯空道:“我照樣可以助他覓親報仇。”
虛幻道站道:“這是他自己的事。”
宇文伯空道:“我沒説要他假手別人。”
虛幻道姑心中一震,道:“你是打算把‘九陰’武學再傳?”
宇文伯空道:“我不能讓它至我而終。”
虛幻道姑道:“恐怕你要另覓傳人。”
字文伯空雙眉一挑,道:“怎麼?”
虛幻道姑道:“‘九陰’武學,對他不適合。”
宇文伯空冷笑説道:“這我倒是首聞,天下沒這種説法。”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你自己該明白,‘九陰’武學邪而不正。”
宇文伯空目中寒芒一閃,道:“什麼是正而不邪?‘歸元’武學?”
虛幻道姑毅然點頭:“正是。”
宇文伯空大笑説道:“你答我一問,你既知宇文伯空,宇文伯空是正是邪?”
虛幻道姑道:“我這個人不做違心之論,你是正非邪。”
宇文伯空目中寒芒暴射,冷冷説道:“宇文伯空習的可就是‘九陰’武學,只要為人行事正派,何在乎所習是哪種武學!”
這可也是理。
虛幻道姑笑了笑,説道:“一個少年俊彥,後起之秀,俠義後人,要是習了一身邪魔左道功力,總不是一件好事……”
話鋒微頓,接着又道:“要是他資質平常、天賦低庸,我可以不管,無如他資質絕佳、天賦上乘,我卻不能讓你糟蹋了他。”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你錯了,那不是糟蹋,是造就。”
虛幻道姑笑道:“要是習練邪魔功力,糟蹋和造就,沒什麼兩樣。”
宇文伯空臉色再變,目中寒芒暴問,道:“這麼説來,你是非要人不可了?”
虛幻道站淡然説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宇文伯空挑後説道:“我拒不交人,若之奈何。”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只怕由不得你。”
宇文伯空道:“那麼你何妨試試看。”
虛幻道姑搖頭説道:“我不想動武用強。”
宇文伯空道:“只怕你非動武用強不可。”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你最好不要逼我。”
宇文伯空目閃厲芒,道:“我不想多作廢話,除非宇文伯空頭斷屍陳,要不然你就永遠別想帶走‘小孟嘗’皇甫少青。”
這令人坐蠟,也令虛幻道姑大大作難,究竟作難什麼,只有她自己明白,略一思索,她談笑説道:“這麼説來,你是不惜一切拒絕了?”
宇文伯空又恢復了他那陰森、冷酷神態,冰冷説道:“我話已經説得夠清楚了。”
虛幻道姑美目凝注,話聲無限鄭重,道:“你可是出於一片真心?”
宇文伯空道:“宇文伯空不是口蜜腹劍的陰險小人。”
虛幻道姑道:“造就他,助他覓親報仇,這話可是你説的?”
宇文伯空毅然點頭道:“不錯。出自我口,入於你耳,是我説的。”
虛幻道姑美目異采一閃,道:“我把你當作昂藏七尺軀的鬚眉大丈夫,有句話,我要説在前頭,你造就他,可是隻為了助他報仇覓親?”
字文伯空略一遲疑,沒答話。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這就是昂藏七尺軀、鬚眉大丈夫的心術?”
宇文伯空雙目陡挑,目閃冷電,道:“別激我,我絕不讓他涉入我個人的恩怨之中就是。”
虛幻道姑美目中閃過一絲喜悦色,道:“一言重九鼎,話出重如山,那我就放心了。”
宇文伯空一愣,目光深深凝注,道:“你不要了?”
虛幻道姑不閃不躲,道:“我不要了。”
宇文伯空眉宇間倏地浮現一片狐疑色,尚未接口。
虛幻道姑已然談笑又道:“‘出家人一本慈悲,只是不願惹動干戈、手沾血腥,你可別以為我是怕了你,他日你若自毀諾言,無論天涯海角,我可是唯你是問。”
宇文伯空面上狐疑之色木褪,目光緊盯不放,道:“宇文伯空行事雖毒辣,性情雖冷酷,但卻是正如你所説的昂藏七尺軀、鬚眉大丈夫。”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那就不必多説了,這件事就此作定……”
字文伯空有意無意地擺了擺手,似要發話。
虛幻道姑可是絕頂聰明人,眼珠一轉,剛待有所動作,無如已是遲了一步,身形似被無形之力憧了一下,突然退了兩步。
心中一驚,便欲搶身出谷,但剎那間她又一片冷靜,卓立不動,清澈深邃目光凝注,嫣然笑道:“閣下好高明的心智,好磊落的手法……”
宇文伯空一言不發,忽地仰首縱聲長笑,笑聲裂石穿雲,直逼夜空,震得羣山回應,空谷迴音,好不懾人。“宇文伯空倘若高明,也不會被你矇騙多時,嚇得心驚膽顫,幾乎雄心冰消了,真正高明的,該是閣下。”
虛幻道站身形一震,笑道:“你可別以為……”
宇文伯空冷然截口:“你可該明白,我只用了五成‘九陰’真力。”
虛幻道姑心神撼動,笑道:“有道是:暗箭難防……”
宇文伯空大笑説道:“精擅‘歸元’武學者,不該做如是語。”
虛幻道姑淡然一笑,道:“那麼,你以為……”
宇文伯空道:“我以為你不過如此。”
虛幻道姑笑道:“天下最傻的,是自作聰明的人。”
宇文伯空目閃凶煞,冷笑説道:“我是否自作聰明,你該很明白。”
虛幻道姑道:“我當然明白,只有你才懵懂。”
宇文怕空道:“我剛才懵懂了大半天,如今是明白過來了虛幻道姑道:”自以為明白的人,往往也是最糊塗的人。“字文伯空獰笑説道:”我是糊塗,但那是適才,現在我是真明白了,我説你怎會突然一改初衷,不要皇甫少青了,原來如此……“虛幻道姑淡淡説道:“我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那沒有用。”
宇文伯空目中森冷寒芒一閃,道:“‘不做口舌爭,便做手腳鬥,你可要我再試試?”
虛幻道姑平靜得出奇,道:“手長在你身上,那要看你自己了。”
宇文伯空詭笑道:“你不打算讓我真正地明白一下麼?”
虛幻道姑搖頭道:“我説過,我不願惹動干戈、手沾血腥。”
宇文伯空笑,笑得兇狠,道:“好個慈悲胸懷,只可惜由不得你。”‘虛幻道姑故作糊塗道:“怎麼説?”
宇文伯空道:“你不是説我殺人不眨眼麼?我不在乎多殺一個。”
虛幻道姑笑了,笑得好泰然。“你真想逼我動手?”
宇文伯空獰笑説道:“你説對了,我喜歡惹動干戈、手沾血腥。”
虛幻道姑笑道:“那也沒有用,出家人與人無爭,我不還手。”
宇文伯空道:“世上那有揹着雙手捱打的人?”
虛幻道姑道:“眼前就是一個。”
宇文伯空道:“我不相信。”
虛幻道姑道:“我有辦法讓你相信。”
宇文伯空道:“什麼辦法?”
虛幻道陸淡淡説道:“你試試就知道。”
宇文伯空道:“那你是找死。”
虛幻道姑道:“我有自信死不了。”
宇文伯空目中殺機一閃,道:“你別激我。”
虛幻道姑道:“不是激,是實話。”
宇文伯空目中殺機更盛,突揚厲笑:“膽子夠大的,可惜那救不了你!”
話落,手抬,右掌劃半弧,輕輕一抖。
虛幻道站視若無睹,一動不動,任憑掌力襲上身來,砰然一聲,身形晃動,退了兩步。
宇文伯空還真沒料到她真不還手,而且連躲也未躲,一愣,目光盡射狐疑詫異色,説道:“你……”
虛幻道姑美目凝注,淡然截口:“我説過,絕不還手,你要是仍不相信,不妨再試試。”
宇文伯空臉色連變,獰笑説道:“我相信你不還手,但卻不相信你死不了。”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這你也可以試試。”
宇文伯空殺機復起,厲笑説道:“你怕我不試?”
右掌再度始起。
適時,虛幻道姑淡然發話,道:“我早知道你要試,但殺一個毫不還手之人,任何人都能做得到,那算不了什麼了不起。”
宇文伯空右掌為之一頓,旋即又獰笑説道:“我自有辦法教你還手。”
“你錯了。”虛幻道姑飛快接口道:“別説你沒有辦法使我還手,就算你有辦法讓我還手,結果你也下不了手、殺不了我。”
字文伯空獰笑説道:“是麼?”
“當然。”虛幻道姑道:“殺一個出家女流,算不得什麼英雄。”
這一着厲害。
宇文伯空右掌又一頓,道:“那麼,殺了誰才算英雄?”
虛幻道姑美目閃動,道:“找那位天下第一人。”
宇文伯空臉色一支,道:“你是指‘談笑書生乾坤聖手’南宮逸?”
虛幻道姑搖頭説道:“你錯了,南宮逸義勇雖夠,武學不逮,實際説起來,他算不得天下第一,武林之尊。”
宇文伯空一愣説道:“那麼是誰?”
虛幻道姑道:“‘古家堡’‘冷麪玉龍’宮寒冰;‘幽冥教’‘幽冥帝君’,這兩位功力絕世,天下無敵,互為伯仲,難分軒輊。”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天下第一,武林之尊,該只有一個。”
虛幻道姑道:“你沒聽我説他兩位雙雄當世,互為伯仲,難分軒輕?”
宇文伯空冷笑説道:“那麼我兩個都找。”
虛幻道姑美目再閃異采,道:“該如是,不過,若換了我是你,我就寧可殺一出家女流,絕不去找那功力高絕、天下無敵的蓋世雙雄。”
宇文伯空臉色再變,右掌不自覺地垂了下去,道:“怎麼説?”
虛幻道姑淡淡接道:“殺一出家女流易如反掌,鬥一蓋世豪雄難比登天,最主要的是,我不願以卵擊石,白白賠上一條性命。”
宇文伯空臉色一厲,吼道:“你是説我?”
虛幻道姑淡淡説道:“我是説我,以我比你,附帶進幾句忠言。”
宇文伯空一襲黑衫無風自動,身形暴顫,神色怕人。“你以為我殺不了他兩個?”
虛幻道姑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在此以前,像你這樣的人,倒在他兩位腳下的,已不知有多少個了!”
這何異火上澆油?
宇文伯空鋼牙咬碎,目眺欲裂,倏地仰天縱聲長笑:“宇文伯空此番再現武林,目的就是要憑一身絕藝,快意恩仇,縱橫字內,稱尊天下,寧可暫作小忍,莫讓人間笑煞,你且拭目以待,看看天下英雄翹楚誰屬!百日之內,宇文伯空要不把他二人兩顆人頭高懸於泰山之項,就立刻自殘雙手,退出江湖!”
話落,身動,疾射而退,轉瞬間,一條黑影自谷底深處劃空騰起,向着茫夜放空電射而去。
走了,好快!
剎那間,那悽清的月色下,這隱密、陰森的幽谷中,就剩了虛幻道姑一個人兒。
月光,把她那無限美好的身影,投映在那一片砂石地上,拖得長長的,她狀若痴呆、不言不動。
但,驀地她身形一陣輕顫,美目中射出無限驚駭色。
接着,她身形一晃,“哇”地一聲,砂石地上,殷紅斑斑,一片血漬,柔美撫着胸,彎下了腰。
但是,她沒有讓自己倒下,一身傲骨,好強的天性使她咬着貝齒,忍着肉體上的痛,緩緩又站直了身子。
站直後,她無限幽怨、滿懷悲悽,喃喃説了這麼幾句話:“該做的,我都為你做了!為你,我不惜一切……”
緩緩轉過了身,拖着地上那隱透淒涼、黯然、令人望之魂銷的長長身影,緩緩行向谷口,漸去漸遠……
千里奔波心一瓣,柔腸斷腸有誰知!
看來,這位神秘人兒,比那傷心痴情人兒古蘭還可憐。
鈎月人盡望,天涯共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