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瑰原想拜見蒼山三友和司徒夫婦,聞言甚喜,到了裏面,良珠和二妮相見,問知前情,也頗高興,便請她和向四婆同去。晏瑰、三姑知道良珠人好天真,年雖不小,稚氣未退,覺着今日諸小兄妹拜師盛典,自己和紫楓本有一點淵源,孫登夫婦和蒼山三友更有上輩交情,便三姑因簡、雷二老同情她的身世,三友面前定必為之先容。淑華人雖極好,終是世俗女子,這類大家官眷已非世外高人所喜,因是沈煌之母,同去還有可説。
下餘二人,一是昔年縱橫江湖的俠盜,殺人甚多,後遇自己方始洗手;一個更是左道門下妖孽野人赫連山之妹,事前不曾稟告,冒失約了同去,恐有未便,方想拿話點醒。
二妮首先説道:“我極想念良珠姊姊,蒙她憐念苦衷,不究已往,感激萬分。但我以前實在非人,如今剛剛拜了親孃,休説做人的道理一點沒有學會,這身裝束如何好去拜見三位師長?再説大家都走,這裏無人看守也是不妥。我想事情早晚一樣,我既成了自己人,什麼時候都可求見,與其冒失前往,自慚形穢,還不如等衣服做好,跟娘學了禮節和做人之法,把以前那些兇野之氣去掉,再立一點功勞,前往求見不遲。”眾人不知二妮懷有深意,見她詞色懇切,便未勉強。
向四婆也説:“自隨大妹隱居青峯頂,這些年來從未離開一步,再説近來仇敵大多,馮村賊黨雖然散盡,事情到底難料,無人看守難於放心。再説我這老婆子,快死的人,和你們一起也覺不稱。難得二妮肯和我作陪,多謝司徒姑娘好意,就讓我二人在此看家吧。”
良珠本是就便一説,便不再勸。因和淑華一見投機,聽説昨夜未睡,又送了一丸丹藥,説可健神去倦,輕快身心,非要同去不可。淑華先因路遠難行,自己不能走這崎嶇山路,勢必又要別人背抬,心中不安,打算辭射,後想司徒兄妹設宴拜師,周文麟多半也在那裏,加以良珠盛情難卻,只得服藥就諾,正問沈煌:“如何走法?可否沿着山腳平地繞去?簡老先生是否在座?”良珠耳尖,在旁聽去,知她心意,轉身笑説:“二姊不必多慮,大黃業已帶來,命它背送,恐不舒服,特意帶了兩隻藤兜,人坐在內,前面還可坐人,包你平安無事。簡太師伯和周先生昨日業已起身,往青城山金鞭崖訪友,就便借居修煉,恐要明年才相見了。”淑華聞言心中一酸,當人不便露出,話已出口,只得謝諾。
良珠隨説:“天已不早,就起身吧。”説完,喊了一聲“大黃”。一隻身材高大、周身黃毛、金光滑亮、似人非人的怪物,已由門外如飛馳進,肩下還挑着兩個大藤兜,見了二妮,怒目相視,目光如電,甚是威猛。良珠先指二妮説了幾句,大黃面色方始轉和。良珠跟着便請淑華坐往藤兜裏面,笑説:“一頭不好挑,還有哪位來與二姊作伴?”
眾人本是各論各的交情,眾小兄妹均嫌藤兜拘束,晏瑰、紫楓均不肯坐。良珠先想令明霞、珊兒同坐一頭。明霞雖知大黃通曉人言,見那藤兜形如半隻小船,內裏鋪有獸皮被褥,人坐在內也極舒服,這類猛獸到底性野,沿途還有好幾處高山峻嶺,峭壁危峯,稍一疏忽,人便粉身碎骨,早和沈煌等商定,緊隨在旁,暗中保護,執意不肯,最後還是良珠、晏瑰強勸三姑坐了一頭,笑説:“你們不要多慮,藤兜結實,扁擔當中還有一個皮圈套在大黃頭頸之上,包可無事,放心好了。”
等到二女坐向藤兜裏面,一同起身,這才看出那條扁擔長只五六尺,中心釘有一孔,外面裹着一層牛皮,中心孔內套有一根蚊筋索,斜掛大黃頭頸之上,扁擔就在脅下掛着,並不挑向肩上,仗着大黃身高臂長,兩隻前爪,一頭一個將藤兜上面吊索抓緊,前後左右均可隨意高低,名為是挑,實則雙爪各抓一頭,提了起身,扁擔只是隔斷,設想甚巧,無論多麼傾斜的崖坡,都不至於碰撞,走將起來又穩又快。淑華、三姑連聲贊好。良珠見五小兄妹圍繞在旁,知不放心,自己也想就便説笑談論,便令大黃不要走得大急,和人同行。
眾人腳程都快,趕到寒萼谷天剛近午,司徒平夫婦雪山未歸,雷、查、車、鄧諸俠先後離去。懷方和孫登、井凌霜三人正在盼望,眾人一到,接到裏面,先在前面請坐,正託孫登夫婦代陪,準備率領眾同門,去往谷底新佈置的山洞中同行拜師之禮,一面談起蒼山三友對於門人如何愛護體貼。女俠白雲玉忽然不請自來,進門笑説:“方才我們三人登高眺望,見有男女多人走來,知眾弟子業已趕到,已和曲、陶二位師長説好,就在這裏行禮入席,免得大家往返。今日你們再歡聚一天,明早天明同往後洞傳授劍訣,從此用功便了。”説罷,曲、陶二老也相繼走來。
眾弟子見師長這等和善體貼,不拘禮節,越發歡喜,連忙應諾,並代淑華、三姑引見,忙將香燭點起。曲雲松笑説:“我們三人一向不拘形跡,本來無須這些俗套,既已備好,便依你們。我知司徒兄妹雖是山居,百物皆備,以後不聽吩咐不要再鋪張了。”
説罷,便和陶、白二老同就師位。眾弟於一同禮拜,晏瑰等四女也分別行禮稱賀。
先因沈煌曾拜簡冰如為師,文麟、淑華又和司徒兄妹兄弟姊妹相稱,晏瑰和司徒兄妹也是平輩,淑華更是患難骨肉之交,以致眾人稱呼不一,往往各論各,尊卑不等;拜師之後,三老同説:“稱呼禮節本應從親,眾弟子同在我的門中,自然一體以年歲長幼來定次序;離開這裏,仍按各人交情深淺。相識先後、心願稱呼,無須十分拘束。古人謙尊而光,如嫌不便,定要謙讓,便由我師徒這一輩論起。以前不談,也不再論,只喊對方名字,不論尊卑,只要真個志同道合,情份深重,一個尋常稱呼有什相干?”眾人自無話説。
席散之後,蒼山三友十分隨和,也未回洞,竟和眾人同在一起説笑談論,晏、蔡二女向其請教,也是有問必答。三老雖都高年,看去年卻不大,白雲玉更顯年輕,神清骨秀,不染纖塵,看去至多也只三十以內,穿得並不華麗,因為容光照眼,玉朗珠明,使人一見,由不得生出天塵迥隔之感,眾人欽佩欣慰自不必説。
談到黃昏將近,蒼山三友起身回洞。眾人早聽簡、雷二老説過,蒼山三友多少年來只吃一頓,有時並還辟谷,因不願驚世駭俗,友朋宴集,照樣和光同塵,從不標新立異,葷酒雖然未斷,卻非所喜,中午一席,便是不肯拒絕門人敬愛之誠;留了兩次,未得允許,不敢強求,只得一同恭送出去,事前曾有吩咐:後洞靜修之地不要引人進去,便眾弟子也都各有住處,除傳授功課外,輕易不可走進。因事前簡冰如囑咐,大家都只送到中途退回。
司徒兄妹見淑華等三人要走,笑説:“我先不知三位師長要到明日傳授,只請一頓午飯。如今還有閒空,以後用功必忙,難得相聚,你三位還要同往開墾,以後不知何時才得相見?難得有此暢聚,正好吃完夜飯再走,我們決不熬夜就是。”晏瑰首先答應,便留了下來。好在東西現成,師長一去,更少拘束。眾小兄妹已不得四人能夠多留半天,議定以後,高興非常。一直談到半夜,主人還不放走。最後還是晏瑰説:“夜已深了,二妹昨夜未睡,今日又是一天,雖然服有丹藥,到底剛好的人,還要休養。”井凌霜也説:“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早晚仍可相見。就説還要用功,至多也只年餘光陰,一晃就到,大家這樣認真作什?”主人和眾小兄妹,這才放走。
沈煌、龍子首先提議要送回去,明霞、珊兒、袁和尚也爭先開口。良珠笑道:“你們都送了去,仍是原人送回,到了青峯頂再反轉來。我兄妹還要準備一些零碎小事,孫大哥和凌霜姊姊已不再走。我是主人,恕不遠送了。”説罷,仍命大黃把藤兜取來,因蔡三姑執意不肯再坐,改由紫楓坐另一頭,乘着皓月當空、夜景通明,趕將回去。司徒兄妹和孫登夫婦送到谷口外面便各回轉。
眾人一路無事。到了青峯頂,沈煌戀母,還想進去坐上一會再走。淑華恐五小兄妹不捨分離,進去一談又是天亮,極力攔阻,並説:“我已神倦欲眠,你們不走,如何安眠?明早師長還要傳授內功劍訣,不能再熬夜了。”五小兄妹,只得迴轉。
歸途見大黃身下掛着一擔空籃,迎風飄蕩,甚是滑稽,珊兒首説:“我們輪流讓它挑走可好?”袁和尚和龍子首先附和。沈煌因明霞不喜坐那藤兜,便也不坐。龍子身體較重,試了兩次,輕重不勻,大黃連吼帶比,想叫珊兒、袁和尚同坐一頭,珊兒不肯;後在袁和尚兜中添了一塊山石,龍子、珊兒索性同坐,方始勻稱。大黃一聲長嘯,便挑着三人,竄山過澗,飛也似往回路馳去。
明霞見大黃挑了三人,還加上一塊石頭,走得這快,差一點便追它不上,正往前趕;沈煌忽然一把拉住,笑説:“好姊姊,此時至多亥子之交,憑我們的腳程,不消多時便可趕到,四山正起雲霧,我們一路且談且行多好,追它作什?”明霞先把手一甩,微嗔道:“你老是這樣拉拉扯扯,多麼討厭!我對你説,明年端午以前,龍子第一個便要下山,他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並非妒忌他們,都是同門弟兄,你如不肯用功,落在別人後面,卻休怪我不再理你。”沈煌忽想起白雲窩慧曇大師所留紙條,忙答:“姊姊放心,好在我們同門姊弟,以後如有怠慢,你提醒我好了。你怎知龍哥明年端午要走,可是你師父説的麼?那張紙條寫些什麼,怎不與我觀看?”
明霞答道:“由明日起,你只努力用功,別的都不要問。我不望你勝過人家,只不落在後面,便對你好。紙條上面雖有未來的事,我已和珊兒約好誰都不提,背地卻對你説,那叫什麼人呢?日裏聽見恩師紙條上説,昔年女俠上官紅所贈寶劍兵器甚多,最好的只得五口,我們同門共有七人之多,不夠分配。都是門人,不能有所厚薄。後來白師談起依還嶺崖洞之中,還用三口好劍,曲、陶二師微笑點頭,便未再説。我料三位師長已有安排,龍子端午提前下山,必與此事有關。那三口好劍我也知道,但不詳細。他夫妻本來就有一對仙人掌。這類奇珍,人人有份,只看你自己功力如何,何況劍有三口,另外還有別的利器,我們不想全得,如能早點下山,分它一口,豈不也好?雪山仇敵都是有名兇孽,我們沒有一口好劍和耐寒的功力,如何能夠應付呢?”
眾人歸途已有云霧,後來越往回走雲霧越濃,大黃早已走得沒了影子。二人惟恐雲中失足,又看出大黃似因雲霧將要大作,所以搶先回去,前途還有一半路,料知難走,業已繞道而行。月光之下,見已現出雲海,極目四望,一白茫茫,宛如狂濤起伏,隨同天風過處,澎湃奔騰,遠近羣山,已只現出大小角尖,宛如島嶼浮沉在雲海波濤之中,只前途峯崖上隱隱約約時斷時連現出一點林木路徑。沈煌先未留意,聞言方答:“那個自然,我決不辜負姊姊盛意。”忽然看出雲霧越密,前路已被遮斷了好幾處,忙呼:
“姊姊快看!這雲越來越多,莫要失足滑倒。我們將劍取出,砍下一根樹枝,準備探路前進可好?”
明霞也自警覺,方答:“乘着前面雲霧不曾遮滿,這條路又曾走過,還有一些記得,我們快走。”話未説完,先是一陣風過,大團白雲凌空飄蕩而來,想往前趕,無奈雲團太大,正在舒展開來,沒有避開,二人眼前一暗,立被包沒;不敢冒失,剛將寶劍拔出,取下身邊套索,一人拉着一頭,隨時戒備,探路前進,忽聽前面大黃吼聲相隔甚遠,不知發生何事,正自驚疑,跟着又聽左側雲霧中似有兩人低聲説話,一個彷彿説到“依還嶺”三字。
明霞想起方才不該失言,手拉沈煌,令其留意,口中喝問:“何人在此?”連問兩聲,均無迴音。沈煌方説:“方才我已看過,深夜荒山,雲海蒼茫,此時此地怎會有人?
如是仇敵,見我只得二人,早出手了。”明霞方在低答:“事情難料,你怎如此大意?”
忽又聽附近樹枝響動和撥草之聲,越料旁邊有人,方才的話已被聽去,四面雲霧迷漫,對面不能見人,如何動手?正令沈煌舞劍,暗中戒備,那響聲已由近而遠,往斜刺裏山頭上走去,大黃吼聲卻是越來越近,雲層也往後面飄過,依稀現出地面,側顧響聲去路,只剩一點山頂和一些樹木伸出雲上,哪有人影?料知對方少説也有兩人,多半無心相遇,雲霧大濃沒有看出,無意中被他把話聽去,因聽大黃吼嘯驚走,又用兵器材枝之類撥草探路,發出響聲,看神氣地理必熟,人已走遠,對方並未現出敵意,只不願被人看破,並還知道大黃猛惡,拿不準是什來歷,想起依還嶺藏珍甚是機密,恩師紙條上還曾警告,不料無意之中走口,被外人聽去,先頗憂疑,繼一想,依還嶺地方廣大,且喜不曾明言藏珍之處,對方趕去也是無用,心中略寬。
走出不遠,大黃已空身趕來迎接。雙方連比帶説,才知前面三人還在等候,因見雲霧濃密,恐二人落後大遠,雲中不能辨路,特命大黃趕來迎接。二人知它目力最強,能夠透視雲霧,路也極熟,終覺藤兜危險,便令引路前進。趕到前途一看,三人正在談論,狄龍子追人剛回,説方才左近雲中有人影閃動,問他不答,忽然逃去,只看到半截上身晃了一晃,便閃入雲霧之中不見,裝束甚怪,決非好人等語。
五人一魯會合之後,因離寒萼谷不遠,也忘了命大黃搜索那人蹤跡。回到谷中,天已不早,和司徒兄妹談了幾句,因先後所遇的人均無敵意,略微一談,便各安眠。次日一早,同往谷底,由蒼山三友按照各人功力稟賦分別傳授,又取出五柄好劍,令七人暫時合用,先作公有,等將來再尋兩口好劍,另行分配。孫登夫婦也來求教,算是記名弟子,一同勤習。為了用功方便,司徒兄妹又再三勸説,特意約了眾同門合力相助,在谷底建了九問竹樓,沒有幾天,連孫登夫婦也搬了來。
因白雲玉以前便是婢女出身,從小孤苦,被人買去,主人雖是富家,衣食豐足,但也受盡苦痛。司徒兄妹對於所用幾個慧婢雖然極好,從無疾言厲色,對方自願跟隨主人,不肯離去,這幾個少女出身極苦,也實無家可歸,谷中本有一條斜谷盆地,內裏都是司徒兄妹由外救來的苦人,近年出產豐富,生活越好,只是地方不大,難容多人,早和晏瑰商定,不久便將她們帶往間中,幫助開荒,重立家業,免得將來人多,所產不夠食用。
這一別自難常見,這幾個少女均不肯去,又學了一點武藝,全都依戀主人,不肯離開,彼此情分越來越深,便良珠也不捨得,拜師之後,聽出師長口氣,不喜這樣主奴制度,心想,我待她們本和師徒一樣,近見年紀漸長,幾次勸令出山嫁人,誰也不願,一説走便哭,名份上雖是主僕,實則親如家人,她們均喜用功,資質又好,師長既不以此為然,便晏大姊也説過兩次,大意人都一樣,我待人多好,名義上她們總是丫頭,有此尊卑之分,便非平等,想要遣散,決辦不到,不如索性稟明師長,收作徒弟或是認作師妹,免得晏大姊每見必要明諷暗示,説上一套。我本心沒當她們丫頭,豈不冤枉?便和井凌霜、李明霞商量停當,同向師長請示可否。
白雲玉還未開口,曲雲松已先笑諾,一問人數,共是六人,除內中三人業因家中大人被司徒兄妹設法尋來,現在谷中耕獵度日,經良珠力勸回家團聚,偶然仍然尋來往上些日於才走而外,還有三個年紀最輕無家可歸的,早在暗中約定終身相隨,意志堅強,並從良珠學過武藝,只是功力稟賦都差,不能練那上乘劍術,考驗結果,本嫌聰明有餘體力不濟,三少女更異口同聲感念主人恩義,不問主僕師徒,説什麼也要跟隨良珠,連轉拜凌霜、明霞為師均非所願。良珠還想推辭,打算和凌霜、明霞各收一個,白雲玉見三少女意誠,心志堅決,便代作主,令都拜在良珠門下。良珠無奈,只得答應,由此日夜用功。明霞更因慧曇老尼之教,隨時勉勵沈煌努力上進,準備明年端午前後下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