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門外説話之人,楚雲只要一聽便知道是自己的兩大護衞之一:快刀三郎季鎧,夜已經很深了,難得他仍舊不眠不休,忠心耿耿的執行着他的使命。
黎嬙半側着身軀,有些驚異的望着門口,楚雲輕輕拍着她的香肩,微哂道:“沒有什麼事,季鎧,你自去休息吧,已經很晚了。”
門外的快刀三郎恭應一聲,一陣步履聲響,漸去漸遠,一切又已恢復了先時的寂靜與安溢。
黎嬙輕輕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悄然道:“讓我起來,咱們坐着談好嗎?”
楚雲雙臂用力一緊,故意深沉的道:“這樣不很好麼?能享受的時間儘量享受,反正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擾我們,方才我給你講的過去,聽多了對你不見得是件愉快的事。”
幽幽的嘆了口氣,黎嬙垂下頸項,語聲如絲:“我大約是前生作了什麼冤孽才會遇着你,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你到底對我懷着什麼心意,不過,我要告訴你,我不是個慣於被挪揄的人,更從來不向任何人低頭,你如此對我,不論你心中如何得意,或是如何的鄙視我,我都認了,怪只怪我在你面前永遠是這麼微不足道……”
楚雲驀然鬆手起來,整衣下牀,長揖到地,雙目寒光隱隱,神色湛然,他斟了兩杯冷茶置於桌上,語聲低沉的道:“深夜客來茶當酒,在下或有失言不周之處,尚祈姑娘諒有。”
黎嬙苦笑了一下,將身上微皺的衣服扯平,悄然道:“楚雲,你也用不着這樣抬舉我,只要你稍為對我存着一點心,我就感激你一輩子了……
説着,二人對面坐下,兩人的心裏都在想着一些難以出口的事,自然。這並不是説楚雲與黎嬙問有什麼解不開的癥結,而是在此時此情,雙方的環境都有着特殊的迥異之處,更且場合來得太突然,令人有點一下子承受不了的感覺。
男女之間,會走着一定的軌跡,而會在某一個焦點聚合發生熱力,這熱力就是愛,縱使有時這愛來得奇突與尷尬,但是,不也同樣的很美麼?
忽然,黎嬙低聲道:“願意告訴我你那段往事嗎?即使那往事不太美,我也喜歡聽。”
“為什麼?”
“因為……”黎嬙欲語又止,面頰上沒來由的飛起兩朵紅暈。
楚雲淡淡一笑,道:“不怕我這浪子的狂蕩麼?”
黎嬙搖了搖頭:““我已經領教過了,而且甘拜下風,一個已經跌倒過一次,甚至多次的人,或者他已經不再怕跌倒了,現在,願意告訴我不?”
沉吟了片刻,楚雲道:“罷了,不過我之所以告訴你,並沒有什麼含意在內,而且,聽過以後你最好能將它忘懷,像忘掉一個你最厭惡的人一樣。”
黎嬙靜靜的抿着嘴唇,靜靜的點點頭,那姿態美極了,燭光映着她微漾着一絲兒紅霞的面頰,像煞一朵白花兒抹上了一層嫣紅,有着夢樣的朦朧。
楚雲有點怔忡,喃喃道:“你真美,有點像她,她也很美的……”
於是,宛如在吃語,是那麼悠遠而迷濛,又如一根遊絲在空中浮沉,更像煞一層瀰漫的霧:有着一杯淡酒的雋永與韻味,似五月的玫瑰般豔麗,有淙淙流水的安寧,也似烈火一般的熱炙,温馨中有着甜蜜,甜蜜裏滲着柔潤,摹的,絲斷了,在迷濛中暴風雨起了,海在怒嘯,濤在奔騰,於是電光又起,映着那張面孔,那面孔不再嬌豔如火,而陰森得宛如一個幽靈,冶蕩的笑聲似一條條的毒蛇,又似一把把尖利的匕首,如此深刻的插入心扉之中,令人戰懍,令人髮指,雲雨中,又有一張儒雅的臉龐上卻一面洋溢着野獸般的獰笑,笑着注視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向無窮的黑暗中號叫、墜落,笑着斜脱另一個瘦削的身影帶着滿身血跡被怒海吞噬……
終於——
一切在剎那間歸向靜寂,語聲彷彿在冥森中錚然隱沒,接着起的,是不停的喘息與周身的痙攣。
黎嬙如夢方覺,急忙端起桌上的冷茉,雙手捧在楚雲面前,悽然的道:“楚……先喝了這杯茶,我想不到這往事會如此悲涼……”
老實説,任何人或者都有他得意和失意的事,有他最快樂與悲哀的往昔,不過,這些事只有關係着自己時,才覺得它的喜、怒、哀、愁,別的人往往不當做一回事,更不會有深刻的感受,假如,自己的事,自己的情感,能相同的與另一,個人發生真摯的共鳴,那麼不是你的經歷確實感人,便是聽的那人一顆心與情感已完全和你融匯在一起了,楚雲微閉着雙目,一口氣飲乾了杯內的冷茶,長長地吁了口氣,竭力使自己的心神平靜下來,他知道,在挑起這段慘痛回憶的開端後,若想一時之間將其忘懷,卻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人的思想,往往是無法受心意控制的啊。
黎嬙內心有着異常的歉疚與不安,她怯生生的道:“是我不好,我不該逼使你再一次揭露心靈上的創痕,我想不到它競是如此血淋淋的令人戰懍,我……我太任性了……”
楚雲努力展開一絲笑意,但是,這微笑卻苦得發澀,他輕輕用手抬起黎嬙低垂的面龐,低沉的道:“你哭了?不錯,你是個好心腸的女孩子……”
黎嬙有些窘迫的自襟上摘下一方淺藍的絲絹,便待擦拭面頰上的淚水,楚雲輕輕按住她的手,悄然道:“讓我吻幹它好不?”
黎嬙羞怯的閉上那雙美眸,卻大膽的將臉兒迎上,温順的道:“你原可不用徵求我的同意的。”於是,當楚雲帶着一絲於裂的嘴唇,沾滿了芬芳的淚痕離開黎嬙那如玉脂似的面頰時,黎嬙競迅速的在楚雲唇上一吻。
楚雲有些發怔,雙目凝注在眼前的人兒臉上。
“覺得有些奇怪是麼?”
黎嬙一雙纖細膩滑的小手,輕輕玩弄着手中的絲絹,彷彿在決定一件事情,半晌,她毫不畏懼的抬起頭來,目光如水般的直視着楚雲,又平靜的道:“很簡單,因為我愛你。”
黎嬙説得很安詳,但是,這卻只是表面上的,她內心的激動在此時卻非任何言語所能以形容,一個女孩子要她主動的向一個男子示愛,已是件很感艱澀的事,更何況要從口中吐出這個字呢!
雖然,適才的一幕已足可表明這位少女對楚雲的心意。但是,那總是隱隱約約而且更需要雙方去意會的,哪有目前這麼強烈與明顯?情意是件微妙的東西,藏隱在不言之中固然含蓄,但毫無保留的表示不也有如飲醇酒一般的甘烈與美好麼?
楚雲自心底震憾了,他料不到面前這位大洪山總瓢把子的唯一掌珠,竟會真的鐘情於自己,而且更如此直截了當的和盤托出,絕不轉彎抹角!
“這是真實的——”
楚雲不由感到有些迷惑了,他定了定神,再斟一杯冷茶,一口飲盡,黎嬙又為他倒滿,微微笑道:“因為我如此表明我的心意,而個你這永不安麼?”
楚雲想了想,道:“大部分如此,只是,我已對你説過,我恐怕不能再受一次打擊……
黎嬙頓時柳眉倒豎,怒道:“看,你又來了,你難道把我也看成和那蕭韻婷一樣了?你難道以為我説過的話可以不算?我的肌體還能有第二個男人可以接觸?我的情感可以毫無限制的傾銷?楚雲,你的目光大狹窄了……”
楚雲連忙站起,長身一揖,道:“黎姑娘,請恕我失言,姑娘千金之體,傾國之貌,如此善待於我,我雖有心,只怕姑娘終身會為我而誤。”
黎嬙忽然淒涼的一笑,緩緩起身,幽冷的道:“楚雲,我一向以為你熱血似浪,豪氣人云,卻不料你也有一付偽言善辯的假面具,我問你,你這些話都是真的麼?句句都是自你肺腑中説出來的?你難道會將情感永遠埋藏在理智的冰山內?一生一世擺着武林中不苟不倚的大俠客冰冷麪孔?永遠將精神寄託在腥風血雨般的殺伐之中嗎?”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似鋼針一樣插入楚雲的心扉,針針見血,而且,還是血淋淋的啊!
楚雲悵然無語,雙目發直的望着壁上搖晃的影子發怔,黎嬙又踏前一步,語聲毫無感情的道:“你不喜歡我?你厭棄一個早就暗戀着你的人?你不想拾回一份甘願奉獻給你的真摯情感?你不願有個終身給你寄託的人?”
楚雲驀然站起,雙手抓着黎嬙的肩膀,一個字一個字,深刻的道:“黎嬙,你不後悔?你永遠不會負我?”
黎嬙毫無所懼,睜大那雙美麗如水的鳳目,堅決的搖頭。
長長嘆息一聲,楚雲軟弱的坐下,悠悠的道:“嬙,我會以你待我十倍的好對你,我不願多説,假如我死不了,你會知道我今夜的話不假,唉,我為何在這心如止水的時候,又會因你而激起漣漪?”
黎嬙伸過一雙柔柔,輕輕握着楚雲的雙手,悄聲道:“因為我以一顆從未予人的心交給你,毫無保留。”
楚雲輕輕地摟過燈前這位美豔絕倫的少女,愛憐的,柔和的,一寸寸的,一分分的,在那張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輕吻,於是,壁上的兩條人影,逐漸合而為一,是如此緊密、如此安詳……
良久,復良久……
燈花爆出一個雙蕊,有着吉祥的紅光,縱然是那麼一點,也足能令人產生幸福安泰的感覺。
楚雲輕輕鬆開墾目半闔,雲鬢蓬鬆的黎嬙,滿足的道:“嬙,我有一個問題問你,在你才進來的時候,為什麼先要殺我,到後來卻丟下匕首哭泣呢?”
黎嬙哼了一聲,狠狠白了楚雲一眼,道:“虧你還問得出口,不是你害得我這樣慘,誰會平日無故的想殺人?”
楚雲心裏有數,故意訝然道:“我害你這樣慘?這話從何説起?”
黎嬙翻身自楚雲懷中坐起,嗔道:“哼?你還想賴?人家一片好心,大老遠眼巴巴的跑來替你報訊,你當場將人家損了一頓不説,還裝聾做痴的將人家騙得團團轉,哼,等我回到離大柳坪北面三十里的荊城分舵,才看到垂頭喪氣的南山一儒楊叔叔,及斷了右臂的掌叔叔,我吃驚之下,仔細一問,才知道全是你閣下楚大俠的得意傑作,哼,我卻想不到,閣下你還有這麼多江湖死士,武林異人為你賣命呢……”
楚雲淡淡一哂,道:“那也不至於要取我的性命呀?”
黎嬙粉面一板,道:“你的命就這麼值錢?宋伯伯的四前衞那幾條人命呢?加上掌叔叔的一條右臂,再墊着大洪山的聲譽掃地,這些還抵不上你的性命麼?而且呀,掌凌掌叔叔看我時的眼色又是如此冰冷,南山一儒楊叔叔的唉聲嘆氣,我實在忍受不了,反正你已告訴了我你居住的地方,我略為一找,便尋上門來……”
楚雲笑笑,道:“到時卻又下不得手了,是麼?”
黎嬙輕譁了一聲,道:“別美了,人家以為你醉了,一時忍不下心,哪知……哪知卻讓你這……這冤家佔盡了便宜……”
楚雲舐了舐嘴唇,笑道:“老實説,你還未進門我就已知道了,等你不忍心下手,伏在我牀沿啜泣之時,我實在很感動,因此,我就給了你一個希望中的報答。”
黎嬙有些迷贈的道:“什麼報答?
楚雲坐遠了一點,道:“真誠而熱烈的一吻。”
果然,黎嬙鳳目圓睜,捏着粉拳捶了過來,楚雲輕笑着將它握住了,深沉的笑道:“嬙,説正經的,這樣一來,我只怕令尊大人不肯善罷甘休,這也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呢。”
黎嬙一雙柳眉頓時蹙了起來,面孔上也蒙着一層陰霾,她咬着下唇兒,深深陷入一個苦悶的境界中。
過了一會,她憂慮的道:“大洪山威震綠林,不是好相與的,在今晚之前,你原打算準備怎麼辦?”
楚雲傲然一笑,道:“假如沒有你我的關係存在,老實説,我倒想大子一番,試試大洪山的威風到底如何,他們也狂夠了,應該聞聞鮮血的滋味……”
黎嬙風目怒睜,喧道:“你敢……”
楚雲笑道:“自然,現在情形卻大不相同,不過,我雖有息事之心,卻恐大洪山令尊處無寧人之意呢。”
黎嬙恨恨的道:“聽楊叔叔説,他一再委曲求全,善言善意,但閣下你卻是一意孤行,有心興起干戈,尤其那位叫什麼庫司的人,更是心黑手辣,趕盡殺絕,再加上五嶽一劍在旁興風助瀾,你們又是人多勢眾,楊叔叔他們自然吃虧……”
楚雲用力搖頭道:“嬙,你怎能只聽一面之詞呢?你那位白煞者姓詹的叔叔,那副德性大約你多少也知道一點,非但出口傷人,目無餘子,更有天下之大,唯他南海一門獨尊之慨,而且,交手的導火線,亦是他首先引起,再有一竿叟掌凌火硝彈引起灰旗隊遺孽的蠢動,使我方傷亡又增,這些舉止,難道都是我們的不是麼?在那種情勢之下,我如何能再袖手旁觀,任由詹如龍等人張狂下去?”
黎嬙嘟着小嘴道:“好,都是你有理,詹叔叔雖然過份了一點,你也不該大開殺戒……”
楚雲彷彿在想一件事情,半晌,始緩緩的道:“嬙,在某一個時間,某一種場合,我有時會特別喜愛那豔紅刺目的鮮血,因為,只有鮮血能澄清一段回憶,只有鮮血才可徹底的消除仇恨,而往往在很多時候,用殺,才能止殺
黎嬙有些驚懼的凝注楚雲,良久,始嚅嚅的道:“不,不,你不會大生如此殘酷,你只是在心靈上受過巨大的創傷,因而有着下意識的報復心理,你原是極為善良的,我永遠相信你是一個難得的好人,我不會看錯,我決不會看錯……”
楚雲感到有些寒意自心底升起,是的,他本不是一個天生狠毒的人啊,但是,為何每當一場殺伐來臨時,他又是如此大開殺戒,殺人如麻呢?剛才,他自己説出了那幾句話,才悚然覺得話中的含意殘酷,此刻,他恍餾覺得有些迷濛,是的,雙手的鮮血終究是不宜沾得大多的;縱然那是惡人的血。
勉強定下神來,楚雲重握住黎嬙柔嫩的雙手,黎嬙忽然激靈靈的一戰,失聲道:“雲——你的手好冷,你心裏有什麼不舒服嗎?”
楚雲搖搖頭,在這時,他想盡量掩飾自己心中適才的矛盾與激擾,雖然,他原是不想掩飾的。
他沉思了片刻,輕輕的道:“依你看,大洪山這件事怎麼辦呢?”
黎嬙仰起臉兒想了一陣,如花的面龐上開始洋溢着一絲笑意,她習慣的理理鬢角的青絲,柔聲道:“雲,我爹最疼我,我娘更是怕水滴兒也會滴傷我的肌膚,老實説,在家裏,我實在是一塊寶呢……”
她忽地嗔了一聲,道:“不許你笑,聽人説嘛,我爹的脾氣雖然暴躁,對我卻十分和順,左拐子宋伯伯火氣雖旺,卻頂喜歡年輕的武林豪士,只要我回山後當着他們哀求一番,雖不見得有十分把握,但大事化小的可能性是極大的,我再到我娘處纏磨她,她也一定會向爹講情的,南山一儒楊叔叔倒沒有什麼大關係……”
楚雲皺了皺眉,道:“為此事向令尊哀求?而且,他們一定會懷疑你為何倒幫起我來了?”
黎嬙胸有成竹似的一笑,道:“雲,我知道你並不怕爹及大洪山的任何一人,而且事實也如此,但是,有我們兩人在,這場仗能打得起來嗎?既然不能打,我們做晚輩的就何妨委屈一點,順着爹的意思,讓他老人家平平氣,我們現在要使雙方化於戈為玉帛,自己受點氣又算得了什麼?我知道你心中不憤,但就算為了我,你為我忍一忍吧……”她説到這裏,眨眼道:“雲,我是説,假如你認為值得為我一忍的話。”
楚雲心中忖道:“這妮子好厲害,不但平白將我壓下去一輩,更拿出個圈子等我套,唉,這圈子又非套不可……”
想着,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黎嬙,道:“好個丫頭片子,你確實精得可以,也罷,咱們便如此辦,不過,莫要到時弄得兩邊不夠頭,折了名聲又丟人才好……”
黎嬙身倒在楚雲懷中,温柔的道:“雲,我知道你會答允我的,假如我們還有個遠景,你便該為那個希望打算,雲,如果我説得太遙遠,你不要笑我,我相信,只要咱們真心要好,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楚雲輕輕地拍着她,閉着雙目,悠然享受着那一股淡淡幽幽而又如蘭似麝的嫋嫋香氣,那令人墜入一個美麗夢境的自蘭花香味……
室中一片靜寂,有如太虛昇華,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啊。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驀然響起,這輕巧而有節奏的聲音,顯示着那人的教養與恭謹,楚雲驚而驚醒,低頭一望,懷中的玉人,卻已沉靜的睡熟了。
微笑浮在楚雲的唇角,他深深的吻着那兩片柔潤而豐滿的紅唇,當黎嬙睜開眼睛,這一吻已經夠得上長久了。
首先使黎嬙縮回那雙伸向楚雲頸項的兩臂的便是窗外透人的刺眼日光,再就是門外斷續的叩門聲。
她雙頰飛紅的低“啊”了”一聲,有些窘迫的站起身來,慌忙扯平身上的衣裙,邊睜大眼睛,帶着微喜的神色望向楚雲。
楚雲輕輕一笑,道:“進來。”
門被緩緩推開,快刀三郎季鎧首先進入,容光湛然的恭身為禮:“盟主萬安,弟子……”
他説到這裏,語聲卻驀然噎住,雙目驚疑的望向正站在楚雲身後的鳳目女黎嬙,炯然的目光,望得黎嬙不由羞怯的低下頭去。
楚雲灑脱的道:“小子,看夠了不曾?”
快刀三郎季鎧全身一震,連忙低下頭去,惶恐的道:“弟子該死,不應如此尤禮,唐突盟主摯友……”
楚雲豁然大笑道:“季鎧,盟主沒有不可告人之事,我為你引見,這位姑娘乃大洪山總瓢把子的千金,人稱鳳目女黎嬙。”
快刀三郎抱拳躬身,邊道:“姑娘大名,如雷貫耳,適才弟子冒犯之處,萬乞姑娘海涵……”
黎嬙有些料不到楚雲競會這般大方的為她介紹,不由白了楚雲一眼,急急斂衽還禮道:“俠士言重了,如此客氣,小女子有些承受不起……”
楚雲雙臂環胸,笑道:“好了,大家都用不着過於客套,季鎧,有什麼事嗎?”
季鎧恭謹的道:“稟盟主,麪湯清水皆已捧到,盟主可能及時梳洗?”
楚雲望了望門口,頷首道:“叫他們送進來吧。”
回過身去,季鎧用手掌拍了一下,門外應聲進來四名青衣小重,一個捧着一面精緻的銀盆盛着滿滿的清水,一個用玉杯裝有大半杯乳白色的液體,後面兩人,一個執着成疊的柔軟面中,另一個提着四層高的一籠食盒,光瞧這份氣派,已可看出主人家平素的排場與他對眼前客人的尊敬。
四名青衣小童,一一將物品放置桌上,又肅然行禮,躬身退去,親切恭謹之狀,溢於言表。
楚雲搖頭道:“班兄如此熱誠,向家昆仲這般重待吾等,委實令我感到不安,他們實在太客氣了,真使人受之有愧……”
“季鎧,沒有你的事了,大約再過半個時辰我才出去,也順便探視一下向家昆仲與諸人。”
快刀三郎季鎧恭應一聲,掩門退下,他才出門,黎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大盟主,你的氣派還真不小呢,隨身有護衞,日夜跟從,連早晨起牀,都有一大堆僕人侍候,嘿,只怕我爹雖堂堂為大洪山之主,也比不上閣下你呢。”
楚雲拿起一方柔軟而鑲着金絲邊的面中,雙手遞到黎嬙手中,笑道:“其實,在下哪及得上姑娘你?人家侍候我,我卻得服侍你呢。”
黎嬙輕譁了一聲,徑自走到另一間內室去了。
不久,二人俱已梳洗竣事,淺嘗着食盒中美味而精巧的點心,慢慢品着置於盒底的一小壺香茗,點心是如此可口,香茗更加濃郁,再加以面對絕色美人,可以説是色香味俱全了。
黎嬙吃得很少,低聲道:“雲,我看我要走了,否則待會被你的朋友及屬下看見,實在不好意思,這該有多窘嘛……都是你不叫醒人家……”
楚雲嚥下一小塊油炸甜餅,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咱們光明正大,不欺暗室,而且,我們彼此之間都是真摯而坦誠的,我的友人及屬下深知於我,必不會多心,我們不用隱諱,這件事,早晚也要給他們知曉的……”
正説到這裏,門外忽然一陣風似的衝進一個胖大漢子,楚雲舉目一瞧,不由暗叫聲苦也——
原來這進入之人不是別個,正是那位狐偃羅漢嚴笑天。
楚雲連忙站起,拱手道:“老兄真早啊……”
狐偃羅漢一眼看見文文靜靜坐在一旁的黎嬙,不由大吃一驚,呆了一呆,方始迷迷糊糊的道:“咦啃,這是怎麼回事?大降美人不成?還是俺老眼昏花了?楚非,不,楚雲夥計,這妮子還不知道那回事吧?”
黎嬙曉得狐偃羅漢指的是昨天在大柳坪白煞者大敗而歸之事,她對這位老狐狸實在頭痛,是以面無表情的道:“我都知道了,而且更清楚是哪一位開的頭。”
狐偃羅漢摸着肚皮大笑一陣,驀而一指黎嬙道:“好個丫頭,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既是已知一切,還有何話可説,來人哪,給俺拿下!”
黎嬙不知狐偃羅漢是真是假,有些哭笑不得的怔了一怔,吶吶的道:“前輩,你是説拿我?”
狐偃羅漢冷笑道:“你來此意欲何為?説穿了還不是想刺探消息,以備異日向吾等尋仇啓端,嘿嘿,今番你來得去不得了,俺老嚴的新仇舊恨,也可一筆清結!”
楚雲這時才微微一笑,坐下喝了一口茶,道:“老哥哥!你睡醒了吧,來未,先坐下歇歇,一大清早,別動肝火,以免傷了元氣,否則卻未免太不值了……”
狐偃羅漢抹抹嘴唇上的唾沫星子,一屁股坐下,呵呵笑道:“老弟啊,尚未娶媳婦已偏向姑娘家了,待至有朝一日,結成並蒂,俺這老哥哥還敢多言一句麼?説不定還沒有到府上吃上一頓,已經被人家少奶奶用掃把趕出來了
黎嬙這才明白狐偃羅漢自適才進門起,完全是在瘋言瘋語,故意調侃於她,其實內心卻未含有絲毫惡意。
這時,她不由羞得深深垂下頸項,雙手扭弄着手中的絲絹,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覺,説真的,此等場面,也委實有些令人窘迫,不是嗎,這裏終究不是一個可能名正言順地談笑所在啊,黎嬙更沒有回諷的餘地了。
狐偃羅漢三口兩口己將桌上的美點吞下一半,得意的道:“呵呵,鳳目女一向慧黠聰敏,刁鑽精靈,而且詞鋒之利,更是無人能敵,料不到今天對着俺大羅漢也有窒然受挫的一天,嘿嘿,俺這三寸之舌,卻也不是易與的呢,黎姑娘,你説是麼?”
黎嬙此刻哪裏還能回答,只有抬起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狐偃羅漢又是一塊酥餅下肚,將油膩往衣服上一擦,嘴裏含混不清的道:“好好,這一眼,更是千嬌百媚,傾國傾城,楚雲夥計啊,你桃花運交定了。”
楚雲有些尷尬的道:“老哥,你今天一大早是怎麼回事,莫非昨夜老酒喝多了,至今未醒不成?”
狐偃羅漢面不改色的齜牙一笑道:“好個江湖浪子,竟然調侃起老夫來了,昨夜那頓酒筵不説還則罷了,一提起來俺便有些臉紅……”
楚雲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老兄,昨夜在席間好似沒有看到你,這是怎麼回事?”
狐偃羅漢竟然有些忸怩的道:“嘿嘿,向家大廳佈置得太豪華,尤其是,呵呵,尤其是大家都是初次見面的朋友,所以……”
楚雲越發有些奇怪的道:“所以什麼?這也不是你未曾人席的理由呀?”
狐偃羅漢偷偷瞄了一下黎嬙,一咬牙道:“‘罷了,好在黎姑娘也不是外人,俺就從實招了,這件事情,説起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他嚥了口唾沫,續道:“到昨夜為止,俺已有個把月未曾洗澡了,身上的味道自己聞聞也不大像話,所以,俺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乘你們在大廳上你推我讓的時候,便溜出去,找個地方洗了個痛快的澡,洗完了肚子卻又餓得發慌,無奈之下,只有偷偷摸到廚房之內,拿了兩隻烤雞,一瓶老酒,跑到下房中獨自享受一頓。”
説到這裏,黎嬙已忍不往笑彎了腰,楚雲更是哭笑不得,狐偃羅漢卻仍舊一本正經的道:“咦,這有什麼好笑?俺還不是為了楚老弟的面子,否則的話,俺在座位上大馬金刀的一坐,誰還能請俺起來?大家不妨都在酒酣耳熱之餘,一聞本羅漢身上繞樑三日之味,不過嘛,作嘔與否,卻要看各位的胃口如何了……”
楚雲強忍住笑,憋着氣道:“老呆,快點把東西吃完罷,尊駕這副德性,我實在承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