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快的,楚雲已將這些四處蠕動的白色小蛇,與方才發現的那條人影聯想在一起,但是,若然如此,那條人影的手法豈不是太也快捷了麼?楚雲一直跟在他的後面未曾間斷,而他竟能在身形隱伏的同時,已將眼前這些可怕的小毒物施放出來?
那麼……
楚雲目光一冷,是的,他意味着情形不太單純、可能隱在暗處的敵人不止一個,不僅一撥。
沒有再作任何考慮,他閃電般拔出低低垂掛在身旁的“苦心黑龍”,細長的劍身猛然彈顫,寒光四溢中,攀附於屋檐,壁端的小蛇,已彷彿受到一陣狂風的掃襲,血雨迸濺,分做數十截濺落在四周。
隨着楚雲的動作,一枚“鬼位矢”帶着尖厲的嘶叫衝向夜空,同時,他瘦削的身軀如鬼魅般幽幽移盪出五丈之外。
在一株古松的陰影下,楚雲聚精會神的向四處搜尋着,但是,周遭是如此平靜,平靜得有些予人窒息——除了“鬼位矢”的刺耳餘韻尚在空中嫋回……
一聲“嘩啦啦”的巨呼驀而傳來,木屋的右側窗户,已被一股絕大的力量震碎了一個大缺口,在木屑碎片飛舞的同時,五條人影,已像五枝脱弦之矢般電射而出。
楚雲欣悦的一哂,左手倏揮,兩枚“火龍彈”已在微微一閃之下爆裂在木屋之內,兇猛的火焰隨着兩聲震響“呼呼”卷燃,嗆人的硫磺硝石味道剎時瀰漫四周。
火光熊熊的燒起,火舌伸縮,火蝗子亂射,楚雲絲毫不動,且光更加精細的監視着每一個地方,這時,火光已將木屋周圍映照得十分明亮了。
嗯……楚雲露齒一笑,一條伏隱在一片紫花叢中,極不容易被人察覺的黑影,正縮成一團,緩緩向後退去。
在飄散的硫磺氣息中,這時已透出陣陣炙肉的焦臭味,斷續的嗥鳴聲中,尚可聽到起落不停,像煞兒啼般的吱叫聲……”
“哇呀呀……好他奶奶歹毒,一屋子的蛇啊……”狐偃羅漢方自轉過身來,尚存着的一點睡意立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無影無蹤。
大漠屠手低聲向天狼冷剛説了幾句話,略一招呼,與劍鈴子龔寧,快刀三郎季鎧等人,已分做四個不同的方向分別搜撲而出。
四人的行動是如此迅捷與隼利,完全沒有絲毫大夢方醒的朦朧及無措,由此一點,已足可證明他們是經過了多少風浪顛簸的好漢了。
十分明顯的,這個時候,那些附在木屋左近的白色小蛇,已經完全被烈火所吞沒,老實説,這些不知名的小爬蟲雖然消滅得十分簡單爽脆,但若萬一有個應付不當,卻也是一件異常麻煩的事。
楚雲兩隻足尖微微一點,已飄飄蕩蕩的來到那叢紫花之側,他來得輕靈極了,悄細極了,沒有一丁點聲息,那團黑影已緩緩移出五尺,他縮成一堆,目的是儘量減少身軀的暴露面積,火光閃耀下,可以看出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注視着前面,神情活像一隻負隅的豹子!
楚雲冷靜得宛如一尊雕像般挺立在旁邊,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笑,望着這位尚不知強敵在側的角色,低沉的道:“朋友,現在,你似乎可以站起來了。”
那正在小心往後挪動的朋友,彷彿被人猛然紮了一刀似的全身一顫,來不及看清楚説話的人,慌忙往旁邊急滾之際,一蓬銀光閃閃的細微物體已抖手灑出!
一絲兒腥臭的氣息隨風撲至,楚雲身形猝然一斜,已整個改變了一個方向閃挪而出,如暴雨中的一抹魅影,無可避免的又來到那急切翻滾的人物身後。
這人根本就沒有看清自己的暗器到底傷着來敵沒有,他喘息着一挺身,人已倉皇站起,趕忙扭頭望去——
楚雲輕輕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朋友,看錯方向了,這裏才對!”
那人陡然一哆嗦,左時迅速向後搗出,身形努力向前搶去——
楚雲瘦削的身軀輕輕一側,灑脱已極的伸出右腳向裏一勾一帶,那向前搶出的怪客已驚呼一聲,重重的摔了一個大馬爬!
同一時間——
火光下一條胖大人影已飛撲而至,雙腳朝下,猛厲的踩向那怪客頭顱!
楚雲左臂倏攔,邊低喝道:“老兄且慢!”
胖大人影一個大翻身,已稍差一線的收住勢子,邊怪吼道:“夥計,就是這些王八小子放些長蟲想咬咱們,反正留着也是禍害,不如除了來得乾脆!”
楚雲微微一笑,伸手抓住那人後領一把提了起來,紅紅的火光映着此人的面孔,白淨淨的,卻滿臉憤怒之色,這人年紀不大,至多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他被楚雲捉着後頸絲毫無法動彈,兩隻眼睛卻瞪得老大,怒視着站在面前的胖大漢子——狐偃羅漢。
大羅漢呵呵一笑,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嘴裏嘖嘖有聲的道:“嗯,到是一條好漢的模樣,可惜生得嫩了一點,就憑你這兩手莊稼把式,就想到這裏來裝神扮鬼麼?真是初生的犢兒不良虎哩……”
這年輕人漲得面孔通紅,雙目怒瞪欲裂,重重的哼了一聲,沒有理睬狐偃羅漢,楚雲抓着他後領的五指微微一鬆,沉冷地道:“年青朋友,閣下是何脈何道:“哪山哪水的?楚某自認與閣下素昧生平,更無糾葛,閣下卻深夜窺伺,未知有何企圖?”
狐偃羅漢吼了一聲,叫道:“豈止窺伺而已?他奶奶的毒蛇都放出來了一大堆,幸虧被夥計你一把火燒個乾淨,否則便是被其中一條咬上一口,這份樂子可就大了……”
楚雲緩緩的道:“好朋友,你聽見了吧?那些白色小蛇頭呈三角,舌信分叉,分明含有劇毒,假如是朋友你攜來於此,意圖加害吾等,那麼,手段就未免過於狠辣了。”
這年輕人恨恨的呸了一聲,語聲沙啞的道:“姓楚的,你休要血口噴人,我莽狼會為人行事,自來光明正大,豈肯使用此等鬼蜮伎倆!”
狐偃羅漢一聽‘莽狼會’三字,心腔不由大大的跳了一下,不信的道:“小子你休要紅口白牙,吹他孃的大氣,莽狼會已經成為過去多年的名詞了,還莽狼個鳥,大柳坪一戰,莽狼會與灰旗隊早就做了同命鴛鴦啦……”
年輕人聞言之下,驀然仰首狂笑起來,笑聲高亢而慘厲,含藴着無限悲憤。
楚雲深沉的望了狐偃羅漢一眼,鬆了抓往年青人後領的右手,緩慢的道:“嚴老哥,這位朋友可能説得對,莽狼會並未全軍覆滅,吾等不可忘記,莽狼會的瓢把子九輪君子古凡尚安然無恙,他並沒有參與大柳坪之戰。”
年輕人笑聲倏住,咬牙切齒的轉過身來,面對面的狠狠注視着楚雲,目光中充滿了仇恨與怨毒,一字一頓的道:“不錯,楚雲,莽狼會向你索債來了。”
狐偃羅漢嚥了口唾沫,嘿嘿一笑道:“索債?索什麼債?
俺們不追去將爾等一般兇孽個個誅絕已是皇恩浩蕩了,爾等膽量倒是不小,竟然敢找到俺們頭上來啦……”
年輕人咬着牙,恨聲道:“你這痴肥的蠢才一定是狐偃羅漢嚴笑天無疑了,嚴笑天,你也是大柳坪的罪魁元兇之一,今夜,你亦同樣的逃不出厄運……”
大羅漢呵呵大笑之下,神色倏而一沉,厲聲道:“好個利口小子,身為階下之囚,猶竟大言不慚,俺姓嚴的豈會畏懼你這幾句恐嚇之言?惹得老子性起,就先將你活活剝了!”
年輕人不屑的瞥了狐偃羅漢一眼,冷硬的道:“嚴笑天,你當少爺是怕死之輩麼?你知道現在有多少雙眼睛在黑暗中注視着你麼?你知道莽狼會有多少人準備食你之肉,飲你之血麼?……”
楚雲不待狐偃羅漢回答,伸手一抓一扯,“嗤”的一聲,這年輕人的一件黑色夜行衣已被撕破,裏面赫然顯出了紅、白二色的勁裝來。
點點頭,楚雲冷冷一笑道:“果然是莽狼會的餘孽,朋友,道出你的姓名。”
年青人一昂首,凜烈的道:“莽狼會二當家鳴天斷碑霍敬乃少爺嫡親叔叔,少爺玉虎霍良。”
望着這青年人激昂的模樣,楚雲平靜的笑笑,道:“朋友,性子不可如此暴躁,要是在下猜得不錯,九輪君子古凡也來了吧?”
這年青人——霍良哼了一聲,沒有説話,而一片衣衫擦過枝葉的聲息已忽然響起,瞬息,快刀三郎季鎧已匆忙趕到。
楚雲冷靜的道:“季鎧,可曾發現敵蹤?”
快刀三郎微帶驚異的望了霍良一眼,抹抹額角汗漬,躬身道:“稟盟主,適才弟子與冷環主分頭搜索之下,在前山的岩石後發現了兩條人影,其中一人似是穿着紅衫,二人身手俱皆十分了得,夜色中看得不太清晰,難以分斷容貌年齡,冷環主令弟子趕回稟報盟主,他自己已搶先追了下去。”
楚雲注意到眼前的玉虎霍良,他的面孔上好似隱掠一抹迷惑的神色,於是,在這微妙的剎那間,楚雲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今夜來犯之敵,必不止莽狼會一撥!
木屋已燃燒了一大半,譁剝之聲不絕於耳,火光映着四周,嫣紅一片,炙熱的空氣在擴散,極難察覺的,玉虎霍良的一雙眼睛正悄然向黝暗處溜梭……
楚雲寒森森的一笑,低沉的道:“季鎧,你對殺人放火這一套可曾膩了?”
快刀三郎想不到自己盟主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問起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猶豫了片刻,訥訥的道:“弟子愚魯,不知盟主所指為何?只是弟子受命恃候盟主,不問任何原由,皆須以盟主之令諭為一切行動之本源,哪怕盟主指令赴湯蹈火,亦不敢稍有遲疑。”
楚雲搓搓手,頷首道:“季鎧,你是個好兄弟,卻太老實了。”
説到這裏,楚雲又向狐偃羅漢道:“你呢?是否願意再開殺戒?”
大羅漢一齜牙,道:“俺不願,只是,嘿嘿,假如別人也不想要俺這條老命的話。”
楚雲深刻的笑笑,向玉虎霍良道:“朋友,莽狼會今夜準備如何處斷與在下等這段過節?”
玉虎霍良怨毒而憤怒的瞪視着楚雲,咬着牙,語聲自唇縫中一字一字的迸出:“以血還血,刀刀誅絕。”
一陣豪邁而豪放的大笑,隨着霍良的語尾震盪空中,楚雲一面大笑,目光卻轉向狐偃羅漢:“老兄現在,別人可能想要你這條老命了。”
“了”字始才自楚雲口中吐出,他瘦削的身軀已像煞被一根強有力的彈簧猛然彈起,若一溜流星的曳尾,在夜色中驀而閃起,直射向右側林蔭深處!
就在他的劍勢隨着身形一齊射到的剎那,林蔭深處已倏而傳出一陣狂笑,三條人影分做三個不同的方向飛縱而出!
於是,三件黑色長袍,有如三片鬼影自空中飄落,三個形態容貌迥異的老者已灑脱而利落的挺立地上。
不錯,三人都是身着紅、白二色彩衣,袖口上俱是繡縷着一枚栩栩若生的紫色猙獰狼頭!
“好,莽狼會的朋友!”狐偃羅漢怪叫如雷。
楚雲一看三人袖口上的紫色狼頭,已明白眼前三人在莽狼會中的地位,是的,他們全屬莽狼會“南極殿”的殿土,莽狼會中所謂的“南極殿”,等於其他幫會中的元老堂一樣,俱為會中勞苦功高的創業功臣所待,享有特權而無須主事,莽狼會之“南極殿”,共有殿士十餘名,個個藝業超絕,功力深湛,但是,若非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這些人物是絕不會伸手探腳的,換句話説,莽狼會南極殿的殿士只要露面,那麼,即已象徵着事態的嚴重性了。
玉虎霍良激動而欣悦的大叫道:“三位叔叔,眼前之人便是那大仇楚雲!”
三位老者一瘦兩胖,鬚眉皆白,卻俱是面容刻板,深沉而冷漠,一動不動的凝注着楚雲,神態之間,有着無可言諭的仇恨。
楚雲毫不畏縮的還瞪着三人,半晌,他平靜的道:“莽狼會南極殿的十殿士之三?嗯,雙神仙,三狂士,一虹四星君,三位大俠便是那三狂士吧?”
瘦老者眼皮子眨了一下,卻淡漠地向玉虎霍良道:“賢侄,可曾有人傷着你?”
玉虎霍良面孔郝紅的躬身道:“梁叔叔,除了那楚雲所逼外,沒有人傷過侄兒。”
要知道,莽狼會南極殿的殿士,身份地位異常崇高,可以説都是當家的昔年手足弟兄,雖然他們沒有掌握實權,但是其力量卻足以左右全幫大局,莫看霍良是以前莽狼會副首領親侄兒,卻一樣要以晚輩之禮晉見他們,絲毫馬虎不得。
瘦老者細細的嗯了一聲,緩緩的道:“你過來。”
玉虎霍良答應一聲,剛剛往前邁了一步,其快無匹的,一柄新月形的鋒利彎刀已驟然攔在身前,一個冷厲的口音隨即響起道:“站住,沒有盟主應允,閣下休想離此半步!”
瘦老者雙目精光倏熾,沉宏的道:“大膽小子,你有眼無珠。”
楚雲灑脱一笑,道:“季鎧退下,這位老朋友性子很傲,連在下他都不答理,何況是你?罷了,放那霍良過去。”
快刀三郎季鎧怒視了瘦老人一眼,收刀站向一旁,狐偃羅漢拍拍他的肩膀,朝眼前三人伸伸舌頭,嘿嘿笑道:“俺説三位老哥哥,別他娘裝神扮鬼活像有那麼回事似的好不好?你們莽狼之會的威風俺們早在大柳坪領教過了,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奶奶狗屁也抵不上一個,只曉得腳底板抹油,人仰馬翻的競賽着哪個孫子逃得快……”
三名老者一起注視向狐偃羅漢,六隻眼睛中,彷彿有着六柄利劍,冰冷而尖鋭,有一股令人極度寒慄不安的無形威儀!
大羅漢摸摸肥厚多肉的下頷,竟又嘻皮笑臉的道:“看個什麼勁嘛?俺這副生像莫不成有些與常人不同不成?呵呵,你們三位狂士兄若懂得麻衣相術,不妨也給俺老嚴相個面,只是,卻先要給你們三位打個招呼,若有個説不準什麼的,俺可得要你們三個狗頭當尿壺使喚……。”
玉虎霍良氣得大吼一聲,怒叫道:“嚴笑天,住你的髒口,虧你還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卻恁般污言穢語,假痴假癲,真是下流可恥之極!”
大羅漢呵呵一笑道:“下流可恥?小老弟,大約較之你們莽狼會燒殺擄掠,強取豪奪,羣打羣毆,罔顧信義來得高尚一些吧?”
瘦老者忽然微微一擺手,沉緩的道:“賢侄住口,嚴笑天自來混跡江湖,便是以一張利嘴巧舌起家,若與他爭,未免失卻身份,賢侄,老夫將令你親睹嚴笑天之利口永不再張。”
狐偃羅漢正待反唇相譏,楚雲已輕輕搖頭阻止,冷森的道:“梁肯,你號稱‘智狂士’,假如你真有智慧,現在,正是你領着你那兩位‘猛狂士’‘力狂士’逃命的絕佳時機,再晚,只怕你們皆會懊悔終生。”
那瘦老者果然正是莽狼會南極殿的三狂士之首——智狂土梁肯,他這時毫無表情的牽動了一下唇角,幽冷的道:“楚雲,難為你知道本會的內涵如此清楚,不錯,你非易與,但是,老夫便不信在莽狼會南極殿十殿士合力之下,你獨有生還之機會!”
望着已逐漸熄滅的火焰,楚雲的臉上有着一股淡淡的煞氣,他雙手揹負身後,靜靜的道“梁肯,鳴天斷碑霍敬如何,寂狐叟韋大和如何?灰旗隊的全部高手聯合之力又待如何?你可曾仔細思量過麼?”
智狂士又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色彩,他微微一頓,道:“楚雲,莫忘了在大柳坪你有五嶽一劍及龍鳳山莊諸匪孽相助,在目前,卻只有你們數人而已!”
哼了一聲,楚雲生硬的道:“走吧,梁肯,你已活了偌大一把年紀,需要得個善終,若遭橫死,須知生命的火炬雖已燃去許多,但是,剩下的仍然可貴,仍然值得留戀。”
智狂士梁肯面孔上的肌肉不可察覺的一動,他搖了搖頭,深沉的道:“楚雲,你為你自己設想得太美了,今夜會與往昔大柳坪之戰互易主客勝敗之位,至少,莽狼會也可與你同歸於盡,俱若塵埃!”
狐偃羅漢在一旁怒吼道:“姓梁的,你他孃的真要尋死不成,難道你們當真活得膩味了?”
智狂土沒有絲毫表情的瞟了大羅漢一眼,冷冷的道:“嚴笑天,你即將知道誰會得到這悲慘的結果。”
負着手,楚雲仰首向天,深深吸了口氣,狐偃羅漢已反腕抽出腰上纏着的金狐尾來,他向楚雲大叫道:“夥計,宰吧,他孃的只能怪這些小子不仁,焉能責俺們不義?武林規矩咱們已經做到了!”
隨着他的話聲,自左側的林叢內,已如鬼魅般飄出八條人影來,像煞自幽冥中出現的魂魄,那麼輕悄,那麼令人顫慄。
智狂士緩緩轉身,淺淺一揖,道:“南極殿三狂士梁肯等恭迎瓢把子。”
八條人影似八朵浮雲,輕飄的,卻又快速得目不及迎地移到各人之前,領先一人,竟是一個年約三旬,唇紅齒白的儒雅書生!
那書生亦穿着一件紅白二色相間綵衣,袖口之上,赫然繡着一個純金的狼頭!猛獰刺眼已極!
這時,他那有如冠玉也似的秀逸面孔上,沉靜得宛如浩海汪洋,沒有一絲兒情感的深淺波皺,像是石塑木雕一般。
他身後的七人,都是年已五旬以上的老者,在這儒雅書生立定的同時,已分出三個角度站開,其中,四個無須老者靠在一處,兩名黑髯老人立於右側,另一個披髮瘦長的老人卻孤憐憐的挺立在這書生後兩步之處。
智狂土行完了禮,已自動退後一步,與他的兩個拜弟站成一列,這俊秀的書生抿抿嘴唇,向楚雲及狐偃羅漢、快刀三郎季鎧等打量了一番,語聲有如夜空中的流雲,輕淡而虛渺:“在下九輪君子古凡。”
楚雲面客肅穆,沉穩的道:“區區楚雲。”
中年書生又幽冷的道:“大柳坪一役,本會韋瓢把子,霍二當家,以及數十名會中弟子,都承蒙閣下慈悲了。”
楚雲平淡的道:“韋大和與霍敬等先行啓釁,燃起戰火,奈何。”
這位容貌出眾,氣度高雅的莽狼會大當家古凡,這時已緩緩行前了一步,雙眸中透出一片如深潭反映出的凜烈波光,冷森的道:“武林規矩,有恩必酬,有怨必伸,楚雲,在下不想流血,如今卻不得不流,在下不想捨命,如今卻不得不捨!”
楚雲平靜的凝視着眼前這位兩河黑道上碩果僅存的霸主,悠然道:“古瓢把子,楚某贊同尊駕之主張,若你我易地而處,楚某亦會如此,只是,能否讓你我彼此傾力容忍此遭?既成之事實,無法定論是非,而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恩仇兩消後,楚某今後誓不干涉貴會任何行動……”
九輪君子古凡冷悽悽的笑笑,緩緩的道:“楚雲,可惜你我無法易地而處,否則,在下亦願和你有着同一看法;手足之血,桃園之義,並非閣下這三言兩語所能消除,莽狼會的數十條生命,若自此不再追究,楚雲我莽狼會的人命也未免太賤了!”
楚雲咬着下唇,微微沉吟,又道:“那麼,古瓢把子,為了儘量減少人命的繼續損傷,且容你我二人單獨相較,作生死一戰如何!”
九輪君子古凡仰首向天,沉默無語,智狂士已斷然接道:“當家的,大柳坪之戰是何等方式,今日吾等便採用何等方式,莽狼會的血海深仇,需要莽狼會所有活着的人負責洗雪,並非只是當家的一人之事!”
狐偃羅漢忽然在旁邊陰陽怪氣的笑了兩聲,露出一副不屑之狀道:“梁老頭,你倒説得堂皇大方,好像道理全讓你老兄佔住了一樣,嘿嘿,説穿了,卻半文錢不值,你老兄大約是怕貴瓢把子不堪俺楚老弟一擊吧?”
智狂士清瘦的面孔上倏而浮起一絲怒容,但隨即又用一抹微笑掩飾住了,他拂拂衣袖,平淡的道:“嚴笑天,隨你説吧,老夫看得透你肚中想玩的把戲。”
九輪君子古凡深沉而雍容的望着楚雲,用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悠遠語聲道:“楚雲,處在眼前的形勢下,你我已毋庸再做任何虛偽的爭辯,因為,我們兩人,今夜總有一個要離開這庸碌而紛冗的塵世,不論我們用哪一種方式解決我們的仇恨,其結果都是相等的,不錯,連灰旗隊瓢把子銀戈飛星常大器——在下的盟兄,他都非你之敵,在下亦難有勝望,只是,在下卻須一試,哪怕在下的命運早已清晰的擺在面前。”
楚雲閉閉眼睛,輕輕的道:“古瓢把子,閣下為什麼?
莫非閣下對這人生已毫無留戀了麼?”
九輪君子古凡落寞的在唇角展開一絲笑意,這淡然一哂,看上去卻是如此淒涼,他幽幽的道:“自大柳坪那一戰之後,在下已經參悟了太多道理,人活在世上,勞累終生,鈎心鬥角,到頭來,卻是南柯一夢,僅得到空字,假如在下不是莽狼會的瓢把子,那麼,在下會悄然遠去,埋名深山林泉,淡泊渡此餘生,可是,事實卻非如此,在下不能忘懷在每夜夢魔中幢幢的故人魂魄,他們全身染着血跡,睜着一雙雙悲愁的眼睛凝視在下,飄渺裏,彷彿有他們的哭聲,他們的慘號,在下更無法在活生生的現實裏,漠顧已故之人的家屬,他們整日白素,眉宇深鎖,毫無一絲歡樂的跡象,長久的日子以來,這一切,都像臀雲般壓着在下的心坎,於是,在下知道,應是用鮮血來洗脱的時候了,這鮮血,或者洗去吾等的仇恨,或者,洗去在下的積鬱,不論如何,在以後的悠悠歲月裏,都不會令在下苦腦了。”
楚雲內心之中,深深為對方的語言所震撼,對方的感覺,不正也是自己多年來愁苦情況麼?於是,他略略平靜了一下,真誠的道:“古瓢把子,在下完全明白閣下心中的感觸,在下懇切的要求你,請率着貴會的南極十殿士離去,別再固執地堅持流血,這對事實不會有一點補益的……”
古凡沉鬱的一笑,緩慢的道:“是的,不會有絲毫補益,但是,至少,可以減去在下心中的重擔,可以慰藉會中故友在天之靈。”
他停了一下,又道:“楚雲,流血吧,不管流你的抑或是流我的,我們都可自此以後得到平靜,今夕,此刻,早晚都會來的,與其遲滯而受精神上的折磨,還不如早些了斷來得乾淨!”
楚雲雙眸中閃過一抹古怪的神色,他冷酷的道:“沒有轉圜的餘地麼?”
九輪君子古凡毫無表情的道:“你一定明白在下的答覆。”
深沉的搖頭,楚雲緩緩退後,口中低聲呢喃:“沾血飲劍,一念存心……一念存心……”
站在九輪君子古心身後的那披髮老者,這時穩練的踱步而出,向古凡恭謙的躬身施禮道:“瓢把子,南極殿殿上,‘虹劍落魄’戴無雙請去了。”
九輪君子古凡俊秀而脱俗的面龐上的起了一陣痙攣,他痴痴的望着眼前自己這位相依多年,共同出生人死的老弟兄,有一股寒冽的感覺浸蝕着他,這感覺是如此殘酷,如此蕭索,幾乎令他窒息,古凡明白,現在的對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極可能的,他這位老弟兄真會去了……
良久,古凡低啞的道:“去吧,兄弟,你我生為兄弟,死亦兄弟。”
披髮老人——虹劍落魄戴無雙,靜靜的凝注着古凡,他那雙深沉的眸於是如此幽邃,像是要在這片刻的注視裏,將他首領的影像永遠在心版之上,這瞬息間,永恆的光輝在閃耀,這剎那的一閃,會令人緬懷長遠——不論是活着或是死去的。
戴無雙緩緩轉身,向楚雲面前行了過來,在他腳步蹣跚的移動中,他已撩起那件紅白二色的綵衣,抽出一柄軟帶也似,繽紛奪目的七色長劍來。
這柄劍奇異極了,寬窄只有兩指,劍身軟長如帶,自柄至端,約有丈許左右,劍刃鋒利,劍身上自然的閃亮着各種耀眼的色彩,這些色彩,又竟是劍身鑄造時的本色呢,彷彿是一條美麗的錦蛇,看過去豔極了,也迷離極了。
楚雲心中明白,莽狼會的南極殿十殿士中,每個人都有一身卓絕的武功,而尤以眼前這“虹劍落魄”為最,聞説近十年以來,“虹劍落魄”未曾與任何人較鬥過一次,但是,此人虛懷若谷的深湛技藝,卻是每一個瞭解莽狼會底細的人所深知的。
於是——
楚雲向左右看了看,狐偃羅漢趨前一步,低聲道:“夥計,這戴無雙不是易與相予之輩,別看古凡掌着莽狼會的大權,其實很多決定都要看這老小子的意見,總而言之,關於這戴無雙的傳説很多,不過,他的所學決不比古凡稍差是毋庸置疑的!”
虹劍落魄戴無雙在楚雲面前五步站定,他撫摸了一下頷下的短髭,蒼勁的道:“楚大俠,老夫素聞尊駕劍術超絕,功力精博,且惜老夫手中之虹劍與尊駕印證一番,或是楚大俠虹下超生,或是老夫乘虹西去。”
狐偃羅漢搶先吼道:“姓戴的,你已活得夠久了,自然是你乘虹西去。”
虹劍落魄戴無雙冷森地看了狐偃羅漢一眼,右手軟劍已斜斜舉起,左手豎立胸前,氣度沉雄的向楚雲微微彎身為禮。
不説別的,光憑戴無雙這份風範,這般起式,已毫無疑問的據有一個武林高人異士的威儀了。
於是——
楚雲暗裏嘆息一聲,“錚”然拔劍出鞘,一溜泌人的寒芒,在夜色中微閃,宛如是極西迎魂的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