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寬闊的大道,在轉過那片林叢之後,卻並未中斷,也不像楚雲他們所預料中那樣險惡:需要拾級爬山,或繞回山徑小路,經過重重埋伏,大道不過稍微窄了一點,自兩塊龐大高聳的巨巖中穿過,便開始環繞着山勢盤迴而上,路面上全鋪設着大青石板,整潔而平滑,路的兩旁更有着妙微的斑竹欄杆,四周景色秀麗,或有修復搖晃,或有古杉嵯峨,或臨百丈深淵,或見怪石鱗峋,偶爾問,尚可聞到清越的猿啼鶴唳,空氣鮮冽,意境超脱,確實不愧為人間福地!
大刀鐵戟潘世名以舊識的身份,為金雕盟各人指點着沿途風景,談笑風生,其他雙方豪上,也各尋對象,娓娓交談,氣氛上倒是十分和諧,沒有什麼明顯的拘束與生冷。
楚雲一面含笑與苦伶悲者小心應對,邊有意無意的向所經環境打量,他肚裏明白,這條環山之道,現在雖是如此平靜,但是,在真正遇敵時。其暗藏隱秘中的埋伏與阻礙,卻定是狠辣歹毒無與倫比的!
老實説,這條坦蕩的山道,其建築形勢,全就着易守難攻的格式,在每一處要衝之地,在每一尺路面上,都暴露於兩側的攻擊之下,換句話説,這條山道,在平時上下方便,美觀整齊,在應敵之際,隨時都可嚴密封閉,使其癱瘓無餘!
這種形勢,楚雲如何看不來?他裝着欣賞身旁景緻,向後面瞥了一眼,只見己方各人,正一個伴在一個身邊,和對方迎接之人把晤甚歡,其實,這即已等於夾纏在一起了,如有萬一,足可令對方投鼠忌器,只是,好二十輛雙轡篷車卻落後了一大段,尚有不少大洪山所屬在旁推拉,不過,假如有變,楚雲笑了笑,他想,也只好捨棄這些重金買來的聘禮了。
一路上,大家都頗不寂寞,談談笑笑,指指點點,自然,雙方都保持了一些距離,客謙得多少有些陌生。這種立場與關係十分微妙,不錯,雙方都不會忘記大柳坪之戰,但是,雙方也更不會忘記,楚雲與黎嬙間的深摯情誼。
楚雲早已聽過黎嬙對大洪山這些首要人物們的描述,雖然,那只是片斷的,亦足夠他對眼前各人有着一些認識了。
他知道,萬喜堂堂主,苦伶悲者關宿生,早年用自己一目,一耳,一臂,換了數代家園親人的十六個強仇之命,這關宿生人雖生得醜惡,心地卻極善良坦蕩,但是,性情很暴躁,很狐僻,有着出世者的淡泊想法。
忽然,在楚雲正在思維間,苦伶悲者關宿生啓口道:“楚盟主,閣下自揚名大江南北以來,總共擊敗若干武林高手?本座是説,閣下稱得起高手的。”
楚雲沉思了一下,微笑道:“在下所學實在十分淺薄,每次得勝,多少帶着幾分僥倖,談不上什麼揚名……”
關宿生獨目一眨,道:“每次得勝?如此説來,自楚盟主闖蕩江湖以來,便未曾遇過敵手?真是難得,真是難得。”
楚雲淡然一哂道:“只能算是在下運氣較佳罷了。”
二人又談論了一會,在轉過一個幅度窄狹的彎路後,這條山路忽然中斷,中斷在一片千尋絕壁之前!
這片絕壁,與對面的一座大山遙遙相對,中間,連接着一條可供二馬並馳的吊橋,吊橋以網鋼索接縛,上鋪木板,兩面相距百餘丈,雖然這座吊橋十分結實,但自這邊望向那頭,仍舊覺得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楚雲心中一動,忖道:“嗯,這懸空之橋,大約便是小嬙日常提及的‘兩界橋’了。”
想着,苦伶悲者關宿生已沉和的道:“此橋名日兩界橋,乃人大洪山總樞之唯一通路,楚盟主以下便請過橋,所攜車馬,尚請於此暫候,自有下人招呼。”
橋的兩邊,果然尚有方圓十餘丈的空地,空地上蓋着幾棟小巧石屋,七八名藍衫壯僕,這時正急忙趕來。
楚雲一笑下馬,身後各人,亦紛紛落地,在關宿生前導之下,邁步行向橋上,楚雲一馬當先,在前行走,他身旁的關宿生平靜的道:“楚盟主,以閣下眼光,這座橋的防守價值如何?”
楚雲頷首笑道:“佳極,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於是,吊橋因為承重量增加,開哈搖晃起來,人走在上面,只覺天悠悠,地渺渺,山風凜然,前後遙遙,實在提心吊膽之極。
楚雲向橋下望去,只見千百丈的崖底,霧氣沉沉,深不可及,隱約可見怪石參差,雜樹叢叢,如若萬一失足,任是輕功如何妙佳,也只怕屍骨無存。
他一面隨意談笑,一邊集中精神防備,無意中瞥及己方各人,亦俱皆如此,個個都已凝神,慎防突起之變。
走着走着,忽然一聲悽廳吼叫淬起,一團黑影墜向橋下,瞬息跌人瀰瀰霧氣之中,蹤跡不見!
金雕盟跟在最後的二十多名弟子,立時齊齊止步,肩部相靠,伸手人懷,但是,卻靜寂已極,沒有一絲慌亂。
前面走着的盟中首要,卻沒有一個緊張探視,依舊腳步前邁,好似未曾發生任何變故一樣,於是——
苦伶悲者關宿生凝視着楚雲神色的變化,楚雲恍若不覺,淡淡一笑道:“一條黃狗掉下橋去了,雖是畜生,亦堪可憐。”
他又回頭吩咐道:“季鎧,叫後面的弟子們鎮靜,不要大驚小怪……”
轉過身來,楚雲望着關宿生歉然道:“倒令堂主見笑了,那些小子們場面經得少,未免驚慌失禮……”
苦伶悲者關宿生一直瞧着楚雲,良久,他讚歎道:“果然不愧為一方霸主,楚盟主,本座不善虛言,只此一端,已足證閣下智勇雙全,楚盟主,本座欽仰閣下!”
楚雲欠身長揖道:“不值一笑,慚愧,慚愧。”
經過這一件似有意,又似無意的事故後,眾人總算有驚無險的通過了這座吊橋,橋的這一端,有一塊巨大的山岩相阻,山岩上,赫然雕刻着四個氣勢雄偉的大字:“大洪天威”。
楚雲故意讚了一聲:“好氣魄!”
關宿生笑笑,道:“過譽了。”
轉過這塊巨石,嚇,眼前已彷彿桃源仙境般展開了一幅美麗的圖畫,依着山勢高低,建築着連綿重疊的亭台樓閣,點綴着四時花樹,薄薄的雲霧飄飄渺渺,越發襯托得這片樓閣的幽遠清雅,彷彿環樓玉字,瑤池仙境,美極了,妙極了。
楚雲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讚美的道:“真是廣寒之宮,九天之境,脱俗離塵,不做思凡之想了。”
苦憐悲者關宿生高興的道:“楚盟主果是雅人雅士,文武俱備,呵呵,這片地方本座早已深為依戀,生不離斯,死不離斯……”
楚雲微笑道:“不錯,在下亦有同感,人生在世,多年庸碌鑽營,若能得此地一角居息,亦定可滌塵去欲,作出世之想了……”
苦憐悲者關宿生覺得愉快極了,眼前之人,不是正與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與人生觀麼?他感動的道:“真是人生難逢一知己,楚盟主,閣下所思所念,競有多半與本座近似,本座閲人多矣,不是名利燻心,便是狂傲自大,不是盲從附會,便是阿餡奉迎,有閣下這等超遠之見者,實在少之又少,鮮而又鮮,閣下年紀青青,競能看得如此透徹深遠,真算難能可貴……”
楚雲連忙道:“在下粗俗不堪,妄談人生,尚請堂主勿以幼稚見笑才是……”
苦伶悲者急忙搖手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本座佩服尚恐不及呢……
二人越談越投機,不多一刻,已沿着一條開滿花草的小徑,走到一片連雲樓閣之前,樓閣檐下,有金字匾額一方,上面龍飛鳳舞的大寫着“觀雲閣”三字。
眾人腳步才停,樓閣大門已然緩緩啓開,四十名藍裝大漢抱刀奔出,分立兩旁,自大門外望進,可以看出這是一間龐大的廳房,裏面佈置堂皇,明亮寬敞,纖塵不染,黑漆的圓柱,猩紅的地毯,錦鑾的椅凳,雲石的桌面,金燭墜,冰格窗,氣象宏偉,有一股懾人的氣氛。
一邊,大漠屠手低語天狼冷剛:“老狼,這個觀雲閣比咱們的振翼會如何?”
天狼冷剛一笑道:“各有千秋。”
説話中,大廳之內響起一陣沉穩的步履聲,片刻間,幾位氣度雍容,風範超拔的人物——出現廳門之內。
為首一位,年約六旬,鳳眼隆鼻,滿臉清氣,三綹長髯飄飄如仙,襯着他穿着的淺黃色壽團字長袍,更有一番令人不敢逼視的脱俗與威儀。
這黃袍老人之側,正是我們久違的左拐子宋邦,他此時換了一身夾青長衫,白馬中套在外面,精神奕奕,熱切的望着楚雲點頭。
另外一位,卻是風韻猶存,儀態萬端的中年美婦,翠綠的衣裳,翠綠的百花裙,眉目之間,嫵媚無比。
三人走出廳外站住,苦伶悲者關宿生大步向前,躬身道:“本座奉總瓢把子諭示,率本山三堂五舵,已恭迎金雕盟主以下各位至此,謹覆諭命。”
那黃袍老臉温和的一笑,道:“有勞兄弟了……”
他抬起頭來,向楚雲等人炯炯注視,楚雲已一拂衣袖,灑然行出,長揖為禮,朗潤的道:“金雕盟盟主,浪子楚雲謁見大洪山總瓢把子黎老前輩。”
果然,這相貌清奇儒雅的黃袍老人,正是大洪山第一把交椅的人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鬼狐子黎奇!
老人仔細而慈祥的向楚雲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和的還禮道:“楚盟主客氣了,素仰盛名,總是綠俚一面,閣下肯於惠臨寒山,老夫偕全山上下,已感到榮幸無比,請。”
楚雲連忙道謝,已從容不迫的率領盟主下各人,緩緩行向大廳之內,就在他邁入門檻的剎那,已與左拐子宋邦打了個照面,後者卻似有着含意的向他擠了擠眼。
進入廳內,分賓主坐定後,十名青衣童子,穿梭般往來斟茶敬客,楚雲又將自己所屬,一一為鬼狐子黎奇等人引見,在介紹時,他心中卻已對坐在鬼狐子身旁的那位中年美婦特別留意,他一直在思忖:“眼前這位夫人,十分端壯高雅,不知道是否乃小嬙之母?假如便是,自己可要倍加小心謹慎,自古以來,丈母孃多是不好應付的……”
他正在心中猜測,左拐子宋邦已開口道:“楚盟主,尚請見過本山瓢把子義妹,小馥之於娘,武林中之稱‘百花仙子’的趙媛夫人。”
楚雲躬身行禮,忖道:“原來此中年美婦,乃小嬙乾孃,又是鬼狐子之義妹,看情形,她的左右力量不小,與大洪山關係必極親密,嗯,卻不能稍有失態……不過,小嬙這妮子為何又從來沒有向我提過她有一位乾孃?”
那位中年美婦——百花仙子趙媛,微微斂襖還禮,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卻盡往楚雲身上掃視,歸坐後,又向鬼狐子黎奇低聲講了幾句什麼。
鬼狐子展顏一笑,望着楚雲點頭,爾雅的道:“楚盟主,千山萬水,長途跋涉,諒極辛苦吧?”
楚雲微微抬身道:“心意所至,倒也不覺勞累。”
這位大洪山的首領呵呵笑道:“答得好,果然不錯,呵呵呵。”
他愉快的笑了笑,又道:“楚盟主,閣下對小馥情感如何?”
楚雲不料對方竟會如此單刀直人的問來,不禁有點尷尬,他目光一瞥左拐子宋邦,卻見宋邦已移位在與五嶽一劍低聲談笑——他們原是舊識,此刻正好乘機把晤,楚雲連忙鎮定心神,緩緩的道:“堅如金石,深浩似海。”
鬼狐子黎奇點頭道:“好,那麼,昔日大柳坪之戰,閣下準備如何善後?”
楚雲抿抿嘴唇,道:“此事,在下心中亦是甚為憾然,至於應該如何彌補,在下已經詳告貴山二當家宋前輩了。”
鬼狐子黎奇笑了笑,道:“然則,老夫卻認為太過簡單了些。”
楚雲心頭一跳,環視己方各人,只見所屬皆正襟危坐,雙目平視,卻在仔細聆聽,楚雲明白,他率眾來此,雖然為了自己的求親私事,但是,又何嘗不算是金雕盟上下所殷切盼望的一件大事?因此,他的一言一動,俱是代表全盟的威信,不能稍有失閃,更不能忘記自己乃為一盟之主的身份,有這許多顧慮,他的言行舉止,就有很多困難的地方了。
這時,他沉吟了一下道:“總瓢把子不知有何高見?便請明示。”
鬼狐子緩緩的道:“假如,閻下能再度忍讓,答允將該役戰死之本山所屬遺孤加以傳技磨勵,這件事就算全了。”
楚雲有些疑惑的沉思半晌.然後,他微笑道:“只怕在下所學淺薄,誤人子弟。”
鬼狐子大悦道:“這麼説,閣下是答應了?”
楚雲頷首不語,鬼狐子彷彿在想一件事情,過了一會,始緩緩轉過頭去,向那百花仙子道:“媛妹,由你告訴楚盟主吧。”
楚雲心頭一跳,不知道對方要告訴他什麼消息,狐偃羅漢在身後捏了他一下,暗示鎮定,旁坐的紫心雕仇浩,卻似老僧人定般靜靜的傾耳聆聽着。
百花仙子趙媛想了一下,好似在準備着如何措詞,片刻後,她輕輕的道:“三日之前,有一位在武林中極負盛名的老朋友,率着他唯一的獨子來到此間,目的與閣下相同,也是向大哥求親,大哥答應不是,回拒亦難以啓齒,困此。
實在感到有些辣手……”
楚雲一顆心猛地沉了一下。但是,表面上卻極為平靜的道:“未知黎老前輩如何裁決?”
百花仙子趙媛温和的道:“難就難在這裏,姑莫論這位老友與大哥的交情,他本身的威勢,便是他這位公子,也是人間龍鳳,武林翹楚之材,因此,實在不人好辦,大哥考慮了好久,無奈之下,想出了一個法子……”
楚雲的英挺面孔上,浮起一絲冷漠的笑意,他眼前彷彿看見黎嬙那張美豔而慧黠的面靨,迷濛中,又好像有另一張男性的面容依偎在旁,莫非,他痛苦的痙孿了一下,莫非多年前的舊創,又要在變換一種方式之下重演?
他甩甩頭,百花仙子的語聲又幽幽傳了過來:“大哥的意思,是讓二位憑本身技藝在兩界橋上比試一下,誰勝了,就答允誰的婚事,自然,敗了的也就永無希望了……順便也正可讓我們見識見識二位的一身絕學,這個辦法,那位老友的公子已經答應,而且他正迫不及待的要與閣下印證一番,現在,就看閣下的意思了,不過,話先擺在前面,假如有一方不願比試,也就罷了,只是,親事就作為自願退出而論,我們想,閣下深愛小馥,大約也不願就此遲出吧?”
忽然,狐偃羅漢在後面問了一句:“請恕俺老嚴唐突,不知夫人所言的那位老友是何方神聖?他的那位公子又是什麼不可一世的人物?”
百花仙子趙媛十分不悦的看了大羅漢一眼,輕曼的道:“嗯,説不定也不會放在各位眼中,大哥的這位老友,乃白心莊莊主諸葛圖的師叔——‘青衫’奚樵,他的那位公子奚瑜,號稱‘金蝗飛英’,或者,列位也有個耳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