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縣,淮安城。
紹興三十一年,春。
淮陽鏢局。
淮陽鏢局的的大旗大飛飄,淮陽鏢局的鏢頭們臉色如鐵,繃着臉沒有作聲。
淮陽鏢局的三鏢頭,約四十歲,姓蔡,名不平,一身兼練三十六手鍊子槍,在淮陰一帶,使鏈子槍的沒有一個比他更著名。
淮陽鏢局的二鏢頭,四十餘歲,姓伍,名沉石,為人沉着練達,精通“瘋魔杖法”與“達摩棍法”,是淮陽鏢局的智囊,也是淮陽鏢局的總教頭。
今天這兩個淮陽鏢局的重員,坐在那廳中的八仙椅上,神色冷然,臉色鐵青。
蔡不平猛地一擂桌子,道:“他媽的,金賊也逼人太甚了。
放着一個皇帝幹什麼的,咱們大宋官民都要被逼得無路可走了!”
伍沉石“噓”的一聲,向蔡不平表示噤聲,道:“老三,罵皇帝的事兒,咱們可犯不着,給人告到城裏去,可是滿門抄斬之罪,哥哥我是有家有室的人,可經不起嚇!”
蔡不平知伍沉石並非膽小鬼,只是有意調侃自己,當下道:
“二師哥,金賊打下采石,據説這幾天城裏有不少可疑的人走動,咱們身為大宋男兒的,理應去宰它幾個金狗子才是!”
伍沉石沉吟道:“只殺它幾個是不濟於事的,昨日大師哥已面見淮北大俠龍在田龍大爺,商議在必要時,解散鏢局,跟龍大爺一道投奔虞將軍,殺金狗子去!”
蔡不平拍掌笑道:“如此甚好!”
突聽一聲巨響,夾着叱喝之聲,自門外傳來!
一個姓趙的趟子手氣急敗壞地衝進來,喘着氣説不出話來,蔡不平一個箭步,已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道:“什麼事,快説!”
趙姓趟子手跌得額角出血,左臂脱了臼,顯然被人重創,喘氣道:“二鏢頭,三鏢頭,外面來了幾個漢奸和金賊,嘰哩咕嚕的,説要見總鏢頭,大夥兒見着狗賊便氣憤不已,擂起拳頭就向他們一個勁兒招呼,沒想到那七個傢伙,只出來兩個巨無霸,就把局子裏的兄弟都打得……都打得……”
蔡不平怒叱一聲,宛若雷鳴:“打得怎麼了!這些金狗,竟欺到淮安城裏來了,看蔡三爺不好好把他們收拾一頓!”
話未説完,三個鏢師打扮的人倒飛了進來,兀自抽搐了幾下,臉上鮮血長流,便不動了。
這幾個鏢師在淮陽鏢局中,武功都不錯,但竟一下子便被人了了帳,伍沉石聳然動容!
蔡不平躍出,怒叱道:“王八蛋,敢在淮陽鏢局下此毒手——”
這時大門口忽然出現七個人,冷冷的一字立在門檻外。
伍沉石心中一寒,道:“老三,不可造次!”但蔡不平已衝了出去!
蔡不平一衝出去,那七人中六人仍紋風不動,但其中一魁語的大漢已截住了蔡不平,身法竟要比蔡不平快上十倍,力道更如排山倒海!
蔡不平眼看就要撞上人,忽覺對方勢若萬鈞,大吃一驚,但蔡不平絕非浪得虛名之輩,手中驟然多了一把鏈子槍!
人未撞到,鏈子槍已砸向對方的“天池”、“百會”、“眉心”三穴,又疾又準。
這一招叫做“寒鴉三點”,蔡不平的成名絕技,蔡不平之所以一上來就用這絕招,是因對方甫展身形,已聲勢奪人,蔡不平知來人絕不好惹,是故即出殺手!
這三槍都點戳在那人身上,但對方並未因中槍而稍緩,反而衝來之勢更急!
那鏈子槍刺在對方身上,竟給激飛出去!
蔡不平大驚,急欲身退!
忽然背後又有一魁梧大漢直撞而來,來勢比先前的那人更快,這時十餘個鏢客都衝入廳門,注意着那六名來人,只見眼前一花,便只剩下五個人:注意場中搏鬥的,只覺人影一閃,場中已多了一道人影!
蔡不平大覺不妙,欲向旁躍,但對方兩人來勢之快,無法臆度,砰砰兩聲,一前一後,已把蔡不平夾在中間一撞!
伍沉石見人影又一現,大叫道:“不妙!”身形一長,飛身撲入場中。但這時那兩道人影便已撞中目的,各自一分,便徑自站立在門前五人的左右兩側,紋風不動。
伍沉石撲到場中,恰好來得及接住倒下來的蔡不平。
只見蔡不平全身骨骼已沒有一根是完整的,骨頭被榨壓斷碎了之後,碎骨還刺破肌肉,連同鮮血冒了出來。竟已當時氣絕。
伍沉石又驚又怒,目眥欲裂,想衝出去與對方拼命,但知來人一出手便殺了蔡不平,武功之高,匪夷所思,而這種打法也生平僅見,明知不能莽然出手,否則白白送死。當下吸了口氣,緩緩站起,望向來人。
只見來人一共七個,當中一個,年約四十,但神色冷峻,不怒而威,可是相貌十分堂皇雅達,穿一襲玄袍,手插袖中,對現場的事,似是不聞不問。
在他身左的一人,身着契丹服裝,相貌十分威武,身段高大,任何人站在他跟前,都及不上他的肩膀。這契丹人雙目平視,亦毫不動容。
在玄衣人右側的人,是一名身着火棗紅袈裟的大喇嘛,金衣右披,手中執一記月牙鏟,少説也有二、三十斤重,但被他拎着似毫不費力。頭上一串棗紅血色的木珠,又大又亮,而這喇嘛的雙眼,也像噴火一般,伍沉石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禁怦怦亂跳,被這喇嘛的氣焰所震住。
在這喇嘛的右側,是一名女真族打扮的人,又高又瘦,十指如鷹爪,又長又尖,陰深深地望伍沉石,伍沉石只覺心頭一陣寒慄。
在契丹人的左側,竟還有一個漢人,年若五十,生得鼠頭獐目,但身着一身雪衣,顯然絲質還十分華貴。這人三綹貓須,在手執一面“宋”字旗幟,右手執一面“金”字旗幟,腳步不丁不八,腰帶上插着一把黑色的鐵算盤,眯着眼向伍沉石不懷好意地笑着。
在這五人的左右兩側,有兩個蒙古大漢,牛高馬大,竟比那契丹人還要粗壯,但相貌十分獷悍,全身肌肉賁起,猶如鐵鍋一般,蔡不平便是半招之間死在這兩人“身”上。這兩個蒙古人,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分列兩旁,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但對其餘五人,卻十分恭順。
伍沉石強忍心中悲痛,怒道:“你們好端端的闖入我們鏢局,打死我們局裏的人,又害了我三師弟,你們要幹什麼?”
鏢局裏的人都在這七人手中吃了大虧,眼見對方一出手自己局裏武功排第三的鏢頭蔡不平也給放倒了,一時出不了聲,一聽伍沉石喝問,皆紛紛罵了起來:“直娘賊,幹什麼!”
“金狗,來找死呀!”
“你們這些雜種,待總鏢頭和二鏢頭把你們丟下河裏喂王八!”……
那漢子鬍子搐了搐,笑説道:“哦,那地上的肉醬便是蔡三俠了嗎?失敬,失敬。”
眾人一聽更怒,又是大罵,伍沉石畢竟是見識廣博,心中一動,脱口道:“閣下可是湘西一帶,‘絕命算盤’錫無後錫先生?”
那人“嗤嗤”笑道:“不敢當,只是在下尚有一個惡諱,名叫‘什麼都賣,死而無後’,伍二俠不便説,在下自己説出來好了。眾鏢師為之動容,因為湘西錫無後,名聲之大,只怕還在淮陽鏢局再加上三位鏢頭之上,這錫無後是出名的“什麼都賣”,良心、臉皮、國與家甚至老婆兒女,只要為了榮華富貴,權力銀子,都照賣不誤,他叫錫無後,江湖人恨他出賣朋友,故稱他“死無後”。
伍沉石之所以知道他是錫無後,因武林中用算盤作武器能打出名堂者,武功均十分之高,只有三人。一個叫“金算盤”信無二,據説相貌十分清俊;一個叫“算盤先生”包先定,傳説相貌肥胖,宛如商賈;而這兩個人都行事正派,惟獨是這“什麼都賣”錫無後奸詐狡猾,陰險惡毒,而且賣國求榮,已成了漢奸走狗,為人所不齒。
但錫無後名字一經道出,以他為人出名殘毒,眾鏢師竟罵不下去。
伍沉石心念劇轉,知來都七人之中,錫無後與那個蒙古人武功都比自己高,另外四人,更不知武功高低,心中暗叫不妙。
只聽錫無後陰笑道:“你看這是什麼?”一揚手中雙旗。
伍沉石沉聲道:“是我大宋王旗和狗賊的破巾!”
錫無後冷笑道:“王旗?”左手把宋旗一扔,丟在地上,用腳猛踩。
淮陽鏢局的人莫不是血性漢子,哪能忍受,撲將過去,伍沉石喝止不及。
有兩名鏢師人在半空,忽然一雙大手攫至,箍住咽喉,瞬息之間這兩個鏢師瞪目吐舌,氣絕而歿,便又是那名蒙古人出手所殺。
眾人一時譁然,拔刀拔劍,攻向那兩個蒙古武士,猛聽一聲暴喝,如雷貫耳:“給我住手,休作無謂犧牲!”
眾鏢師一聽慌忙住手,伍沉石心頭大喜,叫道:“大師兄!”
眾鏢師恭敬地叫道:“總鏢頭。”
那人銀眉白髮,精練清矍,正是淮陽鏢局總鏢頭李龍大。李龍大一雙“降天掌”,淮北一帶,大有名頭,武功遠在伍沉石之上。
原來伍沉石畢竟沉着練達,一見有人闖入,便知決非善類,已令人速至李府請李龍大趕至相助,伍沉石一見大師兄趕至,知道李龍大一至,或能對付這批惡人亦未可知,心中暗喜不勝。
那七人除錫無後正與諸人説話。兩名蒙古人監視着眾人外,那四名異族人中,喇嘛的雙眼從伍沉石身上落到李龍大身上,那女真族人仍陰惻惻地四顧全場,那契丹人在李龍大出現時忽地望了一眼,神光暴射,令李龍大一震,契丹人便不再望來,仍看着自己的手。而那玄衣金人,神色悠閒,望也不望場中一眼,來回踱步,似對這裏的事,根本漠不關心。
李龍大畢竟閲歷極廣,當下不急不怒,抱拳朗聲道:“諸位先後殺傷我局數人,所為何事,莫非敝局有得罪處而不自知,敬請諸位明告便是。”
李龍大的聲音如雷轟般過去。震得人耳發痛,而錫無後的聲音如蚊子般響起,但仍清清晰晰地傳入諸人耳中:“李大鏢頭莫急,在下先給大家引見引見。”
李龍大忍怒氣,道:“閣下是‘絕命算盤’錫先生,卻是久仰了。”
錫無後笑道:“賤名不足掛齒。”説完千恭萬敬地用手向那玄衣金人一引道:“這位乃是當今大金帝國萬歲爺之侄甥神機太子。金太子亦似聖上喜好中國文物,故有漢名,為金沉鷹,金者,國姓也,鷹者,乃王者之象徵。金太子此番南下……”
其中一名鏢師看不慣錫無後的阿諛奉承,仿語道:“沉者,落也,落鷹者,死鳥也,被大宋軍民煮之烹之食之可也——”
那玄衣人忽然輕叱道:“他在説什麼?”
那契丹人忽然身形一動,那説話的鏢師語音中斷,頭顱竟給那契丹人一掌割下,身體兀自站立,血飛激,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契丹人已回到原位。
那契丹人提着那鏢師的頭,向那玄衣人福了個福,恭敬地道:“那人説他不再説話了。”
那玄衣人滿意地點點頭,又徑自踱步起來。
局裏諸人,臉色慘白。包括李龍大在內,沒有一人看清楚那契丹人是怎樣出手,那鏢師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