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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的是楷書,和大院門口寫就那幅對聯一模一樣的字體。
一筆一劃,方方正正。
他的動作很慢,可是又給人很快的感覺。
他的表情很認真,像是在做什麼天大的事情。可是,他的手腕靈活運轉,勾挑頓挫,線條渾圓温和,温而不柔,力含其中,猶如一場不華麗卻精湛的藝術表演。
“藏頭護尾,力在其中。”姜立仁站在唐重的對面,看到他寫出兩個字後,便立即做出這樣的評價。“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寫得一手好字。小小年紀,一派大家風範。”
“點畫勢盡,力收之。”這是姜如龍的評價。
姜如龍是畫畫的,書畫原本就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他能夠畫好畫,自然寫的字也不賴。可是,他的字和唐重的字比起來,實在要差上好幾條大街。
就是那些不太懂書法的人也看出唐重的字寫的很好。語言有分別,人種有國界,美感是沒有界限的。正如很多人不會講英文,卻覺得某首英文歌曲特別好聽一樣。
轉瞬間,一幅對聯便寫完了。
“取來我看。”姜老太爺喊道。
“太爺爺,墨跡未乾呢。”姜怡然討好的説道。
唐重已經放下毛筆,捧着寫好的對聯送了過來,説道:“書法嘛,圖得就是這股子新鮮勁兒。”
“對極。對極。”姜老太爺大笑。“圖得就是這股子新鮮勁兒。快送來我看看。”
姜老太爺的手沒有力氣,唐重捧着這幅書法站在姜老太爺的面前,跟一人體模特似的。
“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
“求名求利,但須求已莫求人。”
姜老太爺輕念出聲。
“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求名求利,但須求已莫求人——”姜老太爺又念一遍,然後稱讚道:“好聯。好字。”
他眼神綻放出光彩,一臉誠肯的看着唐重,説道:“我不如你。”
滿室皆驚!
齊陸羽看過姜如龍的虎後,留下一句‘我不如他’飄然而去的事蹟被燕京人士傳為美談。
現在,姜老太爺看過唐重的字後,竟然説出‘我不如你’的話出來。
一個人內心重視誰,便希望能夠得到誰的認可。
姜如龍雖然得到了齊陸羽的稱讚,可是,齊陸羽畢竟只是一個畫家。再厲害的畫家,也仍然是畫家。
姜如龍的野心可不僅僅只是做一個畫家。不然的話,他又何必把自己的畫捂在手裏不願示人?
姜老太爺不同,他能夠決定這個家族未來的發展方向,能夠決定資源向誰身上傾斜,決定誰能夠是姜家第四代的領頭羊——從內心深處,姜如龍更加渴望能夠得到姜老太爺的認可。
因為得到了他的稱讚,就等於是得到了他的力挺。有了他的力挺,何愁大事不成?
姜老太爺確實説出了這句話,可惜,不是對他説的。
姜如龍寧願他沒説出這句話,也寧願自己沒有聽到這句話。
當然,這是自欺欺人!
不僅僅是姜如龍內心複雜一瞬間就想到那麼多東西,就連屋子裏的其它人也都對姜老太爺的這句話進行猜測解讀。
“老太爺為什麼在這種時候説這句話?他是想力挺唐重?”
“姜如龍和唐重兩人,老太爺明顯更偏唐重一些——這代表着什麼?”
“姓唐的小子要回歸了?”——
“我可受不了太爺爺的這個評價。”唐重連忙謙虛。“門口的那幅對聯經過風吹雨打數十年後還能牽動人的心神,讓人自思自省。我的字可沒有這樣的本事。”
老太爺眼神明亮的看着唐重,輕輕嘆息,説道:“這對聯掛在門口幾十年,大概也只有你認真讀過吧?”
“——”
這句話更是抽在在場眾人的臉上,讓他們的臉頰火辣辣的生痛。
確實,他們出出進進,早就習慣了有那幅對聯的存在。雖然有些人知道這幅字是出自老太爺的手筆,可是,又有幾人去細想其中的意思?
年輕一些的性子比較衝動,急急忙忙的,那對聯就和那鑲嵌着它的兩塊木匾一樣存在着又被人忽略着,誰會多看上它一眼?
老太爺這麼説,顯然是對姜家這些年的發展不滿意啊。
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他們學好了嗎?姜家的後代子孫又有幾個人敢説自己讀好了書?耕田那就更不用講了。
創業難,守業難,知難不難。這句話更是處世之準則,治家之格言。是姜老太爺對子孫晚輩的期望。又有幾個人能夠體會的到他的一番苦心?
唐重做到了。
“我平時喜歡寫字,對寫的好的字就比較感興趣。在門口下車,第一眼就被這幅對聯給吸引了。站在哪兒想了好一陣子才進門。”唐重笑呵呵的説道,很樂意看到老太爺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抽這些人的臉。
你們不是在我面前裝大爺嗎?現在都成了孫子吧?
“這幅對聯就送給太爺爺,祝太爺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唐重笑着説道。“我剛才説我先寫字再唱歌——現在字寫了,現在應該要唱歌了。今天是太爺爺的九十大壽,我就唱一首《生日歌》應應景。”
他稍微沉吟,就當着眾人的面唱道:“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唐重一邊唱,還一邊鼓掌打着節拍。唱幾聲後,他對着周圍的人招手,笑着説道:“大家一起唱。這首歌一起唱才熱鬧喜慶。”
一起唱?
眾人面面相覷。
剛才他們還取笑唐重是個‘賣唱的’,現在他們要是跟着一起唱,那他們自己算是什麼?
可是,不唱又不行——因為唐重説大家一起唱才熱鬧喜慶。今天是老太爺的生日,你不想熱鬧啊?你不想喜慶啊?
他們這才明白,不知不覺的又被這小子給坑了一記。
“唱啊。”看到他們都吱吱唔唔的模樣,唐重有些生氣。“老人家過生日,咱們這些做晚輩的給他唱首生日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怎麼就讓你們覺得那麼為難?”
“——”
他們恨不得把這小子生撕活剝了啊。
他剛剛捅了他們一刀,轉手就往那鮮血淋淋的傷口上灑了一把鹽。
這小子還真不是盞省油的燈啊。
“好了好了。”還是姜老太爺出聲打了圓場給他們台階下台。“都散了吧。唐重留下來陪我説話。”
“父親好好休息。”
“爺爺,我們出去等着,一會兒開壽宴我來接你——”
“太爺爺,要不我也留下來陪你説話吧?我可喜歡聽你講故事了——”——
姜可人笑了。非常舒心驕傲的笑容。
她懸了那麼久的心思終於放下來了。
姜可卿對着唐重偷偷豎了豎大拇指,然後攙扶着母親走出門去。
“真好。真好。”外婆一邊往外走一邊説道。説着説着眼眶又紅了,説道:“這小子一定吃了好多苦——”
他們出去後,屋子裏一下子空空蕩蕩的,只剩下站着的唐重和躺着的姜老太爺。
唐重走到姜老太爺面前,笑着説道:“太爺爺,我扶你起來?”
姜老太爺看了唐重一眼,也眯着眼睛笑了起來,説道:“你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唐重認真的點頭。
“唉。老了老了還裝瘋賣傻,實在可憐啊。”姜老太爺伸出手來,唐重趕緊過去把他攙扶着坐在躺椅上。總這麼躺着他也不舒服。
“太爺爺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唐重説道。
“是啊。我不放心啊。”姜老太爺説道。“我老了。可我還沒那麼老。我想看看,在我快要倒下來的時候,家裏還有什麼事情沒處理好,外面還有什麼矛盾沒有解決掉。我還剩下一口氣的時候,説不定還能夠再幫一把扶一把——可是,看到的結果讓我很失望啊。”
他現在説話的聲音要利索多了,不用唐重攙扶,腰背也能夠坐直。他老了,但是他還沒有老到即將死去的地步。
他這麼做是想再看一看,看一看家裏的動靜,看一看外面的動靜。這個辛苦了一生的老人,直到現在還放不下心事兒。
“兒孫自有兒孫福。太爺爺想的太多了。”唐重勸慰道。
“是啊。看到你寫的那幅聯,我一下子就想開了。”姜老太爺説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寫的是清雍正進士陳宏謀的對聯吧?”
唐重肅然起敬,説道:“太爺爺博聞強記。正是陳宏謀的一幅聯。”
“不要以為我多厲害,無非就是和你一樣多看了幾本書而已。”姜老太爺説道。“愛惜糧食和衣物,不僅僅是為了節省,還告訴我們要從小事做起,養成良好的習慣。他們那一羣人啊,我看不慣。”
對於這個批評,唐重沒有多説什麼。走的時候姜可人就對他説過,老太爺不喜歡鋪張浪費。顯然,自己的這幅聯正中他的心思。有投機取巧的嫌疑。
“求名求利,但須求已莫求人——唐重,假如我請你回來,你一定是不會答應的吧?”姜老太爺眼神灼灼的看着唐重,出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