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蕩的急風漸漸平息!
河裏的浪濤亦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
昏迷在河水中,逐波流去的張定遠,突然覺得身上一陣刺痛,神情微有所覺;似乎有許多尖鋭的鈎刺,把他的衣衫鈎住了。
迷惑中,他想不出箇中情由。
當然,他更無力反抗,正想張口説些什麼時,卻“咕嚕嚕”喝了兩大口水,忙又把氣閉住。
這時候,張定遠才意識到,自己仍在水中。
他只覺得身子漸漸往上浮……往上浮……
突然!
一陣無可形容的暢舒,使得定遠精神一振,急急睜眼看時,卻見自己竟被數十根黑色的繩索,吊出河面,不斷地往上升去。
張定遠被這種情景驚得呆了!
但見身臨之處,乃是一片突出水面的高大石壁,而那數十根黑色的繩索,竟是垂自石壁頂端。
張定遠用力把頭一掙,仔細往上面看。
那石壁的頂端,有個白色的影子晃動,繩索就在白影晃動中不停縮短,定遠亦漸漸接近了石壁頂端。
張定遠心中一嘆:“原來有人救了我……”
不由深深吐了一口長氣,把緊張萬分的心情鬆弛了下來。
他緊張的心情方一鬆弛,驀然一陣目眩耳鳴,竟又再度失去了知覺。
當張定遠從昏迷中醒轉時,發覺已經置身於一個温暖的石洞之中。
那石洞之內,平坦寬敞,並無絲毫佈置,僅在近洞口處,有一堆乾柴在燃燒,正冒着熊熊烈火。
火光的輝映之下,有一個白衣女子的背影,站在離他不遠之處。
張定遠一見那女子的背影,精神不由為之一振,倏然從石地上坐了起來,顫呼道;“玲妹……”
那白衣女子聽得張定遠的呼叫,緩緩回過頭來,露出一臉幽悽之色,果然是師妹梅玲。
張定遠在極端激動中,看見梅玲轉過頭來,立時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但!
他的身子才一動,梅玲嚴厲的叱喝聲已經急驟而起:“不要過來!”
張定遠心中如受電擊,倏然頓住腳步,卻已到了梅玲半尺左右。
梅玲臉色突然變得極其冷漠,霍然旋身讓出兩步,對定遠發令式説道:“退回去!退回去!”
張定遠怔怔地望着梅玲,口中連聲説:“你!你,你!……”
兩腳卻不自覺地向後退去。
梅玲見張定遠退到七步之外,臉色才又漸轉和緩,伸手一掠自己鬢髮,嘴角泛起一絲悽楚的淡笑。
張定遠心中疑慮叢起,眉頭微微一皺,低聲道:“梅師妹,你連張師哥都不認識了?”
梅玲淡淡道:“我若不認識你是我張師哥,你哪裏還有命活到現在。”
張定遠聽她口氣,並不十分友善,心中又是一震,口中喃喃問道:“你近來好嗎?”
梅玲仍是那股淡漠的神色,道:“總算沒有死掉。”
張定遠忽然象想起了什麼,急急問道:“梅師妹,那日你中毒掌,師哥替你去取解藥,回來卻找不到師妹的影子你是被誰救走了?”
梅玲突然冷冷一哼,道:“我如果在那樹下等你回來,只怕早已折磨死了!”
張定遠聽得心中一酸,顫聲問道:“你怎會變成這般樣子?”
梅玲淡然問道:“什麼樣子?”
定遠一聲長吁.低低吐出四字:“冷酷無情!”
梅玲突然咯咯笑道:“張師哥什麼時候也有了感情,我想梅玲那般屈辱求恕.奔波千里;這陣子我武功比你高了,你卻又有了感情,豈非天大怪事?”
張定遠想到最初對梅玲絕情之事,果然是過份了些,只是,現在梅玲説她武功比定遠高,定遠實在不信,立時疑聲問道:“梅師妹難道已有奇遇?”
梅玲冷然道:“難道這天地之間,就只許你張定遠有奇遇,我梅玲就不能有奇遇了?”
定遠聽她説話句句帶刺,心中微感不悦,禁不住哈哈一笑道:“就算梅師妹有了奇遇,若想在短短數日之間超過愚兄,終是令人難以相信之事。”
梅玲聽得咯咯大笑,臉上露出極其得意的神色,揚聲説道:“你竟然不相信我所説的話?”
張定遠道:“愚兄只是不敢相信武功有……”
他本想説:“不敢相信武功有那等速成之術!”但是,在這一霎間,他忽然想到南海三奇使他武功促進之事,倏然住口不言。
梅玲道:“你是不相信我的武功能強過你?”
張定遠道:“這個”
梅玲卻很快接着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
張定遠忽然道:“愚兄相信就是。”
梅玲笑道:“你這種不是由衷之言,讓我聽來有些刺耳。”
張定遠不料梅玲在短短數日之間,竟然變得這般強詞奪理,臉上情形極是尷尬,稍稍想了一想,不願再和梅玲糾纏,遂即抱拳道:“梅師妹救命之恩,在下沒説不忘,愚兄身繫緊要之事,現在告辭了。”
梅玲明眸一轉,冷然道:“要走嗎,沒那麼容易!”
張定遠道:“你要怎樣?”
梅玲道:“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張定遠聽得一怔,心中忖道:“對呀,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遂搖頭答道:“愚兄被大水沖走,恰巧被梅師妹救起,並不知這是什麼地方。”
梅玲得意道:“此處乃是漢江中游神礬島,你曾聽過嗎?”
張定遠搖頭道:“沒有聽過!”
梅玲道:“你可聽過一位‘江海神尼’?”
張定遠又把頭搖了搖,反問道:“難道是‘江海神尼’救了你,”
梅玲點頭道:“不錯!”
張定遠想了一想,道:“梅師妹,既是‘江海神尼’前輩救了你。想她老人家必定住在這個島上。你就帶我去向她道謝一聲救命之恩,順便向她告辭,咱們一道離去吧!”
梅玲妙目一轉,疑聲道:“你要帶我離開此地?”
張定遠道:“不錯,自梅師妹陷在四維夫人手中,愚兄一直問心難安,自今而後,定盡力補償師妹所受委屈。”
梅玲眼中異光一閃,忙問道:“你話中的意思,是説以後要永遠和我在一起,不再分開了?”
張定遠急急點頭道:“愚兄正有此意,只不知師妹你……”
梅玲搶着問道:“是什麼時候起了這念頭?”
張定遠幽聲道:“梅師妹也不是不知道.愚兄遠在十年之前,就……就……”
梅玲嬌聲一笑,接着道;“那你以前又為什麼對我那樣兇?”
張定遠道:“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梅玲緩緩走到定遠面前,低聲道:“小妹相信張師哥,只是,現在小妹還不能離開神礬島。”
張定遠奇道:“為什麼?”
梅玲道:“因為你沒有這份能力帶我走。”
張定遠道:“難道是有人要阻攔嗎?”
梅玲道:“當然有人阻攔。”
張定遠又問道:“是誰敢阻攔我張定遠?”
梅玲咯咯笑道:“張師哥,你在此地可不要自命不凡.想這神礬島上人雖不多,但是每個人的武功大約都在師哥之上。”
張定遠劍眉一揚,大吼道:“在下決不相信!”
梅玲臉色一整,喝道:“那你就試試!”
試字未了,陡然抬起右臂,從白色衣袖之中,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緩緩往張定遠面門之上推來。
張定遠目睹梅玲出掌之勢十分緩慢,而她那神態之間,又流露着弱不禁風的嬌柔,簡直就象在閨房中嘻戲,那有半點對敵搏戰的意味!
心中暗暗嘆道:“象她這種模樣,只怕經不起我手指輕輕一點……梅師妹毒雖已療愈,可能武功盡廢,所以才刺激得喜怒無常,胡言亂語,我不要和她一般瞎鬧……”
忖念間,移步往後退去。
恰在張定遠移步後退的霎那之間,梅玲的一隻纖玉掌,已經推至張定遠臉前五寸之處。
奇怪的事就在此時發生!
張定遠頭頂竟象受了一重無形鐵箍似地,再也無法往後移動。
梅玲咯咯地發出了得意的笑聲。
張定遠奮力把頭往後一掙,企圖擺脱這種威脅,但是,他這一掙之間,立時感到頭昏目眩,幾乎栽倒。
張定遠心中大驚,驀然雙臂齊動,揮動拳掌,直往梅玲嬌軀擊去。
梅玲又是一陣輕笑,左手倏然往張定遠的雙臂連彈兩指……
張定遠是識貨之人,一眼看見梅玲彈指之狀,立時大驚失色!
原來梅玲之時所施,竟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彈指打穴”的神功。
憑張定遠這等高強的武功,竟也無法化解彈來之勢。
他在雙肩“井徑穴”上一陣刺痛,兩條手臂竟不由自主地頹然垂了下來。
梅玲淡淡笑道:“張師哥.這下你服氣了吧!”
説話之間,眼光緊緊盯在張定遠臉上,只把張定遠窘得滿臉緋紅。
梅玲突然低聲説道:“張師哥在小妹面前還有什麼不好意思。”
張定遠穴道被制,心中既羞且怒,耳聽梅玲如此一説,心中更加不是滋味,禁不住怒聲喝道:“你這等奚落愚兄,不知居心何在?”
梅玲突然低頭,羞怯怯説道:“這只是一種對你的考驗,你難道不願意接受嗎?”
張定遠奇道;“什麼考驗?”
梅玲細聲答道:“是對你生死的考驗。”
張定遠勃然怒道:“我明白了,你是懷着日前不理你的舊恨,今天想殺死我……不過,你自以為制住了我的雙手,就可置我於死地嗎?”
梅玲聞言神色一變,抬頭説道:“你是這般想嗎?”
張定遠冷哼一聲,道:“無論你武功進展到何地步,若要想取我性命,只怕還不能如你之願。”一梅玲神秘一笑,道:“你還想試一試嗎?”
張定遠喝了一聲;“當然!”
下身突然踴動,展開了南海奇學“三形譜”中踢腿絕學,眨眼之間連環踢出一十二腳。
招式精絕,令人莫測,腳腳踢向梅玲要害。
梅玲閃離三步,驀地身一旋,白綾長裙舞成一朵銀花,竟把張定遠快如疾風的腳招逼在長裙白影之外,怎樣也衝突不入。
張定遠心中駭然,連忙收勢不攻。
梅玲亦停住身形,淡笑道:“現在你該死心了!”
張定遠廢然嘆道:“你的武功進步的神速,真出我想象之外”
梅玲大笑道:“張師哥,你錯了!”
張定遠怔怔道:“難道我説的不對?”
梅玲嬌媚的橫了定遠一眼,道:“短短數日之間,就算我武功進步得再快,又怎會是張師哥的對手,張師哥豈不把我估計的太高嗎?”
張定遠大感不悦,憤然道:“在下既已落入你的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又何必這等挖苦於我?”
梅玲輕輕笑道:“張師哥説什麼話,難道我們竟有着什麼深仇大恨不成?”
張定遠冷哼一聲,並未作答。
梅玲的語聲突然轉成幽悽,低低道:“經過方才一番試驗。我得到了兩個答案。”
張定遠冷冷問道:“什麼答案?”
梅玲道:“第一,從你神情言語之間,證明了你確實是我心目中理想的……”
張定遠見她不往下説,不由追問道:“理想是什麼?”
梅玲粉臉一紅,嬌聲道:“是我理想的張師哥。”
張定遠眉頭一皺,心中暗忖:“你説這話豈不等於廢話。”
梅玲卻又接着説道:“第二,從你武功招式上.證明你確實中了最最陰損的八腳巨毒。”
張定遠聽得大驚叫道:“你説我中了巨毒?”
梅玲平靜地説道:“你不防看看你的右臂!”
説話間左手一揚,飛快解了張定遠被制的穴道。
張定遠抬起右臂,才把衣袖挽起兩三寸,就見臂上隱現一個雞爪形的小紅印記,立時駭然問道:“這是……?”
梅玲卻已搶着説道:“當我從水中把你救起時,我那乾媽也在旁邊……
張定遠插口問道:“你乾媽是誰?”
梅玲道:“就是那救了我住命的‘江海神尼’。”
稍稍一頓,又繼續道:“把你救起之後,我發現你昏迷不醒,正要出掌替你推掌,我乾媽忽然叫我住手,並説你已中了河上最可怕的八腳之毒……”
張定遠半信半疑,急急問道:“何謂八腳之毒?”
梅玲道:“八腳巨毒乃是河中一種八腳怪自身上的所帶之毒液,你那手臂上,就是被那魚的觸鬚所觸,據乾媽説,凡被八腳怪魚沾上,不但身中巨毒,而且渾身血液都要被它吸乾……”
張定遠忍不住問道:“我既被那怪魚沾上,為何血液又沒被吸乾?”
梅玲道:“乾媽發現你中八腳之毒時,亦曾覺得奇怪,但她聽人家説看見了你背上背的是‘血劍’時,就再也不奇怪了”
張定遠道:“難道是血劍把怪魚驚走了?”
梅玲道:“不錯,想是那八腳怪魚沾上了你的手臂,正要吸你的血液時,突然受水勢衝擊,觸上你的血劍,那血劍乃莫幹神器,毒魚遂一驚而逃。”
張定遠這時才相信了梅玲之言,歉然説道:“梅師妹,愚兄真錯怪了你的一番好意。”
梅玲甜甜道:“先別灌我迷湯.要知你的血劍雖然驚走了毒魚,未能把你血吸乾,那八腳魚毒卻已深入你的體膚穴脈之內。”
張定遠忙問道:“難道這八腳魚毒竟無藥可救嗎?”
梅玲道:“八腳魚毒,最是陰損,中體之後,並無任何症候,只是會武人之功力,卻會在無形中漸漸減低……”
張定遠聽到此處,忽然插口説道:“我明白了!”
梅玲道:“你明白了為什麼會打不過我,是不是?”
張定遠點頭道:“不錯!”
梅玲道:“事實上,小妹武功並未進步太多,除了乾媽授我的‘彈指打穴’稍有小成之外,其他可説一無進展。”
張定遠嘆道:“就憑那手‘彈指打穴’,梅師妹已足可列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了!”
梅玲嫣然一笑,轉入正題説道:“如果中毒後不能及早發現,六個時辰後就無藥可救,十二個時辰後,就會周身穴道自行封閉,極其痛苦的死去。”
張定遠不料八腳魚毒竟如此之兇,聽得臉色突然一變,正想開口説話,梅玲又搶着説道:
“張師哥你別害怕,小妹乾媽臨走時,已交下一顆解藥……”
話到此處,突然住口,臉上浮起了異常的紅豔。
張定遠似未注意到梅玲的臉色,突然插口問道:“難道江海神尼前輩已離開了神礬島?”
梅玲聽定遠問出這話,臉色突轉平和,道:“我乾媽是聽了西南方遙遙傳來‘迷魂曲’的聲音,所以趕去觀察究竟。”
張定遠奇怪道:“此處離武當山有多遠,怎也能聽到迷魂曲的聲音?”
梅玲道:“武當山正在此島西南方十里左近,難道張師哥也知道迷魂曲?……”
稍一停頓,又緊接着問道:“對了,小妹還忘了問張師哥為什麼會落水。”
張定遠遂把武當山羣雄大會咱己被推為武林盟主,迷魂曲突然出現等等事情,一直到入船落水,掙扎中脱離了東方赫的事説了一遍。
只聽得梅玲又驚又喜,連連説道;“真好,真好,張師哥已是武林盟主了!小妹也有許久未見師父.等替師哥療治毒傷之後,我們就一起走吧!”
張定遠道:“師父他老人家也找你找得苦,起先,他老人家還以為是愚兄把你害了呢!”
梅玲小嘴一嘍,道:“怎麼不是你害的!”
張定遠笑道:“別再頑皮,快把解藥給我吃下。”
説着真的伸手來要。
奇怪。
梅玲一聽要解藥,粉臉又是一紅,低聲道:“你急什麼?”
張定遠怔怔地縮回手掌疑聲道:“有什麼事,等愚兄先服下解藥再談,還不是一樣,為什麼遲遲下肯把藥拿出來,難道……”
梅玲一看洞外天色,嬌聲道:“大還沒黑呢!”
張定遠心中奇怪,為什麼她突然説出這麼一句話,難道服解藥還在看時辰?禁不住亦往洞外看去。
只見處身之山洞,在一個亂石雜集的陡坡之上,坡下半里之遙,隱隱可以看到江水顏色。
這時!
正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山石之上一片豔彩,遠遠的河水,更泛映着萬道霞光。
張定遠對洞外看了一陣,疑聲問梅玲道:“吃藥為什麼要等天黑呢?”
梅玲瞪了張定遠一眼,輕輕啐了一口,道:“你也不是好人!”
張定遠簡直象丈二和尚摸不着頭,怎麼想,也想不出梅玲這神態是什麼緣故,只好傻傻地站在那裏。
梅玲看見他那副傻相,又禁不住噗味一笑,轉又正色問道:“張師哥,你心裏對小妹怎樣?”
張定遠見她盡問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心中雖然不解.但看了梅玲那種鄭重的神色,卻又不好不答。
經過一陣思忖,立時坦然答道:“愚兄自小就對梅師妹頗有好感,只是,十年前不愉快事情發生,愚兄也的確恨過小妹一個時期,當我出師時!亦曾有找師妹算帳報仇之念,但……
但……當我見了師妹之面,卻又下不了手?”
梅玲幽然問道:“你是看我可憐而不忍心嗎?”
張定遠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下過,當師妹在中了毒傷之後,愚兄才深深發覺到師妹在愚兄心目中的地位。”
梅玲明眸一閃,急問道:“什麼地位?”
張定遠俊臉漲得通紅,吱唔道:“這個愚兄也説不上來,只是,我覺得,如果江湖中的事情辦完,實在很想和師妹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