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初夏,紐約市的街道上,走着一箇中國老人。他無意間看到,在平滑的瀝青道里,有一柄袖珍式模型的中國大刀。這雖然是一柄玩具刀,可是讓他深邃地震住了。一九三七年,日軍入侵,南京大劫,血腥金陵,昔日繁華,一夜成空,三十萬人大屠殺,生縛活埋,還舉行殺人比賽,用武士刀屠殺手無寸鐵的人民,集體輪姦婦女。而他,就追隨師父一門十七人,匿伏南京街巷,每人背上一柄大刀,砍不着敵人的頭絕不回來!日暮黃昏,屍橫遍地,他記得他們渾身浴血,倒提着刀坐在被燒光了的家園殘垣上哭。他記得……那時狼煙沖天,暮靄蒼茫,他面對着一堆燒焦的屍體,痛哭失聲……他猛地一醒,只見紐約的車聲仍嗤嗤地開駛過去,彷彿一切都在炎熱中不經意起來。冷靜得像一面面鐵板的高樓大廈,在夏天裏毫不動容的矗立着。老人用力眨了眨迷濛的眼睛,他嘆了一口氣,在外漂流這些年,心中深切的想起了台灣來。他用手拾起了而且緊緊握住了那柄沾滿泥塵的小刀。
程碧城老拳師一踏出松山機場,台北的盛夏便給他當頭迎臉的一擊,不僅讓他目為之眩,而且讓數小時前,一直待在冷氣艙中的他,覺得一股悶氣窒來:要不是他身體一直很硬朗,只怕真的當場便吐!程老先生面向着璀璨的台北午陽,心中是想自己真不如前了!記得十年前,嘿,九年前吧,那時候初到香港,一出啓德機場,香港國術總會列隊相迎,怕沒有百幾十個人!哇哈,那時可真是風光,孟壁華一臂就攬住他説:“老程,這十幾年沒見,您在紐約可撈得風生水起呀!”他呵咳呵咳的説哪裏哪裏,大家就笑得更響了……忽聽陌生又帶三分熟悉的聲音叫他:“阿爸!”程碧城提着零零七手提箱,吃力的轉過頭去,一面叫住了那推動手推車往外走的機場服務員,便看見他小女兒程美圓。
程美圓有一張圓而中巧的嘴,還有一張圓而秀氣的臉;她的手臂肩膊是渾圓的;窄窄的旗袍裙束着腰身,像一個袖珍的美人,讓你有隨時可以把她藏在口袋裏,一種擁有珍物的感覺。然而鮮少人知道她曾是程老拳師這一門的佼佼者,她的橋手(就是內外雙臂的封架纏扣的功夫)造詣很高,程碧城的另一位徒弟翁佳天曾在比試時用梅花槍法攻她,可是被她的雙橋手纏住槍桿,其綿密程度使他連一槍也刺不出去,一直到她迫近身邊,翁佳天棄槍已遲,終於被程美圓制住。在程氏一門中,真在橋手上得程碧城真傳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阿圓!”程碧城這一聲呼喚,摻和了多少欣喜多少感嘆。阿圓這麼大了阿圓長得這麼標緻了。阿圓……記得呵,一九二九年,自己單身匹馬,闖到南洋……一九四零年,搬到香港,一面教書,一面開國術館……一九四八年哪,就到了美國,先生下了阿慶,再生了阿圓……一九……一九六……一九六零的吧,那年自己在美國實在憋不住心裏頭的癢癢,把孩子們又帶來了香港……五年過後,阿慶和媽媽去到美國,他卻把阿圓送回台灣念中文學校,父女相依為命,呆了三四年,直到美國傳來老妻病重,他又趕去美國,把阿圓交給廖師弟和幾個弟子照料……一晃又是一年了,老妻死了,台北更熱了,自己也老、老了。以前把阿圓送來寶島時,才十幾歲,一個愛動手動腳的黃毛丫頭呀!現在……忽然又聽得一聲:“爸爸。您老人家好。”怎的又多出一個叫“爸爸”的來了,阿慶不是還在美國嗎?程碧城看過去,只見程美圓身旁站了一個斯斯文文,戴金絲鑲邊眼鏡的人,程碧城皺起了眉頭,才看見這斯文人旁邊還有一個留着平頭憨笑着的人,穿短袖衣,身上還濕裏巴答地淌着汗,一面恭恭敬敬甚至帶幾分誠惶誠恐地鞠了一個大躬,喊道:
“師父!您老人家好。”
程碧城幾乎要把手上的行李大衣都丟開了,怔了一下才索性把東西都掛在左手上,右手一把抓住憨笑着的青年人,搖晃着道:“阿黃仔啊,都壯得像棵大樹呵!”黃忠雖然也很高興,可是先開口叫的那青年就有點笑不出了,黃忠也察覺出這一點來,所以忙説:
“師父,這位是秦先生,秦先生是……”
程碧城很興奮地呵呵捶擊着黃忠的肩膊:“還叫什麼師父呀。現在不興這個囉,看,機場人都要望着咱師徒勒!”
程美圓用手扯了扯程碧城的西裝,嗔道:“阿爸,他就是秦先生,秦先生呀!”秦先生?什麼秦先生不秦先生,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看樣子就不是練功的料,年紀輕輕的就戴眼鏡,是個書仔兵啦,練功夫是沒有前途的了,這裏又不是美國,幹嗎讓人一看樣子就知道是冷暖氣調出的樣品,在寫字枱上坐歪了樣。嘿,秦先生?秦先生!喛,阿圓的那個未婚夫,不就是姓秦的嗎?難道……喛呀,自己真是糊塗!糊塗!
“阿爸,您忘啦?”
程美圓小心翼翼的問,秦重忙伸出手去,程碧城恍了一恍,才握住了他的手。
阿圓嗔道:“哎呀阿爸,人家一早就叫過您了,”
“沒聽清楚,沒聽清楚,近來不行啦,早二十年前,梵音寺外的落葉聲我都聽得到,現在,老了呀,秦生……秦先生學哪一派?”
秦重怏怏地把手縮了回來呃聲道:“什麼……派……”不由自主的望向程美圓。
程美圓立刻笑着搶道:“阿爸問你在哪兒做事。”秦重慌忙道。“哦,呃,我是在美國新聞處……”程碧城又笑呵呵的拍着黃忠的平頭説:“還結實啊,沒放下功夫,沒放下功夫!”秦重轉過臉去,召來了一部計程車,大家上了車後,秦重還是望向車外──灰冷的天空和林立的鋼骨水泥大廈。
程碧城則忙着跟黃忠談他對七十式鐵線拳法的改革,老拳師始終沒再看秦重一眼。車到半途,秦重就先下車了,對程碧城説了聲:“失陪。”程碧城倒也沒在意。秦重又向程美圓關照了一聲:“我去美新處一趟,晚上不必等我。”程美圓頷了頷了首,車子又開動了,她眼還注視着跨過馬路欄柵的丈夫的背影,眼神里有一種説不出的寂寞悵惘。
程碧城老拳師一直到了麗水街,程美圓夫婦的住所,才記起“秦先生”來:“暖,秦……你那未婚夫怎麼不見了呀?阿圓?”
程美圓紅噴噴的面頰上掠過一陣陰影,但語音仍十分平淡地答道:“他上班去了。”
程碧城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有些忽略了秦重,當下問道:“秦先生是……是在什麼部門做事?”
程美圓忽然向下做了一個鬼臉,她的小女兒本來正扯她衣袖要買冰激淋,倒給她唬走了:“美國新聞處。收集資料的。”
“哦──”程碧城長長吁出了口氣,“事情很忙啊?”
“很忙。”程美圓解釋道:“現在還在上班。”
“週末不是工作半天嗎?都過了兩點。”豈料程碧城長期在美國,對這方面倒是很懂。
“他,他有應酬。”程美圓聲音有點失常,“常常都有。”
程碧城倒是沒有注意,呵呵笑道:“年輕人,忙一點,應該的,應該的,你可記得阿佳?那青年啊,又俊又勤真是塊材料,真是塊材料,現在他怎麼了──”
黃忠應道:“他從美國回來後,就到南港肥料廠工作去了。聽説是主任。就是這樣。”
“什麼?”程碧城道,“肥料廠?他的鐵線拳打得很好哩。那時上山下山,穿鐵屐,掮水桶,上下五六趟,就他臉不紅,氣不喘,他輕功很好哩。”
黃忠竭力想把氣氛弄好,所以説:“現在他研究土壤施肥,也要來回跑跑,算是學以致用。”
程碧城卻沒有笑,掩着頭嘆道:“什麼學以致用,是大材小用,這孩子,這孩子,真不懂自珍前程……”一臉倦容,一下子興勃勃的心情,剩下都沒一半了。
程美圓忍不住説:“阿爸,他升了主任,他們闔家還擺酒慶賀,在這時候,做主任好過當教頭呵。”
程碧城卻還喃喃地説:“阿圓,阿圓,你記得阿佳嗎?他梅花槍使得捧,輕功跳得高,鐵線拳打得好呵。”
阿佳,阿佳。程美圓心中不禁有一種迷惘的温柔,每當念着這個名字:翁佳天,翁佳天,她就有一絲少女的甜蜜,像春日裏美麗的花轎,吹吹打打的走過市墟,扎辮子的小女孩子聽了不知所以的那種陶然。
翁佳天是老拳師在香港時,收的少數幾個得意門生之一。翁佳天梅花槍使得挺好,可以刺中飛行的蒼蠅。每天在小山崗練輕功、腿勁和氣力,穿着四五十斤重的鉛鐵屐子,提了兩個底子橢圓錐型的鐵桶,盛滿了水,上下來回的跑着,既不可濺出一點水,而且又不可放下鐵桶休息,一放就傾倒。開始時一共有十一個人一齊練這功夫,到後來只剩下黃忠、翁佳天,程培慶和彭青雲四人練成。這一種功夫由於根基扎得深厚,一旦練成,不但輕功一躍丈餘,而且腿力特別好,纏戰時又夠氣,臂力也比別人強。練梅花槍就需要手勁,翁佳天練來更是得心應手,與彭青雲的鎖喉槍法剛好打成一對。這些都是那時紮好的根基。程美圓下的苦功就沒那末渾厚,在勁道上就遠不如她哥哥程培慶,在氣力上也比不上翁佳天;程美圓看來和氣福圓,可是性子很執拗好強,橋手練得十分靈巧潤滑,加上程碧城所傳授的一點“詠春拳”的底子,程美圓的雙橋手可算是程碧城武術館中最優秀的。“詠春拳”本創自少林五枚師太,發揚自嚴詠春女士,首步內斂,常踏“二字鉗陽馬”(近似空手道中之“三戰馬步”),是隸屬於陰柔的拳術,最主要的攻守招式都發自橋手,橋手就是內外臂的攻守技術,像當年廣州老拳師程華,他的橋手運起勁力來,可以任人用鐵鉗也鉗不入。他練橋手,不但每天與樹木粗幹撞碰,而且每晨在五羊城將軍廟門前碰石柱,把石柱也撞擊得灰石剝落,才有這樣的成就,可是這是硬功,另外一種較為陰柔靈活的練法是打樁:打樁又有“死樁”、“活樁”兩種。“死樁”是仿少林寺的樁法,埋入土中,再加上土敏土泥,任打也不會移動,可以練剛勁;“活樁”是當年反清復明的志士所創,這些人多喬裝成戲子,隨“紅船”到處演戲,其意是聯絡各方誌士,因樁埋在船上,不免顛簸,所以練的是柔勁,後來在陸上也練“活樁”,便把樁上的幾個打擊點,紮上彈簧和橡皮,打起來便有反彈和回勁,程美圓練的橋手正是這一種。
程美圓看看自己的手,本來橋手練得好的人,腕骨和臂骨都不會特別突出,但有一層渾圓的硬肌布在手前臂上,可是,現在這一層肌肉都消失了,腕骨又重新露了出來。唉,當日之時自己的這一雙橋手呵……程碧城又説:“阿黃仔,我這次來是想待在這兒。開一家國術館,好好的安定下來,傳授幾個門徒;我流浪顛沛了大半生,現在阿慶已經成家立業了,阿圓也當媽媽了,我已沒有後顧之憂,想物色幾好的傳人,承受我衣缽。”
黃忠搔搔平頭,問:“師父為何不在美國開館呢?我聽説在美國開國術館,學的人多,如果有洋人吹捧,可以出大名,可以賺大錢咧。”
“美國不好。”程碧城立時大搖其頭,“有什麼好。在外出名,不如在家鄉,大陸又回不去,我就在……那一天,我就在紐約街頭上想,要是大陸回得去就好啦,我可以跑遍大江南北,選幾個出色的弟子……可是回不去哇,我又不是美國籍的。就算回得去,那兒又有誰能有閒心練武?!唉,錦衣夜行,錦衣夜行!在美國華人子弟去學空手、跆拳、西洋拳,學中國功夫的反而是洋人……而且還隨時遇上洋人挑戰哪,這些洋人,哪裏懂得中國傳統是尊師重道的精神!……所以我寧願跑回來。聽説這兒現在很流行‘功夫’,連李小龍也跑回來拍電影,聽説很成名哇!”
黃忠訝然道:“聽説培慶兄也在美國開館,而且還相當有名氣,師父怎麼?”
程碧城“嘿”了一聲:“要我去幫忙?!免談。他把二十五年的苦練拿來教洋鬼子,替人家栽培些人才,我不幹這種事!要幹我回台灣幹!在那兒教拳,連門派也要改哪,改成什麼‘道’什麼‘術’的,因為跆拳道,空氣道、合氣道、柔道、劍道、忍術、南拳道、截拳道都出了名,洋鬼子以為有一個‘道’字,便是了不得的功夫……才不管你中國門派一大堆‘八卦拳派’、‘六合拳派’、‘螳螂拳派’哪……所以很多武師也入鄉隨俗了,丟了自己的本名,加上個洋名:改了自己的派別,裝上個什麼‘道’的……”
美圓忍不住插口道:“阿爸,在這兒調練弟子,也不算很樂觀,您……”程碧城説得過癮起來了,比手劃腳的説,“我看阿慶武館的人呀……。”黃忠問:“是洋人還是……”,程碧城“赫”了一聲:“十個有九個洋鬼,他們學功夫呀,像男人學繡花似的,一板一眼學到似模似樣,偏偏貌合神離,怪里怪氣,也氣死人啦。咱家‘鐵錢拳’是什麼武功……他們牛高馬大,一紮起馬來,腳步都是浮的!居然還有一個洋人説,你們的功夫馬步很奇怪,一定跟中國的衞生不發達有關,想必從廁所茅坑裏練出來的,他説他們西洋拳的馬步就不是這樣。有一個洋人還説,他練中國拳,明知道是花招多多,卻不受用,但他是為目前的時興‘中國熱’才練的,你説,這種‘番鬼’教來作甚?以前大陸上弟子要求師父收他為徒,頭還磕破了呢!哪裏像現在,鈔票一塞,你就非教不可,好像他是老闆,你是他僱員似的,還要看他的高興!至於他們的武功呀,練了三四年的,別説阿黃仔你了,就算佳天綁住一條胳臂,也可以把他們打得死翹翹,他們的死功夫下得太少,又是急切求效,打起來跳蚤似的,哪裏像當日你和佳天。”
佳天,佳天。程美圓看着客廳一旁的大寶和小寶兩個頭碰在一起,專神地玩着地上的玩具小火車。火車被電力推動着,慼慼錯錯地駛過去,又嘟嘟的叫鳴着,那時候是在香港,火車九龍停了下來,自己拿了一大把梅花槍,紅纓槍,丈二槍,鎖喉槍,玄鐵槍等下車,沒料到溜鐵了一柄,“哐”一聲掉在軌道上,她忙着蹲下去收拾,翁佳天也俯身替她揀拾,兩個人頭“噗”地撞在一起。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翁佳天摸着頭,囁嚅道,“真對……對不起……”程美圓在淚眼中看到尷尬的翁佳天,咬着嘴唇道:“你……你的頭……怎麼這樣硬!”翁佳天涎着臉用手摸摸她的頭頂,關切地道:“撞着哪裏,撞着哪裏?!”程美圓紅粉着臉,甩開他的手……”
“這一手叫做‘唐兵留客’,跟‘將軍帶馬’是兩招,這兩招林世榮著《拳術精華》中都有,兩者意同,兩勢卻不同,一是主力在客,以客之勢為主,借客之力以傷對方,是謂‘借力打力’,但‘將軍帶馬’則不同了,自有神力將軍之蓄力為勢,主力在己,而不在客。中國武術往往看來近似,但箇中奧妙卻大不相同:國術之精奧也在此,像鐵線拳,不但架式打得十足,招式要練得純熟,最重要的還是呼吸調氣,發聲及內勁。譬如鐵線拳第四十一式‘虎嘯龍吟’,雙臂搖擺時應開口合齒,發聲‘耶!’三次,就絕不能發‘喝’‘嗬’、‘嘿’或其他聲音。”程碧城説得大為興奮,還要黃忠打給他看。黃忠只好照辦,程碧城一面看一面點頭道:
“還不錯,還不錯。看來你還是有練習,有練習。”黃忠紅着臉,沒有作聲。程碧城側首想了一陣。“今晚設法通知彭青雲、歐陽虎、張人傲、黃海亭、林秋草他們來,我們來商量一下開館的事,嘿嘿,浪蕩了這些歲月,也該在這兒好好舒展一下身手了。”
黃忠和程美圓對望了一下,沒有作響,程碧城會意道:“哦,是不是通知今兒個晚上,很難?那明晚也可以。”黃忠很尷尬地啓齒道,“師父……。”
“什麼事?”
“張人傲在前年,到巴西開館去了。”
“哦?!”
“林秋草和黃海亭知道師父回來,都很高興,但他們事情忙,不再練武了,覺得很對不起師父,所以不來了,要我代問師父好。”
“哦?”
“歐陽虎在外傳言説我們武館浪費了他七年的時間,都是白學了,他現在是在一所代理商行工作,我也沒通知他師父回來了。”
“哦。”
“彭青雲目前是新聞記者,今天他要跑新聞,要明晚才能到。”
“……”
“就是這樣。”黃忠乾燥的補充這一句。
“……”
“……”
“……餘應龍呢?”
“他,去年跟一批三重的流氓‘開片’,受了重傷,行動很是不便。”
“哦,”
“就是這樣,”黃忠仍忍不住又補上這一句。
“……”
“阿爸,孟壁華伯伯也來台灣了,他明晚也會來一趟。”
孟壁華,孟壁華。想當日,自己代表國術館訪問隊赴港,孟壁華率領大隊,怕沒有百來十個人,列隊相迎。一出海關即有鎂光連閃,一個亮燦燦的花圈,當頭掛落,孟壁華緊緊握着他的手,一隻手又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説:“老程,這十幾年沒見,你在紐約,可撈得不壞,真不得了,不得了!”那時自己率領了十四門派的出席代表,單單自己隨行的門下,就有歐陽虎、彭青雲、黃海亭、張人傲、程培慶、林秋草、程焙慶、餘應龍、翁佳天……翁佳天──“翁……翁佳天呢?”老人竭力地問。
翁佳天呢?程美圓一下跌落在一份柔和悵惘的記憶裏。人人都看準了自己和翁佳天是一對。“佳天這孩子,武打怎樣,我不知道,多憑令尊的指導,使他在國術界也薄有名聲;但在功課上,佳天也沒負我所望,他要到國外留學去了,我想程小姐你也不會反對吧。”反對?不,不會的。多少次深夜的長街,多少次武館裏疲極而並肩歇息,多少次別人笑他“書生打仗”時她起而力駁,她怎會反對呢?“我家只有他一個男丁,他爸又早死,我是希望他多念點書,將來出人頭地,為我們翁家……”這不是像電視劇裏的對白麼?她笑笑就過去了,她連大學也考不上,更休説出國了,自己只是一個包袱,一個累贅,“美圓,你不要恨我,我留美是迫不得已,你不必等我。”恨?奇怪,怎會恨!迫不得已?何必要説迫不得已呢?至於等──如果自己先不等,他不是更好做人嗎?!畢竟是讀書人,程美圓記得她昂首爽快地説:你走吧,我不會等你的。
“佳天功課好,到美國唸書,回來後在南港一所工廠工作。”黃忠説:“今天中午,我已向師父提過了。”
“到過美國?怎麼這些年來我不知道。”
“我想他沒找過您老人家,你自然不容易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您女兒和他的事呀!他還好意思見您老人家嗎?黃忠苦惱地想。他記得是他和彭青雲最先入師門,第一次見程美圓的時候,她扎兩條小辮子,白衫紅裙,像一根待燃的小鞭炮,她第一次被程碧城拖到武館來的時候,還只十五歲大,訥言的黃忠便忍不住蹦跳過去,説,“小寶寶,我跟您玩!”誰知程美圓杏眼一瞪,“我不是你的小寶寶,我不跟你玩!”一腳瞪過去,正中他腳脛骨,他捧着腳痛叫了起來,惹得一館子裏同門的大笑。可是他一直很照顧着這個小師妹,直到……直到後來,一個白生生的,文文靜靜的小孩來了,走上了木梯,隨着程老拳師,在神壇燭火前叩了九個響頭,程美圓就上前去,遞給他一張板凳,説:“來,你就是我的小師弟了,我跟你玩。阿佳,我們來練伏虎功。”
“阿爸,不要問這些了,孟伯伯和彭大師兄明晚都會來,我們約在哪裏見面較好?”程美圓轉圜地説。
“就在這兒吧。”程老拳師興味索然地説。
“爸坐了這麼久的飛機一定累了,先歇一下,打開熱水,您洗個澡、晚上再陪爸到西門町玩玩。”
“阿圓,”程碧城老拳師沉聲喚道。
“嗯?”程美圓要離開的身子雖是停下了,但沒有回過身來。
“你是怎樣和阿佳分開的?”程碧城終於問道。
程美圓沒有答腔。程碧城沉默了一陣,最後還是改變了問題“你是怎樣和……和秦先生結合的?”
“阿爸,以前我在信上不是都告訴了您嗎?”秦重,她認識他時,翁佳天早已在美國結婚兩年了,她在美新處上班也已有一年了,她深深地發覺到:她所學的和他所面對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事,人們可以忍受西門町功夫片的吼聲,卻不能接受一個在台北市捏起拳頭可以打木樁的女孩子,所以打從那時開始,她練武的事,就再也沒有人知曉。她只想把握住秦重,因為秦重除了過於輕浮和囂張外,其他是她所希望把握住的,她記得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晚上,他們深夜裏踱過漫長的“福和橋”,他趁機吻了她。永和那兒來了兩個太保,見狀便上來調戲起來。秦重威嚇地擋在程美圓前面:
“你們想幹什麼?”
“哇哈,憑你要護花哪!”一太保説。
“你們再耍無賴,我叫警察來!”
“警察在橋那邊,你叫我就把你扯到橋底,揍你!”
秦重登時臉無人色。一個太保抽出一柄彈簧刀,在他面前晃呀晃的,邪毒地笑着説:
“你乖乖地不要作聲,我們幹我們的,你瞪着瞧就好,來,到橋底……”
就在秦重目瞪口呆的時候,程美圓閃電般用雙手壓扣住太保提刀的手腕,一腳就踢進他的鼠蹊,然後一連十幾記“鐵線拳”法中的“分金拳”,把那太保打得像一隻破皮球,滾到路邊去。
另一名太保一愕,隨即拔出一根鐵管劈打過來。秦重大叫救命,聲音刺入黑夜的心臟。程美圓閃電般擊中那太保左肋一拳,那太保一晃,扶着胸腹回身就逃。程美圓反手蓋住了秦重的嘴巴,低聲道:
“別叫,快逃,免惹麻煩!”
兩人氣咻咻的逃到永元路附近,登上了計程車,回到麗水街秦重的家。秦重付了計程車錢,先跳出車子等程美圓出來説:“哦,原來你會武功,哪裏學的?什麼時候學的?”程美圓聽秦重聲音有異,知道他自尊心正暴露在風中,她惟有把自己自尊的衣裳扯下來,披在對方身上。
“我爸爸教的。”從此以後,秦重不再向程美圓談起任何有關體育、武功的事,程美圓也沒有再習武,有了孩子以後,習武更不可能了。阿爸知道嗎?您心疼的圓丫丫,竟沒習武了,連一套“鐵線拳”的基本掌法,也記不清了……。
“晚上爸喜歡到哪兒去玩玩?、要是阿爸不喜歡西門町,別處也可以。”程美圓反問道。
“哪裏都可以,沒有關係。”程碧城老拳師疲倦地説:“以前有幾家茶店,倒是聊天之處,藤椅葵扇,很像大陸的茶居,以前常和‘北喇嘛派”廖九軍和‘活步太極’黃文星到那兒去聊,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現在老黃歸了天,九軍聽説到大陸去了,有空倒是去坐坐,回味回味也好。”
“好!”黃忠肅然道,“我陪師父去。”
車過林森北路,程碧城沒有作聲,靜靜地在車裏坐着,計程車裏正播放着日本音樂。程碧城看着車外,忽然道:“阿黃仔。”
“什麼事?”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回來這一趟?”
“師父不是要回到這兒好好幹一番嗎?”
“對,好好幹一番!”車外景物飛逝面過,乍看恍惚間還以為是在紐約,反正車聲都一樣,偶而還夾雜着一些警車聲。幾年前一個上午,就在灰暗的街道上,阿慶帶自己去移民廳,辦理入美籍手續。那白毛子的傢伙端起圓鏡(嘿,又是戴眼鏡,要是在自己武館裏。只配當個打雜的),端詳了他,又睥睨着他,然後問了一大堆問題,他沒精打采的回答,不料對方忽然問出這一句:“如果中國與美國交戰、你站在哪一方?”他呆住了,阿慶扯了扯他。什麼?!跟中國打仗,是什麼時候?嘎哈!中國打勝了仗還要割地求和籤條約,八國聯軍,姦淫燒殺,外國人都不是好東西!嘿,中國和美國交戰,你幫哪一國?這居然還問得出來,阿慶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什麼?!難道要説幫美國嗎?!不行,想當年,自己跟師父一行十六人,在南京提刀,晝伏夜行,一刀就去掉一個日本兵!阿慶又扯了扯他,還趨身上來!就為了一張綠卡,難道還要在一個洋竹竿面前,出賣自己的國家?!喝!阿慶還要來勸我們讓老子給他開一開眼界,清一清氣節:
他一拳就捶在那桃木辦公桌上,吼道:
“老子幫中國!聽懂了沒有?!老子幫中國!”
一剎那,中國好像就是有自己的幫腔而強盛了起來,鼎盛無匹!辦公室的打字機聲音都靜了下來,那洋竹竿的圓鏡片也從眼眶片掛落下來。阿慶一面扯着自己往外跑,一面窮向後點頭:“sorry。”一直把自己扯到紐約的車聲中。
僵了好一會兒,程培慶終於道:“爹地,不要想了,我的武館,最近需要您幫忙。”
“你的武館?嘿,你教的是‘功夫道’,我看不懂;”程碧城氣咻咻的説,“我教給你的是正宗少林‘鐵線拳’,怎麼會變成這種日不日,洋不洋的玩意兒!還有,‘功夫’就是‘功夫’,‘道’就是‘道’,怎麼又‘功夫’又‘道’的。”
“我也迫不得已呀!”程培慶在紐約街上對他的老父大吼道,“他們記不熟我們的發聲音。在廣告術上來説,招牌不響,就什麼都完了,我還得生活餬口哩!”程培慶嚷到這裏,才能忍下聲道:“‘功夫’兩個字,是近日給一些影片打響的名頭,人人都知道兩個字,至於‘道’,因為先有‘柔道’,‘合氣道’,‘空手道’等輸入並發展開來,這‘Do’字也蠻吃香的,所以我才用‘功夫道’;”説到這裏,程培慶才能完全平復下來,望着他那在寒風中銀髮翻飛的老父,平心靜氣地説:“這是迫不得已,有些洋人還讚我説這名字取得好呢!這是潮流,時代不同了,爹地。”
“時代不同,爹地。”這幾個字聲勢洶洶如紐約的汽車一般“轟”地撞向程碧城的腦門來:什麼?時代不同了!我十七歲的時候,就跟師父提刀砍鬼子頭,咄!一九二九年,單身闖南洋!一九四零年,香港開武館,一九四八年,美國揚名聲,一九六……一九六零年,再度返香港,嘿,是國術總會邀請的哩。一九六……六六年,收了幾個得意門生,到了台灣──哈!今天竟給你這個不肖子管?!“好!看我好好幹!”程碧城老拳師忍不住衝口就吼了這一句。
黃忠見師父陷於凝思狀態,而且揚眉瞪目的,久久沒有説話,於是轉了一個話題:“師父,你覺得台北這些年來有沒有變?”
程碧城舉目瀏覽了一下街道,這時候車過林森北路:“怎麼飯店旅館又多了呢!”
“觀光事業蓬勃嘛!”程美圓接道:“到了。”
程碧城步出車廂,巡望四周,不禁喟嘆了一聲:“好久沒來過這裏了啊!”他想起當年他和台灣國術界名手廖九軍、黃文星常來這兒,有一些談武論藝,正到興起,忍不住當街互相“推手”了起來,引起了一大班的旁觀……那茶院還在麼?程碧城像是行走在當日的圖畫裏,自己正當益壯,彷彿別人都是觀眾,觀賞着自己。然後他被一明亮着紅色和金黃色和霓虹光管所懾住了。那,就是以前常喝茶的地方了嗎?以前那些藤椅、蒲扇和一架黑白的老牌電視機呢?……程碧城呆住了。
“要不要進去?”程美圓問。
“進去看看也好。”程碧城終於説,反正已來了,而且應該也不會再來第二次了。
裏面沒有藤椅,沒有蒲扇,也沒有了電視機,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卧睡的中型沙發、冷氣機和四聲道電唱機,播出來的搖滾樂是巨型的鑼鈸聲,夾雜着一絲唱者的呢喃。程碧城從踏進這兒來到現在,眉心一直是緊皺的。一直到黃忠跟他談起這次回來的計劃,程碧城方才從憂傷中振奮起來。
“要傳授得意門徒,當然找中國人;我不能忍受整套鐵線拳,變成了什麼‘道’中的拳套,教他們還要像很難置信的問:這一招學了,有什麼用啊?哼,有什麼用?!你不一二十年練下去,先問有個屁用?!”
這地方很混亂,唱機雙響着鬼殺般的嘈雜。那些招待穿着軟垂垂的低胸衣走來走去,沙發相隔只有一些盆栽,猶可以望得見鄰座的調笑,也可以聽見對面的猥語。黃忠對這種環境,似乎很是不安,他一隻手時而摸着平頭,時而託着下巴。
“可是,師父,目前在這兒的國術館很多,派系也很複雜,很多練國術的人,都改練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去了。”
這兒的老闆也看出這一位老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少婦,絕不是來尋歡作樂的,除了納悶之外,也沒替他們叫陪酒的女招待員來。程碧城嘆道:“怎麼在中國的地方,也有這種現象,整理一套完整國術的人,到哪裏去了?難道中國幾十年來的烽火離亂,受人欺壓,還不能改變他們的觀念團結一致嗎?反而讓我們傳到國外的武功,讓別人整理變化過後,再傳回這兒來,更壟斷了我們的地盤!”
“可是中國武功不是一蹴即成的;要打好基礎,少不了要花個三五年,”黃忠很苦惱地道:“像跆拳,空手道則不然,只要肯用心,一年半之內就可以獲得黑帶,遇着普通二三人不成問題,現在繁忙的社會,事事都講實用、成效,哪還管什麼藝術、精神,能一天練成最好。所以才有這麼多什麼《百日速成鐵砂掌》的書問世。而一般國術館,都淪為跌打刀傷接骨之所在了。師父這一趟回來──”
程碧城覺得那音樂聲浪像數面合擊的鑼,在他眼前擊得金星直冒,這是他回來一天不到的感覺,音樂聲像炮竹般響,乍聽喜氣洋洋,可是節奏卻毫無意義。“我還是要開館,雖然情況是這麼不樂觀。”程碧城説,他想起當日那幾位國術狂熱的夥伴,廖九軍和黃文星……記得他們幾個人,每個禮拜天都在這茶院子後園教武,不收分文,當時幾個武師都汕笑他們是“街頭賣藝”,也有幾個武師開始時熱心,後來就逐個地藉故離去了。他們三個勤奮地教着,像這個就是他們的秘密宗教儀式,不容人破壞,而堅持下去就等於給那些不堅持下去的人迎頭痛擊,餘應龍以及目前夏威夷的八卦門好手曲高和寡,就是當時弟子中的佼佼者。“我還是要開館。”程碧城搖着頭,像有人硬要他答應一件他不能答應的事似的。
“還有一點,師父,現在的人都講求實用、效果,武術也是一樣,如果在比賽中得了冠軍,自然會名噪一時。”黃忠説着,一面轉過身子去。想叫杯清水給師父,而且想要暗示他師父説,想在這兒學武的不比從前了,一定要在噱頭上花些功夫,可是他突然噎住了。從盆栽裏望去,有四五個男子和一些女郎正地狎戲着,這本來沒有什麼,然而黃忠認了出來,那背向這兒的一個男子,正是程美圓的丈夫,他一震,話説不出來,而且下意識的挪了挪身子;擋住師父和美圓往這兒看的視線。又想解釋幾句,但怕離題,一時悶在那兒了。
程碧城拍案嘆道:“這點我知道。現在外國更興這種噱頭哩。現在名如日之中天的李小龍,也是長堤空手道大賽獲冠軍所奠定的基礎。我記得每屆國術大賽後,如果去問一些沒有參加的武術名家,他們一定會説:嘿,真正一流的國術高手才犯不着去拼命。好像説他們是技壓羣豪,不屑一試似的。其實這只是沒有信心,照傳統來講,中國武術家雖然深藏不露,但是精武門之霍元甲,上海灘之杜心五,五羊城之黃飛鴻,哪一個不是由競武試技成名的?!自己不上進還要説幾句話掩飾,倒不如下點死功夫迎頭趕上。高手應該是有的,不過在這個極需要替國術爭光的時候,這些高手仍不出來,就未免太無俠骨了。我説練武唉……就着重‘俠骨’這兩個字眼上,功夫高不高倒是在其次……怎麼阿圓都不説話了。”老拳師忽然注意到沉默的女兒。
程美圓略為閃過一絲失神,道:“爸爸,這次您開武館,恐怕我不能給您什麼幫助了。”
“為什麼?怕秦先生不高興?”程碧城倒沒有吃驚。
“不,我有兒有女,要時間照顧。”程美圓馬上機械式的跳出這答話。
程碧城倒是有一份安熨的慈祥:“你多久沒練?”
程美圓倒也鎮定,“都沒練過,結婚以後就沒練過了。”
“嘎──”程碧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彷彿看見他女兒十五歲的時候,還是那張清湯掛麪的頭髮,兩隻眼珠烏得像木狗的眸子,耍着詠春手,打着鐵線拳,台下有很多很多的掌聲,而他,就端坐在台前第一排,比什麼人都感動的看着……他忍不住要拍掌,手才分開,才發覺這是什麼地方,所以他改拿了杯子:
“阿黃仔,你習武倒是沒放棄。”
黃忠很靦腆地説,“我也放不下,我的行業嘛,”他搓搓手説,“我在中央拍片,是龍虎武師──”
“哦,”程碧城倒是對這一項很有興趣:“是哪一部片的打星。”
“不是星,只是替身,”黃忠還在搓着手,卻不敢擺動身子,“在海報演員表上沒有名字。”
程碧城沒有再説話。音樂熱鬧地響着,唱的聲音反而像哼唧一般,模糊且不重要。他覺得彷彿和時代脱了節,在一所院落,從茶居成了酒家。“哦哦,”他努力開闢一個話題:“現在流行着功夫熱,我想練練的人總不會少的。”他對自己作着最後掙扎。
“對了,”黃忠也想換一個話題,“聽説現在外國時興用電器、機器來練武,比我們國術下幾十年苦練還有效得多。有些用電流來使弟子打拳快到離譜,有些還兼藥物來增進體力。有個從澳洲回來的打星,就曾使用這種東西!”
“就是這樣才糟,馬也沒人去紮了!”程碧城懊惱的説,彷彿時代欠他一些什麼似的,“樁也沒人打了。紮根奠基的功夫,人們都不要了。”
“然而依師父您看,吃藥、通電和機器對練功來説,可靠嗎?”
“我不知道。聽説李小龍就是這樣練的。”程碧城説,他發現這話更不好説,“李小龍靠中國功夫揚名天下,但他的練法卻不是中國的。”
“那我們應該依照哪一種的練法呢?”黃忠依然興致勃勃的問下去。
程碧城一時説不出話來。程美圓這時冷肅地道,“爸也累了,我們回去吧。”
快到家的時候,程美圓在車後座忽然輕聲對黃忠説:
“謝謝你。”
黃忠愕然,“謝我什麼?”
“不讓爸看見。”程美圓小聲道。她的聲音像中國人過年裏長長鞭炮的最後一聲,為她自己滿地碎紅而炸響的哀悼。
黃忠沒有再説下去。他眼前出現的是,好多好多年前,一個穿紅衣眼睛烏不溜丟的小姑娘和一個男孩支手,男的挑一柄大紅纓槍,女的徒手把槍纏得不可開交,一個竄步喀喇地甩掉了槍,旁人都大聲叫好,他在一旁沒命地為那女孩緊張着,現在又沒命地臉燒紅起來。可是那男孩拖搓着女孩的手,誇讚她,佩服她,那麼公然地,彷彿她就是他似的。可是幾年後,他也沒要了她,而她失去了他,又找到了別人。而自己呢?還在黑暗的後廂裏,她一聲感謝,連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
他趕快別過了頭,車過西門町,素食麪和紫菜湯的霓虹有一下沒一下的跳接着,像兩個不同顏色的幽靈,在鬧市中閃動着,避開穿梭的車輛,這時他從風中隱約聽到師父問廣東司機:
“你有無看功夫片?”
“無啊。我一日到晚駛車,晤得閒啊,我[口既]仔只看西片,講國語片無料的,晤值得看嗎!”
回到了麗水街的住所,下了車子,程碧城説:
“我到附近散散步,一會兒就回來。”
“我陪您。”程美圓馬上説。
“你有孩子,先回去吧,反正我一會兒就回來。”
“那我陪師父。”黃忠接道。
“好吧。”程美圓先進了屋子。程碧城師徒就在涼爽的夏夜街頭上躑躅着。銀晃晃的街燈把街上都映得灰澄澄的,行人稀落。程碧城想起從前在冬夜裏,他和黃文星、孟壁華、廖九軍等一走在大霧中疾行……又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冷月無星的斷垣殘堡裏,他像子夜的殺手,倒提着刀,去尋找落單的日本兵,他師父捋着鬍子,在月下,像個允文允武的諸葛亮。他走着走着,想到孟壁華明天就要來了,也不知見了面要説些什麼。彭青雲是他的首徒,居然也沒有趕在他下機時來接他。就像一個大家族,族人伶仃消散,各自為己奔波,從前的一丁點兒恩情,都在見面的應酬中剝落了。像輝煌的金漆,年代輾轉,只留朽木。他和黃忠走着,忽然聽見也同時看見,深夜的街頭上,有人爭執。
他們趕上前去,看見兩個少年,圍着一個洋人。那洋人的臉上,就像白磁的雕像,白磁是冷青的顏色,然而雕像的容貌卻是驚惶的。他要強作什麼都見過,了無所俱的樣子;可是事實上他是在害怕。
一個少年在挑逗他:“來啊,洋鬼子,敢在我們的土地上勾我們中國女子,敢不敢來較量較量?!”
那洋人穿的是一件花格襯衫,顏色在銀色的燈光下卻變成深淺不一的灰色。
“我,我不要打架,我不要跟你們打架。”他操着不標準的國語説。
“哦,不打,你們輕侮中國的威風去了哪裏?!”另一個少年在用手指戳着洋人的胸口,他雖然比洋人矮了不僅止一個頭、可是他並不因而懼怕。
“我不打,我跟你無怨無仇,為什麼要打。”洋人的氣焰都陷了下去。
“不打怎麼行?!不打你怎麼知道中國功夫的厲害!”那穿牛仔褲的少年晃晃拳頭道。
“我是來這兒唸書的,我向往這兒的文化,我佩服你們,所以我才來……”那洋人幾乎是在哀求了。
那兩個少年似乎很不願意聽到這些,穿短祆的喝道:“我操,你比我們高大,還那麼膽小,真是沒出息。”
那洋人也自是不管他,繼續説下去:“我不是來貴國打架的……”他的國語説得十分差,又加上因緊張而口吃,講得像一個急極了的孩子,結結巴巴的説不出話。
“沒種的傢伙!”那穿牛仔褲的忍不住一聲暴喝,“放馬過來吧!”
程碧城忽然走過去,説:“是什麼事?”
這三個正在熱烈爭執着的人都同時吃了一驚。三人回過頭來,看見是一個老年人和一箇中年人,也比較放下心來,那洋人最是喜悦,向他們走過去,一面説:
“幫我的忙,請幫幫我的忙!”
這兩句活像直接從西文翻過來似的,那個少年擋了一擋,也礙着有旁人在,任由他過去。穿短襖的少年怒道:
“你們多管閒事,中國人打洋人,你們也要管?!”
“我要知道為什麼要打!”程碧城堅持道。
“打就打,電影上不都是在打嗎,洋人欺負過我們,我們現在欺負他,不應該嗎?!”
“應該!可是他有沒有惹你們?他只是來唸書的,嚮往我們的文化的,你要打,就打欺負我們的!”程碧城攔在那洋人前,雖然瘦小,可是威武清癯,與那洋人一臉慘青的白磁恰成對比,“而且,別人欺負我們中國,已是不該,我們也無端端的欺負他們,不是教別人更説我們不爭氣嗎?!”
穿長褲的少年口氣比較軟和了下來:“反正不關你的事嘛,我們今天氣得慌,打他來出氣,反正打的是洋人,跟你沒有關係,否則你就是洋奴!”
後面這一句氣火了程碧城,“不能打!”他像在山頭上呼風喚雨時姜子牙凜威。
“你們不能無緣無故打人呀!”黃叫也逼虎虎地説道。
兩個少年看到黃忠,倒有幾分憚忌,穿長褲的少年道:“他時常來追求這條街的一個女孩,我看他們不順眼,中國人怎能跟洋人好!”
程碧城叵頭向洋人道:“你先走,他們不敢動你的。回去想一想你們的國家曾在這國家上作多少孽,欠多少情,那就夠了!”
那洋人“哦”了一聲,兩個少年立時一聲大吼,衝了過來,一衝向黃忠,一撲向洋人,程碧城卻閃身截住那穿長褲的少年,洋人趁機跑了。
“賣國賊!”那穿長褲的少年切齒地道,”王八蛋!”一拳就衝向程碧城,居然是有勁有力的洪拳底子!
他滿以為一拳就可以把這老人擂倒,可是沒料到這老人猛一記鐵線拳中的“託掌”,就把他的拳勢抵消!
這一下,這少年怒了,一腳踢了出去,腳快得幾乎是起腳和出腳同一時刻完成,更厲害的是腳後一記右鞭捶,打擊程碧城的左太陽穴。
程碧城一招鐵線拳中的“提壺敬酒”,左撈腳,右架拳,猛喝一聲:
“小小年紀,下手恁地狠毒!”一變招,鐵線拳第五十五式“虎嘯龍吟”右手撥得少年立樁不住,左手曲拳卻“膨”地擊中了少年的小腹,像撞中鼓革一樣。
這牛仔褲少年就立即痛得蹲下身去,像地上有金子似的,要俯下身去拾,偏偏手又給腿夾住了,故此他只能蹲着,久久站不起來。
那邊的短襖少年一腳踢過去,黃忠也一樣出腳。兩隻腳骨撞在一起,然後便是一聲如踩着釘子的嗥叫,發自少年的喉底。黃忠一隻手如鐵箍般鉗住他咽喉,一隻手如鐵絲般纏住他手臂關節。
程碧城走過去,示意黃忠制穴手法要輕一點,然後啐道:“你們學了一點小毛道,就如此猖狂,不怕給人廢了?!”
那少年掙扎嚷道:“我操……”黃忠的臉色立刻變了,他在影棚裏受過無盡的這類辱罵,可是今晚他師父在場!他用手一緊,那少年忍不住直呼道:“我,我們,我們今天因為李小龍死了所以氣悶不過才打……別,別別別──”
程碧城腦子裏轟隆了一聲,也説不出是什麼感覺,黃忠的手也鬆開了一點,程碧城問:
“你説李小龍死了?”
那少年”哈”了一聲:“你們不知道呀?大新聞噯!”
黃忠鬆了手,道:“怎麼死的?”
“誰知道,”彷彿一講起這話題,少年也有一種默契,知道他們不會再無端端出手一般,過去扶走了那還痛得齜牙咧嘴的夥伴道:“有人説他是被人毒死的。有人説他是在女明皇家時馬上風死的。有人説他吃迷幻藥品死的。也有人説他是被打死的,被練功機器電死的。誰知道。他生前打洋人,為我們出一口氣,所以我們今晚也打洋人……”
他一面説一面扶着那短襖少年離開,好像彼此都感覺得出來,練武的人,擂台競技,台下卻不記前嫌的意味。他還回過頭來,向在夜深的街道上佇立的兩人喊了一句話:
“喂,你們的功夫好棒!”
程碧城和黃忠兩人也沒有答腔,夏夜竟似有霧,温暖而慢慢地滲展了開來。街燈下,黃忠解嘲地道:“沒料到今晚倒是救走洋人來了。”
程碧城哈的笑兩聲:“阿黃,機器還是不中用啊。”聲調裏有一種奇異的興奮和安詳。
黃忠聽了不禁細想:如果那兩個小傢伙聽説非假,那精壯悍勇的李小龍是死於……猛聽程碧城一聲清喝:
“來、我們來練拳!”
那一聲聽來,彷彿就是十幾年前,師父傲視羣雄的長嘯一般。黃忠的心自是一動,眼前晃動的是自是一動,眼前晃動的是自己穿鐵屐,跑呀跑的,然後飛身躍過三個人的頭頂,踢碎一口大缸,師兄弟們嘩啦嘩啦的拍着手,師妹也粉臉透紅的叫着好……
程美圓安排了大寶小寶睡覺了之後,左等右等,父親和黃忠還未回來。他有點焦慮了,因為擔心她父親的年紀。她沒有等待丈夫,因為她知道她丈夫是決不會這麼早回來的。她沒有等他的習慣已經很久很久了。於是她披起晨褸,到陽台上去觀望,然後她被一個景象所震吸住了:
在街燈下,街道上,一個老年人和一箇中年人,在淡淡裊繞的薄霧中練起拳來,口中不斷有呼喝之聲,遠遠望去、就像古代武俠小説裏的人物一樣。老人清癯仙風,少的雖不眉清目秀,但也淳厚朴實,一拳一腳,認真的演練起來。程美圓認得那套拳,正是鐵線拳,是她父親最得意的一套武功。她隱約記起,以前她父親打這拳套時,在四周的人都圍得密密的,連一隻蚊蠅也飛不進去。那時她就站在翁佳天身旁,翁佳天一隻手悄悄地沾在那肩膊上。……而今這兩人在悽落在街頭演練起這個拳套,彷彿在演練一場戲,裏面一舉手,一投足,招招都是感情。鐵線拳就是像它的名字一般,雖剛可柔,可能被磨練得曲曲折折,但其質仍不失為硬朗,她記得她從前也有這樣清爽的性格,和一笑出門去的風情,那彷彿就是眼前的事,一雙素手,可以拗一下柄梅花槍。她含着淚別過臉去,趕急回到房中衣櫥裏找她棄廢已久的勁裝,因為她也是程家的一員,怎能只讓他們兩人在街頭演練……
稿於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