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臨了,大漠的夜是寒冷的,儘管它白天能烤出人的油來。
寒冷的夜呆在車裏暖和,可是經過長途跋涉,坐多了車的人都怕了車子了,別説冷,就是凍人也寧可呆在車外,只要不下刀子。
車外連空氣都是清新的。
車隊旁,一串的燈,跟車隊一樣長,都是一盞盞的馬燈,馬燈不怕風,適於户外照明。
每一輛車旁都有人,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羣,也有那獨自一個的。
護車趕車的人,另外聚成一堆堆,都離坐車的人老遠,這是駱三爺的令諭,不許打擾客人,連挨個邊兒都不許。
在這時候,夜是寧靜的,是歡愉的。
不見那一堆堆的人,或-家老小,或夫妻二人,圍在了一起談笑風生,指麥田,指高梁地,指萬里長城,指天下的星斗,有多高興。
就在這時候,不知道是準煞風景,突然驚叫了一聲:“不好了,官……大爺出事了……
驚叫起自第四車,車旁地上爬起個人,是個生意打扮的中年人。”
大夥兒都聽見了,有人站了起來。
一條人影騰掠而至,飛快。
是個腰裏佩刀的護車漢子,他一到便道:“孫大爺。怎麼回事?”
那姓孫的生意人渾身發抖,指着第四車,臉都白了半天才説出話來:“不!不好了,官……官……大……爺……爺死了!”
那護車漢子狸貓般,一弓腰便竄上車,一頭鑽進了車裏。
這時候駱三爺帶着其他的人也趕到了,他馬上吩咐弟兄們攔住了往這邊跑過來的人羣。
駱三爺望着那姓孫的生意人道:“孫老爺,怎麼回事!”
姓孫的生意人好不容易又別出了一番話。
他説他看大夥兒都在車外歡談,獨不見那位官大爺出來,車裏也沒燈,打算上車叫他出來,這上車一看,見官大爺蓋着被子躺着,只當是他睡着了,大夥兒都在車外坐着,睡什麼覺,伸手就想叫醒他,那知一觸人是涼的、冰的。
他話説到這裏,車裏燈亮了,那護車漢子從車裏跳了下來,臉色凝重地在駱三爺耳邊低低説了幾句。
駱三爺的臉色當即一變,什麼都沒説,要兄弟把姓孫的送回了車,然後扭頭衝大夥兒高聲説道:“官大爺得了急病不治了,大家請各回原處吧,這件事自有我姓駱的料理。”
弟兄們連推帶勸地把大夥兒支開了,駱三爺親自登上了四車。
沒一會見工夫他又下來了,車裏的燈也熄了,跟什麼事兒都沒有似的。
可是沒多大工夫,消息就傳開了,凡是坐車的人都知道了,姓官的是死在虛脱兩字上,下身都出血了,人死了,不值錢的東西一樣沒動,值錢的東西全沒了。
大夥兒議論了起來,可是很少有幾個知道姓官的是死在誰手裏,而護車的跟趕車的弟兄們全清楚。
矮胖麻子頭一個忍不住,他一聲氣兒沒吭,揣着一把刀就在人叢裏找了起來,可是找了半天他卻沒找着。
抬頭看看那輛車,車裏有燈,敢情人在車裏,他邁步就往那輛車走,到了車邊剛要往上爬。
突然,他像讓蛇咬了一口,兩眼一直,機伶一顫,往後退了幾步,回身就跑。
這一轉身差點沒撞在一個人身上,抬眼一看,天,駱三爺站在眼前,臉上跟罩着霜似的,脱口叫了一聲:“三爺,我只是想把那女人揪出來……”
駱三爺冷冷説道:“去啊,為什麼又跑了回來。”
矮胖麻子回手一指,道:“三爺,您瞧瞧,紅……紅娘子。”
駱三爺抬眼一看,人像突然被燒紅了的烙鐵烙了一下,神情猛震,臉色大變。
人不由也往後退了一步。
那輛車的車蓬上,不知道讓誰釘上了一樣東西,一隻燕子,一隻展翅欲飛的鐵燕子,紅的。
駱三爺很快地定過了神,一抱拳,高聲説道:“駱老三有眼無珠,不知道紅姑娘在此,冒失之處還望紅姑娘原諒。”
説完了話,轉身要走,可是他走不了,大夥兒都圍了過來,圍成了一圈兒,連條縫兒都沒有。
“三爺,怎麼回事兒?”
有個人問了一句。
駱三爺搖手説道:“沒事兒,沒事兒,大夥兒散了吧!”
駱三爺這裏勸大夥兒趕快散,忽然人羣開縫,從外邊擠進來個漢子,卅多歲,一身黑衣,面目陰沉,下巴左邊還長着-撮毛,眼神鋭利跟電一樣。
他進來衝駱三爺抱了拳:“駱三爺,兄弟站在外頭喉嚨直髮癢,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駱三爺對這漢子很客氣,忙抱拳答了一禮,含笑説道:“您老兄別客氣,有什麼話請儘管説。”
那黑衣漢子道:“既然駱三爺您點了頭,兄弟要放肆直言了,張掖那個寨子不是沒名的小寨子,駱三爺您也是關外江湖響噹噹的人物,尤其這次護這趟車,無論有什麼事,駱三爺您都該鐵肩一人擔,如今一天一夜工夫,車隊裏鬧了兩起人命,頭一起那殺人的腳底下抹油跑得快,駱三爺您要護車顧大夥兒,不便去追,這檔子事不提了,可是這後一樁,死的是河北‘官家莊’的少莊主,值錢的玩藝全讓人弄了去,駱三爺您居然一聲不吭讓它過去了……”
駱三爺乾咳一聲道:“老兄……”
黑衣漢子一抬手,道:“駱三爺,請讓兄弟把話説完,您有什麼話再説不遲,駱三爺,車隊裏有這麼多人,人人一條命,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今兒個鬧了兩起人命,誰知道明兒個倒黴事會落在誰頭上,為了大夥兒的財物性命,這檔事不能不弄個清楚,冤有頭,債有主,人是誰殺的誰手上沾有血腥,有道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管是紅娘子也好,白娘子也好,得讓她把弄去的當眾吐出來。然後再償官少莊主一條命,您要怕事,請帶着您寨子裏的弟兄站遠點兒,我不怕事,也有幾個不怕事的朋友,這檔子事交給我們來辦……”
話剛説到這兒,又進來四個黑衣漢子,年紀都差不多,太陽穴鼓起,眼神鋭利,一看就知道全是不含糊的好手,他四個馬上一人一邊兒園上了這輛車。
駱三爺原就對這人客氣,如今一見這情勢,不答應恐怕是不行,當即苦笑一聲道:“駱老三我是惹不起紅姑娘,您老兄要代車隊出力那是最好不過,您請!”-抱拳退向了一邊兒。
任先生也在人叢裏,他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説話。
陰沉臉黑衣漢子當即轉向馬車,冷冷一笑道:“紅娘子,你不是個沒名的人物,請自己出來吧,別讓我們弟兄上去請了!”
“嘶!”地一聲,車蓬裂了個大口子,燈光外泄,裂口處站着個人,正是那位活人妻,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一張臉白白的,一點兒血色也沒有。
只聽她冷冷説道:“沒錯,官家莊的少莊主是我害的,可是那不能怪我,只能怪他自己虛脱的,我並沒有殺他,我拿他的值錢東西那是我應得的報償,上窯子也得花銀子,不是麼?”
“好不要臉的女人。”不知是誰壯膽罵了一句。
又一個跟着叫了起來:“紅娘子原來是這麼個女人,也難怪,有家不呆,出來跑江湖,還會是什麼好路數的!”
那小娘兒們冷冷道:“各位都是吃糧拿俸的,事不關已,我也沒犯那條王法,何必苦苦相逼。”
原來這幾個漢子是……
陰沉臉黑衣漢子冷笑一聲道:“少廢話了,老實告訴你,你跟那‘大漠龍’傅天豪一樣,都是官家懸賞緝拿的人物,爺們找了你不少年了,今兒個在這兒碰上你,還會放了你呀,有什麼話‘直隸總督衙門’裏去説吧!”
那小娘兒們一點頭道:“好吧,既然各位不願鬆手,我也只有跟各位到‘直隸總督衙門’跑一趟……”
只聽那陰沉臉漢子叫道:“弟兄們留神,這婆娘要施詐。”
另三個立即探腰掣出廠兵刃。
那小娘兒們一躍下了車,冷笑道:“差爺,誰要施詐呀!”
那陰沉臉黑衣漢子一怔,旋即説道:“是我錯怪了你,我吃了十幾年官糧,今兒個還是頭一遭遇上你這麼順情順理的,那就跟我走吧,爺們一路上不會虧待你的,有傅天豪跟你做伴兒,你也不會寂寞的。”
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小娘兒們的胳膊。
那小娘兒們兩道柳眉突然一豎,兩眼中射出兩道比電還要亮的煞光,冷叱一聲道:“殺不盡的鷹爪孫,憑你也配動你祖奶奶!”
只見她右手往前一遞,那陰沉臉黑衣漢了大叫了一聲彎下了腰,只見小娘兒們手往回一收,一股鮮血標了她一身!
就在這時候,那輛車的套車牲口也不知道受了驚還是什麼,發出一聲長嘶拉着馬車便跑。
攔在車前那漢子還算機靈,一縱身躍開了,那小娘兒們相當快,一擰腰跳上了馬車,揚手叫道:“鷹爪孫,有本事到江湖上來拿你祖奶奶吧!”
一句話剛説完,忽見她身子一震,一頭從車上栽了下來!
車往前跑,人往下掉,並且是倒頭栽,栽下地還能有命?只聽砰然一聲,落地沒見她再動一動。
她栽下來了,那輛車也停在幾丈外。
大夥兒都嚇呆了。
那三個黑衣漢子掠近那小娘兒們,一個伸腳把她踢翻了過來,忽然,三個人六隻眼都發了直。
小娘兒們正心口處紅紅的,有血,血上釘着一隻紅燕子。
這是怎麼回事兒?紅娘子反死在紅娘子的獨門暗器兼表記的“紅燕子”之下。
一個護車漢子掠了過來道:“三爺,剛才趕車的是那個癱子,他心口也有隻紅燕子。”
癱子能起來趕車已經算是奇事,紅娘子的人又一個死在“紅燕子”之下,豈不又是一樁奇事!
駱三爺畢竟是個老江湖,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悚然説道:“諸位,咱們都弄錯了,這女的卻不是紅娘子本人……”
一名黑衣漢子道:“這女的既不是紅娘子,那麼她是……”
駱三爺道:“她兩個是什麼來路,我不清楚,不過事情顯然的是這麼回事兒,紅娘子盯上了她兩個,在車外留下表記警告別人別插手……”
那漢子道:“那麼紅娘子……”
駱三爺目光轉動,想説什麼,可是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麼事,忽然改口説道:“這個駱某人就不知道了。”
那漢子冷笑一聲道:“這女人雖不是紅娘子,那紅娘子也逃不了,姓駱的,你可真怕事啊!你説一句話,男客們遠站,女客們留下,爺們要看看那個才是貨真價實的紅娘子。”
駱三爺剛一遲疑,只聽一聲蒼勁冷哼傳了過來道:“你們不會辦事,倒是挺會擾人的,哪個敢對這些女客們無禮,還不給我滾一邊兒去。”
那漢子連忙躬身退後。
駱三爺也不敢怠慢,只見他沖人叢外遙遙一拱手道:“怎麼?譚老也過來了。”
大夥兒扭頭後望,只見不遠處揹着手站着個身材瘦小留着幾根山羊鬍的鄉巴老頭兒。
這位不起眼的老頭兒,就是名震大河南北的直隸總捕“大鷹爪”譚北斗。
譚北斗雖然身為直隸總捕,可沒一點架子,一見大夥兒扭頭後望,馬上就一抱拳,一説道:“弟兄們冒失,打擾了諸位,譚某人在這兒給各位賠禮了,這檔子事自有譚某人跟駱三爺料理,各位都請回車吧,時候也不早了,該睡了!”
有他這一句話,大夥兒慢慢散了。
看熱鬧本是一時好奇,現在既有官家人站出來説了話,最好還是別看了。
駱三爺似乎很巴結,忙迎了上去,一抱拳道:“譚老怎麼親自出來了?”
譚北斗笑笑説道:“車裏悶得我好難受,反正事情已經抖開了,不出來透透氣還等什麼?”
駱三爺道:“剛才弟兄們要捉拿紅娘子,您怎麼不讓?”譚北斗目光一凝,道、“紅娘子臉上又沒寫字,這多女客你知道她是那一個,逼急了,她傷了人就跑了怎麼辦?”復又搖搖頭,道:“不逼她她是不會跑的,只要傅天豪一天在這車隊裏,她便一天不會跑。”駱三爺道:“怎麼,她跟傅天豪有關係?譚北斗道:‘關係倒扯不上關係,車隊裏這麼多江湖人物,那一個是跟傅天豪有關係的?駱三爺道:“我明白了,您是説她是來救……”譚北斗道:“可能是救,也可能是殺,紅娘子這個人你老弟是知道的,一向獨來獨往,性情喜怒也無常,她衝你笑,不見得是好事,她衝你瞪眼的時候,也不見得是壞事。”駱三爺陪上一臉笑道:“您老説得是。”譚北斗忽然壓低了話聲道:“你老弟不是外人,告訴你也不要緊,這兒還有條線拉住紅娘子,一時半會兒她絕不會走!”駱三爺忙道:“您老是説……”譚北斗道:“我已經得了可靠的密報,車隊裏有個人物身上帶着-宗寶貝,紅娘子來意準十之八九在那件寶貝上。”駱三爺一怔,詫異地説道:“車隊裏有人……”
譚北斗忙道:“輕聲點兒!”
駱二爺道:“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譚北斗倏然一笑道:“你老弟不是做賊的,那有這麼靈的鼻子。”
“您説的是!”駱三爺勉強笑笑,接着問道:“譚老,那個人是……”
譚北斗搖了頭,道:“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查出來!”
駱三爺道:“那麼那宗寶貝又是……”
譚北斗又搖了搖頭,道:“我不清楚,反正是宗價值連城的稀世寶,你老弟想嘛,差一點兒的她會看得上眼麼!”
駱三爺呆了一呆,點頭説道:“説得是,説得是,紅娘子是個大人物,小小不然的玩藝兒她是看不眼……”
頓了頓,道:“譚老,紅娘子是個跟‘大漠龍’齊名的人物,總不能這麼不經心吧!”
譚北斗倏然一笑道:“以你老弟看呢?”
駱三爺笑了。
譚北斗伸手拍子拍他道:“老弟,時候不早了,明兒個天一亮,你就要開始辛苦了,去睡吧!”轉身往後走了。
駱三爺忙道:“您走好,我不送了。”
説着話,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皺了一雙眉,皺得老深老深。
口口口
車隊的前三輛車,是屬於護車跟趕車弟兄的,三輛車裏裝的是弟兄們的乾糧、飲水、換洗的衣裳、行李捲兒,跟一切應用什物。
駱三爺面對着十幾個護車弟兄坐着。
護車的弟兄,不止這麼多,另外的在遠處放哨,隔不遠便有一個護着車。
只有後兩輛車不用護,那譚北斗的意思,他自己有人,用不着駱三爺的弟兄們辛勞。
駱三爺神色肅穆,目光炯炯,望着眾弟兄道:“我召集大夥兒到這兒來,有兩件事情要跟大夥兒商量商量……”
一名護車弟兄道:“三爺幹嘛這麼客氣,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一聲就是,大夥兒沒一個是外人,能不聽您的!”
駱三爺搖搖頭道:“這兩件事不比別的,一定要跟大夥兒商量商量才行,這兩件事我有一降一人幹,可是我一個人幹不了,要請大夥兒幫我個忙,可是把話説在前頭,我絕不勉強,不願意可以説一聲,別怕得罪我姓駱的,我可以告訴大夥兒,願意幫我忙的,是我的弟兄,不願意的也仍是我的兄弟!”
另-個護車弟兄道:“三爺您這是怎麼了,大夥兒那一個不是在寨子裏多年的,那一個不是跟您走東闖西跑了多年的,水裏火裏都去的,還在乎兩件事兒……”
駱三爺搖頭説道:“這兩件事不比別的事,不張揚出去,自然是沒事兒,萬一張揚出去,論罪就砍腦袋,大夥兒大部份是有家有妻兒的,所以我必得徵得大夥兒的自願。”
那護車弟兄道:“駱爺,究竟是什麼事兒,論罪要砍腦袋?”
駱三爺沉默了一下,道:“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瞞大夥兒,瞞也瞞不住,也許大夥兒已經都知道後頭那輛車,是輛囚車,裏頭囚的是‘大漠龍’傅天豪……”
一名護車弟兄揍近道:“三爺,這大夥兒早就知道了。”
駱三爺道:“那最好不過,還有押車的除了那位直隸總捕‘大鷹爪’譚北斗,跟他手下最得力的‘四殘’之外,還有十幾個
‘直隸總督衙門’的好手……”
那名護車弟兄道:“這個大夥兒也知道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您説吧!”
駱三爺道:“不忙,還有一件事,剛才大夥兒都看見了,紅娘子那表記兼獨門暗器‘紅燕子’已出現了兩次,那應該表示紅娘子已經在咱們車隊裏了……”
那名護車弟兄道:“三爺,這個大夥兒心裏都明白紅娘子的老規矩,她那表記到哪兒,人就準跟到哪兒,咱們這趟車可真熱鬧。”
駱三爺道:“不管紅娘子是來幹什麼的,跟咱們無關,不過有一點咱們可以信得過紅娘子,跟‘大漠龍’傅天豪一樣,多少年來所對付的無一不是該對付的人,所殺的也無一不是該殺的人,在官家眼裏,他二位是十惡難赦的賊盜,殺害地方官,搶劫地方豪富,可是咱們心裏明白,他二位是怎麼樣的人物,剛才譚北斗親口對我説過,他要在咱們車隊里布圈套,設埋伏,拿紅娘子……”
一名護車弟兄道:“做他的白日夢,剛才紅娘子不等於當着他的面誅惡除好麼,他摸着人家的邊了麼,我要是他當時就一頭碰死了,還好意思翹着鬍子吹拿人,也不怕躁得慌!”
弟兄們隨聲附和,沒一個不這麼説的。
駱三爺抬手壓了壓大夥兒的話聲,道:“話雖不錯,可是大夥兒不清楚,我明白譚北斗老好巨滑,出了名的老狐狸,他能夠混到今天地步,他能辦過不少漂亮的大案,他能夠名震大河南北,靠的不全是他的武功,靠的是他那過人的心智,説的難聽點兒,他奸滑陰詐,有多少人不是栽在他的武功下,而是敗在他這四個字兒上,‘大漠龍’傅天豪跟紅娘子不相上下,甚至於還比紅娘子高上一籌,他不是也落在譚北斗的手裏了麼?”
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大夥兒誰也不能不承認。
一名護車弟兄冷哼一聲道:“老小子他不知道又耍那一套呢,要不然‘大漠龍’會落在他手裏做他孃的白日夢。”
駱三爺道:“我説的原就是這個,所怕的也就是這個。”
那名弟兄道:“那麼跟大夥兒提這兩件事兒,是……”
駱三爺正色説道:“我打算救‘大漠龍’,阻攔譚北斗拿紅娘子。”
大夥都吃了一驚,有的甚至於脱口叫了一聲。
一名弟兄道:“三爺,這可不是鬧着玩兒……”
駱三爺道:“原就不是鬧着玩兒的,我剛才也説過,一個不好就會要腦袋,不然就永遠東躲西藏,流落江湖回不了家。”
另一名弟兄道:“三爺,您要知道,您這趟是押車,‘張掖’還有咱們的寨子……”
駱三爺道:“我很清楚,為這兩件事別説毀了這幾十輛車,就是連累了寨子,我料大爺不會怪我,咱們都是江湖上走腿闖道兒的,雖然不敢自稱俠義,可倒也算得上白道人,正派人,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這兩件事當面不管,更不願讓江湖同道罵我姓駱的是個貪生怕死,不夠義氣的孬種。”
“對,三爺!”一名護車弟兄突然站了起來,道:“我跟您走!”
另一名護車弟兄跟着站了起來,道:“老金,你有老婆孩子,我獨自一個人兒,無牽無掛,就讓我去吧!”
老金一咧嘴道:“老英,就因為你是獨自一個人,你不能幹,老婆還沒娶,那回事兒沒嘗過,讓人要了命去豈不冤枉。”大夥兒“哄”地一聲笑了。
老英自己也笑了,生死大事,他們都能不在乎,一派江湖豪雄本色,道:“我不食髓不知味兒沒有關係,你食了髓兒知味兒,更不能死!”
老金臉色一整,道:“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我決心跟着三爺走了,就算讓人用刀砍了腦袋,那也只不過是巴掌大個疤,我兒子將來人前可以誇耀了,我爹是為救‘大漠龍’跟‘紅娘子’死的,那多光彩,可比為別的事強得多。”
“説得是!”老英道:“你去我也去,咱倆是秤不離錘,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弟兄們一下子又站起來十來個,一個領頭兒説了話:“咱們全都是寨子裏的人,吃的是寨子,穿的是寨子,好歹這趟也是跟着三爺出來的,三爺要怎麼幹,大夥兒就怎麼幹,話是我一個人兒説的,心意可是大夥兒的,三爺您説一聲,人夠不夠,不夠我再去叫幾個放哨的回來,那一個是縮頭的孬種,我先幹了他!”
“不!”駱三爺好不感動,眼前十幾個弟兄,如今沒一個還坐在地上,他道:“夠了,人多並不見得好辦事。”
“三爺。”那領頭兒説話的弟兄道:“您要知道,撇開縮頭的孬種不説,這種事要不知會他們一聲,他們可會説您瞧不起他們。”
駱三爺沉吟了一下,-點頭道:“也好,用不着叫他們回來,你去挨個兒問一問,願意的留在了原處別動,等我的話。”
那領頭兒發話弟兄答應一聲,扭頭要走。
突然有個人説了話:“各位,請等等,我有話説。”
大夥循聲一看,都為之一怔,緊接着駱三爺身後站着個人,大夥兒面對着駱三爺,幾十對眼睛望着,可就沒一個瞧見這個人什麼時候站在駱三爺身後的。
駱三爺嚇了一跳,連忙竄了起來,前飄幾步,一個大轉身,他也看見了。
那是個有着一副頎長身材黑衣客,長眉細目,臉色灰白,死板板的不帶一點表情。
駱三爺是老江湖了,一看就知道這黑衣客帶着一張人皮面具,擋住了本來面目。
他當即發話問道:“朋友是……”
那黑衣客道:“駱三爺,我也是這車隊的一份子,彼此平日一天都要見好幾次面,算得上是個熟朋友了。”
駱三爺道:“這個我知道,朋友你臉上戴着人皮面具?”
黑衣客笑道:“駱三爺不愧是老江湖,好眼力!”
駱三爺道:“那麼朋友是車隊裏的那一位,為什麼不以本來面目相見?”
黑衣客道:“我既然戴着人皮面具,那就表示我不願以本來面目見人,有這麼一個不得已,駱三爺又何必多問,不過駱三爺跟諸位儘可以放心,我不是鷹爪,跟譚北斗那些人也沒有關係。”
駱三爺道:“那麼朋友到這兒來是……”
黑衣客道:“我要告訴駱三爺跟各位,不可輕舉妄動,説句話各位別不高興,就是傾車隊之力也不是譚北斗跟他那手下‘四殘’的對手,各位不但救不了大漠龍,而且是白白犧牲,為自己招災惹禍。”
一名護車弟兄不服地道:“我不信我們這麼多人對付不了他們幾個……”
黑衣客道:“各位,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譚北斗老好巨滑,要是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只帶這麼幾個人護車,況且譚北斗這一着相當高,他把‘四殘’跟‘大漠龍’鎖在一塊兒,要不先制住‘四殘’,誰也救不了傅天豪,各位都是明眼人,這-點應該看得很清楚。”
駱三爺眉鋒一皺,道:“不錯,這一點我倒是疏忽了。”
黑衣客道:“我還要告訴各位一點,這個‘大漠龍’不值得各位冒殺身之險去拯救,因為他並不是‘大漠龍’……”
駱三爺猛地一怔,道:“怎麼説,這個人不是‘大漠龍’?”
“不錯。”黑衣客點頭説道:“他不是‘大漠龍’,只是譚北斗的手法,用以引誘傅天豪上鈎的一個餌而已……”
駱三爺訝然説道:“一個餌,他是‘大漠龍’的什麼人?”
黑衣客道:“他是大漠的獨行盜,專劫掠來往大漠的客商,跟傅天豪沒一點關係。”
駱三爺道:“那譚北斗怎麼能夠用他引來‘大漠龍’上鈎?”
黑衣客笑笑説道:“駱三爺怎麼精明一世,糊塗一時,像諸位基於一個義字,要不顧自身的安危,不惜連累更多的人要救‘大漠龍’,傅天豪他能袖手旁觀,不聞不問嗎?”
駱三爺畢竟是個精明人,一點就透。
他兩眼猛地一睜,道:“我明白了,大家不明真象,不知內情若要救‘大漠龍’,傅天豪一定會趕來阻止,譚北斗正等着他……”
黑衣客一點頭道:“對了,駱三爺!”
駱三爺上前一步,道:“那麼您就是‘大漠龍’傅爺?”
黑衣客搖頭笑道:“錯了,駱三爺您誤會了,我只是傅天豪的朋友,受他之託要攔各位愛護他的朋友的。”
駱三爺道:’那麼‘大漠龍’傅爺……”
黑衣客道:“他現在在大漠處理一件事不能分身,特意讓我來謝謝諸位對他的愛護。”
駱三爺道:“您貴姓?”
黑衣客笑道:“我是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一向默默無聞,駱三爺不必多問了。”
駱三爺沉默了一下道:“朋友的意思是要我姓駱的……”
黑衣客道:“駱三爺與諸位要是願意幫忙的話,只替傅天豪在車隊裏説上一句話就夠了。”
駱三爺道:“朋友要我説句什麼話?”
黑衣客道:“讓車隊裏的每一個人知道,後頭囚車裏的那個‘大漠龍’是個假的,這就夠了!”
老金突然開聲笑子:“這一來能把譚北斗氣得七竅生煙。”
黑衣客道:“譚北斗棄宗忘祖,賣身投靠,自進入六扇門中,把昔日的朋友跟江湖道義全忘在腦後,氣氣他並不為過,能氣死他最好。”
大夥兒笑了,駱三爺道:“朋友可知道譚北斗要對付紅娘子……”
黑衣客道:“我剛才聽見駱三爺説過了,不過這個用不着各位操心,各位要做的事,自有我去替各位做,我一個人,要走時可以説走就走,譚北斗也不認識我,辦起事來要比各位方便些,也不虞連累別人……”
頓了頓道:“時候不早了,明天一早還要辛苦,各位請早些安歇吧,各位對傅天豪的愛護,我再説一聲謝。”
一抱拳,人閃到了近處一輛馬車後,好快,大夥兒只覺得眼前一花,便不見於黑衣客的影兒。
駱三爺是個老江胡,經驗歷練兩稱老到,做事一向穩紮穩打,一腳下去一個坑,一呶嘴,一個護車弟兄閃身跟了過去。
可是那個弟兄到了那輛車後便怔住了,眼前空蕩、寂靜,那還有黑衣客的影兒。
就在他在這輛車後發楞的時候,黑衣客卻已到了遠處另一輛車旁,在這輛車旁只停了一停,旋即就又閃開了,輕捷異常,狸貓般,點塵未驚。
沒一會見,車旁走來個人,是任先生。
他手裏搖動着一個高梁穗兒,嘴裏唸唸有詞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問;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嘴裏頭念道着人已登上了車。
掀開車篷往裏鑽,他突然一怔,叫道:“喲,白夫人。”
可不,他車裏坐着個淡妝人兒,不是那位文君新寡的白夫人是誰。
白夫人已經換了件衣裳,墨綠色的小褂,墨綠色的裙子,鬢邊那朵白花也不見了,似乎刻意修飾了一番。
今夜,她除了清麗之外,還帶着動人的嬌媚。
白丈人嫣然一笑道:“任先生好一首李白的‘關山月’,有那位高樓上的人兒對月嘆息呀?”
任先生定了定神,赧然一笑道:“月夜有感,想起了李白這首‘關山月’,也不覺就隨口吟了起來,倒教夫人見笑了。”
人鑽進車裏,坐在了白夫人對面,中間隔兩張茶几那麼遠,他要説話,可是白夫人搶了先:“我不告擅登,別見怪,也別拿我當賊。”
任先生道:“那怎麼會,又怎麼敢,夫人是個有身分的人……”
“哎喲!”白夫人瞟了他一眼道:“任先生好厲害啊,罵人不帶髒字兒,有身分的人不該不告擅登,這麼晚了進一個單身男人的車,是不?”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夫人明知道我不敢,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白夫人道:“那麼算我錯怪了,其實,咱們已經是朋友了,也都不是世俗中人,原就用不着計較,是不?”
任先生又能怎麼説,只好點了點頭道:“夫人説得是!”
白夫人話鋒忽轉,道:“到那兒去了,害我等了老半天?”
任先生看了手裏高梁穗兒-眼,道:“路上走了這麼多日子,難得見點兒綠色兒的東西,忍不住我跑到高梁地裏坐了半天,夫人找我有什麼事嗎?”
白夫人眨動了她那一雙水汪汪的鳳眼,模樣兒好動人,説道:“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半天工夫前還是“您”,現在卻變成你了。
姑娘家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兒。
少婦卻是一朵沾過雨露,嫩瓣兒怒放的花兒,那芳香最為動人,是一點也不錯的。
任先生笑笑説道:“夫人説等我老半天,我只是隨口問問。”
白夫人一雙美目緊盯着他道:“你是一定要想知道嗎?”
任先生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那雙令人心悸的目光,道:“那倒不一定,夫人不願説,我自不敢勉強。”
白夫人道:“不用你勉強,我告訴你……”
白玉一般的貝齒咬了咬鮮紅的下嘴唇兒道:“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兒,害怕也睡不着。”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夫人夫妻恩愛,泉下人有知,自會隨時陪伴夫人身邊的!”
任先生的確會説話,這句話不但提醒白夫人文君新寡,丈夫剛死不久,屍骨未寒,而且還安慰白夫人,白夫人微搖頭,動人的嬌靨上掠過一絲幽怨色:“我也知道,奈何陰陽相隔,人鬼殊途,你不知道嗎?鬼是冰冷冷的。”
任先生道:“天太熱了,能有點冰冷冷的,該是求之不得的事。”
白夫人道:“任先生沒聽人説過嗎?關外一帶早穿皮襖午穿紗,抱着火爐吃西瓜,夜裏更冷。”
任先生倏然一笑,道:“夫人是存心開我的玩笑來了。”
白夫人道:“任先生,你怎麼不想想,我這麼年輕輕的孀居守寡,又孤伶伶的一個人出遠門兒,只要不是鐵石人兒,他就該憐惜我。”
任先生笑道:“白夫人找巧了,任某人就是個鐵石人兒。”
白夫人道:“錦鐙張宴韓熙載,紅粉鷺狂杜牧之,據我所知,文人都是風流的。”
任先生道:“文人之中,風流的也不過只有一個韓熙載,一個杜牧之。”
白夫人道:“誰説的,遠一點的還有司馬相如,他以一曲鳳求凰夜挑卓文君。”
任先生道:“司馬相如文人無行,輕狂之徒。”
白夫人道:“卻是千古風流韻事,留傳後世一段綺麗佳話。”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夫人真有意?”
白夫人道:“我若無心也就不來了。”
任先生道:“夫人不怕輩短流長,不畏千人目指,不怕那可以殺人的唇舌?”
白夫人輕搖螓首説道:“寂寞難耐,我顧不了那麼多。”
任先生雙眉一揚道:“有女投懷,美豔如花,原是別人求之不得的豔遇,逆旅枯寂孤裳冷,倘有美嬌娘自發相伴,雲鬢釵墜,枕畔留香,那該是最旖旎的風情,最令人心神震顫的風流清趣,馮延已的一闋,‘賀聖朝’説得好,‘金絲帳暖牙牀穩,懷香方寸,輕顰淺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潤,雲鬢斜墜,春應未已,不勝嬌困,半歌犀枕,亂纏珠被,嬌羞不勝’,這種風流情趣以往只見於昔人筆下,只見於詩詞的字裏行間,如今且讓我學學輕狂相如,親自領略一番。”他抬手就要熄燈。
白夫人“噗嗤”一笑,道:“好厲害的‘大漠龍’啊,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我要告饒了。”
任先生正色説道:“紅姑娘,你又何必這麼作賤自己。”
白夫人美目一睜,道:“你知道我。”
任先生道:“紅燕子出現,我頭一個就想到了紅姑娘。”
“一樣。”白夫人含笑説道:“頭一眼看見任先生,我馬上就想到了‘大漠龍’。”
任先生笑了,白夫人笑得更嬌、更甜,道:“你我是不是應該重新訂交。”
任先生道:“只要紅姑娘願意,我樂於從命。”
白夫人瞟了他一眼道:“我終於見着‘大漠龍’了,也終於知道大漠龍是個怎麼樣的人,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家羨煞妒煞呢,虧你能背馮延巳的那闋‘賀聖朝’,你怎麼一點也不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