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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穀神

    左飛卿蹈空凌虛,臉上血色也無,方才他情急之下,將身上紙蝶一隻不剩盡數放出,誰知竟被此人一招破去,以左飛卿之孤傲,也不由神為之奪,魂為之驚。

    狄希長笑一聲,撫掌道:“島王神功,誰人能敵?”

    那寬袍人正是穀神通,聞言笑而不語。狄希又道:“島王怎麼來的?”穀神通淡然道:“遠遠瞧見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動,便來瞧瞧。”

    左飛卿聞言更驚,穀神通先見而後登,卻能後發先至,搶先趕到峯頂,方才自己二人同時向他出手,又被他輕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覺背生冷汗,轉身便要下山。

    身形方動,右腕驀地一緊,耳聽穀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

    左飛卿自負身法迅捷飄忽,當世無雙,不料穀神通渾如鬼魅,瞬息近身,竟然毫無所覺。情急間,左飛卿左掌飄飄,翩然拍出,白髮亦是屈直無方,刺向穀神通面門。穀神通口中笑道:“何苦如此?”掌袖齊飛,化解左飛卿三十餘掌,拂開白髮九輪纏繞,左手卻始終緊握左飛卿右腕,決不鬆開。

    左飛卿將白髮化為武器,“白髮三千羽”無法施展,霎時間,兩人如隕石星墜,向下疾落。左飛卿掌法、腿法、白髮,手段用盡,均被穀神通輕描淡寫,一一化解,有生以來,左飛卿第一遭生出技窮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後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離峯底不足百丈,一片驚呼聲從山下傳來,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聲。左飛卿低頭望去,一點紅影奔馳如電,向着這方掠來。

    “她心裏終究是還有我的。”霎時間,左飛卿心頭一酸,似喜還悲。他心性一貫淡泊,此刻不知怎的,心中水鏡也似,有生以來的種種悲歡離愁有如夢幻虛影,如電而逝,一時間倍添傷感,抬眼仰望,天穹如一整塊蒼青色的玻璃,明鏡皎潔,浮光微動,白雲如細羽綴成,靜蕩蕩流過天際。靜聽流風,卧看閒雲,本是他生平極愛,然而此時此刻,望見風雲,卻不由悲起來。

    忽聽穀神通輕輕一笑,説道:“你想於我同歸於盡?”左飛卿心頭咯噔一下,未及轉念,便覺一絲暖流由穀神通掌心透入經脈,左飛卿運功抵擋,不料“周流風勁”遇上那股暖流,竟如冰雪向火,盡被化去。霎時間,那暖流疾行如箭,嗖地鑽入左飛卿丹田,就如一點火星落入乾柴堆裏,砰的一下,左飛卿丹田處騰起一股熱氣,所練風勁受了激發,不由自主循着經脈衝上頂門。左飛卿頭皮一震,滿頭白髮自行張開,將谷、左兩人雙雙承住。

    左飛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穀神通同歸於盡,為西城除去這個絕世強敵。誰料穀神通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非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洞悉其真氣運行,以絕頂神通,將一股真氣打入左飛卿體內,反客為主,強行驅使“周流風勁”,讓左飛卿不由自主使出“白髮三千羽”。

    盪盪悠悠,兩人並肩攜手,飄然墜下,不似仇敵,倒似一對摯友。仙碧先前從下方瞧見左飛卿神情,心中不安,隱約猜到他的心意,情急間趕將過來,望見如此情形,微覺錯愕,方欲上前,忽聽穀神通大笑一聲,撒開左飛卿的手腕,朗聲道:“夢塵公有子如此,理當含笑九泉。”

    左飛卿一愣,道:足下見過家父?穀神同點了點頭,嘆道:我年少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令尊風采清絕,令人傾倒。當年他本有心化解東島西城的恩怨,親來東島,與家伯父深談,原本已經成功,不料返回西城,便為萬歸葬所算,含恨仙逝。

    左飛卿聽了,回想前事,不覺默然。原來西城東島百年爭鬥,傷亡慘重,雙方有識之士漸漸感覺,冤冤相報,永無了時,漸漸有了主和一派。左飛卿之父左夢塵即是主和派中最為積極者,被選為城主之後,便向東島休戰示好。恰逢穀神通伯父谷元陽登上島王之位,亦主和談,得知左夢塵的心意後,邀請其往東島一晤。

    當時西城中,戰、和兩派尚有爭議。左夢塵力排眾議,前往東島,與谷遠陽一見如故,長談一夜,決意終結百年來仇殺,並且換劍結盟。左夢塵將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劍增與谷遠陽,谷遠陽則以鎮島之寶——“鏡天”花鏡元所留的“太阿古劍”相贈。東島眾人眼見雙方百年恩怨終得善果,大都如釋重負,歡欣鼓舞,以百條大船傾島而出,浩浩蕩蕩,將左夢塵送歸中土。

    左夢塵多年心願得償,喜樂無極,攜和議返回西城,誰料就在他一去一回的功夫,西城之中已生鉅變,萬歸藏妙參天道,神功大成,趁機聯合主戰的水火澤三部,軟硬兼施,逐一壓服地、風、雷、山四部。左夢塵還在途中,西城便已易主。然而左夢塵還矇在鼓裏,返回西城,立時大會八部,宣佈和議。

    就在大會之上,萬歸藏忽然發難,大斥左夢塵背祖忘宗,出賣西城。左夢塵起初甚是錯愕,故意不理萬歸藏,只是詢問其他七部,不料要麼反對,要麼沉默,竟無一人贊同議和。左夢塵方知大勢已去,心中卻又不甘,立意斬蛇斬頭,先用武力制服頭腦,其他脅從之輩便容易對付。左夢塵本也是風部不世出的奇才,罕逢敵手。但千算萬算,算不到萬歸藏竟然參透“周流六虛功”,與之交手不啻於以卵擊石,五招不到,便被當場斃命。“周流六虛功”重現西城,威懾八部,場上再無一人膽敢出頭,共推萬歸藏接替城主之位。

    左夢塵死後,左飛卿的母親叔伯,乃至兩位兄長,均被萬歸藏藉故剷除;左飛卿一則年幼,二則地母温黛憐憫,苦求萬歸藏,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飛卿親眷盡喪,孤苦無依,又是温黛將他收留養大。左飛卿當日親眼目睹父親慘死,心志受了極大衝擊,從此落落寡歡,不愛言語,除了仙碧、虞照,再無朋友,但他在武學上悟性極高,兼之報仇心切,苦練不已,萬歸藏死時,他的神通已然小成,隨後返回風部,技壓同門,成為風部之主。

    這段往事刻骨銘心,不堪回首,左飛卿心潮起伏,正要説話,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神通,你丟下我們不管麼?”眾人轉眼望去,只見白湘瑤明豔嬌媚,款款而來,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銀杉煜煜,通體若有淡淡光芒,右手則是谷萍兒,早換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態天然。

    仙碧見這三女如此並肩而來,掩映流麗,奪盡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讚了聲好。

    穀神通聞聲,温文一下,歉然道:“有贏伯伯與明夷兄弟守護,我便不在,想也無甚關係。”

    贏萬城氣色灰敗,顫巍巍拄着枴杖,由明夷攙扶着,隨在三女身旁,為那豔光映襯,尤顯得老朽不堪,彷彿精神盡去,僅餘一具軀殼,苦笑道:“島王太抬舉老朽了,我這把老骨頭若不丟在天柱山,便已是萬幸了。”

    穀神通一笑,正要説話,谷萍兒步子一疾,已奔到近前,挽住他手,咯咯笑道:“是啊。贏爺爺這麼老了,明叔叔又冷冰冰的,哪裏像爹爹,人又俊,脾氣又好,武功更是天下無敵,由你陪我們,才算威風呢。”

    穀神通笑道:“你就知道説好話,我哪有你説得好。”谷萍兒笑道:“我説得還不夠好,爹爹比我説得還好十倍呢。”穀神通不禁莞爾,捏捏她瑩白尖翹的鼻子,説道:“你這丫頭,什麼時候學會拍馬屁了?”谷萍兒笑道:“你又不是馬,我才不拍你呢。”

    穀神通做勢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起來,此時白湘瑤亦漫步上前,拉住穀神通衣袖,若嗔若笑,怨怪道:“神通,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是這麼嚇唬人,方才從山上跳下來,嚇得人家氣也喘不過來。”

    谷萍兒伸出纖指,刮臉笑道:“不羞不羞,媽這麼大年紀,還跟爹爹撒嬌。”白湘瑤白她一眼,笑道:“媽老啦,再不撒嬌,你爹爹都不記得我呢,只認得你這乖乖女兒,一心疼你,卻忘了還有一個妻子。”

    谷萍兒掩口直笑,穀神通臉露尷尬之色,避開白湘瑤勾魂目光,轉頭道:“妙妙,明夷。”

    施妙妙和明夷齊聲應了,移步上前,穀神通淡然道:“你二人好好看護夫人、小姐和贏伯,待我了結幾件俗事。”谷萍兒撅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兒就不能幫你麼?”

    穀神通笑笑,扶着她豐美烏髮,嘆道:“乖乖的,在一旁瞧着,免得屆時誤傷了你。”

    谷萍兒還要撒嬌,忽見穀神通笑容漸斂,目透鋭芒,頓時心頭一寒,知趣放手,與白湘瑤退在一旁,母女二人嘴角含笑,小聲嘀咕,谷萍兒嘴裏説笑,目光卻有意無意,不時投向遠處的谷縝。

    穀神通笑道:“左飛卿,我方才從後出手將你制住,你心中必然不服。”

    左飛卿輕輕哼了一聲。穀神通道:“原本夢塵公一代達人,深受我東島尊敬,你是他的獨子,我若傷你,於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難之時,她夫婦二人曾經網開一面,放我逃生;顧某銘感五內,日思報答;至於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惡如仇,都是響噹噹的好漢,聽説他此次西來,大行天罰,許多宵小望風授首,連那昏君的欽差派來採花的元龍子也死在他手裏,掛在南京馬軍校場的旗鬥上……”

    話音方落,忽聽洪聲長笑,虞照高叫道:“哪個在背後説我的閒話?”説話間,呼得一掌逼開葉梵,一陣風奔將過來,兩手按腰,揚聲道:穀神通,前幾日輸給你,老子心中不服,你來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場,不死不休。”

    穀神通搖頭道:“谷某若要殺人,何必多説廢話。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輩中的絕頂人物,前途無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成大敵。天道無常,屆時谷某倘若不在,豈不是禍留子孫,遺算無窮嗎?”

    左飛卿冷冷道:“那麼島王有何高見?”

    穀神通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只要你三人自廢武功,今後東島上下決不與你們為難。但若覺得自廢太難,谷某代勞,也無不可。”

    左飛卿和虞照對視一眼,虞照驀地前仰後合,狂笑起來,左飛卿亦是莞爾,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若有若無,雖為男子,卻有一種奇美。

    二人一個狂笑不禁,一個譏笑淡然。穀神通卻似一無所覺,揹負雙手,笑着凝視地上一隻螞蟻,彷彿十分入迷。那螞蟻羸弱細小,背上一隻死蒼蠅比其大了數倍,螞蟻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極慢。

    眾人見他神色奇特,均覺詫異,虞照亦收了笑,目視着生平大敵,露出好奇之色。穀神通注視片刻,忽得嘆道:“小小螻蟻,朝生暮死,卻為一隻死蠅所累,恁的辛苦。唉,上天造物,再也殘忍不過。”

    説罷彎腰,輕輕將螞蟻背上死蠅拈起,螞蟻驟然失了拖拽目標,茫然打了個轉,纖足齊動,一溜煙爬遠了。穀神通慢慢直起身來,輕輕嘆道:“其實這螞蟻也太笨,既然如此辛苦,索性放下,豈不更好?”説到這裏,他目視虞、左三人,臉上帶着深深倦怠,“螞蟻負的是不過一隻死蒼蠅,我們武學中人,揹負的卻是武功。説起來,武功和這隻蒼蠅,又有什麼分別?一旦有了武功,便要爭勝負,要爭勝負,便要傷人,傷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報復。浮生百年,彈指即過,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無窮負累,比這負蠅的螞蟻還要疲憊。既然疲憊,何不放下?”

    仙碧不覺莞爾,嬌聲道:“島王此言差矣,你勸別人放下,自己怎麼放不下?”

    穀神通流露出一絲苦笑,仰首望天,喃喃道:“別人不放下,我又怎麼放得下?”左飛卿淡然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沒法子。”

    “不錯。”虞照也道,“仇恨也罷,復仇也罷,練了武功,躲也躲不開的,要來任他來,虞某決不放在心上。”

    穀神通微微皺眉,望天片刻,神色憂慮,忽道:“要起風了。”

    這句話如飛來橫峯,突兀絕倫,虞、左、仙三人一愣,忽覺涼意漫生,一陣微風撲面而來。

    穀神通指着附近一棵大樹,嘆道:“這棵大樹,會被吹落六片葉子。”

    話音方落,微風轉疾,樹葉沙沙有聲,盪盪悠悠,落下六片樹葉。三人吃了一驚,左飛卿駭然尋思:“這人練了何等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機?若真讓他説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風。當即暗捏功決,施展呼風之法,欲要引風動樹搖落樹葉,好讓穀神通無法説中。

    不料心法才動,穀神通已轉過頭瞧來,眼中含笑,驀地抬起一指,徐徐點出,不知為何,左飛卿只覺那一指雖慢,卻正正刺入“周流風勁”為最薄弱處,左飛卿連運兩次風勁,均是不能讓開破綻,一時間不及多想,飄身疾退。

    穀神通笑了一聲,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陡然轉疾,瞬息間,距離左飛卿眉心不過數寸。

    白光迸射,貓叫尖利。穀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為一圈土牆,縛住雙腳。

    穀神通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反手虛抓,竟將射來的那條無形電龍抓住,那條白煙光若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幾下,倏爾消滅。

    穀神通飄然一縱,漫不經心踏上牆頭,那土牆尚未拱到最高,立時急劇下沉,平復如初,竟似被他一腳踏平。

    “喵。”北落師門慘叫淒厲,仙碧真氣混亂,也似被這一腳踏散,俏臉刷地雪白,雙腿發軟,忽覺肩頭一痛,左飛卿白髮飄飄,拽着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來。”穀神通一聲輕喝,左飛卿未看清他動作如何,穀神通便已搶到,手臂一長,攥住左飛卿左腳。一股無儔真氣透脈而入,以破竹之勢直透丹田,左飛卿雙頰漲紅,幾欲沁出血來。

    “咄!”又是一喝,聲如雷霆,虞照拿住左飛卿右腳足踝。一剎那,左飛卿白髮根根直立,沖天而起,穀神通虎口劇震,遽爾脱手,不覺咦了一聲。

    左飛卿凌空提着仙碧,仙碧踏着虞照肩頭,虞照則握着左飛卿右腳足踝,三人連結成環,如耍雜技一般。仙碧驀地低聲道:“當心,這人神通奇怪,似能看出咱們真氣強弱,虞照,你還記得嗎,谷縝説過,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氣,談笑殺人’。”

    穀神同揹負雙手,靜靜打量三人,臉上倦容揮之不去,他玄功神通,百丈方圓,落葉可聞,聽得這話,不覺微微一笑,嘆道:“‘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那卻是抬舉谷某人了。”説着邁開步子,跨出一步,這一步漫不經心,卻已越過丈餘。

    剎那間,虞照隨他邁進,亦飄退丈餘,三人姿態如故,卻未稍變。左飛卿臉上火紅漸退,慢慢恢復雪玉之色。

    穀神通目視三人,倏爾笑道:“風雷相薄,后土靈樞,風、雷二主真氣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處,再以地部土勁為樞紐,轉化風、雷二勁,去其戾氣,令其混成,如此連接成環,相生相融,委實難以剋制。”他説着目視三人,面露微笑,閒適之意,有如觀花賞月一般。

    三人卻是汗如雨下,不知為何,穀神通的目光淡定,射將過來,卻似直入靈魂深處。

    忽聽穀神通徐徐笑道:“雷帝子性情剛明,但流於魯莽,以至於武功宏大有餘,細微不足。風君候性情淡泊,但留戀細處,進取不足,慣於批亢搗虛,卻不能險中取勝。至於仙碧,總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當機立斷,顧此失彼。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氣,你三人是什麼性情,練出的真氣也就是什麼性情,攻其心則破其氣,破其氣則攻其心……”

    他並不貿然出手,只是口中談笑,步步進逼,對面三個人卻是步步後退,卻又不敢變化當前姿態。他三人均是當世高手,見識極高,方才交手,已看出幾分奧妙。敢情古神通的“天子望氣術”神奇奧妙,能因對手性格剋制其真氣,攻其性格薄弱之處,如此循環往復,直至將對方真氣心志盡數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氣,均能互補強弱,仙碧又善於兼顧折中,恰能將兩人性情真氣中的相剋部分化去。是故三人始終連在一處,性情真氣均是自成循環,強弱互補,但若姿態一變,氣機即變以古神通的厲害,三人立時便有敗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又要與古神通相抗衡,心力交悴,尤為辛苦,退了十步,以他驚世神力,居然微微喘息起來。

    忽聽梵唱之聲悠悠傳來,古神通陡然駐足,漫不經心掉頭望去。只見遠道來了一眾和尚,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忽地足不點地,飛奔近前,瞪着姚晴,厲聲道:“好妖女,果然是你!”

    一聲喝罷,但見姚晴閉眼不懂,只當她有意漠視,那老僧心中更怒,喝道:“妖女,你以為傷了人,不作聲就算了嗎?”説罷見姚晴仍是毫不理睬,頓時怒極,翻手一掌拍將過去。

    谷縝遙遙看見,吃了一驚,姚晴六識被封,形同一具空殼,決計無法抵擋外力。正自驚急,忽見青衫一閃,沈秀越過眾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那和尚身子驟晃,臉上騰起一股血氣,沈秀則倒退兩步,拿樁站定,厲聲叫道;“哪來的野和尚?膽敢胡亂傷人!”

    那老僧接了一拳,亦覺吃驚,挺身道:“老衲三祖寺監寺性明,你是哪兒的小輩?能接我一掌,本領不弱,不妨報上名號。”

    “原來是三祖寺的禿驢。”沈秀冷笑道:“小爺姓沈,名秀,綽號你祖宗。”

    姚晴在三祖寺大鬧一場,用“惡鬼刺”傷了不少僧人,那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覺等人一籌莫展,將姚晴恨到極處,下令寺中僧人滿山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恰好沈舟虛方才從嘉平館來此,被三祖寺的僧人瞧見,眼尖的發現隊中竟有來寺傷人的“妖女”,又驚又喜,火速回寺稟報。性覺聞報,立時盡率寺中好手,追蹤而來。

    性明火爆性子,一見仇敵,分外眼紅,不由分説,便以武力相向。他聽得沈秀之言,勃然大怒,左用“雕龍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此時拳爪齊出,聲勢驚人。

    沈秀這些日子受盡屈辱,憋了滿肚子的怨毒,正愁無處發泄,見狀叫聲“來得好”,展開“星羅散手”,批亢搗虛,刷刷刷一輪疾攻,殺得性明應接不暇。

    三祖寺的“鎮魔六絕”本由“大金剛神力”化來,力大勢沉,變化靈巧非其所長,與“星羅散手”一比,頓時見拙。性明左支右絀,鬥到間深處,忽聽沈秀叫一聲“着”,左胸劇痛,吃了一指。性明驚怒交迸,閃身後退,不料沈秀已繞到身後,噗的一聲,後心又着一掌。性明喉頭髮甜,向前跌出,竄時中使出一招“虎尾腳”,如風側踢,沈秀悶哼一聲,突然跳開。

    性明趁勢轉身,前後傷處疼痛難忍,所幸護體神功甚強,未曾受傷。當即不敢怠慢,橫掌於胸,盯着沈秀,但見他捂着左膝,一跛一跛,齜牙瞪眼,眉間流露難抑痛色,心知必是自己敗中求勝,腳尖擦中他的膝蓋。看這情形,即便不是膝蓋粉碎,這條腿也不能運用自如了。

    性明驚喜不勝,大喝一聲,猱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見沈秀臉上現出一死詭笑,性明心頭咯噔一下,不及變招,沈秀身法忽地變快,左手撥開性明一爪,右手食中二指併攏,直直點他乳下期門穴。

    性明武功雖然可觀,但久在寺廟,未諳塵世詭詐,萬不料沈秀突用詭招,詐傷誘敵,只覺得中指處一痛,渾身頓時軟麻。

    沈秀既然下手,決不容情,一手點穴,另一手猝然翻轉,拍向性明天靈。這時,只聽有人疾喝一聲:“閃開。”勁風撲面,沈秀氣閉眼迷,只得閃身避讓,定眼一看,一個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視自己,神色驚疑,沈秀不由怒道:“老賊禿,你又是誰?”

    那老僧皺了皺眉,徐徐道:“我是三祖寺主持性覺。”他與性明不同,眼見在場眾人個個氣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見沈秀武功,更是吃驚。他眼光老辣,善於識人,眼見沈舟虛氣度,便覺他比沈秀來頭更大,當即合十施禮,笑道:“敢問足下尊號?”

    沈舟虛笑道:“在下沈舟虛,叨擾寶山,十分慚愧。”性覺臉色丕變,吃驚道:“天算先生?”沈舟虛又笑指道:“那位是‘不漏海眼’,那位是‘九變龍王’,着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風君侯’,紅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於那位寬袍大袖的先生,便是東島之王穀神通了。”

    性覺越聽,臉色越是蒼白,支吾道:“善哉善哉,東島西城在此相會,真叫貧僧意想不到。”説罷瞧了姚晴一眼,皺眉道,“天算先生,敝寺僧眾被這個姑娘的毒刺所傷,情狀甚慘,若不救治,怕是有死無生。”

    沈秀冷笑道:“他們的死活與我們何干?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當世高手在此交鋒,你若識趣,快快滾回寺去,不然打起架來,誤傷了你的徒子徒孫,須不好看。”

    性覺目光一轉,掃過場上,但見穀神通負着手,與虞照、左飛卿遙相對峙,不覺付道:“妙極,東島西城雖然厲害,但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且坐觀成敗,只需情勢一亂,便將這妖女奪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處荒山野寺,孤陋寡聞,難得一見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會,豈非平生至福?貧僧也不貪心,但求遠遠站着,瞧一眼便好。”

    説到這裏,忽見沈舟虛目光瞟來,若有深意,雖不犀利,性覺卻覺心思竟被看穿,心頭一跳,強笑一笑,方欲帶着眾僧退到一旁。不料葉梵與虞照勝負未分,對手突然離去,自己勢又不能與島王爭搶對手。正覺氣悶,忽又見這羣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忍不住喝道:“有什麼好瞧的?此乃我二派了結舊怨,無關之人不得駐留。若要留下,先接葉某一掌,接得下便留,接不下,嘿嘿,自求多福。”

    性覺一皺眉,故作吃驚道:“葉施主一代高手,貧僧聞名久矣,何以恁地蠻橫?”

    “我蠻橫又怎地?”葉梵冷笑道,“大和尚,要麼留下,要麼接我一掌,二選其一,你瞧着辦吧。”性覺大是尷尬,“不漏海眼”名動八方,武功之強,他早有耳聞,自忖全力應對,尚能接他一掌,但其他僧人,絕無這個能耐。

    心念數轉,性覺尋思:“被那妖女一鬧,傷亡已多,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落得個全軍覆沒。”想着嘆了口氣,道:“走吧。”

    轉身欲行,忽聽一個聲音冷笑道:“好沒出息,你性覺也算半個金剛門人,竟被這東島小豎一句話嚇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歷代祖師的威名。”

    葉梵聞言,濃眉怒挑,轉眼望去,遠處走來一名緇衣老僧,枯瘦高頎,雙頰深陷,看似瘦弱,卻是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性覺識得來人正是性海,不覺奇怪:“幾日不見這廝,怎地一來便出大言?”當即淡然道:“性海師弟,這幾日你不在寺內,又去哪兒了?不告離寺,可是犯了戒規。”

    性海笑道:“貧僧不告離寺,不過禁閉一日。方丈師兄有仇不報,放縱仇敵,又當受什麼處分?”

    性覺見他笑容可掬,神采煥發,不似往日病蔫蔫的神氣,心中疑惑又添幾分,説道:“我怎麼有仇不報,放縱仇敵了?”

    性海道:“這妖女大鬧三祖寺,傷我弟子,算不算仇敵?”

    性覺道:“自然算的。”性海道:“既是仇敵,你放着仇敵不顧,率眾離開,算不算有仇不報,故意縱敵?”性覺搖頭道:“時有進退,勢有強弱,今日乃是東島西城了結舊怨,我三祖寺不宜摻雜其中,待其了結舊怨,再捉妖女不遲。”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驀地縱聲長笑,笑聲洪勁,震得眾人耳中嗡嗡鳴響。三祖寺羣僧無不變色,葉梵亦是眉頭微皺,重重哼了一聲。

    性海笑罷,揚聲道:“東島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須金剛一怒,先覆東島,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場中死寂,數十道目光齊齊射向性海,有驚,有怒,更有許多迷惑。

    性覺心中驚怒:“這性海素日病魔纏身,膽小畏怯,怎地幾日不見,不但了無病容,內功大進,更彷彿變了個人,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可惡。”略一沉呤,笑道:“性海師弟,東島西城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憑據?若無憑據,今日只怕難以離開此地。”

    “若要憑據,還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步履瀟灑,迎着性覺走來,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三寸足印,輪廓整齊,有如刀削。

    性覺臉色微變,身邊的心空和尚見眾僧人個個流露懼色,不覺尋思道:“板蕩識誠臣,危難見英雄,我此時出頭,來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這裏,利令智昏,驀地喝叫道:“性海師叔,不論你武功高低,都不該以下犯上,對方丈無禮。”説着縱身上前,反手一掌,狠狠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來,笑吟吟並不躲閃,兩人身形一交,便聽咔嚓一聲,心空身子竟如紙糊一般,輕飄飄飛出丈許,哼也未哼一聲,便即昏死過去。

    三祖寺眾僧無不駭異,心頭撲撲亂跳,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即便站着不動,也是不能,性海直直走來,前方僧人但凡與他身子碰着,無不跌將出去,閉起昏厥。

    霎時間,性海走了五步,撞飛三人,眾僧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性智眼看軍心動搖,心頭髮急,高叫道:“沾衣十八跌,何足誇耀?”

    他將性海的神通貶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穩人心。然而稍有見識的僧人,便已瞧出性海的武功與“沾衣十八跌”決不相干,後者憑的是借力打力,借來人之力將其摔出,性海卻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將眾僧撞飛。眾僧大多自幼習武,馬步沉穩,面對性海卻是一撞即飛,連剛學步的嬰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誇耀,師兄試一試如何?”説着走向性智。性智別説內傷未愈,即便身子健康,也不敢與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動也不動,任他來刺,性海匕首至胸,如中鐵板,虎口震得生痛。他心念急轉,叫道:“區區鐵布衫,也來賣弄。”他心腸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擰,扎向性海心口。

    世上任何神功絕技,也無法將雙眼練得堅如精鋼。眾僧見性海仍是不動,均是失聲驚呼。眼看刀將入眼,性海左眼忽閉,那匕首去勢微微一阻,便不再前,性智手腕轉動推送,面容辛苦,鼻尖沁出細密汗珠。

    眾人見這情形,無不奇怪,定眼細看,發出一陣驚呼,原來那匕首距眼珠不足分毫,竟被性海上下眼瞼牢牢夾住,不得稍進。

    性海嘴角笑容不變,屈起一指,向上彈起,噹的一聲,匕首從中而斷。性海魂飛魄散,哪裏還敢逞強,攥着斷匕往後急掠。性海取下匕尖,一揚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門。

    性智不及躲閃,勁風忽來,一隻大袖凌空一卷,將那匕尖裹住,不料那匕首上藴含極大勁力,哧的一聲透袍而出。來人咦了一聲,不及變招,性海驀地前掠,來勢較那匕尖還快,向虛空拍一掌,性智頓覺一股柔和大力沛然湧至,身不由主向後飄出,只聽噗的一聲,那匕尖插在前足,閃閃發亮。

    性智驚出一身冷汗,定眼望去,性海與性覺相距數尺,已然遙遙對峙。

    出袖的正是性覺,他一拂未能攔住匕首,不覺雙頰發熱。然而騎虎難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壓服性海,勢必威信盡失,當下合十笑道:“師弟武功大進,可喜可賀,性覺不才,請教一二。”

    性海亦笑道:“好説,好説,師兄不必客氣。”

    性覺見他大刺刺的,心中有氣,當即長吸一口氣,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馬步微沉,揮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風強弱卻是迥然大異,性覺只覺對面拳風如一堵石牆,凌空壓來,端的無隙可乘,不覺心頭猛震,以左腳為軸,倏地扭轉身形,繞過拳風,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這一招乃是“雕龍爪”的殺招,能於不可能的角度出手,當日魚和尚只傳了性覺,乃是性覺的獨門絕技,不但角度刁鑽,抑且指勁鋒鋭,專破各種護體真氣。

    不料他一動,性海亦動,身子如法扭曲,繞過來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覺腋下。性覺一驚,右爪抓出,左爪防守,當即迎上。性海見狀,也探出左爪。霎時間,兩人左爪對右爪,右爪對左爪,十指一碰,只聽咔嚓數聲,性覺鼻子裏發出一聲悶哼,一縮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纏在一起,性覺運勁一扯,對方紋絲不動,情急間也不顧身份,怒喝一聲,一腳飛起,“虎尾腳”撩向對方下陰。

    不料腳勢方動,性覺就見對面腳影亂閃,性海也已出腳,兩腳一對,性覺小腿處傳來一股劇痛,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性覺痛得大叫一聲,獨腳支撐,向後竄出,但斷腿之痛委實太劇,人才落地,便骨碌碌滾倒,雙眼瞪着性海,頭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趕,收勢合十,面露笑意。

    三祖寺眾僧鴉雀無聲,心中震駭無以復加。要知方才二人招式一模一樣,結果性覺斷指斷腿,性海卻是若無其事,功力高下,委實不可以道里計。

    性覺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了一陣,驀地顫聲道:“你,你當真練成了?”

    性海道:“不錯。”

    “不可能。”性覺兩眼大張,驀地嘶聲尖叫,“魚和尚,魚和尚已經死了。”

    性海笑道:“人雖死了,法意尚存,如法習練,仍能正果。”性覺面容抽搐,猙獰如鬼,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師兄也忒固執了。”性海笑笑,目視眾僧,高叫道;“先師魚和尚不幸坐化於東瀛,生前曾將大金剛遺法傳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師遺旨,從今往後,便是第七代金剛傳人。”

    此言一出,羣僧譁然,性覺直愣愣地望了性海一陣,驀地臉色慘變,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場上沉默了一陣,忽聽有人大聲道:“佛祖庇佑,金剛一脈終有傳人,從今以後,我三祖寺當與東島、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眾人轉眼望去,但見性智雙手合十,寶相莊嚴,一邊説話,一邊上前,向着性海深深作揖,恭謹道:“小僧性智,見過方丈大師。”

    他剛才還匕首相向,轉眼間便大獻殷勤。眾僧既驚且怒,自也不肯後人,紛紛躬身施禮,齊聲道:“小僧見過方丈大師。”

    性海舉目掃去,只見陽光下一片光頭密密麻麻,油光閃亮。霎時間,他只覺往日所受怨氣盡數煙消,一股狂喜湧上心頭,不由得志得意滿,縱聲長笑。

    笑聲未絕,忽聽一聲輕哼,有人冷冷道:“先覆東島,再破西城,可是你説的?”

    性海一收笑容,注視葉梵,淡然道:“老衲説了,那又如何?”

    葉梵呸了一聲,怒道:“放你孃的禿驢屁,先不説老禿驢你有幾多斤兩,你這句話本身就有毛病。為何是先覆東島,再破西城?你若不將這話掉個個兒,改作‘先破西城,再覆東島’,哼哼,葉某人今日便叫你骨肉成泥。”

    眾人聽了,均是哭笑不得,心道:“先覆後覆,還不是一般?”轉眼望去,卻見性海臉色陰沉,儼然十分震怒。要知道,那晚他從陸漸那兒騙得“三十二身相”的正解,將十多年苦練的“大金剛神力”納入正軌,數日間武功突飛猛進,一日千里。雖然被渾和尚戲弄一番,心中耿耿,但經過這兩日的苦練,又有極大精進,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秘人再來,也能輕易對付。

    十多年來,因為走火入魔,性海膽怯畏縮,自輕自賤,以為永無出頭之日,誰想突然間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頓時心性大變,自高自大起來,以為天下再無敵手,連東島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裏。卻不料他狂妄,葉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頓臭罵,大感顏面掃地,兩眼翻起,冷笑道:“西城嗎,貧僧還有耳聞,至於東島,聽説早就被萬歸藏滅了。嘿,既然滅了,諒也無須貧僧動手了。”

    “好!”葉梵怒極反笑,“好個嘴硬和尚。來來來,先接你爺爺三百掌,再説其他。”説罷一掌拍將過來。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眾心服,不料葉梵竟來攪局,心中怒極,見他掌來,暗叫一聲:“來得好。”一揮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葉梵手掌猝翻,啪的一聲擊中性海小臂。性海自負神功,任他拍中。不料葉梵掌勁所至,奇痛徹骨,護體真力竟如虛設。

    性海心中大驚:“久聞“鯨息功”之名,還以為傳言虛假,不料當真如此厲害。”想到這裏,抖擻精神,全力施展“三十耳身相”,一舉手,一抬足,無儔巨力磅礴湧出。

    葉梵身經百戰,內勁奇詭。初時礙於“大金剛神力”的威名,不敢全力施展,鬥了數招,便覺性海神力雖有可觀,但直來直去,少有變化,立時放下心來,雙掌蛇引電縮,六大奇勁交相變化。鬥到十招上下,性海忽覺四周巨力奔湧旋轉,勢如汪洋。自己不動手則已,一旦動手,手足勁力便被身周勁力裹去,反過來擠壓自身;自身勁力越大,反轉之力也就越大。縱是如此,性海也不敢放鬆,只因拳腳勁力若不使足,葉梵立時近身,但若使足,又被葉梵反借過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掙扎,勢必下沉,但若掙扎不得其法,下沉或許更快。

    一時間,性海陷入兩難境地,但覺四周前勁未消,後勁又至,越積越厚,有如城倒山傾,壓得他呼吸艱難,眼前影影綽綽,若有幾十個葉梵奔走,虛影實形,難分難辯。

    又斗數合,葉梵驀地一聲大喝,掌如雷霆擊下,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竄了兩步,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嘴角鮮血長流,未及轉念,腰脊間又是兩痛,立時真力盡泄,癱軟在地。

    葉梵三掌廢了性海,意氣風發,縱聲長嘯,直透蒼穹。

    三祖寺僧眾聽得叫聲,無不失色,性智見勢不妙,便想開溜,不料葉梵嘯聲一歇,沉聲道:“誰敢走的?先留下雙腳。”

    性智以下,眾僧人無不止步,盯着葉梵,心頭惴惴。葉梵冷笑道:“什麼大金剛神力,統統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東島,説出來的話,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着臉道:“葉尊主,都是性海這廝胡説八道,不關我們的事。”葉梵道:“你們不是認了他做方丈嗎?”性智忙道:“那是形勢所迫,算不得數的。”

    葉梵冷笑道:“既然認了方丈,就是方丈,豈能説了不算?好啊,既然你們三祖寺要滅東島西城,葉某就先讓你們滅一滅。來來來,在場的禿驢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眾僧均是面無人色,忽有兩個和尚,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頭便跑,兩人腳力不弱,須臾奔出十丈。

    葉梵冷笑一聲,一晃身,趕到東邊僧人背後,伸手拿住他的後心,風車般凌空一掄,大喝一聲,嗖地擲出。那僧人有如流星趕月,直往西邊僧人撞去,還未撞上,西邊那僧人便覺巨力壓來,躲避不及,不由得失聲狂叫。

    場中眾人不料葉梵言出法隨,真下殺手,均是心中駭然。穀神通卻是唔了一聲,目光一轉,投向遠處一棵大樹。那二僧尚未撞上,就聽嗖的一聲,大樹濃陰中射出一根枯枝,比箭還快,正中東邊僧人肩頭。那僧人身子一頓,輕飄飄倒飛數尺,撲地跌落,想來餘悸未消,嘴裏兀自大聲號叫。

    那枯枝輕飄飄的,不過數兩輕重,那僧人一撞卻有千斤,不料以小擊大,以輕擊重,竟將那僧人擊落。葉梵心神震動,方要喝問,忽見遠處草叢裏颯颯一動,也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樹,只聽轟隆一聲,火光迸射,大樹枝斷葉碎,聲勢驚人。

    葉梵吃了一驚,轉念間,猛然醒悟:“這不是火不神通‘木霹靂’麼?難道火部也來人了?”

    “木霹靂”失傳已久,葉梵也是聞名,忍不住定睛望去,但見隨那一聲巨響,大樹上縱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爛,神態老朽,但卻若無其事,撣去身上碎屑,三祖寺眾僧見了老僧,各各驚訝,有人叫道:“聾啞和尚?”

    叫聲方落,那草叢中也徐徐站起一個白衣漢子,雙目深陷,陰森森對着老僧,咬牙道:“你逃得掉麼?”語氣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視那人,驀地流露出憐憫之色。白衣人面肌一顫,忽地嘶聲道:“凝兒呢?你將她藏到哪裏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兒還來。”叫喊間面容扭曲,神色間已有癲狂之意。

    這白衣人正是寧不空,而這老僧,自然就是渾和尚了。

    穀神通察覺寧、渾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別顧,氣機浮動,落在對手眼中,不啻於顯露一線生機。要知道,從方才起,左、虞、仙三人始終苦苦支撐。外人看起來,穀神通意態超然,彷彿心意不在打鬥,然而對面三人身處局中,卻深切感到穀神通的神意千變萬化,不可捉摸;時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時如嵩山峻嶺,重疊壓來;有時更如汪洋大海,無所不至。與之對峙,心力體力消耗奇快,不過半響,三人就似與人激鬥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此時生機一顯,三人幾乎不約而同,一起出手。剎那間,白影破空,電龍怒嘯,北落師門一雙瞳子,發出幽幽歷芒。

    穀神通卻如未覺,目光兀自凝在那和尚身上,對手神通行將及身,才將身子一側。霎那間,三人心頭陡沉,均生出怪異之感,左飛卿的“馭風訣”、虞照的“雷音電龍”、仙碧的“亂神”,三大絕學,無論虛實,盡皆撞中一堵軟牆,隨着穀神通逍遙一轉,全被輕輕彈開。

    這古怪念頭尚未消除,就聽穀神通一聲長笑,目光澄澈,襟袖飛揚,拳掌飄飄,揮灑而來。他的招式殊無定規,有如行雲流水,又似拈花鬥草,彷彿漫不經心,實則舉手投足,無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無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卻如天墜山崩,殊難抵禦。三人的陣行合而復開,開而複合,幾度行將崩潰,所幸風雷相薄,亦是暗合天道,左飛卿和虞照二人神通相濟,風雷轉生,往往能於絕境之中生出莫大潛力,屢屢扭轉敗勢,勉力支持。

    贏萬城嘿笑一聲,説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東島傳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鏡天’花鏡圓號稱無敵,然而年代太遠,老夫也沒有親眼見過。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卻敢打賭,三百年來,東島之內,無人能及。”

    “這話我愛聽”谷萍兒先是一喜,繼而撅嘴道,“難道這三百年來,東島的高手都是吃乾飯的嗎?竟然沒有一個人比得上爹爹?”

    “不是這個道理。”贏萬城搖頭嘆道,“別的神通,只要天資足夠,勤奮刻苦,總有練成之日。但這“天子望氣術”,勤奮天資固不可少,但要當真練成,卻需要莫大的運氣。”

    “運氣?”谷萍兒微感詫異,“什麼運氣?”

    贏萬城將手杖一拄,徐徐道:“萍丫頭,你知道屠龍術的故事麼?”

    “怎麼不知道?”谷萍兒笑道,"朱漫平為了學屠龍之術,傾家蕩產,花了整整三年,結果練成之後,卻發現世間竟然無龍可屠,這門手藝算是白學了。”

    “不錯。”贏萬城道,“屠龍之術之所以無用,是因為無龍可屠;但若有龍可屠,這門本事不是可以大放異彩麼?‘天子望氣術’所以能夠練成便是因為天地間出現了一條驚天動地的真龍。”

    “真龍?”谷萍兒一轉念,倏地臉色發白,“萬歸藏?”

    贏萬城默不做聲,望天半晌,忽地嘆道:“萍丫頭,你爹這一身本領,實在是萬歸藏逼出來的,若無當年的萬歸藏,便無今日的古神通了。”

    話音未落,忽聽轟隆一聲,二人同時一驚,轉眼望去,只見渾和尚木然而立,寧不空卻攥着一把枯枝,側耳凝聽,倏一揚手,一根枯枝如電射出。渾和尚頭也不回,反袖一拂,轟隆巨響火光飛散。

    寧不空大喝一聲,雙手齊施,接二連三發出枯枝,渾和尚卻是隨意揮灑,拳揮袖舞,將“木霹靂”一一震開。轟隆之聲不絕於耳,渾和尚周身火雨繽紛,飄揚不盡。眾人看得駭然,三祖寺僧眾更是驚奇萬分,心想這渾和尚終日聾啞愚鈍,在寺內劈柴為生,寺內任何沙彌雜役均可恣意欺辱。萬不料這孱弱老僧竟然身懷如此神通,當真不可思議。在場僧人中,十有八九輕賤過這聾啞老僧,此時念起往事,無不追悔莫及,若非礙於葉梵威勢,早就撒開兩腿,各自逃命去了。

    贏萬城瞧得白眉連聳,驀地沉吟道:“奇怪了,這廝的大金剛神力竟是真的。”

    谷萍兒奇道:“難道他也是金剛傳人?”贏萬城不答話,苦思半晌,驀地一拍額頭,高叫道:“我想起來了,老夫年少時,金剛門的衝大師曾來東島拜訪,身旁隨了一位中年僧人,又聾又啞,對沖大師十分恭敬。當時島王問起,衝大師曾説道,這聾啞僧本是六安鎮的鏢師,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際,衝大師湊巧路過,將他救下。這聾啞漢子事後堪破世情,又想報答衝大師的恩情,執意遁入空門,屈身為僕。想起來,眼下這位就是聾啞僧人了。”説到這裏,他眉頭擰起,目視渾和尚,心中疑惑:“如今已過六十餘年,衝大師之後,金剛一派已傳兩代,算起來,老和尚的年紀當在百歲開外了。”

    谷萍兒忽地好奇道:“贏爺爺,人説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怎麼今天冒出這麼多傳人?誰是真的,誰又是假的?”

    贏萬城冷冷一笑;“學了大金剛神力就是金剛傳人麼?不見得吧。”谷萍兒撅嘴道:“怎麼不見得?難道金剛一派還有別的神通?”

    “那倒沒有!”贏萬城道,“金剛們傳了六代,無一不是禪林巨擘、曠世人傑,又豈會被葉梵這小子三拳兩腳打倒?至於這聾啞僧麼,不過是一介老僕,因為侍奉兩代金剛傳人,湊巧學了點大金剛神力,雖有神通,但比起兩位主子,卻是差了老大一截。”

    葉梵遠遠聽見,滿心不是滋味,高叫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剛傳人,誰又是金剛傳人?哼,不妨叫來,看葉某打不打得倒他?若是叫不來,金剛一派就算絕了種,斷了根,從此以後,江湖除名。”

    説話間,巨響忽歇,寧不空枯枝告罄,陰着臉陣陣喘息。渾和尚卻一抬足,走到葉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寫了一行字;“金剛傳人,命數天定,正眼法藏,橫絕古今?”銀鈎鐵劃,入土寸許。

    葉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橫絕古今?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不過奇怪,金龜説你被人穿了兩耳,怎麼還能聽見老子説話?”

    渾和尚笑笑,續寫道;“耳不聞而心聰,口不言而心辨,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見而心明。”

    葉梵狂悖狠毒,悟性卻是極高,若不然也不能將“鯨息功”練到這般地部。見這字跡,心頭震動,只覺大有文章,略一沉吟,點頭道:“聽説佛門六通中有一種‘他心通’,想來和尚你耳朵聽不見,心裏卻能明白我的意思。”

    渾和尚點點頭,又寫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戾氣太重,矇蔽性情。還望慈悲為懷,放過三祖寺的僧眾。”

    葉梵嘿嘿一笑;“老子向來言出必踐。老和尚放心,説好了接一掌走一個,老子決不大第二掌的。”説着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渾和尚白眉一挑,神色忽變凝重,寫道:“既如此,和尚便代這些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寫罷緩緩起身,目光淡淡有神,注視葉梵。

    葉梵一怔,轉過眼粗粗一數,笑道:“二十二個和尚,二十二掌,老和尚,你想好了?”渾和尚白眉下壓,若有嘆息之色,徐徐點了點頭。

    眾僧無不動容。三祖寺中佛法敗壞,道德無存,眾僧大多欺辱過渾和尚,故而私心猜度:“這和尚心記前仇,必會報復。”萬不料渾和尚風骨高峻,以德報怨,眾僧一面驚喜,一面卻是大感疑惑,只覺不可思議。

    葉梵一蹺大拇指,讚道:“好和尚,如你所願。”雙肩一聳,沉喝一聲,並不出掌,反而足尖點地,繞着渾和尚奔走起來。

    渾和尚一掌直豎,一掌橫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葉梵越轉越快,漸漸形影模糊,彷彿化身百人,影影憧憧,連成一道湛藍光輪,繞着渾和尚流動不絕。見者無不駭異:“九變龍王以身法稱雄東島,而今看來,不漏海眼也不遑多讓。”

    尋思之際,忽聽一記悶響,悠長震耳,葉梵身影忽凝,啵的一聲,向後跳出,臉色陰沉,呼吸微微急促。渾和尚卻是姿態不變,臉上血色一閃而沒。

    葉梵目視渾和尚片刻,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個和尚。”

    眾僧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瞬息之間,二人已對了一十三掌,只是葉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渾如一掌,掌力交接之聲亦太密集,聽來彷彿只有一聲。

    葉梵隨手指點,點出十三個和尚。脱身的僧人僥倖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過渾和尚的更是多有慚愧,一時亂哄哄的,均不走開,都想觀看結果。

    葉梵點人時,有意留下幾個性字輩老僧,點完了人,大聲道:“還剩九掌,老和尚當心了。”吐一口氣,沉身運掌,驀地嘿的一聲,身形一縱,雙掌推出。

    這一掌是他生平絕學,包含“六大奇勁”的諸般變化,一掌之中,前後勁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內斂,或直擊,重疊相生,極難化解,是以論到威力,那十三掌加起來也不如這一掌凌厲。

    渾和尚豎掌於胸,奪的一聲,二掌相交,渾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氣卻從頸下騰起,直透眉梢。

    “還剩八掌。”葉梵不進反退,雙掌圈轉,嗖地拍出。渾和尚舉手一攔,卻退了半步,剎那間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呼的一下,葉梵第三掌拍來。渾和尚橫臂一攔,咔嚓一聲,小臂齊肘而折。

    眾僧一片譁然,均想渾和尚縱使不敵葉梵,也不至於如此不濟。葉梵也是面露疑色,斂掌直起身來,高叫道:“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麼?”

    渾和尚隨手將斷臂接上,雙手合十,只是微笑。

    葉梵目透怒色,沉哼道:“好。”雙眼陡張,咄的一喝,第四掌如雷拍出。渾和尚雙拳齊攔,驀地口角一顫,溢出血來。

    眾僧見他吐血,一陣鬨然,心中更是迷惑極了,不知道渾和尚為何寧肯受傷,也不還擊。葉梵注視渾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渾和尚攢袖抹去口角鮮血,緩緩屈下一膝,含笑寫道:“若是全力攻守,兩敗俱傷。我本救人,奈何傷人?”

    葉梵臉一沉,寒聲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葉梵不起了。”渾和尚笑笑,並不回應,葉梵目透歷芒,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撐到幾時?”驀地豎掌如刀,徐徐斬來,掌緣四周,竟無一絲風聲。

    贏萬城臉色微變,脱口道:“裂海斬。”話未説完,渾和尚雙臂向上攔住來掌,驀地身子一震,倒退兩步,站定時臉色驟變,一口鮮血如箭噴出。

    葉梵不禁動容,沉聲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渾和尚搖了搖頭,伸出五個指頭,目光掃去,望着剩下的五個僧人,面露悲憫之色。

    場上倏地靜下來,眾僧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瞪着這聾啞老僧,身子因為緊張,微微發起抖來。

    忽聽一聲大吼,有如傷虎哀嘯。葉梵轉眼望去,虞照踉蹌後退,面色煞白,左飛卿則從天上飄落,肩頭一點兒血跡慢慢擴大。再瞧穀神通,面容如故,左手拎着北落師門,右手食指如錐,抵在仙碧喉間。北落師門桀驁不馴,四爪亂抓亂舞,大聲咆哮,奈何頸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均是無益。

    葉梵自詡島王傳人,平生以穀神通為偶像,見他打敗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卻制服不了一個無名老僧,心裏甚是惱火,驀地長吸一口氣,雙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渾和尚瘦小的身子忽如紙鳶拋起,遠遠跌出兩丈,口鼻流血,掙扎不起。

    葉梵收勢吐氣,轉過身來,盯着性覺等人,冷笑道:“很好,還剩四個,都是首腦,一個一個來……”話未説完,忽見眾僧目現奇光,盯着自己身後,葉梵心中微沉,轉過身來,正巧見到渾和尚顫巍巍爬將起來,滿臉是血,一步步緩緩走來。

    葉梵微覺恍惚,繼而怒道:“老和尚,這羣臭和尚沒一個好貨,你何苦為了他們,死不服輸?”渾和尚仍是笑笑,不置可否。葉梵盯着渾和尚瞧了片刻,臉色漸漸陰沉,點頭道:“很好,你要捨身成仁,我成全你便是。”

    此時渾和尚傷勢沉重,別説四拳,一拳便會送命。施妙妙瞧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向穀神通急道:“島王還請下令,讓葉梵罷手。”

    穀神通一皺眉,搖頭道:“妙妙,你不知這位大師的苦心。”妙妙奇道:“什麼苦心?”

    穀神通道:“你聽説過‘割肉喂鷹’、‘捨身飼虎’的故事麼?”施妙妙道:“這是佛門典故,但與眼下有什麼相干?”

    穀神通嘆道:“這兩個故事,均是佛教大聖為了點化眾生,甘願將自身付之餓鷹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禪風不振,寺內僧眾沉迷於名利貪慾,不知本來,不明大道。是故眼下這位高僧,趁此機會以自身性命為賭注,效仿先聖,點化這羣迷途弟子。至於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難説的很了。”

    這番話有如晨鐘暮鼓,一字一句,敲在眾僧心頭,尚未脱難的性覺、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變色,低頭默想,回顧平生,臉上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道:“但島王再不阻止,這位大師便會死的。”穀神通苦笑道:“這位大師堪破生死,死又算得了什麼?我讓葉梵停手不難。但若如此,三祖寺僧眾沉迷如故,這位大師豈非前功盡棄?”

    説到這裏,渾大師轉過身來,向着穀神通合十微笑,穀神通亦點頭示意,悠悠嘆道:“生命可貴,大師還請三思。”渾大師只是淡淡一笑,凝立不動。

    施妙妙年少情熱,不解佛理幾微,聽了半天,只覺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撅起小嘴,把銀鯉扣在指間,尋思:“島王真不懂事,這位大師菩薩心腸,怎能見死不救?還説什麼飼虎飼鷹的怪話,哼,你若不救,我便來救,葉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鱗’射他。”想着睜大妙目,一瞬不眨,凝視葉梵。

    穀神通的話葉梵字字聽得明白,但他心腸冷硬,勝過餓鷹餒虎,平日裏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擻,直要折磨到對方屈服為止。此時渾和尚捨己度人,無比執着,但這分執着,卻正挑起葉梵心中戾氣。一時間,他望着渾和尚,眸子深處湧出一股狂意,驀地縱聲大笑。

    施妙妙深知葉梵性情,知他笑聲一歇,便要立下殺手,一剎那,也將“北極天磁功”提到極致。

    這時忽聽一聲佛號,有人道:“且慢。”葉梵轉眼望去,只見性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到渾和尚身前,深深一揖,轉身道:“葉施主,剩下四掌,由貧僧接吧。”

    眾人見狀,無不吃驚,葉梵打量他一眼,笑道:“你接得下四掌?”性覺為性海所敗,傷勢甚重,聞言苦笑不答,心道:“接得下如何?接不下又如何?左右是死,不連累這聾啞聖僧就好。”

    心念未絕,性明忽地大步走來,盯着葉梵,大聲道:“性覺師兄,你接兩掌,我接兩掌,區區四掌,也不算多。”

    性覺甚是訝異,未及答話,忽聽性智冷冷道:“貧僧這一掌貧僧自理,要你充什麼好漢?”説着走來前來,與性覺、性明並肩而立。葉梵一皺眉,忽而道:“三人四掌,還剩一掌如何分派?”話音方落,便聽性海澀然道:“不勞足下關心,剩下一掌,分派給性海便是。”説着步履蹣跚,走到近前,面對葉梵。

    這四僧品行不堪,此時忽有此舉,三祖寺僧眾亦驚亦喜,各自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眼中流下兩行熱淚。

    葉梵掃視眾人,驀地哈哈大笑,朗聲道:“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葉某便送你們去西天參佛。”説話間並不作勢,身周塵土卻無風而動,飛旋起落,葉梵身子一縮,儼然小了一半。

    “一空滄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這一式去若滄海成空,在場諸人,只怕唯有穀神通能夠正面其鋒,但因這一招傾盡全力,出招者本身並無真氣防護,自己倘若發出“千鱗”,勢必傷了葉梵。想到這裏,不覺心生猶豫,矛盾起來。

    性字四僧均是有傷在身,眼見葉梵聲勢,心知他掌力一出,必無倖免,當即不約而同互挽手臂,結成人牆,將渾和尚擋在身後。這四人往日利字當頭,勾心鬥角,此時卻為了一個殘廢老僧,同心協力,心中一時俱都湧起莫大感慨,回顧以往劣行,無不羞慚。

    “咄!”葉梵身形暴漲,雙掌推出,性字輩四僧均將眼一閉,暗叫一聲:“罷了。”

    勁氣襲身,來如天墜,這時,忽就聽見“啵”的一聲大響,餘韻悠長,滿天勁氣,倏爾消滅。

    四僧大吃一驚,張眼望去,卻見場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名少年,雙拳緊攥,臉上露出茫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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