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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破壁

    空虛感越發強烈,身子正自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覺。陸漸也曾聽説過千刀萬剮,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決不及眼下之萬一。

    正覺難受已極,那融化之苦忽然煙消,陸漸身體陡然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古怪滋味,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不多時,易筋錯骨之苦忽又消失,朦朧中,眼前白光閃動,陸漸定神一瞧,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不滿尺的嬰兒,赤裸嬌嫩,粉紅髮亮。舉頭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萬丈,熾烈無比,向黑暗一方拼命侵蝕、擠壓,黑暗一邊卻越發濃重,那黑色盈盈欲動,似要流將出來。黑暗裏,億萬星辰發出刺目奇光,忽聽天崩地塌般一聲巨響,羣星動搖起來,嘯響震耳,漫天星斗如萬箭齊發,化作千萬道星芒,向着陸漸射來。

    星箭穿體,冰痛刺骨,遠非人類所能忍受,然而星羣億萬,數不勝數,墜落紛紛,無窮無盡。陸漸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這極刑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陸漸痛得麻木時,眼前的白光才暗淡下來,倏爾不見,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身邊似有萬鈞重壓,層層裹來。陸漸幾欲窒息,奮力掙扎,然而越是掙扎,壓力越大,就當忍無可忍時,眼前忽有光亮閃過,舉頭望去,那極黑極暗之中,翕約閃爍,若有一點星芒。

    霎時間,陸漸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忍受那無窮重壓,手足並用,向着那點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陰在此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虛深處、宇宙彼端,怎麼也無法觸及。陸漸幾度絕望,求生之念卻又無比強烈,促使他從那重壓中蠕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壓越少一分,陸漸身上的氣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長,陸漸越爬越快,身子越來越輕,四肢越發強健,似乎再非赤裸嬰兒,隨那爬行越長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發強烈。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點星光忽地明亮起來,陸漸驀地發現,那裏並非星光,而是一個小小穴口,自己若在萬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陸漸恨不得歡呼大叫,又爬出時許,頭腦一涼,身子沒入光亮中,不及歡喜,耳邊一聲巨雷轟然炸響,陸漸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漸次明晰起來。

    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的臉龐,妙目微闔,神色木然。尚未明白髮生何事,陸漸忽又聽見一聲巨響,沉悶如雷,彷彿來得極遠,經過重重阻攔,到此地驟然爆發,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響。

    雷聲貫耳,陸漸渾身激靈,慢慢生出知覺,幻境中的痛苦絲毫也無,卻有一種虛脱如死的疲乏。

    忽見那少女秀眉一顫,面容繃緊,流露出極大痛苦。陸漸見狀,腦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記憶點點滴滴浮了上來。

    “寧姑娘。”陸漸叫了一聲,卻覺嗓音細弱低微,幾不可聞。知覺從雙眼、心口向外擴散,陸漸慢慢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圈圈奇妙虹彩,從上而下,暗紫變為金紅,金紅變為粉白,粉白化為靛青、靛青化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瑩透亮,瑰麗無方。

    “天生塔?”陸漸陡然清醒過來,遠處悶雷漸漸遠去,初如爆竹,漸次輕柔,化為剝剝之聲,猶如燈花爆響。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寧不空在天生塔處殊死相搏,也不知那爆炸聲越來越遠,正是渾和尚將寧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着,直到爆炸聲消失,四周重新陷入無邊沉寂,方才猝然醒轉,這時但覺寧凝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伏向自己肩頭,隔着薄薄的衣衫,火熱嬌軀陣陣顫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竟能動彈,便叫一聲“寧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身子柔若無骨,輕如蟬蜕,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痛色越發強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最後記得的卻是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之後便是無窮痛苦,至於別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陸漸定了定神,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就要燃燒出來,將她身子燃盡,當下忍不住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但寧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心之所覺,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黑天幻覺。

    陸漸本就不是穎悟之輩,遭遇這般奇事,更難領悟,一時間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髮生何事,他無法可想,不由尋思:“寧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寧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渾然忘了“黑天劫”之苦,當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來,他身具劫力,後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來,十分容易,使過一遍,陸漸心中靈光一現,豁然明白到無須變相即能運勁的法門,頓時心中狂喜,扶起寧凝,讓她與自己盤膝對坐,雙手握住她纖纖柔荑,但覺入手涼膩柔軟,細如精瓷,不自覺想到姚晴,心神微蕩,忍不住抬眼望去,卻見暮色盡暗,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輝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藍熒熒玄冰也似,冰藍色的光華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豔。

    陸漸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娥眉微蹙,身子輕輕一顫。陸漸知覺,猝然而驚,方覺出眼前佳人並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瘋了麼?這當兒還胡思亂想。”當即摒棄雜念,借力生出“大金剛神力”,源源度入寧凝體內。

    過了半晌工夫,寧凝臉上痛苦漸消,眉宇也舒展開來,驀地張眼,脱口叫道:“你做了什麼?”話音未落,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容扭曲,原來他方才脱劫,便行借力,又將“黑天劫”引發,陷入劫中。

    這神情寧凝再熟悉不過,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虛所傳的借力法門,與陸漸四掌相對,轉化劫力,綿綿注入他體內。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還”效力又生,空虛之感洶湧而至,寧凝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熾烈真氣自掌心湧入,須臾填滿全身,滿足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時,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至,寧凝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注入陸漸體內。

    這麼反反覆覆,陸、寧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無比喜樂,有如冰火驟替,冬去春來,感受之奇妙,除卻兩人,從古以來,並無一人曾經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如水銀也似,從頭頂穴口注入,“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浮動這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以明白到底發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體內劫力自發自動,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經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為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對方體內,劫力化為真氣,真氣化為劫力,經由二人四掌,來來去去,藉藉還還,儼然自成一個循環。

    二人越發吃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為何,四隻手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牢牢膠合,二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盡氣力,也難分開,欲要張口,那痛苦空虛之感頓時湧現,令人説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般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浸染着二人的鬚髮眉眼、肌膚衣袂,彷彿置身夢幻,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四下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跳動的聲音,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似從身子裏抽離,再也無法感知,兩人的身心籠罩在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中,神志漸漸模糊,在黎明來臨之前,倏忽遁入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漸忽覺靈機震動,一股喜悦滿足之意從內心深外湧起,倏爾清醒過來,忍不住張眼望去,忽見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倏爾緋紅,低下頭去。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穴口處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湛藍無翳。陸漸心血一湧,衝口而出:“寧姑娘,出了什麼事?”話一出口,才恍覺自己竟能出聲,所有空虛苦痛,早已消失無蹤,再瞧雙手,不知何時,已和寧凝纖手分開。

    寧凝抬起頭來,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更覺詫異,皺眉道:“寧姑娘,你怎麼啦?不舒服麼?”寧凝沉默一會兒,望望天色,忽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道:“這裏是金剛一門的埋骨之所,渾和尚叫它天生塔。”

    “渾和尚?”寧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個老和尚?他從爹爹手裏將我們救到這裏。爹爹跟蹤趕來,他出洞抵擋,也不知勝負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傷損,又不願父親傷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際,忽見陸漸站起身來,舒展四肢,驀地咦了一聲,臉上流露驚訝之色。寧凝道:“怎麼?”陸漸撓頭道:“奇怪,我身子裏怪怪的,有種説不出的感覺。”寧凝道:“如何奇怪?”陸漸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滿,劫力進入顯脈變成真氣,真氣卻又進入隱脈化為劫力,這麼變來變去,好像永遠也不會完。”

    寧凝默察體內,果如陸漸所説,體內劫力真氣自給自足,隱脈顯脈連成一體,自成循環,而又無借力之後的空虛難受。寧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熱難禁。

    陸漸見她眉眼泛紅,忍不住道:“怎麼啦?”寧凝沉默片時,忽地輕輕嘆道:“我在想,或許‘黑天劫’已被我們破去了。”

    陸漸聽得發怔,忽地施展變相,將“三十二身相”陸續變出,變了一遍,再變一遍,但覺流暢自如,呼吸間劫力化為真氣,彷彿無窮無盡。陸漸將“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極而流,也不覺有“黑天劫”發作之象,反之真氣越發洪勁,在體內鼓盪洶湧,無以宣泄。陸漸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雄勁高昂,在塔內反覆激盪,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滾滾,震得簌簌落下一陣石屑。

    寧凝在旁邊聽着,只覺氣血翻湧,心中難受,不自禁捂住雙耳,但那嘯聲有若實質,透過雙手鑽進耳中。寧凝若非貫通隱、顯二脈,修為大增,必被這嘯聲震昏過去,饒是如此,仍覺心跳加速,血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動起來,不由大叫道:“陸漸別嘯啦,再嘯這洞子便要塌了。”但這喊聲匯入嘯聲中,卻如涓滴大海,轉瞬即無,哪裏能夠聽見。

    陸漸長嘯已久,仍是無法瀉盡體內鼓漲真氣,驀地住口,縱身一跳,竟跳起四丈。陸漸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驚,慌亂中倉促變相,使出剛練成的“扶搖相”,雙臂分開,如大鵬展翅,逍遙一旋,化解下墜之勢,再變“龍王相”,腳如龍尾,掃中左側塔壁,借力上躥數丈,又變“長手足相”,手腳齊施,撐中右側塔壁,又向上躥,中途變“神魚相”,靈嬌翻騰,以“雄豬相”在左側塔壁上一撞,擰身右躥。

    如此凌空變相,捷如飛鳥,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寧凝翹首而望,當真提心吊膽,直看到陸漸縱躍自如,略無滯澀,才略略放下心來。

    天生塔上窄下寬,塔頂處僅能容人,陸漸變化自如,縱到塔頂,雙腳撐住塔壁,伸手探去,卻覺塔頂並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塊磨盤大小的晶石,與塔身渾融如一,堅固異常。無怪雖有天光瀉入,卻沒有塵土雨露沁入塔內。

    陸漸瞧着,循原路落回塔底,抬頭仰望,只覺適才嘯聲之洪,變相之神,恍如一夢,絕非真實。

    怔忡間,忽覺寧凝悄無聲息,轉眼望去,見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師的本相,皺着眉頭,手指在牆壁上勾畫。陸漸奇道:“寧姑娘,你做什麼?”寧凝道:“這幾幅畫像各有一種奇特神韻,我想學着畫出來,卻不能夠,也不知當初畫畫的人用的什麼筆法?”

    陸漸笑道:“聽渾和尚説,這是金剛門六代祖師悟道後留下的本相,至於什麼是本相,我卻不知。”寧凝想了一會兒,摩娑那幅“九如祖師”的本相,微笑道:“所謂本相,或許就是風格之類的東西,你看這一幅小像,張揚凌厲,世間罕有……”

    陸漸隨她指點定睛望去,心頭驀地一動,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佛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師,九如祖師便是自己。

    這奇怪的念頭方才生起,寧凝便覺一股浩蕩無匹之氣從後湧來,她吃了一驚,轉眼望去,只見陸漸眉宇上飛,雙眼如炬,嘴角一絲笑意動人心魄,儼然貌睨古今,笑傲紅塵,呼天喚地,唯我獨尊。

    寧凝沒料陸漸顯出如此風範,哪還似那個靦腆老實的後生,正覺駭然,忽與他目光一觸,只覺那目光如槍似劍,透過自身雙眸,直入內心,寧凝心神陡震,一顆芳心幾乎掙破胸膛。

    這當兒,陸漸目光忽又一變,浩然霸氣消失無影,盡化一團天真,有如無邪赤子,混沌可愛。寧凝循他眼光瞧去,原來陸漸正望着“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隨他目光掃去,每瞧一尊本相,氣質便隨之改易,看罷六尊本相,也就變了六種氣度,狂放天真,沉寂瀟灑,妙態各具,兼而有之。

    陸漸並不知自身變化。看罷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難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側目望去,只見寧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極為迷惑,不由問道:“寧姑娘,你瞧我做什麼?”寧凝臉一紅,不好意思再瞧,轉過臉去,低聲啐到:“誰瞧你了?”

    陸漸臉漲得通紅,掉轉話頭,訕訕笑道:“奇怪,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才我用了那麼多真氣,也沒有一點兒發作的意思。寧姑娘,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寧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忽地搖了搖頭,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陸漸訝道:“你哭什麼?”寧凝淚眼模糊,看他一眼,驀地惱起來,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這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她心中氣苦已極,驀地坐在地上,抱着雙膝號啕大哭。

    陸漸既是不解,又覺委屈,見寧凝哭得傷心,心中固然有無數疑團,卻也不敢再問。只是搓手搓腳,嘿嘿道:“寧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這人一貫傻里傻氣的,也不知道説錯什麼話,惹你生氣,不過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較真。”

    寧凝聽得心軟,不忍見他着急,便抹了淚,好一陣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實我不是生你的氣。”陸漸道:“不生我的氣,幹嗎要哭?”寧凝狠狠白他一眼,大聲道:“我生我自己的氣,還不行麼?”

    陸漸一呆,賠笑道:“爺爺常説‘氣大傷身’,即便生自己的氣,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樣子。”説着擠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種滑稽怪相,嘴裏説到:“這是狗熊,這是猴子,這個啊,就是狐狸了……”

    這些怪相都是當年陸大海做來逗陸漸開心的,只是陸漸性子沉着,不愛此道,今日迫於無奈,第一次用了出來。寧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開心,再見他跳來跳去,賣力已極,欲要笑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驀地起身,冷冷道:“這樣子傻兮兮的,有什麼好笑?”

    不知怎地,陸漸見她難過,心中也不極痛快,悻悻道:“寧姑娘,我做錯什麼拉?你這麼討厭我。”寧凝瞪着他,眼圈兒倏又一紅,恨聲道:“我不但討厭你,還想恨你呢。”

    陸漸皺眉道:“這話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寧凝望着他,心中一陣悽然:“你還不是傻子,竟能明白這個道理,唉,是啊,我雖然極想恨你,可怎麼也恨不起來。”她心中亂如柔絲,百轉千回,忽又雙眼一熱,落下淚來,唯恐被陸漸看到,一轉身,向着出口走去。

    陸漸自告奮勇道:“寧姑娘,我來開路。”説着施展變相,搶到前面,鑽入那條天然甬道。

    行不多時,便至懸崖邊上,陸漸探頭一瞧,不覺大驚,敢情兩面崖壁上到處都是火焚痕跡,那兩條古藤被燒成兩條烏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無繩索下垂,兩人勢必困在此地。

    陸漸略一沉吟,忽道:“寧姑娘……”寧凝驀地冷冷道:“誰是你寧姑娘?”陸漸道:“不,不叫你寧姑娘,又叫你什麼?”寧凝冷哼了一聲,道:“我叫寧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陸漸笑道:“這麼叫,豈不生分?乾脆我也學莫乙他們,叫你凝兒吧。”

    寧凝怒道:“你敢這麼叫我,我,我……”説着伸出手在陸漸肩頭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陸漸便哎呀一聲慘叫,向前一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寧凝駭然無及,自忖出手雖猛,落時卻很輕柔,怎麼真將陸漸推了下去?難不成打通隱脈顯脈之後,舉手投足便有極大力量?她心膽欲裂,撲到崖前,悽聲叫道:“陸漸,陸漸……”叫得兩聲,嗓子便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深谷裏霧氣茫茫,不能物視,寧凝的叫聲化作陣陣迴音,悠悠不覺,寧凝淚眼迷離,痴痴望着谷底,尋思道:“我竟殺了他,竟殺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關他事,何苦要恨他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會推他下去,縱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卻因我而死……”想到這裏,她悔恨莫及,萬念俱灰,站起身來,望着谷底,心想:“也罷,我與他此生終然無望,生不能同衾死後同穴也是一般。”想着縱身一躍,向着崖底落去。

    耳邊風生,霧氣迷眼,就在下沉變快之際,寧凝腰身忽地一緊,被人抱住。她吃了一驚,掉頭望去,只見陸漸一手扣住一塊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腰身,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寧凝吃驚道:“你,你沒死?”陸漸露出尷尬之色,嘟囔道:“我當然沒死,你,你幹嗎也跳下來?”寧凝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裝模作樣掉下懸崖,其實卻憑着變相,抓住崖上凸石,貼崖吊着,專門嚇唬自己。

    寧凝羞怒交迸,雙拳齊出,雨點也似落在陸漸身上,罵道:“臭賊,臭賊。”陸漸任她捶打,苦着臉道:“我本想假裝墜崖,嚇你一嚇,待你着急時再跳上去,哄你高興,萬不料你也跳下來,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寧凝聽到這裏,募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來。陸漸一驚,力貫手臂,喝聲“起”,翻身縱回崖邊,輕靈矯健之處連他自己也覺訝異,彷彿不論何時何事,一動念頭,身子便能做到,説是心想事成也不為過。

    正自驚奇不解,寧凝忽又從後揮拳打來,陸漸大金剛神力已成,寧凝這般捶打,渾似給他撓癢,但無論如何,這少女往日對自己百般憐惜,如今卻似與自己仇深似海,變化之突兀,讓陸漸心中大不舒服,當下虎起臉道:“你幹嗎這樣恨我?”

    寧凝淚如走珠,氣苦道:“你,你幹嗎要活着?要是生來便死,那才好了。”陸漸聽得憋氣,悶聲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幹嗎又要救我?”寧凝道:“那時侯我還不知……”説到這裏,微露悽然之色,搖了搖頭,又流下淚來。

    陸漸焦躁起來,道:“你這人,又不説緣由,總是哭哭啼啼,若有什麼傷心事,我不知道,又怎麼勸你呢?”寧凝冷哼一聲,道:“才不要你勸。”

    陸漸心中有氣,説道:“不勸就不勸,如今之計,卻是怎麼上去。”寧凝道:“我不上去了。”陸漸盯着她,怪道:“你不上去,難道餓死在這裏?”寧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總是難過。與其那樣,還不如死在這裏呢。”

    陸漸見她秀靨慘淡,美眸黯然,説的似非戲言,怔了好一會兒,才撓頭道:“縱然你不上去,我卻非上去不可的。”寧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還有阿晴姑娘,你怎麼捨得?”

    她句句夾槍帶棒,陸漸大感狼狽,説道:“你不還有爹爹嗎?寧不空心腸不好,對你卻還不壞……”忽見寧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陸漸與她四目一交,只覺冷到心裏,大覺沒趣,住了口,望着上方,忽將寧凝背了起來,寧凝吃了一驚:“喂,你做什麼?”

    陸漸道:“帶你上去。”寧凝怒道:“我不上去。”陸漸懶得和她多説,吸一口氣,運勁跌足,一縱十丈,直抵對面山崖,變相出腳,只一撐,有掠了回來,衣袂破空,嗖嗖有聲,身若電走,在虛空中畫出一個“之”字。

    寧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來。”陸漸此時全憑一口真氣,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懸崖,聞聲哪能答話?寧凝無力搬開陸漸手臂,又氣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陸漸痛得將頭一縮,幾乎岔了真氣,所幸至危之中,隱脈劫力又生,於顯脈紊亂之際轉化為真氣,又將真氣逼入正軌。

    陸漸定住真氣,揮袖後拂,一股內勁凝如實質,撞中後方崖壁,去勢轉疾,化解墜勢,但覺寧凝仍然咬着不放,竟似發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塊肉來。

    陸漸既覺吃驚,又覺迷惑,心道:“她一貫温柔解人,怎地這當兒幾句話不投機,就似變了一個人?”當下咬牙忍痛,渾當那塊肉沒長在自己身上,箍緊寧凝身子,運足一口真氣,幾個起落,驀地一個筋斗落在崖頂,又向前衝百步,才將寧凝放開。

    寧凝這才鬆了口氣,望着陸漸肩頭血紅牙印,既是傷心,又覺自責,哭道:“你幹嘛救我上來?何不讓我死了,豈不乾淨?”

    陸漸肩頭疼痛未消,手臂上還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聽得這話,不覺一怔,嘆了口氣,給她揩去淚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難過什麼,那麼多危難都沒有難住我們,天下還有什麼事能困住我們呢?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在,任誰也不能欺負你的。”

    寧凝聽他軟語款款,芳心忽軟,抬起頭來,見他目光温柔,剎那間身子火熱,什麼仇怨悲愁盡皆化為烏有,伸臂摟主陸漸的腰,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肩上,朱唇顫抖,輕吻他的耳垂。

    陸漸如被火灼,驀地跳開,後退數步,雙頰漲紅,吃吃地道:“寧姑娘,你,你做什麼?”

    寧凝望着他,美眸一轉,流下一行淚水,隨即悽然笑笑,站起身,向遠處走去。陸漸隨在身後,半片臉都火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軟馨香的感覺繚繞不去,然他心跳如雷,腦子裏亂糟糟的,半點主意也無。

    寧凝走了十餘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陸漸聽寧凝一提,方才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不知怎地,卻始終腹滿神充,津液泉湧,不覺半分飢渴。他此時心亂如麻,樂得趁機走開,整理思緒,當即説道:“你坐一坐,我找水來。”説着胡亂揀一個方向,奔了過去。

    走了好一陣,遙聽遠處水響,陸漸趕將過去,卻是一道溪流,陸漸俯身溪邊,以水澆面,溪水冰涼沁骨,陸漸神志為之一清,心中那份異樣感覺卻始終徘徊不去。陸漸望着水中倒影,驀地罵道:“你忘了阿晴麼?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與別的女子胡來?便是寧姑娘,也不成的……”嘴裏自言自語,心裏那一絲温馨仍是久久徘徊,他雖與姚晴相處日久,這般感覺卻是從沒有過的。

    他越想越亂,伸手一攪,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細碎波光。陸漸呆了好一會兒,驀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備下盛水器皿,轉頭望去,但見溪邊一塊大石凹如石臼,當即抱起,但覺這石臼看來龐大,抱在懷裏卻和一隻石碗也似,並不如何沉重。卻不知這石臼三百斤重,兩三個漢子方能搬動,他神力一成,才覺如此輕易。當下洗盡臼中泥土,盛滿清水,抱在懷中大步趕回。

    回到寧凝坐處,忽見石上空空,人影全無。陸漸微覺吃驚,只恐走錯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寧凝歇息之處,他心中湧起一陣慌亂,不由叫道:“寧姑娘……”叫了幾聲,林中傳來隱隱回聲,卻沒一人回應。陸漸正要尋找,忽見寧泥凝坐過的石塊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卻是一行字跡:“陸漸,我不想見你,你也不要找我,就當你我從來沒見過……”字旁點點青色痕跡,宛若淚痕。

    陸漸望着那行字跡,驀地雙手一軟,石臼下墜,砸中腳背,但也不覺疼痛。

    站了許久,陸漸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終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黑天劫會被破去,又為何寧凝心性大變,悄然隱去。他想破腦袋,也不能參透此中玄機,不由深恨自己太苯,想起谷縝來:“若是他在,一定能夠猜到其中緣故,唉,也不知到哪兒能夠見到他,若是見了,定要問個明白。”想着漫無目的,走了一程,忽聽兩聲尖嘯,嘯聲未滅,又傳來幾聲嘶啞鳴叫。陸漸聽出鶴唳,循聲走去,遙見一隻巨鶴傍依山石,舉喙向天,嘎嘎哀鳴,空中兩隻蒼鷹乘風盤旋,鋭鳴有聲,儼然是遙相對答。

    那巨鶴體格極大,十分醒目,陸漸一眼就認出是赤嬰子那隻坐騎,但不知為何流落至此,雙翅毛羽散亂,無力垂落,彷彿受了重傷,不能飛翔。

    忽聽鷹啼刺耳,東邊一隻蒼鷹身化長電,利爪攥向巨鶴。巨鶴怪叫一聲,修頸矯若靈蛇,繞過來爪,長長的鶴嘴狠狠啄向蒼鷹右側。它的頸喙均長,扭動靈活,這一啄威力極大,蒼鷹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聲悲鳴,展翅飛遠。

    巨鶴未及收回長喙,忽覺狂風凜凜,從後掩來;另一隻蒼鷹急掠而至,雙爪如鈎,扣住鶴的長頸,利嘴疾舉,狠狠啄向鶴頭。那巨鶴不料兩隻蒼鷹恁地狡猾,竟然聲東擊西,只覺頸脖刺痛難忍,呼吸艱難,不及轉頭,拼命一擺長頸,帶得頸上蒼鷹向身後大石撞去。

    蒼鷹尚未啄中巨鶴,便撞在石上,毛羽亂飛,口中哀鳴不已。另一隻蒼鷹厲嘯一聲,從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鶴頸。鷹類利爪鎖喉斷骨威力極大,尋常獵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鶴也是長空之雄,未受傷時力搏雕隼,所向無敵,不但體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時不甘就戮,一邊舉喙抵擋鷹嘴,一邊擺動長頸,將蒼鷹帶得撞向巨石。雖然毛羽紛飛,但兩隻蒼鷹四隻鋼爪始終不曾鬆脱。巨鶴力盡技窮,忽地伸頸長唳,唳聲中憤怒悲涼,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陸漸聽得心頭憐憫,驀地拈起兩枚碎石,屈指彈出,哧哧兩聲,石子掠過鷹翅,射落幾片飛翎,雙鷹受驚,雙雙掠起,盤旋空中,發出陣陣怒啼。

    陸漸不欲傷生,只想將起驚走,見其盤旋不去,便又拈起兩枚細小卵石,心道:“且射它們的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異感,雙目雖不能見,心中卻清楚知覺,蒼鷹翎毛根根畢現。陸漸暗自訝異,忽地玩性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們左翅第三根羽毛。”當即瞄準那翎毛,彈出石子,嗖嗖兩聲鋭響,兩隻蒼鷹身上各自飄落一根長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兩隻蒼鷹料想知道厲害,雙雙啼了一聲,展翅掉頭,向遠處飛去。陸漸卻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緒久久難平。忽聽數聲啞鳴,轉眼望去,那隻巨鶴鶴首低垂,頸上鮮血涔涔,點點滴滴。陸漸方知這巨鶴縱然兇悍,也奈不住兩鷹齊攻,適才一搏,已受重創。當即搶上前去,欲要察其傷勢,不料雙手未至,那巨鶴驀地抬頭,狠狠啄來。

    陸漸伸出二指,將那長喙拈住,巨鶴縱然使盡氣力,也難擺脱,一雙烏黑眼珠溜溜亂轉,甚是惶急。陸漸劫力所至,便知巨鶴左翅骨折,瘀腫化膿,料是那日中了蘇聞香的奇香,從天墜落所致,頸部亦為鷹爪所傷,不止外傷厲害,更有一處脛骨行將脱臼,陸漸只消再慢片刻,巨鶴長頸必被鷹爪折斷。

    既知傷勢,陸漸説道:“大傢伙,別亂動。”將一股真氣注入鶴體,那巨鶴筋骨痠軟,癱在地上,發出咕咕哀叫。陸漸先將頸骨扶正,又將左翅斷骨接好,抬起一枚尖石,劃破肌膚,擠出膿血。然後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浩浩蕩蕩,在巨鶴體內遊走數匝,“大金剛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門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鶴血止腫消,痛楚也無。全身精力決蕩,忍不住曲頸向天,發出數聲清唳,雙翅亂撲,欲要飛起。

    陸漸見它如此情急,不覺笑道:“大傢伙,還沒完呢。”那巨鶴頗是通靈,明白了陸漸的善意,乖戾之心盡去,垂頸低首,露出馴服神態。陸漸道:“你等一等,我去去便來。”那鶴低鳴數聲,宛然如答,陸漸不覺莞爾。他自幼貧賤,傷病後無錢看病,多是陸大海自尋草藥煎熬敷治,幾次之後,陸漸也頗認得幾味止血消腫的草藥,當下覷着草木濃茂處走去,攀崖附巖,採得幾株草藥,用石塊搗爛了,縛在巨鶴傷處,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傢伙,這下好了。”説罷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嘎嘎有聲,轉頭望去,但見那巨鶴一跛一跛,跟了上來。

    陸漸搖頭道:“大傢伙,我還有事,你跟着我作甚?”那鶴仰頸長鳴,眼神温柔,一副留戀神氣。陸漸見了尋思:“是了,它傷勢未愈,若是遇上別的猛禽,仍難自保,救人須救徹,救鳥也是一樣。”當即拍拍巨鶴背脊,笑道:“大傢伙,你跟着我吧,待傷好了,你飛到天盡頭也不妨。”那巨鶴烏珠一轉,斜睨陸漸一眼,忽地舉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叫。

    陸漸哈哈大笑,讚道:“好驕傲的大傢伙。”那鶴叫罷,忽地梳翎揮羽,挺胸曲頸,翩躚舞蹈起來。陸漸不知靈鶴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為驅使的意思,一時瞧得有趣,也應着鶴舞,擊節微笑。那鶴舞罷,傍着陸漸,挨挨擦擦,甚是親暱,陸漸撫着它皎潔翎羽,定眼看去,只見那鶴眼角胸部均有傷痕,不似猛禽抓傷,卻似箭傷,一雙長腳也多有傷痕,結痂脱落已久,但細細看來,仍能看出刀劍痕跡。

    陸漸默然半響,暗道慚愧:“無怪這鶴見我又啄又抓,原來它屢為人類侵害,懷有極大戒心。唉,説起來,這世間禽獸殺生為惡,但求一飽,而人類為求自身享樂,殺戮無辜,才是真正的可惡。”想着意興闌珊,嘆了口氣,走在前面。那鶴不能飛翔,只邁開細瘦長腳,緊隨一旁,它一丈來高,昂首挺胸,神威凜凜相形之下,陸漸顯得瘦弱矮小,再平凡不過。

    行了裏許,巨鶴忽地發出一聲尖唳,唳聲大有憤怒之意。陸漸隱約聽出,説道:“大傢伙,你叫什麼?”説着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鶴忽地探啄,將他衣袖叼住,陸漸一怔,未及明白髮生何事,便聽遠處隱隱傳來人語,隨即從遠處山腳轉出三人來,兩高一矮,形狀滑稽。

    陸漸認得來的正是赤嬰子、螃蟹怪和鼠大聖。三人也看到陸漸,均是一愣,赤嬰子臉上皺紋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鶴兒果然在這兒,鼠大聖你沒有騙我。”

    原來赤嬰子被莫乙擒住,關在嘉平館內,鼠大聖驅使羣鼠,鑽入館中將之找到,又趁沈舟虛一行不在,與螃蟹怪殺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嬰子。赤嬰子一旦出困,便尋巨鶴坐騎。當日巨鶴受傷,為沙天恆丟棄在此間密林,生死不知,赤嬰子執意來尋,眼見巨鶴無恙,大為歡喜。

    巨鶴為赤嬰子劫術所制,受其驅使,骨子裏卻恨他入骨。此時一見,分外眼紅,一撲翅膀,便要撲上。赤嬰子目射奇光,巨鶴與之眼神相交,曲頸垂首,發出聲聲哀鳴。陸漸見狀踏上一步,擋在巨鶴身前,將袖一拂,目光如電,向赤嬰子射去。

    赤嬰子不防他插手,惱怒起來,默默將劫術催到極致,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陸漸。卻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陸漸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時間赤嬰子胸口忽似捱了一拳,熱血直衝頭頂,不由得倒退數步,面紅耳赤,定睛望去,陸漸神完氣足,雙目清澈,哪有半分失憶之相?赤嬰子心中不服,再使“絕智之術”,但與陸漸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重拳,難過已極。頃刻間,他施術三次,便如挨三拳,驀地倒退兩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陸漸本無傷敵之念,只想捨身護那巨鶴,萬不料赤嬰子瞪了自己幾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覺大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緣巧合,貫通隱、顯二脈,無異於身具黑天、金剛兩大神通,修為之奇,為開天闢地以來之所無,心智變得尤為通明堅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別説“絕智之術”,世間任何迷魂幻術用在陸漸身上,均是以卵擊石,不但無法傷他,反而極易遭受反擊,身受重傷。

    赤嬰子作法自斃,腦子裏巨響如雷,空空如也,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由得又吐了一口鮮血,雙目上翻,昏了過去。螃蟹怪見狀哇哇大叫,揮舞巨臂,劈向陸漸。陸漸吃過他的苦頭,見他來勢猛惡,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勁一撥。螃蟹怪頓時發出一聲驚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着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驀地怪叫一聲,使出吃奶力氣,伸臂掃向山崖,只聽咔嚓一聲,巨臂齊肘而斷,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這一記“千鈞螯”消去大部分的衝力,不至頭破血流,饒是如此,螃蟹怪仍覺五臟六腑絞在一起,隱隱作痛,兩眼瞪着陸漸,流露恐懼之色。

    陸漸不料這一撥威力至斯,心中震驚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着鼠大聖正要説話。鼠大聖見他目光射來,頓時面如土色,雙腿發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一般。

    陸漸皺眉道:“你別怕,我不傷你,只問你一件事。”鼠大聖顫聲道:“大人請講,小人知無不言。”陸漸道:“東島西城約好在天柱峯相會,卻是什麼時候?”鼠大聖忙答道:“就是今日,我親眼瞧着沈舟虛出了嘉平館,向天柱峯去了。”

    陸漸吃了一驚,繼而又覺迷惑:“難道我與寧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兩日?怎的感覺只有幾個時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們來時,瞧見‘玄瞳’寧姑娘麼?”

    “你説的是那個‘色空玄瞳’?”鼠大聖撓頭到,“我們一路上卻沒見過的。”

    陸漸大感失望,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將一股真氣打入赤嬰子體內,真氣雄渾無匹,只一轉,赤嬰子便即醒來,望見陸漸,露出害怕神氣。陸漸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為螃蟹怪接上斷臂,方道:“你們三人從今往後,好自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饒你們這次,將來再若助沙天洹為惡,被我遇上,絕無這麼好過。”

    三人均是點頭,陸漸瞧三人一眼,心中暗歎,攜着巨鶴向天柱峯走去。

    陸漸心念戰約,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鶴隨他奔得快了,傷口滲出絲絲鮮血。陸漸怕它傷疲難支,便放慢步子,不時將真氣度入它的體內,巨鶴天賦異秉,再得金剛神力,頓時疲態盡去,精神抖擻,放開步子,不離陸漸左右。

    奔了數十里,一人一鶴只停下來喝了幾口泉水,吃了幾枚野果。陸漸不知怎的,越近那座插天高峯,越覺心神不安,足下轉疾,不多時,天柱峯赫然在望。陸漸舉目眺望,峯下百十人東一簇,西一簇,抱團站立。陸漸目光鋭利,看到谷縝、姚晴均在其間,正覺喜悦,忽見葉梵雙掌一揮,向渾和尚和三祖寺四僧拍去。

    陸漸心頭一震,步子陡疾,驀地高高縱起,霎時間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揮拳送出。

    這一下,雙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發出“砰”地一聲怪響,餘波後震,傳至陸漸身上,陸漸只一晃,拿樁站住,葉梵卻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抹驚色。

    陸漸接下來掌,回頭望去,渾和尚面色慘白,口角鮮血長流,不覺搶前兩步,左膝屈曲,沉聲道:“大師,你還好嗎?”

    渾和尚面孔上閃過一絲笑意,指一指陸漸,並指寫道:“很好,很好,金剛一脈,終有傳人。”

    陸漸一怔,望着渾和尚,只見他佈滿皺紋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間顏色。這神色他亦曾在魚和尚臉上瞧見,陸漸心頭一跳,猛地悟及,這顏色正是金剛一門圓寂坐化的徵兆。霎時間,一股悲涼湧遍身心,陸漸眼中湧出淚來,顫了數顫,低頭寫道:“大師傳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誌不忘。”

    渾和尚笑笑,又寫道:“你是出家,還是在家?”

    陸漸露出迷惑之色,寫道:“何為出家,何為在家?”渾和尚寫道:“出家便是出家為僧;在家卻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門居士。”

    陸漸想了想,望向姚晴,嘆了口氣,寫道:“弟子塵緣未盡,還是在家的好。”渾和尚淡淡一笑,寫道:“很好,很好。”他與寧不空苦鬥一晝夜,已有內傷在身,適才又連接葉梵掌力,至此油盡燈枯,勉強撐到陸漸來此,見他神通大成,心中再無掛礙,寫完寥寥四字,便一手豎胸,一手平放膝上,雙目下垂,溘然坐化。

    陸漸不想再見此僧,便成永訣,望着渾和尚遺容,心神一陣恍惚,忽聽得四面佛號震耳,掉頭望去,只見三祖寺僧眾紛紛向渾和尚合十作禮,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覺驀地上前一步,施禮道:“陸道友,貧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請。”

    陸漸見他眉目端正,氣韻沖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一時不知虛實,眉頭微皺。性覺瞧出他的疑慮,苦笑道:“陸道友,性覺得這位大師點化,己皈正覺,日後潛修佛法,再無別唸。”

    陸漸胸中光風霽月,最不愛記人仇恨,見他説得誠懇,便點點頭,説道:“你有什麼請求?”性覺道:“這位大師於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報,還請陸道友將大師法體送與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陸漸心道:“三祖寺禪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沒渾和尚大師。”當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過。”性覺唱一個喏,抱起渾和尚法體,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聽葉梵喝道:“還有三掌未接,便想走麼?”

    “什麼三掌?”陸漸注視眾僧,微露疑惑。性智當即上前,在他耳邊小聲説明經過,陸漸得知渾和尚坐化,起因全在葉梵,心中一怒,轉過身來,高聲道:“三掌麼,我來接便是。”

    陸漸衣衫襤褸,來得又快,接過一拳,便與渾和尚説話,是故葉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時一旦看清,不覺一怔,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説罷又是大笑。

    陸漸當日武功廢時,飽受葉梵毆辱,聽得這話,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葉梵得理不饒人,逼得他口鼻皆閉。葉梵面色微變,雙拳迎出,拳勁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並非直進,而是屈曲流轉,交相摩擦,發出哧哧鋭嘯。葉梵胸口猛地一熱,不由自主,晃身後退兩步。

    “不要走。”陸漸喝道,“還有兩掌呢。”第二拳如蛟龍出穴,直奔葉梵面門。但葉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厲害之處,退卻時運轉六大奇勁,大袖揮灑,接連佈下六重氣牆,陸漸若要強行攻破氣牆,難免鋒鋭大挫,到時葉梵再施反擊,無有不勝。

    誰知陸漸“補天劫手”在身,拳頭一觸氣牆,便知虛實,拳勁至半,倏地轉折,避其堅實,衝其虛弱,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曲曲折折穿透氣牆,抑且拳勁轉折一次,便加重一次,前勁未消,後勁又至,待到衝透六重奇勁,拳勁亦已疊至七重,凝如金剛巨杵,頂向葉梵胸口。

    葉梵不防對手厲害如此,知覺時拳已近身,當即後退一步,雙拳合起,奮力擋出。奪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陸漸但覺葉梵掌心生出極大粘勁,將拳頭牢牢纏住,隨即內勁重重,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綿綿消磨自身拳勁。陸漸勁力變化不及,大喝一聲,隱脈中劫力一轉,真氣又生,直向前逼。

    葉梵以“陷空力”吸住陸漸拳頭,再將“生滅道”運轉開來,這門奇勁一旦施展,便如一個無形磨盤,能將天下任何奇功巨勁消磨殆盡,對手勁力一弱,他的“滔天炁”立時反擊。只憑這幾般變化,無數高手飲恨“鯨息”神通之下。但葉梵算計千萬,也算不到陸漸分明來勢已竭,忽又無中生有,神力陡增。葉梵只覺巨力如潮,胸口窒悶,噔噔噔連退數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許腳印。

    接了兩拳,葉梵便退了兩次,大出眾人意料,人羣中響起一陣驚呼。呼聲入耳,葉梵漸怒交迸,但他身經百戰,長於應變,縱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亂,一邊後退,一邊運轉“陰陽流”,將陸漸的神力卸至腳下,又以“生滅道”不斷消磨陸漸拳勁。如此一來,幾立於不敗之地,只消陸漸神力一弱,即可反擊。殊不料陸漸顯、隱二脈貫通,氣機特異,卓絕千古,顯脈真氣一竭,隱脈劫力即刻轉化,而依“有無四律”第三律,劫力運轉“無休無止”。天生塔之後,第一二律雖破,第三律猶存,是故陸漸真氣、劫力自成循環,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隨機生髮,儼然永無休止。

    葉梵連退了二十來步,對方神力不弱反強,不減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氣將盡,渾身血沸,幾要破腦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氣一竭,對手神力衝來,不死即傷。當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渦旋勁”,雙掌圓轉,身子周旋,將陸漸拳勁輕輕撥開。

    他這一招使得揮灑自如,在場行家見狀,無不暗暗喝了一聲彩。

    “第三掌。”陸漸不待葉梵跳開,又喝一聲,一拳橫掃。葉梵吃了苦頭,哪敢再接,避開來拳,兩記“裂海斬”,劈向陸漸後背。陸漸舉手投足,已不拘於“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從心所欲,掌風來襲,身法自然生變,低頭躬身,有如無形之物,從葉梵掌下漏了過去。

    葉梵一驚,他本以為這少年不過內力驚人,萬不料身手亦是如此靈動駭異間,陸漸一拳送來,厲聲道:“你打我三拳,我還你三拳。”葉梵避過來拳,冷哼一聲,雙掌一摩,潛運“渦旋勁”,勾住陸漸掌緣,喝一聲:“轉。”

    這一下本想帶動陸漸身形,引出破綻。卻不料陸漸神通大成,如如不動,略覺下盤虛浮,劫力即刻化為真氣,傳到雙足,牢牢釘住。葉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聽陸漸喝道:“你也轉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剛神力”使出“天劫馭兵法”,葉梵身不由主,頓時滴溜溜轉了半匝,方要沉馬穩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來,葉梵避無可避,揮掌迎出。

    砰的一聲,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葉梵喉頭髮甜,向後疾掠,欲要化解陸漸的拳勁,不料陸漸只一晃,如風趕來,較他退勢更疾。葉梵不及落地,便覺巨力奔騰,耳邊悶雷也似一聲喝:“第三拳。”葉梵倉猝間雙掌上格,陸漸劫術在身,拳勢奇快奇刁,倏地繞過葉梵雙掌,正中左頰。

    葉梵眼前金星亂進,身子平平飛出。陸漸叫道:“這一拳,是為大師打的。”聲到人到,閃過葉梵連環兩腿,一拳如電,擊在他胸腹之間,喝道,“這一拳是為阿晴打的。”

    這一拳力量之大,葉梵被拋起丈許,五臟六腑翻轉也似,未及變勢下沉,耳聽陸漸喝道:“下一拳,為寧姑娘打的。”葉梵大怒,掌腳齊飛,疾如電發。陸漸隨圓就方,閃轉自如,有如一陣疾風,打不到,摸不着,倏爾拳如毒蜂吐刺,撥開掌腳幻影,擊在葉梵右頰。剎那間,葉梵兩眼一黑,口鼻間竟是腥鹹之氣,未及覺出疼痛,後背一沉,又吃一腳。

    葉梵心中驚怒:“臭小子,説好了用拳,竟敢用腳……”心念未絕,已如斷線風箏,連翻帶滾,遠遠拋出。但他終究是一代高手,雖然連遭重創,章法卻不稍亂,一個筋斗落地,倒退兩步,吐出一攤鮮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幾顆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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