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老爺子很快發現寧勿缺天資不俗,有必要將三兒子身上的失落從這個孫子身上找回來,但沒想到寧勿缺比他父親還要厭惡商賈,比他父親還貪戀書卷!自從寧勿缺識字以後,他們父子倆幾乎整日泡在書齋之中。説是書齋,其實説是書庫更合適些,因為這裏邊的書實在太多了!而且不少書是極為可貴的珍本。
寧勿缺之父寧有語平日常去各處尋找孤冊珍本,只要找到,哪怕再高的價格,他也要買下來,然後如獲至寶,讀得如痴如醉!
寧有語對任何一種學派的東西都感興趣,或許也可以説只要是以文字記載着的東西,他都感興趣。
而這一點,在寧勿缺的身上體現得變本加厲!
一大一小兩個人,既不能給家族帶來任何東西,反而因為要買書而花去不少銀兩,所以寧家的人都對父子兩人很厭煩,一般情況下都是漠視他們的存在。
這幾天,寧有語發現寧勿缺有些心神不定,看書也不如以前那樣投入了。
寧有語沒有説什麼,他已養成了這種習慣,或者説性格,對一切事物都不會去刻意強求,寧勿缺是在等待“無雙書生”的到來,他已看出“無雙書生”的確身手不凡,無論是他的武功還是對醫藥方面的造詣,自己能贏了他,可以説是贏得頗為僥倖。
而現在這殘棋之約,自己是否還能再贏他一次呢?
寧勿缺自己已對這一局古人留下的“國破山河在”反覆揣摩了數十個日夜,卻仍是破解不了,所以他還是比較有信心能勝的.
這一點放下心了,卻又開始擔心“無雙書生”會不會依約而來?寧勿缺已向莊子上惟一的一位姓曹武師打聽過“無雙書生”這個人。當他説出這個名字時,曹武師一臉“高山仰止”
的神情,道:“説他沒意思,沒意思。”
寧勿缺奇怪地道:“為什麼?”
曹武師白了他一眼,道:“這還不明白嗎?像他老人家那樣的人物,我們是別指望能見到他了,即使見到了,他老人家也不會把我們這樣的人擱在心上,聽以他老人家便像雲中霧中的神仙一般,説他有什麼意思?”
寧勿缺道:“他真的有那麼大的本事麼?”
曹武師瞪大了他的一雙牛眼:“嗬!那還用説,你説我打架厲不厲害?”
寧勿缺想了想,道:“厲害,你經常以一比四,當然厲害!”
曹武師搖頭嘆道:“這隻能是與不會武功的人比,若遇上高手,十個我加在一起,也不夠他打,但一個高手加在一起,也不夠頂尖高手一個打!”
寧勿缺道:“無雙書生便是頂尖高手對嗎?”
曹武師道:“不是,江湖中的尋常頂尖高手在他老人家面前都只有望風而逃的份!他老人家只要伸出—只小手指,便可以點倒一頭大牛牯!”
寧勿缺嘆道:“真是不可思議!難怪那天我見他本來是好好地站在我身後的,怎麼一轉眼就到了我的前面,若不是我膽子大,還真的會被他嚇一大跳!”
曹武師聽罷大笑不已,笑罷方道:“你這個小書呆子真有意思,大概書看多了看糊塗了,人家神仙一般的人物怎麼會閒着沒事圍着你這小子轉呢?”
寧勿缺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不信也罷。他還輸給我了呢!”見曹武師又瞪大了一雙牛眼,他便補充了一句:“當然,你是不會信的。”
曹武師粗聲大氣地道:“我當然不會信!他老人家會輸給你?真是大白日做夢!你知道他為何號稱‘無雙’,因為天下間任何事也無人能與他爭鋒!”
寧勿缺也不與他分辯了。
知道“無雙書生”真的是武功蓋世之後,寧勿缺反倒不擔心他不來赴約了。他想以“無雙書生”的武功,那天賭輸之後,完全可以一走了之,自己無論如何也是留他不住的.當然看他的神情,失去了一隻千年血蟬幾乎痛不欲生,顯然是極為珍視這隻千年血蟬的,但為了守信,他還是忍痛割愛了。由此可見“無雙書生”頗守信用,何況既然是這樣不凡的人物,自然也是心高氣傲,輸了一次之後,哪有不急着要挽回一局之理?
如此思慮一番之後,寧勿缺便放下心來,安心地等着“無雙書生”的到來。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一向隨便慣了的寧勿缺在這一天卻起了個太早,而且一反常態主動要伺候他的劉媽替他找來一套乾淨整潔的衣衫換上。
用過早餐、他便在書齋裏坐了下來,隨手抽出一卷雜記,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
他在等着“無雙書生”的到來、如果説當時與“無雙書生”約下今日之戰是隨便説説,那麼現在他對這一局棋卻已是極為重視了。因為他終是年少氣盛,知道“無雙書生”在武林人物心目中是那般卓越時,寧勿缺心中的好勝心大熾。
他要勝了這樣一位在江湖人眼中視如神仙般的人物!但“無雙書生”卻遲遲不來。
寧勿缺越等越心焦,他開始想“無雙書生’會不會找不到龍堆莊這個地方?或者乾脆真的失約了呢?
寧勿缺左思右想,一卷書被他翻得“嘩嘩’亂響、他的父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寧勿缺突然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如此心煩意亂,棋路勢必跟着大亂,雖然自己是可以倚仗古人之佈局路數而行,但總不能照本宣科.何況如果“無雙書生”的棋路出現了古棋譜中所沒有的變化,那時便要靠自己去思索應付了。
如果自己心緒不寧,又如何能從容應付?
當下,他便取出一本《九歌》,翻至“湘夫人”這一章節,低聲吟誦:“帝子降兮北諸,同眇眇兮愁予,溺溺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他的心情在這種清閒優美的格調中慢慢地安靜下來,再也不會因“無雙書生”遲遲不來而煩亂。
心亂時念屈大夫的《湘夫人》,是寧勿缺的習慣,就像僧人心亂時會念一段經文一樣。
當他念至“百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荒……”時,已是渾然忘我了。
一遍又一遍.
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甚至連年飯他也忘了去吃.而飯桌上少了他這個沉默寡言的人,誰也不會介意的,他的父親則是不想打擾他。
當夕陽從雕花木窗中擠進來時,他父親的小書童一溜煙小跑進了書齋,對寧勿缺道:
“公子,外面有一位老者找你.”
寧勿缺沒有立即回答,直至唸完這一遍,才道:“帶我去吧。”
“無雙書生”沒有進入寧家院內,而是站在院外等着寧勿缺。
寧勿缺老遠便一揖至地:“見過前輩。”神態極為恭敬。
“無雙書生”看上去比半個月前似乎蒼老了不少,他見寧勿缺出來了,便道:“小娃娃,你有沒有擔心老夫突然失約不來了?”
寧勿缺很坦誠地道:“想過,但最終我還是斷定前輩一定會來。”言罷,他略一側身,道:“前輩裏邊請!”
“無雙書生”搖頭道:“不必了。老夫好像已經快二十年沒有正兒八經地在哪個莊院人家裏呆過,見了那麼多人還有沒完沒了的客套話,太煩!何況…不知為何,”説到這兒,他又打住了,清咳一聲,方道:“我來此處時,曾在村莊路口見到一涼亭,在那兒擺上一局,倒是頗為合適,小兄弟你意下如何?”
寧勿缺道:“也好,在這個地方我比前輩熟悉,如果佈局於此,恐怕會佔了地利。”
“無雙書生”大笑道:“沒想到我還沒有説出來,卻給你給講中了。”他滿意地道:
“能看清天時、地利、心情等諸般因素對一局棋的影響,也算不易了。很好,很好.”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個與眾不同的少年。
寧勿缺道:“天色不早了,待我回去拿點燭火備用。”
“無雙書生”道:“不用了,我已經準備好了。”
寧勿缺道:“既然如此,前輩先請!”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村口的涼亭處。
涼亭裏有一張大石桌,四張石凳。當他們兩人來到的時候,石凳上已有二個粗漢坐着,正説着一些難以入耳的粗渾笑話。
寧勿缺看了看“無雙書生”,“無雙書生”走上前去,對二位壯漢道:“兩位,我與這小兄弟有一局殘棋之約,想在這兒擺棋一戰,請二位移駕一下身子,如何?”
其中一個壯漢頭也不抬地道:“這兒不是還有兩個空位嗎?”
“無雙書生”道:“閣下如上茅廁之時,有人在邊上站着是否會有不暢之感?”
寧勿缺想不到“無雙書生”會如此説。不由“撲哧撲哧”的笑出聲來。
那壯漢霍然起身,一看是個不相識的者頭子,便粗聲大氣地道:“老傢伙,你這麼大一把年紀了,説話怎麼如此不堪入耳?”
“無雙書生”竟然不生氣,而是笑道:“二位是拿定主意不走了?”
壯漢沉聲道:“不錯,大爺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走!”
寧勿缺剛要説話,卻被“無雙書生”阻止住了,他在懷中摸索了一陣,竟拿出一錠銀子,陪笑道:“心情不好,便去消遣消遣吧。”
壯漢一愣,看了看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道:“這老頭還算識趣,你就拿着吧。”
那壯漢便接過了那錠銀子,站起身來,但他的同伴卻未起身,而是梗着脖子道:“你這老頭子出手倒還挺大方的,就索性連我這一份也買去吧。”
“無雙書生”詭秘一笑,道:“你真的想要?”
那人喝道:“休得哆嗦!”
“無雙書生”又轉身對已拿了銀子的那人道:“你不覺得這銀子拿在手中燙手嗎?”
那人一橫眉:“老傢伙……”話音未落,突然慘叫一聲,那錠銀子己被他揚出老遠。再看他的手,已變得紅腫一片。
那人如殺豬般慘叫起來,掙扎着想要向“無雙書生”撲過來,但“無雙書生”卻冷冷地道:“你竟然還敢亂動?趕緊回去挖些地龍用火煎成湯喝了,否則必將全身潰爛而死!”
那人便定在那兒了。然後,突然轉身,飛一般地向家中跑去。
剩下的那人臉色蒼白,早已站了起來,嘴裏不住地迭聲道:“妖術,妖術……”邊説邊退,待退出三四丈遠,才一轉身連滾帶爬地跑了。
“無雙書生”微微一笑,這才掏出那副以烏石象牙鑲成的金棋,開始擺上那副殘局。
寧勿缺忍不住道:“前輩,他……”
“無雙書生”打斷他的話道:“你放心,其實不用任何藥,他的手也會在兩個時辰之後完好如初的。”
寧勿缺驚訝地道:“那……”
“無雙書生”笑道:“讓他嘗一嘗地龍的味道也未必是件壞事,其實地龍雖然樣子醜陋,但卻是一味好藥,吃了還可以滋陰補陽呢。”
寧勿缺這才明白過來,不覺好笑。
棋局剛剛布好,便已聽得遠處一片沸騰,叫叫嚷嚷地有一大幫人向這邊跑來。
“無雙書生”皺了皺眉,道:“沒想到這樣兩個不成器的小子居然也能邀上這麼多人。”
寧勿缺道:“吃了虧的那人叫李勇,他有個兄弟在官府中謀差,據説是縣丞。”
“無雙書生”冷笑道:“原來如此!”
很快那一幫人便已衝到這邊來了,有十人之多,與李勇一起落荒而逃的那人跑在最前面,距涼亭尚有三丈之時,他便停了下來,指着“無雙書生”大叫道:“就是這個老傢伙,他會妖術,竟用妖術傷了李大哥!”
便有兩個人衝向“無雙書生”,厲喝道:“老傢伙,是你傷了我們李大哥嗎?”
“無雙書生”緩緩地點了點頭。
其中一人叫道:“看在你年紀一大把的份上,我們給你留些面子,只要向我們李大哥磕頭認個錯,再賠上三百兩銀子,我們便放過你!”
從涼亭逃回去的那人忙低聲道:“他的銀子不能要,有邪氣……”
“何仲莫怕,有我李半仙在,哪有他妖人作威的份?”
説話的是一個尖聲細氣的瘦漢子,寧勿缺當然認得這個龍堆莊的李半仙,平日他常常為莊上畫畫符,趕趕鬼。
“無雙書生”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
三個腰扎紅布條的小夥子沉不住氣了,叫道:“這老傢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得好好敲敲他的老骨頭!”
人羣中又有一個人叫道:“寧公子,你怎麼也與他攪在一起?快快出來!”
顯然,寧家在龍堆莊頗有威望,他們也不想得罪寧家之人.寧勿缺道:“這位前輩並未用什麼妖術,何況,李大叔本也有不對之處……”
外面便有人大叫道:“寧公子,你竟胳膊肘朝外拐,替這老妖人説話?”
寧勿缺聽他們不分清紅皂白,索性便不説話了。
何仲道:“我們把這妖人抓了送去衙門!李勇有兄弟在縣衙門裏,進了衙門,還怕不能治這老頭子的罪!”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人哇哇叫着,向涼亭裏撲來,他們兩人心裏是如此想的:“如果我抓住了這老傢伙,李勇的兄弟還不對我大加讚賞?那時説不定還能謀個差使噹噹!”
想到美處,他們便忘了這老人會”妖術”了。
眼看他們二人就要挨近涼亭時,突然大叫一聲,憑空飛跌出去!
十幾個人便如潮水一般,“譁”地退出老遠,人人面色大變。跌落於地的兩人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更是面如土色。
大夥兒驚問他們是如何會突然摔出來的,可他們卻説不清道不明,説是在稀裏糊塗中只覺一股大力突然湧來,然後他們二人便飛了出去。
這麼一説,眾人更是心神不定。
李半仙有心要在這個時候顯點本事,可他兩條腳卻又軟得如同一對麻花,渾身虛汗直冒,哪能再有動作?
“無雙書生”突然走出涼亭來。
眾人又“轟”地退出一大截,只是口中不住地罵“無雙書生”。
“無雙書生”也不説話,卻在地上拾起一截枯枝,弓下身來,以涼亭為中心,劃出一個大圈來。
圈子約摸有四丈寬,劃完之後,“無雙書生”對眾人冷冷地道:“以此為界,若誰敢踏進一步,便休怪老夫不客氣!”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進了涼亭,對寧勿缺道:“我們開始吧!”
外面眾人竟然真的不敢再踏進圓圈一步了!
寧勿缺已完全相信龍堆莊惟一一位武師所説的話了,“無雙書生”的武功的確已是超凡入聖!
寧勿缺道:“前輩既要下棋,又要應付他們,恐怕會分心吧?”
“無雙書生”淡淡一笑,道:“他們都是一些小角色,對於老夫來説,與一棵樹一根草差不多,是不會有任何威脅的。何況,即使有影響,對你也是一樣的,你身為龍堆莊的人,現在卻與一個被龍堆莊人視為妖人的老頭子對弈,恐怕心中也是有顧慮了,如此一來,我們之間便扯平了.”
寧勿缺道:“我知道你用的不是什麼妖術,所以對他們的話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心中無愧,何懼人言?”
“無雙書生”有些吃驚地望着寧勿缺,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也有了這樣的見解,很好,很好…”
不知怎麼的,他今天竟變得如同好好和尚一般,動不動便要説“很好,很好”。
兩人便真正地沉浸於這一局棋中了。
仍是“無雙書生”執紅子先行,不過這一次,他已不再是先使順水炮了,而是先將自己九宮中的老帥平移了一格。
寧勿缺微微一笑,竟然還是如上次一樣躍馬河口。
這已是一匹殘馬了,在它的身側是一邊空闊之地,無遮無攔。也許,它是從刀光劍影中衝出來的,它已看到了無數的士卒在它身側倒下。
馬靜靜地站在那兒,雖然靜,但它的肌肉卻是繃得緊緊的,有一股生命力在它的體內湧動着,只要號角一響,它隨時都可以從這一片空闊之地衝將出來,馳騁沙場.好一匹烈馬!
“無雙書生”緊了緊手臉,又用一隻中指沿着自己的鼻樑溝很慢很慢地搔着。
終於,他的眉頭一跳,飛快地伸出右手,抓住了自己已突進對方陣地的“卒”,但抓住之後,竟一時放不下了。
他的手便那麼停在空中,如同一具雕塑,良久良久,那隻“卒”最終被他小心翼翼地安放了下來。
“卒”居然是在對方馬蹄可及之處,只要寧勿缺的馬蹄一揚,“無雙書生”的卒就會悲壯死去。
寧勿缺幾乎在他落子的同時,便已緊跟着下了一步,不過並末動馬,而定把自己惟一的一顆“士”斜移了一步。
“無雙書生”似乎早己料到了這一點,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車“轟轟”開出,一進千里。
場面上的殺氣大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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