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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同行

    葉梵看到陸漸,目光閃動,大馬金刀一坐,叫一壺茶,慢飲細品,兩眼則始終一瞬不瞬,盯着陸漸。寧凝看在眼裏,又見陸漸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會鈔,攙陸漸出了茶社。馬車啓動,寧凝才問道:“陸漸,你認得方才那人?”陸漸道:“我認得,他叫葉梵。”眾人齊齊變色,莫乙失聲道:“不漏海眼?”

    話音方落,車身嘎的一聲,厄爾停住。只聽馬車伕“駕駕”連聲,連抽拉車馬匹,兩匹馬奮力向前,幾乎四蹄騰空,馬車卻是動也不動。

    車上人無不臉色發白,只聽有人笑道:“都下來吧。”四人對望數眼,下了馬車,只見葉梵立在車旁,笑吟吟手拽車輪,任那兩匹馬如何奔跑,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他先聲奪人,露了這一手神功,眾人無不惴惴。陸漸咬了咬牙,揚聲道:“葉先生,得罪你的是我,與他人無干。”

    葉梵哼了一聲,緩緩道:“谷縝呢?”陸漸聽得這話,越發篤定谷縝脱身,心中大定,搖頭道:“我沒見他。”葉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個地母傳人呢?”陸漸道:“我與她失散了。”

    葉梵兩眼陡張,眉間湧起濃濃戾氣,驀地長笑一聲,叫道:“好!”手掌微沉,嘩啦一聲,那馬車如草紙糊就,應聲化為一堆木屑,勁力卻不停止,沿着繮繩傳至馬身,那兩匹馬發聲悲鳴,搖搖晃晃衝出數丈,驀地雙雙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來。

    眾人臉色慘變,那車伕更是又驚又怕,雙腿一軟,癱在地上。葉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問一遍,谷縝和地母傳人在哪裏?”

    陸漸見那車伕淚眼汪汪,渾身發抖,心中大是不平,尋思這葉梵一掌斃了自己,卻也罷了,此時為了立威,毀車斃馬,豈不斷了此人的生計。想到這裏,血往上衝,不顧寧凝牽扯自己衣袖,大聲叫道:“別説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個字。”

    葉梵盯他一陣,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為何做了獄島之主?”陸漸搖了搖頭。葉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葉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鐵打的漢子,落到我手裏,葉某也能化成一灘清水。”説着大笑一聲,踏上一步,五指箕張,抓向陸漸。

    莫乙心知陸漸無力抵擋,硬起頭皮,右拳虛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擊到,葉梵手腕略轉,飄風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見雖博,功力卻平平無奇,鬥將起來,也只能欺負谷縝之流。忽覺手腕驟緊,劇痛湧來,喀嚓一聲,左臂竟被齊肩卸脱。

    莫乙慘叫一聲,翻着兩眼,昏死過去。薛耳與莫乙交情極好,見狀大叫揮拳,撲向葉梵。葉梵丟開莫乙,一伸手擰住薛耳的大耳朵,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慘叫,葉梵哈哈笑道:“你這小怪物,信不信,我擰下你的耳朵餵狗。”薛耳痛不可忍,葉梵説一句,他便慘叫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陸漸悲憤莫名,不由叫道:“葉梵,你也是成名高手,欺負弱小算什麼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葉梵冷笑一聲,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識相的,就説出谷縝和地母傳人的下落。”

    陸漸無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將頭一低,狠狠撞向葉梵。葉梵見他用出如此拙劣的招式,當真啞然失笑,一揮手,捏住陸漸脖子,喝道:“跪下。”陸漸身子無力,應聲跪倒。

    葉梵原本對他的“天劫奴兵法”有些忌憚,萬不料一招便將此人制住,頓時志得意滿,仰天大笑。正當此時,忽覺雙手刺痛,如被火灼。葉梵臉色一變,放開二人,一轉眼,望向寧凝,兩人目光一觸,葉梵急急掉頭,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葉梵一不留神,幾被“瞳中劍”灼傷雙眼,驚怒難當,厲聲道:“賤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寧凝身邊,二指如錐,刺向她雙眼,陸漸情急間,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向前一撲,抱住葉梵左腿。葉梵方才探過陸漸經脈,深知他身受內傷,形同廢人,是故未將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力抱住自己,不覺微微一驚,怕他弄鬼,氣貫於腿,左右則在陸漸後心一拍,陸漸雙臂發軟,馳然鬆開,當即大叫一聲,大張了嘴,一口咬住葉梵足踝。

    葉梵真氣護體,渾不懼他啃咬,但這情形委實尷尬,不由怒道:“狗東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陸漸已存拼死之心,兩眼血紅,直不鬆口。葉梵伸腳欲踢,卻又怕一腳踢死他,失了谷縝與姚晴的下落,正自猶豫,寧凝再發”瞳中劍“。葉梵厲喝一聲,揮掌擋開。寧凝無法可施,挺身上前,舉起手中卷軸狠狠打起。葉梵抬臂一格,寧凝只覺得大力湧來,身不由己倒飛數丈,撞在道旁一棵樹上,昏死過去。

    葉梵震昏寧凝,俯身抓起陸漸,將他臉面朝下按在泥裏,冷冷笑道:“你咬呀,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葉梵鎮守獄島,常年轄制囚犯,鍛鍊得鐵石心腸,折磨起來尤為殘忍。陸漸氣出不得,扭動數下,即便昏厥。

    那車伕眼見葉梵行兇,下的雙腿發軟,渾身篩糠,連逃跑的勇氣也無。薛耳原本怯弱,見狀既不敢上前相幫,又不肯丟下眾人逃命,只是縮在一旁,嗚嗚直哭。

    哭得兩聲,他雙耳極聰,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瞪瞪蹬來勢驚人,薛耳聽到時遠在兩裏,念頭一轉便在裏內。薛耳正想轉頭去瞧,忽聽呼地一聲,若有勁箭從頭定義掠而過,直奔葉梵。

    葉梵聽到風聲,回掌疾掃,那物與他掌力相撞,波的一聲,紛然四散,竟是一團泥土。葉梵手掌發麻,心中暗驚,方欲轉身,便聽一聲大喝,聲若巨雷。他不及轉念,放開陸漸,反向一掌,呼地迎向來人。“砰”的一聲,兩股奇勁凌空相交,期間若有白光迸出。葉梵失聲悶哼,挫退兩步。薛耳微感詫異,定眼望去,只見身前一人高大魁梧,目光凜凜,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誰。

    虞照左掌迫退葉梵,右手抓起陸漸,向後拋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驚呼,忽見一道紅影破空掠出,將陸漸輕輕接着,落地時卻是一名紅衣夷女。這夷女正是仙碧,他看陸漸滿臉是血,氣息若縷,當真又驚又氣,揚聲道:“虞照別繞這廝,陸漸他、他快要死了。”説道這裏,眼鼻一酸,兩眼通紅。虞照濃眉鬥挑,臉上湧起一股怒血,叫罵道:“姓葉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説其他。”不由分説,便是兩掌。葉梵閃過來,運掌反擊道:“姓虞的,你背後偷襲,算什麼好漢。”虞照呸了一聲,道:“你這狗王八,也配與我論好漢。”

    二人本是當世宿敵,之前屢次交鋒,難分勝負。這兩年,一個豹隱崑崙,一個龍潛東海,久不見面,此番相見各有進益。虞照練成“雷音電龍”雷光電合,攻守自如;葉梵的“鯨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勁分合由心。這兩門奇功威力均是極大,舉手投足,無堅不摧。旁人只見管道上一籃一灰兩道人影,均如狂風糾纏,攪得狂砂沖天,掌風相交,轟隆隆如天鼓震動,掌力掃過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打鐵鏟鏟過一般。

    往來行人見這方情形,心驚膽顫,哪敢進前,紛紛遠離數里,遙遙觀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得須臾,便覺得兩眼昏花,胸中煩惡,移開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葉梵,這裏地處官道,驚世駭俗,你敢不敢與我找一處深山,鬥他孃的三天三夜!”葉梵冷笑道:“葉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決不罷休!”虞照道:“妙極,妙極。”葉梵道:“走、走……”

    兩人邊走邊打,猶如閒聊,一邊説,一邊翻翻滾滾,掠入道邊樹林,咔嚓之聲不絕入耳,沿途樹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過去。

    仙碧望着二人遠去,心中牽掛着虞照的勝負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陸漸,愁意更上心頭,當即從隨身包袱中取了幾瓶丹藥,混在一起,給陸漸服下,同時潛運真氣,度入陸漸體內,催化藥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醫術,仙碧對症下藥,真氣又極純厚,流轉一周天,陸漸氣息漸漸粗了,脈搏漸洪。可仙碧這一度氣,卻發覺陸漸體內有了更大變故,當即柳眉一挑,臉色凝重,沉吟間,忽聽呻吟之聲,卻是莫乙醒了過來。

    仙碧起身上前,為莫乙接好斷臂,用樹枝綁好,又給他服了幾粒鎮痛藥,莫乙連聲道謝。仙碧又走到寧凝身前,俯身查看,薛耳心中關切,上前問道:“凝兒沒事麼?”仙碧見他雙耳異象,心念微動,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驚道:“你認識我?”仙碧點頭道:“你是薛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寧凝,那個大腦袋是莫乙……”瞧那車伕,卻有些猜不出,遲疑道:“他是秦知味麼?”

    薛耳搖頭道:“他不是秦老頭,他是個趕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説道:“我叫仙碧,來自地部。”薛耳聽得這話,神色訝異,繼而流露出崇敬神色,説道:“原來是仙碧小姐,令尊還好麼?”

    “難為你還記得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掛念你,常説江湖險惡,怕你不能自保。”薛耳露出感動神色,抽了抽鼻子,説道:“上次見令尊,年紀很小,但他對我卻很好……”

    仙碧見她眼眶濕潤,不覺嘆道:“別難過,將來一定還能見到的。”薛耳點了點頭,收拾心情,又問道:“凝兒還好麼?”仙碧道:“葉梵手下留情,他只是閉了氣。”説着抱起寧凝,推拿一陣,寧凝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忽覺得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女子懷抱裏,微感羞赧,説道:“你……”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聲極大,寧凝雖沒見過,卻久聞其名,當即掙起,欠身施禮,瞧着這位傳奇人物,目光裏頗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忽而笑道:“早聽説玄瞳寧凝是位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寧凝雙頰漲紅,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轉,間陸漸滿臉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傷如何,不由得急在心裏,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詢問,目光卻凝注在陸漸漸身上。

    仙碧久處情關,深諳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寧凝的心思。頓時峨眉微蹙,暗自發愁:“這女孩兒對陸漸的關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結合?唉,我這陸漸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這裏,喟嘆一聲,對薛耳道:“你去抱我陸漸弟弟。”又從包袱裏取出了若干銀兩,給了位車伕,道:“這些銀兩算是賠償你的車馬。”那車馬伕接過銀子,亦驚亦喜,一跌聲道謝去了。

    仙碧與眾人暫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陸漸轉醒過來,與仙碧見過,得知此番幸得她與虞照相救,更是感激,問道:“虞先生與姊姊怎麼也來了。”

    “還不是為了你那個阿晴。”仙碧嘆道:“如今七日之約已經過了,祖師畫像定要奪回來。”陸漸苦笑道:“姊姊不必費心了,阿晴如今面對強敵,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詢問其故,陸漸説了。仙碧聽説寧不空沙天洹返歸中土,秀目緊蹙,又聽説姚晴落入深澗,生死難料,便搖頭道:“你放心,她還活着。”

    陸漸呆了呆,心頭湧起一陣狂喜,失聲道:“你見過她?”

    “我沒見過!”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棧的牆上發現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語,大意是説遭遇強敵,要去天柱山躲避。”

    陸漸即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給地部弟子留話?”仙碧微微冷笑:“我起初也覺得奇怪。可聽你一説,我卻明白了:寧不空要捉他,左飛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兩方強敵,都難應付。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挑撥我們和寧不空鬥上一場,鬥個兩敗俱傷。只沒想到天部也捲了進來。”説着嘆了口氣。

    “姊姊。”寧凝忍不住問道,“這阿晴姑娘為何別處不去,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女孩子的心思,慣是難猜。”她注視寧凝,不由尋思:“比起那姚晴,這女孩可愛多多,他如非劫奴,卻是陸漸的良配……”

    陸漸聽的這話,卻別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風聲去天柱山,豈不是暗示我傷好之後便去相會?”想着心跳加快,額上滲出細密汗珠,説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嗎?”

    仙碧望着他搖頭苦笑,説道:“你一聽她去了,便急着去麼?”陸漸笑而不答,寧凝默默看着她,心道:“她找道阿晴姑娘之日,便是我與他離別之日麼?”又尋思,“既然都是離別不如早離。”便道:“姊姊,你陪着陸漸,我和莫乙薛耳還要去追主人,助他對付寧不空。”

    仙碧身子一顫,盯這她道:“沈周虛要對付寧不空?”寧凝道:“主人讓我去,除了對付寧不空,還要做什麼?”仙碧雙眼凝視她,神色忽而悲憫,忽而氣憤,忽而又有些傷感,驀地握住寧凝纖纖玉手,肅然道:“寧凝,你聽姊姊的話,無論如何,不要去見沈舟虛,更不可對付寧不空。”

    寧凝迷惑到:“姊姊這話什麼意思?”仙碧悽然一笑,嘆道:“至於其中緣由,我不便多説,但你聽我的話,千萬別去。”但瞧寧凝神色倔強,似有不服,正要再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嘆息,仙碧心頭微動,叫道:“飛卿麼?”奔出門外,卻見門外大樹的樹皮揭去一塊,露出雪白樹肉,書上刻有幾行小字:“穀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強。”

    仙碧神色悽變,環顧四周,又叫道:“是飛卿麼?”不想四野空寂,絕無人應,仙碧微感惆悵,忽聽身後動靜,轉頭一瞧,眾劫奴紛紛出門,連陸漸也由寧凝攙了出來。

    仙碧也不及細説,促聲道:“如今糟了,形勢緊迫,我要告會虞照。你們千萬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説着頭也不回,如一陣清風,飄然去了。

    陸漸見仙碧恁地驚慌,大感疑惑,看過樹上所刻字跡,問道:“這穀神通很厲害麼?”卻聽無人答應。回頭一看,其他三人也盯着留字,臉色微微發白。

    沉默時許,莫乙皺了皺眉,嘆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萬歸藏城主仙逝之後,天下第一高手就是這“穀神不死”穀神通了。”

    “穀神不死?”陸漸奇到,“什麼意思?”薛兒接口道:“這個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萬城主的追殺。”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心道:“魚和尚接了萬歸藏三招,便受不治之傷,谷縝的爹爹竟三次逃脱萬歸藏的追殺,又是何許人物?”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本是《道德經》裏的話。”莫乙説道,“當年萬城主第二次追殺穀神通不果,曾説過一句話:“穀神不死,東島不亡。”此言傳出,穀神通便得了這個綽號,主人也曾説過,東島若無穀神通,早就亡城了,多虧有他,東島才得死而復生。原本萬城主死後,大家都當他會反攻西城,但不知為何,十多年來,他竟沒踏出東島半步。這次忽來中原,説出來,真是十分驚人。”

    陸漸心知穀神通此來中原,必與谷縝有關,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構成世間悲劇,不覺搖頭嘆息。寧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這穀神通會不會對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臉道:“還用問麼?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寧凝吃驚道:“什麼仇恨?”莫乙遲疑道:“這個麼,主人不讓我説。”“不説罷了。”寧凝冷哼一聲,道:“既是主人的對頭,我們是不是該知會主人,讓他有所防備。”

    莫乙道:“雖然這樣説,但有個累贅,我們猴年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説着向陸漸努了努嘴。

    寧凝見莫乙神情,微微有氣,説道:“書呆子,誰是累贅,你可説清楚些。”莫乙道:“還有誰呢,就是這個姓陸的,他本事不濟,仇家又多,剛才幾乎害死我們。還有薛耳你説説,主人怎麼説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禍,張口便道:“主人説,他已是一個廢人,活不了幾天的。”莫乙道:“對啊,帶着這麼一個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贅是什麼?”

    這些話本在陸漸意料之中,是以他聽後只是自憐自傷,也不覺極大悲苦。寧凝卻是心如刀絞,淚水湧出,在眼眶裏轉來轉去,驀地舉拳,狠狠打向薛耳,罵道:“你胡説八道,你才活不了幾天。”

    薛耳頭上捱了幾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後,探頭叫道:“凝兒這都是主人説的,你幹嗎淨打我……”忽見寧凝呆呆站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兩點淚珠順頰滑落。

    薛耳見狀,甚覺過意不去,忙道:“凝兒,你別哭呀,算我胡説好了。你要打就打,我決不再躲。”説着當真挺身出來,閉上雙眼。

    陸漸見寧凝竟為自己落淚,既是感動,又覺迷惑,心想這女子與自己相交甚淺,説的話也不過二十來句,何以對自己如此之好?當下説道:“寧姑娘,陸某微賤之軀,不值你為我擔心。你們不妨先給令主報信,我在這户人家慢慢靜養,等待仙碧姐姐。”

    寧凝望着他,雙頰漲紅,眉頭微微顫抖,驀地揚聲道:“誰擔心你了?你的死活,與我有什麼關係?”狠狠一拂袖,轉身便走。莫乙向陸漸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養病,等我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説罷和薛耳跟隨寧凝去了。

    陸漸目視三人去遠,微覺惆悵,思索片刻,轉頭詢問屋主,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條,寧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兩條路,地處荒野,迂遠難行。當下問明路途,謝過主人,尋思:“我留在這裏,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會。我死期將至,不承望能與她長相廝守,但在臨死之前,能夠見她平平安安,當真雖死無憾。”唸到這裏,抖擻精神,邁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虛弱至極,每走數里,便要歇息許久,這般停停走走,日漸西斜,天色向晚,樹影搖動,恍如魑魅潛蹤,山巒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獸,在月光裏投下詭異倒影,叢林中怪聲不窮,既有梟鳥,又似寒鴉,還有許多説不出名字的聲音,陰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聳,叢林深處,點點綠光漂浮不定,似乎藏了無數怪物,正向着這方窺視。

    陸漸又累又餓,四周卻越來越暗,濃廕庇月,不見五指。他扶着樹木,挪到一塊大石頭邊坐下,不自禁咳嗽起來,喉間湧起温熱腥鹹的液體。

    “大約趕不到天柱山了。”陸漸自忖道,“造化弄人,沒想到我死在這裏。”想着自嘲苦笑,靠着石塊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湧來不覺睡了過去。

    昏沉之際,忽地渾身戰慄,若有所覺,陸漸努力張眼望去,不遠處十餘點綠光遊弋不定。陸漸頭皮發麻,雙手着地亂摸,卻只摸到一根細小樹枝。

    那綠光越逼越近,腥臭撲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幾頭惡狼。陸漸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小枝。欲要揮出,忽覺手臂虛軟無力,竟是無法抬起。眼見那當頭惡狼前爪刨地,嗚嗚咆哮,它看出陸漸虛弱,一扭身,正要撲來,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閃,那狼的毛髮騰地燃燒起來,它灼痛難忍,嗚嗚慘嚎,就地打個滾,熄滅火焰,轉身便逃。羣狼吃驚後退,驀然間,火光再閃,又有兩頭惡狼身子着火,頓時一陣嗚嗚嗷嗷,羣狼一鬨而散,夾着尾巴鑽進樹林。

    “寧姑娘?”陸漸不由嘆了口氣。黑暗裏輕哼一聲,細碎腳步聲來到他身邊,一雙温軟小手將他扶起。陸漸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條性命,真不知如何報答。”

    寧凝默不作聲,扶着他穿林繞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晝中行走。半晌停下,陸漸只聽一陣細響,忽地火焰騰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卻是一個洞穴。寧凝坐下,低頭撥火一言不發。

    陸漸訕訕笑道:“寧姑娘,你沒與莫兄、薛兄一道麼?怎麼來這裏了?”話音未落,寧凝將手中樹枝狠很一敲,激得火星四濺。陸漸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覺出她心中怒氣,頓時吟若寒蟬,作聲不得。

    二人對火坐了半晌,陸漸又困倦起來,昏昏入睡。迷糊間,忽聽得呻吟之聲,陸漸一個機靈,張眼望去,只見寧凝蜷在地上,雙手捂眼,渾身顫抖,似乎極為痛苦。

    陸漸極為驚訝,扶着牆壁,挪到寧凝身前,問道:“寧姑娘,你怎麼了?”

    寧凝顫聲道:“你、你別過來。”陸漸怪道:“你哪兒痛麼?”寧凝再不作聲,身子卻抖得越發厲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聲。

    陸漸蹲下來,瞧着她痛苦情形,卻是束手無策。正自忐忑,寧凝卻慢慢平復下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頭髮衣衫均被濡濕,半晌抬起頭,雙眼又紅又腫,恰似胡桃一般。

    陸漸吃驚道:“你、你的眼睛。“寧凝依着洞壁,悽然一笑,道:“我很難看是麼?”陸漸一愣,不覺莞爾,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兒,至此關頭,首先記掛的卻是自身容貌,當下説道:“哪裏話,你很美啊,哪兒難看了。”

    寧凝咬了咬嘴唇。輕哼道:“你撒謊,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難看極了。”陸漸道:“有點兒腫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説着起身向洞外走去,忽聽寧凝叫道:“你、你去哪兒?”語氣甚是驚慌。陸漸道:“我去找些泉水,給你清洗眼睛。”

    寧凝急道:“你別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見麼?”陸漸道:“你方才來,不也瞧見了,我摸索着就是了。”

    “你傻了麼?”寧凝輕輕嘆道,“我的劫力在雙眼,能夠夜視,白天黑夜,對我並無分別。”陸漸心中恍然,尋思道:“無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當下道:“不礙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正要邁步,寧凝急了,失聲叫道:”你、你別走,我、我瞧不見東西。”

    陸漸這才一愣,止步回頭,望着她紅腫雙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寧凝抿嘴喘息一陣,苦笑道:“痛得厲害,一個月總有那麼兩三次,過一陣就好。”

    陸漸道:“怎麼會這樣?”寧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練成‘瞳中劍’之後,常常這樣,或許過不了幾年,我就會變成瞎子。”陸漸一驚,忙道:“你別説這麼喪氣的話。”這並不是喪氣。”寧凝搖頭道,“修煉‘瞳中劍’的劫奴,無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陸漸失聲道:“這是為何?”寧凝搖頭苦笑,輕輕道:“‘瞳中劍’,並非我自身的劫術,而是當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來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練成之後,能一下子將對手的雙眼燒壞。”

    “這卻不然。”陸漸接口道,“我見你用過幾次。怎沒燒壞別人的眼睛?”

    寧凝搖頭道:“我每次不能視物,心裏就很難受。何況我也遲早會變成瞎子,主母常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燒壞葉梵的眼睛,可事到臨頭,還是下不了手。”

    陸漸注視寧凝,她面龐秀美絕倫,映着火光,發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縷縷青絲也被火光映照、彷彿鍍了一層絢麗的金色。過了良久,陸漸嘆了口氣,説道:“寧姑娘,難道你沒有別的劫術,定要用這個‘瞳中劍’?”

    寧凝搖頭道:“不是説了麼,‘瞳中劍’不是我本身的劫術,‘五神通’裏,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煉。我本身的劫術卻叫‘色空玄隴’,能夜視、辨色、識圖,但卻不能傷人,也無法自保,於是主人便讓我修煉‘瞳中劍’,這個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來也極厲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來,直至失明為止。”

    陸漸憤然道:“如此兇險,幹麼還練!”寧凝輕輕慘笑道:“主人讓我練的,又有什麼法子。”陸漸氣得發抖,禁不住咳嗽起來,好一陣才緩過氣,衝口説道:“這個沈舟虛……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寧凝吃驚道:“你、你怎麼罵我的主人?“陸漸道:“就是咳咳……就是罵他……他可惡透頂……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當人。”寧凝怔寧凝怔忡一會,搖頭道:“我是主人養大的,主母帶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即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報答他們的恩情。”

    陸漸憤然道:“你、你……真實個糊塗蟲,他們養你教你,只為利用你。”寧凝聽了,心裏有氣,大聲道:“你難道就不是糊塗蟲嗎?病成這樣子,還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幾乎就被狼吃了;你説我糊塗,你,你比我糊塗十倍。”

    陸漸見她神情憤怒,但卻絲毫不見兇狠,反而頗為可愛,不覺啞然失笑,寧凝無法視物,心裏卻敏鋭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麼呢?”陸漸不願説謊,便道:“沒什麼,看着你就想笑。”寧凝沉默時許,恨聲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難看,是不是?”

    陸漸愣了愣,説道:“哪裏話?”寧凝驀地轉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遠一些,我不想再見你了。”陸漸微微苦笑,挪開半尺,寧凝知覺,喝道:“再坐遠一些,越遠遠好。“陸漸嗯了一聲,又挪了寸許,始終不離寧凝左右。

    篝火燃燒,畢剝有聲,火前的男女卻寂然不語。時光慢慢流去,也漸漸逝去,天亮前,陸漸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光大白,自洞外射來,照着一堆灰白餘燼,陸漸轉頭一瞧,不見寧凝,頓時人驚,踉踉蹌蹌奔出洞外,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叫聲未絕,忽聽昂的一聲,陸漸嚇了一跳,掉頭望去,卻見寧凝牽着一頭大水牛,逍遙而來,陸漸定眼細看,只見寧凝雙眼紅腫已退,但眼白仍然佈滿血絲,當即責怪道:“寧姑娘,你眼睛還沒好,怎麼能夠亂走?”

    寧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嗎?”陸漸道:“是啊。”寧凝道:“你走着去?”陸漸道:“對呀。”寧凝冷笑道:“你走得動麼?”

    陸漸一怔,不禁默然。卻聽寧凝冷冷道:“你騎這頭牛去。”陸漸遲疑道:“這牛……”寧凝道:“是我向農家買來的。”又從牛背上取了一個紗布包裹,掀開時,麥香撲鼻,卻是幾個白麪饃饃,寧凝遞給陸漸,又從牛頸下摘下一罐米漿,均是從農家討來的。

    陸漸接過饃饃、米漿,呆了一呆,驀地狼吞虎嚥,大吃起來。寧凝見他吃得很香,不覺笑道:“有那樣好吃麼?”陸漸眼睛紅紅的,嘴裏塞滿食物,嗚聲道:“這,這是我吃過最好的飯了,什麼,什麼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寧凝一呆,眼眶倏熱,嘆了口氣,掉過頭去,只見遠方重巒疊嶂,孤峯聳翠,山林幽曠深邃,若與天接,幾片薄薄的雲朵,彷彿畫在碧藍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聽陸漸道:“寧姑娘,你不吃麼?”寧凝搖頭道:“我路上吃過了。”陸漸笑道:“我也吃飽了。”寧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飽了,就上牛背來,我牽着你走。”

    陸漸搖了搖頭,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漢,怎麼能讓你牽着拉着。”寧凝呸了一聲,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漢。”陸漸呵呵笑道:“不是古詩有説,活着是男子漢,死了也是男子漢麼?更別説生病了。”寧凝道:“你哄人吧,哪兒有這樣的詩?”陸漸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話未必這麼説。”寧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陸漸撓撓頭,笑道:“對,對,就是這個,文縐縐的,我老記不住。”

    寧凝莞爾道:“這次你可失算了,這首詩卻是我們女子作的。”陸漸吃了一驚,道:“是麼?”不覺語塞,半晌卻道:“那這樣好了咱們輪流騎坐,只是我騎,叫人過意不去。”

    他一再堅持,寧凝無奈,勉強應承。陸漸又斷然以她為先,寧凝爭他不過,只的翻上牛背,真覺的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計給他找來的坐騎,卻讓我來用。”

    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着前方的陸漸,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説不出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將開來。

    陸漸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來,寧凝急忙下來,將他扶上牛背,自己牽牛而行。陸漸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説道:“寧姑娘,真對不住。”寧凝道:“你乖乖坐着,就很對得住我了。”陸漸道:“我這樣坐着,忒不自在,你給我找點兒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個廢人。”

    寧凝不覺莞爾,説道:“你這樣不老實,就講幾個故事,給我消悶解乏。”陸漸大喜道:“講故事麼,我可擅長了。”便滔滔不絕,將陸大海講給自己的海外奇談説給寧凝聽,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陸大海那麼神吹鬍侃,那些幻奇怪談,經他一説,竟然變得淡而無味,絲毫不覺有什麼神奇之處了。寧凝聽了幾個,説道:“這些有什麼好聽的?還不如説説你自己的故事呢。”陸漸撓頭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聽了。”寧凝道:“你不説出來怎麼知道不好聽?”陸漸想了想,説道:“我小時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過兩次架,可惜都打輸了。”寧凝奇道:“你為何與人打架?”陸漸道:“第一次是去鎮上賣魚,幾個小潑皮搶了我的魚,我一生氣,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把我按在泥塘裏,幾乎悶死。”

    寧凝呸了一聲,不忿道:“這些人可真壞,後來呢?”陸漸道:“後來爺爺給我出頭,打傷了其中一人,被衙門關了好幾天呢。”寧凝沉默半晌,又問道:“第二次呢?”陸漸道:“第二次也是為了賣魚,那時鎮上有個姓黃的漁霸,大家都叫他大黃魚。他見了我的魚,就要強買,價格給得很低。我不肯賣,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當時正巧握着扁擔,熱血上湧,就狠狠一下,打的大黃魚頭破血流,可他的幫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腳齊下,若不是爺爺趕來及時,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後爺爺賠了無數小心,設了筵席,還請了很有面子的大户説情,才將這事平息下去,但從那以後,爺爺便不讓我賣魚了,罵我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只會給他惹禍添亂。”

    “你爺爺好不講理。”寧凝哼了一聲,説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對,為何偏偏罵你呢?”

    陸漸道:“爺爺説,窮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覺得心中不平,覺得不平,就要與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罷,總不肯輕易屈服的;爺爺説,我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長的,唉,卻不料真被他説中了。”當下抬頭望天,悠悠嘆了口氣。

    寧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過了時許,陸漸又徐徐道:“後來,我遇上了阿晴,便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輩子也沒經歷過的。”寧凝身子一顫,步子不由自主,變的慢了。

    陸漸彷彿自言自語,絮絮説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練劍,如何鋤奸……不只説故事,還講到與姚晴練劍時的悲喜,與她分別時的痛苦,變成劫奴後流落東瀛的苦悶,與阿市的糾纏不清,還有與魚和尚死時的傷心絕望,以及和谷縝脱出獄島時的歡欣鼓舞……這種種心情並非杜撰,均是他親身經歷,此時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樸實感人。或許是自知壽命不永,陸漸説起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之感,彷彿所思所憶,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將逝,回顧平生一般。

    這樣一個説,一個聽,二人一牛,穿過羊腸小道,行走於茫茫原野,白雲深處,傳來牧童的短笛,嗚嗚咽咽,悠揚婉轉,寧凝聽着聽着,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淚來。

    江南煙雨,不期而至,入晚時分,雨説來就來,細如絲,輕如煙,瀰漫天地,山巒曠野,平添幾分傷心碧色。

    附近全無人家,寧凝只得覓了一處巖角躲避,夜裏風雨如晦,雷聲隱隱,陸漸內傷沉重,又遭風寒,頓時不住痛咳,幾次昏厥,容色越發憔悴,眉間透着一股死黑之氣。寧凝難過至極,幾度欲勸他別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對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雜陳,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風息雨霽,二人重又上路,陸漸已是無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氣概,也是有心無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間或咳出血來。

    走不多時,忽聽寧凝驚叫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細看,不覺駭然,原來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盡向一個方向奔去,道路兩旁的田野中,不時還有老鼠跳出來,加入其中。

    陸漸楞了楞,轉眼一瞧,寧凝緊攥牛繩,雙頰雪白,雙眼大睜,身子彷彿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兒家,害怕小小動物,忙叫道:“到牛背上來。”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寧凝情急間,也顧不得羞澀,縱身躍上牛背,望着眼前異象,渾身發抖。

    陸漸道:“聽説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預知天災,避禍趨福,這附近或許發生了什麼災禍。”説到災禍,寧凝不覺想起陸漸的病情,瞧他一眼,不勝煩憂,問道:“那該怎麼辦?”

    陸漸道:“老鼠既是躲避災禍,我們跟着它們,就能平安。”寧凝略一遲疑,點頭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聞,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當下遙遙跟着鼠羣,緩緩而行。

    行了約摸半個時辰,忽聽前方山谷裏傳來“嗚嚕嚕、嗚嚕嚕”的怪聲,二人聽的心中煩惡,遙遙望去,只見那座山谷石多樹少,瘦石嶙峋。寧凝心覺有異,將陸漸扶下牛背,藏好水牛,饒過山嶺,爬到崖頂,向下俯看。

    不看則已,這一瞧,二人均是駭然。但見山谷中烏壓壓,黃乎乎,盡是老鼠,頭爪相疊,擠得水泄不通,彷彿十幾裏內的老鼠不約而至,在此聚會一般。

    寧凝噁心至極,扭頭不看。陸漸膽量較大,定眼望去,只見鼠羣中蹲中一個人黃衫怪人,又瘦又小,黃毛黃髮,嗚嚕嚕怪亂叫不已。陸漸奇道:“原來是他。”寧凝道:“你認得他?”陸漸道:“別人叫他‘鼠大聖’,也是一個劫奴。”寧凝哦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瞧他能發聲馭鼠,應該是‘五神通’中的‘馭獸奴’了。”

    忽聽那鼠大聖停住怪聲,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氣?再撐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聽見有人呸了一聲,悶聲道:“改你孃的屁,改叫什麼名字?”陸寧二人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心中甚是驚奇。鼠大聖嘻嘻笑道:“改叫螃蟹殼。至於肉麼?都被我的乖乖們吃光了。”另外那人沉默半餉。驀然怒道:“他媽的,算你小子有種,老子認輸,但是否老大,卻不是我説了算。”

    鼠大聖笑道:“你認輸就好。”又嗚嚕嚕叫了兩聲,灰黃鼠羣退開一隅,露出一個人來,遍體鱗傷,一躍而起,卻是個精壯漢子,雙臂又粗又長,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喪。陸漸識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這兩人既然在此,寧不空必然就不遠了。”

    忽見鼠大聖抬起頭來,怪叫道:“石守宮,你怎麼説?”只聽見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説道:“你又能把我怎麼樣?你的乖乖們會爬牆麼?

    陸漸循聲一瞧,卻見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覺奇怪,石壁上一處凸起忽地動了動,陸漸定神細看,不覺吃驚,敢情石塊非石,而是一個灰衣裹滿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鑄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宮一擺頭,驀地展動四肢,動如閃電,在巖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飛也似爬將起來,鼠大聖綠豆也似的小眼裏流露出緊張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着他,隨他進退,左右躲閃。

    石守宮繞着山谷石壁爬了兩圈,速度之疾,換位之速,令人眼花繚亂,驀然間,他鼓起兩腮,噗地吐出一物,細長如縷,足有十丈,去如尺虹飛星,正中鼠大聖臀部。鼠大聖尖叫一聲,捂着後臀,歪倒在地,那細長之物伸縮如電,嗖地一聲,又縮回石守宮口中。石守宮伸出細長舌頭,舔去嘴邊血漬,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這‘靈舌鏢’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沒救。”

    鼠大聖渾身僵冷,出聲不得,欲要點頭,脖子卻僵如石頭,石守宮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聖活命第一,忙將小眼連眨三下。石守宮方從袖裏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藥丸,他雙手取藥,雙腳和腹部仍然貼在壁上,紋絲不動,喝道:“張開嘴來。”鼠大聖勉力將嘴唇張開一線,石守宮將藥丸噙在口中,鼓腮噴出,那藥丸化作一點流光,在鼠大聖唇間一閃而沒。

    這一噴力道十足,準頭更是奇佳,陸漸見了,不覺凜然。

    鼠大聖服了解藥,爬將起來,悻悻道:“石守宮,你不過佔了地勢的便宜。”石守宮陰陰道:“你反正輸了。”鼠大聖哼了一聲,揚聲道:“赤嬰子,你怎麼不作聲?”

    只聽從東邊崖頂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我這麼小,這麼弱,哪兒能和你們爭呢?”鼠大聖焦躁道:“去你媽的,你這小不點兒,慣愛扮豬吃老虎,再不出頭,我可認石守宮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我且試試。”忽聽展翅聲響,崖頂騰起一隻大鶴,體格出奇,足比凡鶴大了一倍,飛在天上,有如一片長雲。

    石守宮臉色不變,一張口,“靈舌鏢”噗地射向那巨鶴。他口舌極為有力,那鏢去勢勁急。那鶴卻若有靈性,展翅盤旋,讓過來鏢,雙翅驟斂,落在石壁上一顆松樹上。這時間,陸漸方才看清那鶴背上有一個小人兒,坐着不足兩尺,身子瘦小,故顯得腦袋極大,雖似小兒,臉上卻又皺巴巴的,彷彿年紀不輕。只見他盯着石守宮笑了笑,陸漸與他眼神一觸,便覺微微暈眩。

    石守宮鼓起兩腮,正要再發“靈舌鏢”,驀地四肢發軟,啪嗒一聲,脱離石壁,掉落在地,張嘴蹙額,雙手亂揮,似在與某以無形之物搏鬥,那白鶴髮聲清唳,俯身衝下,兩爪按住石守宮,石守宮吃痛,如夢初醒,急欲掙扎,那白鶴伸着長喙,閃電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宮立時慘叫一聲,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兒模樣的赤嬰子嘻嘻笑道:“我這麼小,這麼弱,你也服我?”石守宮呸了一聲,道:“贏了就贏了,説什麼便宜話,説到底,你還不是靠這隻扁毛畜生。”赤嬰子臉色一變,那鶴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宮一下,石守宮才叫道:“我認輸了,還要怎地?”赤嬰子冷冷道:“你罵我的鶴兒什麼?”石守宮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鶴爺爺,鶴祖宗。”

    赤嬰子這才露出笑容,説道:“這麼説,你們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掃過去,螃蟹怪,鶴、鼠大聖的臉色均是一變,轉過目光,不敢與他相對。紛紛道:“願賭服輸,先説好了,誰勝了,以誰為首。”

    赤嬰子笑道:“這麼説,從今往後,我就是獄島劫奴的首領了?”其他三人齊聲道:“不錯,不錯。”赤嬰子笑道:“那麼從今往後,我是老大,石守宮老二,鼠大聖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謂蛇無頭不行,呆會兒對付‘天部六大劫奴’,諸位都要聽我指揮,齊心協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四人對答之時,那巨鶴不住俯頸啄食地上的老鼠,頃刻吃了十多隻,鼠羣騷動起來,又無人挾制,頓時紛紛逃散。

    赤嬰子不由笑道:“鶴兒,這些東西不乾淨,少吃些。”説着摸那巨鶴頸項,誰料那鶴猛然掉頭,伸喙啄來。赤嬰子不待它啄到,目透異光,那鶴與他目光一交,頓時彎曲長頸,低低哀鳴。赤嬰子於是摸摸它頸,笑道:“對啊,這才是乖鶴兒。”

    敢情這巨鶴被赤嬰子馴服未久,兇野之性未泯,時而反噬,若非赤嬰子身負異能,也難駕馭。

    陸漸瞧在眼裏,暗暗發愁,尋思:“這些怪人竟然是獄島裏練出來的劫奴,不只厲害,而且惡毒。聽這話,他們死要對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歸,均是‘五神通’,不善打鬥,如何抵擋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過這些人的追蹤……”他越想越愁,轉眼望去,卻見寧凝神色淡定,似乎並不如何憂慮。

    忽聽一聲長長的厲嘯,從不遠處傳來。那四人一齊住口,紛紛道:“主人叫喚了,快去,快去。”赤嬰子控鶴飛舉,冉冉當先飛去。剩下三人望影興嘆,悻悻徒步尾隨。

    陸漸道:“寧姑娘,形勢急迫,我們追趕上去。”寧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這樣子,即便趕上,又能濟事麼?”陸漸苦笑道:“便不濟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寧凝嘆了口氣,半響道:“那就追趕好了,但須得小心,不可被他們發覺,若不然,這幾人不好應付。”

    陸漸應允,二人下山,牽出水牛,只因地上時有鼠類出沒,寧凝心虛,也只得騎上牛背。兩人躡着蹤跡,向那嘯聲發起處行去,繞過一處山脊,忽地眼界大開,但見羣峯簇簇,松石巧設,乍一瞧,有如千山萬壑,杳無盡藏,透着一股洪荒以來便不曾改易的蒼茫古拙,其中一峯尤為高峻,插入雲端,彷彿支撐天地的一根巨柱。

    陸漸瞧得心胸為之一暢,痛楚也減了幾分,尋思:“這莫不就是天柱山麼?好壯觀的景象。”

    寧凝一拉陸漸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鑽入一片長草,低聲道:“敵強我弱,咱們遠遠瞧着。”二人窺望那片平地,陸漸一眼認出寧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着倉兵衞,右手立着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開,立着赤嬰子、石守宮、螃蟹怪、鼠大聖。殺天洹一臉怒氣,正在大聲呵斥。

    陸漸見人羣中並無姚晴,微覺歡喜,但苦於無法聽見聲音,流露焦急之色。寧凝目力特異,不只所見極遠,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動,讀出他的話來,當下一一轉述。原來沙天洹正罵四名劫奴不服調遣,擅自離開。四劫奴不敢説出爭奪首領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頭,也不吱聲。沙天洹甚是煩躁,罵一陣劫奴,又罵姚晴,原來他從東島帶來的幾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傷,無法前來赴約。

    寧不空默然半晌,忽地連道兩聲慚愧,説道:“沙兄,你雖不服。這女子卻真是奇才。這一路鬥下來,越來越強,初時她只會用‘長生藤’困人,不料兩百里後,竟然使出了‘蛇牙荊’,自古地母,由‘長生藤’至‘蛇牙荊’,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後沒過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惡鬼刺’,這一下寧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虧。依我所見,這女字必有什麼神奇遇合,要不然,短短幾日,接連堪破‘化生’玄機,突飛猛進?”

    沙天洹仍是怒氣不減,接着又罵温黛、沈舟虛、虞照、左飛卿、沙天河、崔嶽、仇石……他在西城極不得意,被迫投靠東島,故而除了火部,將其他七部之主一一罵遍,口中污言穢語,層出不窮。

    正胡亂罵時,忽聽東邊一聲郎笑,沈舟虛手推輪椅,帶着四名劫奴轉過山坳,飄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師兄何以這般憤激?小弟自忖與你無仇,何苦連小弟也罵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喪心昧德,全無公正,個個該罵,人人該死!”

    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長,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長幼之序,澤部該有你來做部主。但你貪鄙狠毒,生性懶惰,不好好用功修煉神通,卻只會幹些下三爛的臭事。以至於推舉部主時,沒有一人支持於你;後來賭鬥神通,又慘敗給了沙天河。古人道‘知恥近乎勇’,既然敗了,你就應當發憤圖強,力改前非;誰知你不怪自己本領不濟,只恨他人有眼無珠,竟在澤部的宴會上偷偷下毒,想要一舉毒殺所有同門,天幸温黛師姐發覺,你才未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為,又憑什麼來罵別人?”

    沙天洹麪皮陣紅陣白,怒哼道:“這些陳穀子爛芝麻沒什麼好説的,今天約你來,是要與你鬥奴。哼哼,我在獄島多年,煉了不少絕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從此除名。”

    “恭敬不如從命。”沈舟虛笑了笑,説道,“可惜玄瞳,嘗微不在,只有四個奴,沙師兄也要鬥麼?”沙天洹道:“怎麼不鬥?”沈舟虛微微一笑,轉目向寧不空,笑道:“寧師弟,多年不見了,可相忘否?”

    寧不空陰陰一笑,徐徐起身道:“哪裏話?沈師兄音容笑貌,刻骨銘心,十多年來,寧某須臾不敢忘記。”沈舟虛靜靜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寧師弟眼睛壞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的。”

    寧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師兄不也瘸了腿麼?如今咱們算是扯一個直,誰也佔不了便宜。”

    沈舟虛拍手大笑,連聲道:“説得是,説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來的這麼多廢話,咱們主對主,奴對奴,打了再説。”

    將手一揮,螃蟹怪厲喝一聲,縱身上前,雙臂疾揮,直掃沈舟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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