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虛見那巨臂掃來,面露微笑,端坐不動。只聽他身側“呔”的一聲大喝,聲如悶雷,麻影閃動,燕未歸忽已鑽到螃蟹怪身後,縱身騰起,一腳掃向螃蟹怪後腦。
螃蟹怪但覺厲風襲腦,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後掃。
一聲悶響,如中敗革,螃蟹怪橫着跌出丈餘,兩臂撐地,轟隆一聲,地上出現兩個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紅如醉,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燕未歸卻如一隻大鳥,掠出丈餘,一個筋斗,輕飄飄落在一棵大樹頂上,腳踩枝丫,如雀立樹梢,紋絲不動。兩人這一交手,“無量足”,“千鈞螯”高下立見,螃蟹怪終是差了一籌。
“咻!”全無徵兆,一抹細影破空而至,燕未歸心中暗驚,閃身避過,轉眼望去,卻不知那暗器來自何方。原來只此須臾,石守宮已悄悄隱身於山石林木之間,泯然不見。他不僅如履平地,且精於隱蔽。
“咻!”鋭聲再起,這次卻來自燕未歸身後,一點虛影直奔他後心。燕未歸躲閃不及。這當兒,火光忽起,“靈舌鏢”似被某物擊中,倏又縮了回去。
薛耳,莫乙齊齊叫一聲:“凝兒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只見寧凝扶着陸漸,從亂草間婷婷立起,高叫道:“東北方。”
燕未歸聞言轉身,此時石守宮正爬到東北方一棵大樹的濃陰間,聞聲疾轉,竄到西邊一面山崖上,靜伏不動。他隨身攜帶各色布料,處在濃陰叢間,使用綠褐色遮蓋身子;若在亂石間,便用灰色偽裝;落到地上,則用砂土色麻布偽裝;總之百變不窮,叫人極難發覺。
寧凝的“色空玄瞳”對顏色極為敏鋭,石守宮縱然偽裝,在她眼中,與周邊色彩仍然大異,當即一眼瞥出,趕上前來,抓起一快石頭,嗖地擲向石守宮。石守宮被他瞧破,吃了一驚,疾疾閃避。只此慌亂,燕未歸居高臨下,已看見他分身動彈,飛身縱起,一腿蹴出。
石守宮疾疾仰頭,嗖地吐出“靈舌鏢”,燕未歸閃身讓過,脱下笠帽,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纏住,定眼瞧時,卻是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着一枚細長稜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
燕未歸心頭微動,飄然向後掠出,將那細索拉得筆直,石守宮慘哼一聲,隨着燕未歸快步前奔。原來“靈舌鏢”的鋼索纏着他的舌根,一被燕未歸牽扯,若不隨之奔走,必被他將舌頭活活拔出。
燕未歸心知其理,故意躥高伏低,他縱身上樹,石守宮也只得上樹,他下樹,石守宮也只得隨之跳下,他在地上轉圈,石守宮也隨之打轉,真比牧童所牽枯牛還要聽話。饒是如此,石守宮仍是舌根劇痛,兩眼翻白,轉了幾圈幾欲昏厥。天部眾人見狀,紛紛大笑。沙天洹羞怒萬分,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燕未歸奔走正疾,忽覺頭頂風響,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卻是赤嬰子控鶴撲來,巨鶴兩爪,劈面抓下,端的勁風猛惡。燕未歸閃身避着,正要反擊,忽聽寧凝叫道:“別瞧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燕未歸雙目已被赤嬰子雙目吸住,但覺頭腦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聲,放開斗笠,立在那裏,神色呆滯。石守宮好容易奪回“靈舌鏢”,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末歸,當即鼓起兩腮,正要射出毒標,不料眼前白光一閃,竟被一張白色大網罩住。
沈舟虛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蠶絲罩住石守官,天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嗤嗤鑽入石守宮七竅。石守宮兩眼發直,七竅中鮮血汩汩流出,沈舟虛一揮手,捫斷蠶絲,石守宮身子癱軟若泥,吧嗒一聲,撲倒在地。
沙天洹眼見劫奴喪命,心痛難遏,厲叫道:“沈瘸子暗算傷人?”呼呼兩掌劈將過來。沈舟虛微微一笑,展開“天羅繞指劍“,縷縷蠶絲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轉自如,綿綿不絕。沙天洹枉自雙掌亂揮,卻無力破開他的劍勢。薛耳、莫乙則趁機搶出,將燕未歸搶回,一掌拍醒。
寧不空始終側耳凝聽,這時冷冷一笑,縱身上前,驀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蠶絲之上,“火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化為漫天飛灰。寧不空一閃身,掠至沈舟虛身前,手杖如電,直直刺下。
這時間,“嗚嚕嚕、嗚嚕嚕”怪聲大作,鼠大聖蹲下身子,張口怪叫,不多時,無數老鼠從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湧將上來,吱吱亂叫,撲向天部中人。
寧凝花容慘變,拉着陸漸,轉身便逃。蘇聞香卻一皺眉,從懷裏取出盛滿線香的盒子,從中抽了一支淡黃色的線香點燃,插在腳前。霎時間,一股刺鼻異香瀰漫開來,鼠羣頓時生出一陣騷動,尖聲鳴叫,紛紛掉頭狂奔。
鼠大聖又驚又怒,口中怪聲更急,饒是如此,鼠羣仍無回頭之意,頃刻間逃得不見蹤影,鼠大聖見此情形,不覺呆了……
寧凝鬆一口氣,奇道:“這是什麼香?”蘇聞香道:“這叫‘五鬼驅鼠香’。”
話音未落,鶴鳴驚起。那頭巨鶴雙翅如輪,利爪宛如鐵鈎鑄成,破空抓來。蘇聞香疾從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線香,倏爾點燃,嫋嫋香煙,迎向巨鶴。那鶴一對鐵爪離蘇聞吞頭頂不足二尺,被那煙氣一燻,陡然發出一聲哀鳴,雙翅連拍,在空歪歪扭扭,盤旋半匝。撲通一聲,率落塵埃。
赤嬰子身在鶴背,頓被顛了下來,額頭摔了一個烏包,頭昏腦脹,極為狼狽。那鶴甚是剽悍,一但摔倒,忽又掙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飛,奈何為那香所制,筋酸骨軟,唯有原地打轉,無力翱翔了。
寧凝瞧得好奇,問道:“這又是什麼香?”蘇聞香道:“這叫‘驚禽折羽香’,能制各種鳥雀。”
這時赤嬰子爬將起來,雙眼盯着蘇聞香,射出異芒,蘇聞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線香,飄然落地。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莫乙忽地搖頭晃腦,口中吟詩,腳下不停,幾步踱上前來,攔在蘇聞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嬰子的視線。蘇聞香哎喲一聲,跌坐在地,瞪着兩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著不能食……大家統統都閉眼……拔劍四顧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頭緊蹙,雙目如炬,對着赤嬰子兩眼異芒,嘴裏卻是吟詩不絕,“心茫然,心茫然……”
蘇聞香此時總算緩過神來,雙眼緊閉,不敢睜開,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這人是‘五神通’中的‘絕智奴’,萬不可和他兩眼相對。”叫了兩聲,卻聽莫乙將“心茫然”三字唸了七八遍,心中着急,忍不住喚道:“書呆子,撐得住麼?”
莫乙雙目不瞬,口中唸唸有詞:“……心茫然,誰怕誰,哈哈,他是絕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寧凝、陸漸、蘇聞香、薛耳聽他背出後面兩句,均是鬆了一口氣。
赤嬰子的劫術正是“絕智”之術,對手倘若沒有絕強定力,目光與他相接,必定短暫失憶,痴痴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來,赤嬰子大可乘虛而入,為所欲為,或以巨鶴又啄又撲,或以刀匕加諸其身,對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塗,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術卻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術,“劫海”藴於腦部,任何事物,過目不忘。這兩般劫術各有玄妙,互為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聞人,赤嬰子久聞其名,見他主動上前,便已猜到其來歷,一時神凝雙目,絲毫不敢怠慢。
兩個人一個力求對手失憶,一個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盡在莫乙背誦的唐詩上,這首詩是李白三首《行路難》中的第一首,前後不過十四句,莫乙磕磕絆絆,兩柱香工夫也只背了一半,就算一個啓蒙學生,也不他強上十倍。一詞一句,莫乙往往須得重複多次,才能艱難背出後句。但因二人凌空較勁,各以劫力相拼,背誦通順與否,歷歷顯示出兩人的劫力消長強弱,滯澀不前,必是赤嬰子的“絕智”略佔上風,續出後句,則是莫乙的“不忘”佔優了。
時間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瞼微微痙攣,半睜半閉,辛苦無比;赤嬰子也是渾身濕透,麪皮陣青陣紅,雙腿微微發抖。要知道,“絕智”之術若不破敵,必然反噬,故而絲毫也不能懈怠。
只聽莫乙又道:“……雪晴天……薛耳薛耳須向前……須向前……”薛耳和他甚有默契,聽得這話,心頭微動,他雖不敢睜眼,雙耳卻是奇聰,聽得赤嬰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當即循其聲息,挪近赤嬰子。
赤嬰子眼角餘光瞥見,他劫術雖強,身子卻弱,此時心力交瘁,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腳,勢必精力渙散,大敗虧輸,當即伸手,從袖裏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邊,果然抬拳。赤嬰子無力刺戳,只將匕首對準薛耳拳頭,他若一拳打來,必被匕首刺傷。
莫乙瞧見,忙道:“……將登太行雪晴天……匕首匕首就在前……就在前……”薛耳聞聲頓悟,將拳頭生生收回,一腳橫掃,正中赤嬰子小腿。赤嬰子慘哼一聲,瞪直兩眼,軟倒在地。
莫乙大大鬆了一口氣,長笑一聲,搖頭晃腦,朗朗吟道:“金樽美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撥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初時受制於人,背得磕磕絆絆,憋屈已極,此時禁止已解,頓將全詩一氣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惡氣。
薛耳按主赤嬰子,奪過匕首,叫道:“殺了他麼?”眾人面面相覷,陸漸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殘殺,這人也是可憐之人,還是饒了他的好。”
莫乙點頭道:“饒他可以,但須捆起手腳,矇住眼睛。”薛耳便扯下腰帶,將他雙手捆上,又撕下衣衫,矇住赤嬰子雙眼。
忽聽一聲爆鳴,眾人轉眼望去,燕未歸揹負沈舟虛,趨退若電,沈舟虛雙手連連發出“天羅繞指劍”,細絲漫空,如斜雨連綿,無出不在,無孔不入。將寧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澤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勢,方能顯見奇功,此時並無澤沼,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幾度被困。天幸寧不空的“周流火勁”正是“天羅”剋星,所過皆焚,屢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緣故,反被縛住手腳。寧不空不勝其煩,忽地取出那張小弩,聽聲辨位,發出“木霹靂”,只見火光焰焰,巨響騰空,夾雜着漫天細絲,乍眼一瞧,真是蔚為奇景。
沈舟虛抵擋數合,忽地一聲長笑,馭使燕未歸向後掠出,退回眾劫奴站立之處,坐回輪椅之中。寧不空搶上前來,方要扳機發箭,沈舟虛驀然喝道:“且慢。”
寧不空當下凝而不發,冷笑道:“怎麼?”沈舟虛笑道:“寧師弟的木霹靂委實厲害,再鬥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對手。”
寧不空靜靜而立,聞言一哂,冷冷道:“你這算求饒麼?這卻奇了,並不似你沈瘸子的作風。”沈舟虛也笑了笑,説道:“寧師弟説笑了,沈某何時求過饒來。”寧不空眉峯一聳,冷笑道:“即然如此,那就先分勝負,莫要廢話。”
沈舟虛搖頭笑道:“寧師弟,你何苦這麼心急,我讓你住手,卻是一番好心。”寧不空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也會有好心?”沈舟虛道:“你這一發‘木霹靂’射過來,本也傷不得沈某,只不過,若是誤傷了此間一人,寧師弟卻要懊悔終身了。”
寧不空皺了皺眉,冷笑道:“你打什麼啞迷?”沈舟虛笑了笑,忽地曼聲道:“凝兒,你多大年紀了?”寧不空聽得這話,臉色驟然陰沉,濃眉緊蹙,行成一個川字。寧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兒今年十六,再過兩月便滿十七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説道:“寧不空,你看如何?”寧不空臉上閃過茫然之色,驀地厲聲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代智宗,西城謀主,怎也用出這種下三流的詭計?方凝帶着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峽,難不成你黔驢技窮,用起計來,連死人也不放過。”
沈舟虛嘆了口氣,徐徐道:“越方凝越師妹確已過世了。那年,你火部憑仗火器精強,濫施殺戮,欲要一統八部,結果惹得七部聯手,瑤池、落雁峽兩戰,殺得火部全軍覆沒……”寧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師兄所賜……”
沈舟虛搖頭道:“火部先有自敗之道,方才會為人所敗。若你當時不一逞野心,濫殺西城同門,妄圖以武力統一西城,又豈會惹來七部聯手。七部若不聯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陰謀,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歸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寧不空怒哼一聲,搜腸刮肚,卻是無話可答。
沈舟虛又道:“當日落雁峽中,隕石若雨,死傷狼藉,出入峽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腸最軟,經此一戰,心灰意冷,返歸西城,從此再不出世;而風、雷、水、山、澤五部高手為報前仇,傾巢而出,追殺寧師弟等火部殘眾。我行動不便,又恐谷中還有火部弟子倖存,尋思落雁峽中寸草不生,水食俱無,只需靜待幾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會餓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衞四日,方才開峽視看,這一看,峽中情形,果真慘烈。雖説火部行事狠辣,但終究也是我西城同門……”
“住口!”寧不空厲叫一聲,臉色鐵青,“少來假惺惺的裝好人,那一天,落雁峽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虛神色微微一黯,悠悠嘆道:“沈某人稱‘天算’,並非當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計來,有如渺渺上蒼,無私無情,六親不認。既然決意滅你火部,自當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寧師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換個位置,你贏我輸,料來你也不會放過我的家人吧!”
寧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這番對答,旁人聽在耳內,無不膽戰心驚,進出一身冷汗,寧凝更是忐忑不安,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卻聽沈舟虛續道:“我率眾檢視峽中,並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屍體後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某循聲前往,只見越師妹背靠巖壁,已然斷氣,雙腿折斷,兩臂佈滿刀痕,模樣十分可怖。而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身後。我命人將越師妹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後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説到這裏,沈舟虛頓了一頓,凝目望去,只見寧不空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握着小弩,陣陣發抖,左手則緊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裏,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厲聲道:“後來,後來又怎樣?”
沈舟虛嘆了口氣,繼續道:“我當時便很奇怪,滿峽的大人都已喪命,為何這小孩兒卻還活着。細細查看,方知緣由:越師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當時峽上炮石齊下,她也並未立時喪命,只被落石砸斷了雙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過一劫。當時峽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時送命,便是身負重傷,很快死去;眾人之中,倒以她傷勢最輕,只是火部突遭襲擊,事先也沒準備乾糧飲水,峽中又盡是石塊,絕無水草。越師妹初時尚能以乳汁餵養那嬰兒,日子一長,她身受重傷,又未進食,乳汁也隨之沒了。那孩子飢餓起來,啼哭不休。越師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個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脈,以自身鮮血餵養那嬰兒……”説到這裏,眾人齊齊驚呼,寧凝臉色更是煞白如紙,寧不空神色陰沉如故,面肌跳動數下,驀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聲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慄。
“饒是越師妹內力精深,這放血飼兒也是要命之舉。”沈舟虛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續道,“但不知因何緣故,她竟然支撐了足足四日,直聽到峽口木石滾動,方才斷氣,想是彌留之際,頭腦不清,又怕我們傷害女兒,是以心中猶豫,竭力挪動身子,擋住了巖穴,天幸那孩子餓得厲害,哭將起來,才被沈某發現。越師妹死時,雙臂佈滿刀痕,有幾條刀痕宛然新割,可卻是白慘慘的,半滴鮮血也沒流出,可以説,越師妹並非死於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內力修為,撐過四日,並非難事。唉,説起來,沈某一生,當真佩服過的只有兩人,第一個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麼,便是越方凝越師妹了。”
説到這裏,他轉過身子,直直盯着寧凝,一字一句道:“所謂捨身救女,大義感人,凝兒,若無令母捨身相救,你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峽了。”
寧凝面白如紙,小口微張,忽地微微一晃,便軟了下去。陸漸在她身邊,急忙將她扶住。寧凝定定望着沈舟虛,虛弱道:“主……你,你説什麼?”
沈舟虛一指寧不空,笑道:“還不明白麼?這位寧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寧凝,只為紀念令母罷了。”
寧凝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只見寧不空面色灰敗,死壞眼珠在眼皮下連連滾動,心中顯然激動已極。沙天垣注視寧凝半晌,忽地嘆道:“寧師弟,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師妹呢……”
寧不空聽到這裏,身子微動,幾欲一步跨出,可終究止住,吐了一口氣,那張弩緩緩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將她……煉成劫奴?”
沈舟虛淡淡一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與寧師弟交手,沈某豈能不留後着?”
寧不空深知“無主無奴”的道理,今日即便佔得上風,殺死沈舟虛,卻也無異於殺死女兒。沈舟虛這一計端的狠到極處,令自己有仇難報,反為所制,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內心也如千絲牽連,混亂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陸漸只覺寧凝身子冰涼,伴着陣陣顫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不由既憐且怒,轉眼怒視沈舟虛,心裏對這瘸腿男子厭惡至極。沈舟虛此舉,原木不過是要擾亂寧不空的心境,但為這一點陰謀,竟不惜將寧凝置於絕境。要知十多年來,寧凝對沈舟虛夫婦敬愛有加,甘為劫奴,報答養育之恩,誰知這所謂的恩人,卻是害死母親、讓自己骨肉分離的人仇大敵,這一來,不膏於天翻地覆,任是誰人,也難承受。
猛然間,陸漸只覺寧凝奮力一掙,將他推開。陸漸一怔,只見她踉踉蹌蹌,往山中狂奔。陸漸急叫一聲:“寧姑娘……”競然不顧傷勢,奮力追趕下去。
沈舟虛眉頭微皺,喝道:“攔住他們!”餘下四名劫奴與寧凝索來友好,乍逢此變,心中既是震驚,又暗暗為她不平,是故聽到號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着寧凝、陸漸一先一後,消失不見。
陸漸一邊追趕,一邊呼喊,寧凝卻不曾回頭。這麼追趕兩裏,山路越發迂深,行來不勝艱難。陸漸心跳氣促,熱血貫腦,雙腿如灌陳醋,又酸又沉,驀地踢着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時,竟已不見了寧凝的影子。
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寧姑娘傷心欲絕,會不會自尋短見?”一念及此,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猛地撐起,鑽出一片樹林,卻見空山寂寂,白雲相逐,鳥獸藏蹤,人跡也無,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寧凝去了哪裏。
陸漸身子發軟,扶着樹木,連連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濟:“也不知我還有幾日好活,唉,可恨死也罷了,卻有許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着咳嗽一陣,竟又咳出血來,陸漸慘然一笑,不由暗歎:“我自身難保,別人如何如何,又哪兒管得了許多?”可一轉念,又想道:“若無寧姑娘,我屍骨已寒。如今她遭受這般變故,我怎能棄她而去?即便無力幫她報仇,説幾句安慰的話兒,也是好的。”想着又打起精神,扶着樹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時許,陸漸腿沉如鉛,沿途咳出大口鮮血,頭腦漸漸迷糊起來,唯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我死了麼?死了,死了……”這時間,一陣梵鍾傳來,震山蕩谷,餘韻悠長。陸漸頭腦為之一清,不自覺循聲走去,穿過一座山谷,忽見羣巒湧翠,流泉噴珠,山水之間,擁着一座巍然古寺。
陸漸見水,頓覺口中乾渴,走到水邊,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暈眩,一頭扎入泉水,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幾時,那洪鐘忽又長鳴震耳。陸漸神志略清,睜開雙眼,入眼處卻是一張醜怪麪皮,頭腦光光,雪自長眉垂至顴骨,鼻子原本挺直飽滿,如今卻只剩半個,一道刀疤如血紅虹蚓,從鼻至嘴,整張臉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見他醒來,不勝歡喜,咧嘴直笑,那張臉自也越發醜怪。陸漸吃驚道:“你,你是誰?”
那人卻不答話,雙手亂揮,眉開眼笑,陸漸見他舉止怪異,不覺怔忡,又見他灰袍光頭,一派僧人裝扮,想到昏迷前所見廟宇,心想這人當是廟中僧侶,或許白己昏倒泉邊,便是得他搭救,當即肅然道:“多謝大師相救。”
那老僧盯着他嘴唇翕動,神色茫然,想了想,從旁拿起兩個黑乎乎的窩頭,送到陸漸嘴邊,這窩頭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難吃已極,陸漸傷後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將出來。
那老僧呆了呆,揮揮手,忽又一陣風奔出門外。陸漸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卻又覺身子無力,只得躺下。
不一時,忽聞桂花香氣,轉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腳鑽進房裏,手捧一大碗熱騰騰的自米粥,來到牀前,以湯匙喂入陸漸口中,陸漸嚐了半口,但覺滋味甜美,摻雜細碎蓮米,粥內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別有一絲馥郁香氣。
那老僧見陸漸嚥下,張嘴直笑,這時陸漸驀地發覺,老僧口中舌頭只剩半截,頓時大悟:“無怪他不説話,敢情競是啞巴。”心道這老僧也不知因何緣故斷了舌頭,不由深深憐憫起來。
那老僧渾不覺陸漸的心事,只顧舀了甜粥,送入陸漸嘴裏。陸漸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飽足,當下説道:“大師,弟子飽了。”那啞僧轉動眼珠,仍舀米粥,送入他日,陸漸不便推拒,又吃兩口,胸腹脹懣,委實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師,在下飽了。”
那啞僧仍如不聞,笑眯眯又勺粥送來。陸漸無奈,閉口不納,那啞僧無法送入,便轉過碗,如風捲殘雲,將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轉身,又出門去。
陸漸躺了一陣,忽聽咔嚓之聲。他此時精力稍復,起身挪到門邊,見那啞僧正在門前劈柴。陸漸尋思此地乃是柴房,無怪如此簡陋,舉目再瞧,附近重檐疊宇,氣象森嚴,槐陰蔽屋,漫如翠雲。
陸漸瞧了時許,在門檻坐下,沉思數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傷感之際,忽聽瞪瞪瞪腳步聲響,陸漸抬頭一瞧,四名僧人陰沉着臉走將過來,其中一僧搶在前面,劈手奪下那啞僧柴刀,一掌將他推倒,四僧圍上,拳腳齊下,撲撲撲着肉有聲。
陸漸又驚又怒,俯身抓起兩根木柴,打中其中兩僧背脊,縱然傷重無力,那二僧仍覺痛麻,立時轉身,向陸漸怒喝一聲,雙雙撲來。陸漸屢經大敵,心志日益堅強,臨危不亂,雙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運轉“天劫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竄將出去,咚咚兩下,各自撞中門柱,哇哇大叫。
剩下兩僧聽得叫喊,放了啞僧,撲上前來,陸漸凝立不動,覷其來勢,雙掌左右撥出,正中二人肘下,兩人頓時身如陀螺,立地打了個轉,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四僧狼狽不堪,爬將起來,一人怒道:“你是誰,幹麼打人?”陸漸一手按腰,揚聲道:“這話當由我來問,你們又幹麼打人?”那僧怒容滿面,呸了一聲,掉頭便走,其他三僧也齊齊啐了一口,亦然尾隨。
四僧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陸漸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啞僧,又吃一驚,卻見他滿身泥土,卻渾若無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來。陸漸忍不住問道:“老人家,你沒傷着麼?”
那啞僧不理不睬,黑鐵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輟。陸漸見他舉止如常,不似受傷,心道:“這是什麼寺廟?寺裏的和尚要麼胡亂打人。要麼捱了打也不吭聲?”
正自驚疑,忽聽大呼小叫,轉眼望去,十來個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趕來,將陸漸團團圍住,當先一名赤紅臉膛的中年僧人厲聲叫道:“你是誰?怎麼混進寺裏來的?”
陸漸如實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邊,這位大師救我來的。”那中年僧人見他麪皮蠟黃,瞳子無光,眉間一團黑氣聚而不散,確實病入膏育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緩。卻聽一個少年僧人道:“心悟師兄,這老蠢貨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將一隻瘸腿野狼帶進寺裏,結果咬傷了心藏師弟,這次又將陌生人帶進寺裏,也不知是好是歹。”
陸漸冷笑道:“你們毆打一個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皺了皺眉,轉頭道:“心緣,你們又打老蠢貨作甚?住持不是叮囑過麼,叫你們別打他了。”
心緣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領,此時怒氣未消,大聲道:“心悟師兄你不知道,前幾日香積廚裏鬧賊,丟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師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餅,性明師伯的玉糝羹,最可惡的是,性海師叔身子向來不好,要六和人蔘湯調養,這湯六蒸七濾,熬來不易,競也被人喝了個碗底朝天。為此,廚房裏的師兄弟都被性明師伯責罰,各打一百戒尺。咱們氣不忿,整晚守候,不僅一無所獲,點心茶湯丟失如故。於是大夥兒疑神疑鬼,有的説來了狐狸大仙,有的説是怨鬼作祟。我卻有些疑心,三祖寺禪宗祖庭,怎麼會來這些妖邪……”
心悟點頭道:“這話説得極是。”心緣得他誇讚,聲調越發激憤:“師兄也知道,這老蠢貨一貫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對他有些疑心,只苦於沒有證據。方才可好,心通師弟親眼瞧見他踅進廚房,將為性海師叔準備的桂花蓮子羹偷了出來,這一下算是人贓並獲,他害咱們捱打,咱們打還他,又有什麼不對?”説罷搶上兩步,從地上檢起那個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贓物在此,師兄請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氣猶存,頓時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蓮子羹,老蠢貨真的作賊了,須讓明慧師叔知道,好作定奪。”
陸漸心中不勝吃驚:“無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啞僧,心頭又沉:“早知那羹是盜來之物,我也不吃了。這老人作賊,全是為我,如何讓他受罰?”便一揚聲,向心悟道:“這位大師,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麼?”陸漸正色道:“蓮子羹是這位大師偷的,卻是我吃了,他年紀老人,經不起折磨,若要責罰,只管罰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濫好心。依寺規,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懨懨的,別説三十棍,兩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説了,責罰與否,我説了不算,還需戒律院作主。”
陸漸道:“那麼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師商量。”眾僧見他恁地固執,均露詫色,心悟皺眉道:“也罷,你們看着他倆,我去戒律院察告。”説完徑自去了。
羣僧拄棍而立,虎視耽耽。那啞僧卻如不覺,又舉刀劈柴。心緣冷笑道:“老蠢貨,還劈個屁柴?老實待著,過陣子有你好看。”但見那啞僧砍柴不輟,不覺心中氣惱,舉起棍子,去掃他立起的木柴,誰知那木柴看來細弱,卻似從地裏長出來,心緣連掃兩下,競然紋絲不動。那啞僧卻抬起頭,衝他咧嘴直笑。
心緣本是寺內火工僧人,不修禪理,性子粗鄙,只當那啞僧嘲笑自己,怒從心起,啐道:“老蠢貨,敢笑你爺爺?”一棒掃將過去。陸漸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緣虎口倏熱,棍子立時脱手。他莫名所以,驚叫道:“小雜種撒潑,大家併肩子上。”
眾僧人哄叫一聲,舞起棍棒,撲了上來,陸漸正要抵擋,不期然一陣乏意湧上來,身軟難禁,眼睜睜瞧着棍棒揮來,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動,連中兩棒,翻倒在地。
心緣見打翻了他,驚喜不勝,叫道:“這老蠢貨害咱們挨板子,先揍他出氣。”眾僧鬨然應命,亂棒齊下,那啞僧連挨數棒,卻苦於不能叫喊,唯有雙手抱頭,身子亂滾。
陸漸目眥欲裂,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蠻勁,猝然掙起,張臂攔在啞巴老僧身前,霎時棒如雨落,盡落在他頭上肩上,陸漸胸中血氣上衝,一股腥甜湧至喉間。
這當兒,他忽覺小腹丹田處微微暖熱,旋即一股如火勁氣騰地升起,如火山迸發,擴至全身。身後眾僧不知有異,棍棒紛落,擊中陸漸背脊,驀然間,驚呼聲迭起,眾僧虎口劇痛,棍棒如出巢的鳥兒,爭先恐後,竄上半空。眾僧人卻如斷了線的風箏,拋飛丈外,掙扎不起。
棍棒及身,陸漸不覺痛楚,心中驚訝,轉身望去,但見眾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發生何事,掉頭再瞧,卻見那啞巴老僧抱手坐在牆角,張口大笑,逍遙看戲。
陸漸正覺不解,數丈外大櫟樹後傳來一聲輕咳,似乎藏有他人。陸漸趕到樹後,卻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樹後,出手相助?”驚疑間,忽聽一聲厲喝:“發生什麼事?”陸漸掉頭望去,心悟與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飛,趕了過來。
心緣不待陸漸開口,搶先叫道:“心悟師兄,這賊子想帶老蠢貨逃走,大夥兒攔不住他。”陸漸見他公然顛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卻是信以為真,瞪視陸漸,驀地後退一步,左掌橫胸,右手下垂,擺出一個拳架。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眾人一眼,合十嘆道:“偷盜已是罪過,事後潛逃,傷害守者,可謂罪加兩等。”陸漸氣惱已極,叫道:“大師,我……”話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碎翻,向他心口抓來。
這一下猝然而發,十分狠辣,但陸漸也非吳下阿蒙,一瞥之間,已將爪勢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痠軟感不早不晚,二度湧至,陸漸手抬一半,便覺無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痹,不能動彈。
“好一招‘雕龍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師弟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師兄過譽了。”白袍僧偷襲得手,心內卻甚為不解,方才他見地上眾僧情形,只當陸漸必有驚人藝業,是故這一招“雕龍爪”藏有許多奇妙後着,此時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驚疑之餘,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説道:“心悟師兄,若只是偷盜飲食,戒律院懲戒便可,如今傷了這許多同門,須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這師弟年紀雖輕,卻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長輩看重,當下着意巴結,笑道:“貧僧唯師弟之命是從。”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別人自稱貧僧還可,心悟師兄掌管寺中廚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輕。”心悟麪皮微紅,苦笑道:“師弟怎也來取笑貧僧?”心空笑道:“怎麼取笑?上個月下山買人參……”
心悟忙接口笑道:“那筆賬已過去了,這樣罷,好師弟,改日我備兩盅素酒,咱們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還算你有見識。”當即不再多説,俯身察看眾僧情形,卻見個個筋骨痠軟,氣力全無,心空猜測不透,驚疑起來,盯着陸漸道:“你用了什麼武功?”
陸漸道:“我沒用武功,原本是他們毆打這位老人家,我看不過去,用身子擋了兩棒,但他們為何變成這副樣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覺失笑,問道:“這麼説,他們打你,反倒傷了自己?”陸漸點頭道,“適才我聽見那棵樹後有人咳嗽,或許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視而笑,均是一般心思:“這人模樣看來老實,卻會編些鬼話兒騙人。”當下心空叫來幾名戒律院弟子,將陸漸用鐵鏈鎖了,又叫人扶着受傷弟子,押着啞僧,共往方丈。啞老僧始終一臉懵懂,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稟報,才將眾人引入。方丈內四壁皆空,僅設一榻一幾。檀木矮几上燃一爐香,沏一壺茶,碾一硯墨,攤一卷經。幾後坐一老僧,鬚髮半白,清癯慈和,他左側也坐一名老僧,體格魁偉,目光凌厲。
心空先將前情後果説了,採用的自然是心緣的説法,陸漸由他話中聽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覺,魁偉老僧則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覺不動聲色,默然聽罷,忽道:“帶傷者來。”心悟將心緣帶到他面前,心緣淚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樣兒甚是可憐。性覺將手搭上他經脈,長眉一挑,若有訝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頭頂,心緣但覺百會穴突地一跳,一股熱流走遍全身,頓時酸癢難耐,啊呀一聲,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撲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衝擊五臟,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臟,故而有此異徵,不足為怪。”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性明卻忍不住高聲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説説,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衲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於這少年人,大膽行兇,傷我僧眾,但因為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卻義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甚是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嘆道:“性明師兄,你好糊塗。”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糝羹、六和人蔘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於飲食一道鑑賞頗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微驚訝。
“不錯!”性覺道,“何止是雅賊,活脱脱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幹金小姐。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有這麼挑剔的?故而依老納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幾樣茶點,卻末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
性覺道:“老衲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只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隻只蝨子,掐死了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歎:“敢情這和尚不只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捫蝨於方丈之中,傷生害命,污穢禪門,端的肆無忌禪,他心中愠怒已極,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驟至,於他也不過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裏,這一口氣竟發泄不得。
這時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撕心裂肺。性覺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麼?好久不見,快請進來。”
伴隨咳嗽之聲,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來,鬚眉稀疏,骨瘦如柴,麪皮白裏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問住持安好。”性覺温言笑道:“這兩月我忙於寺務,不曾探望於你,你的病可好些了麼?”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嘆一口氣,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幾句話兒,再和你一敍。”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瞥了陸漸一眼,復又耷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聽得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射向陸漸。
陸漸微覺驚訝,但也並非十分意外,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麼?”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一寺,輝耀三祖道庭。老衲早年曾蒙魚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緣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必和魚和尚大有干係?”
陸漸大為不解,尋思:“我傷病纏身,怎麼還能使出‘大金剛神力’?即便是‘大金剛神力’,我也只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便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道:“小檀越,可有什麼苦衷麼?”
“苦衷卻沒有。”陸漸嘆了一口氣道,“魚和尚人師於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託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霎時間,眾僧均露震驚之色。“什麼?”性海失聲道:“魚和尚死了……”驀地逆氣上衝,連聲咳嗽,一張青白麪皮漲成紫色。性覺眼中訝色卻是一閃即逝,寂然半晌,説道:“心空,你解開檀越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是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幾前。性覺伸出瘦骨稜稜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驀地閉了雙眼,嘆一口氣,道:“這位檀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
性明冷哼一聲,驀地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説,魚和尚坐化,應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麼卻是你來?”眾僧均露疑色。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説了。説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嘆息,連連搖頭,問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麼交代?”
陸漸搖頭道:“再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復又黯然。性海則捂着嘴,咳嗽不已,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願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説着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蝨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抬頭道:“檀越請説。”陸漸道:“這位聾啞大師偷取桂花蓮子羹,全是為我,請你不要責罰於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願代他受罰,挨這三十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爾。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衝魚和尚的面子,聾啞和尚偷盜之事,從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陸漸大喜,施了一禮,正要告辭,性覺忽又道:“陸檀越,你有傷病在身麼?”
陸漸一怔,點頭道:“確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緊。”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稱是小病,免得他人為自己擔心。
性覺卻笑了笑,説道:“所謂小病大治,我藥師院首座性智師弟精於岐黃之術,陸檀越不遠萬里,送來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叫我闔寺僧眾好生相敬。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檀越既來了,就不妨多住兩日,讓性智師弟瞧一瞧,一來養病,二來也看看這千年古剎,禪宗祖庭。”
陸漸心憂姚晴、寧凝,又知本身痼疾無治,徒費工夫,當即拱手道:“抱歉則個,小子確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麼要事?”性覺道,“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陸漸尋思姚晴之事,關係西城八部,兇險絕倫,性覺倘若牽涉進來,有害無益,而寧凝之事,又事關她身世秘辛,更不能為外人道,便搖頭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領了。”
性覺道:“檀越何苦推脱,只去藥師院一遭,讓我師弟看過,就算不及煎藥服用,就開上一兩副藥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陸漸越是為難。他性子沖和,不善拒絕他人,性覺又是一番好意,卻之不恭,再説自己本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無分別,性智若真是精於醫術,必能看出此病無救,那時再行告辭,也不為遲。當下點頭應允下來。
性覺輕吐一口氣,額首笑道:“心空,你帶陸檀越去,傳我法旨,這位陸檀越和魚和尚淵源甚深,着性智務必將他治好。”心空領旨,合十為禮,為陸漸引路。聾啞和尚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見陸漸起身山門,便也跟隨而出。
陸漸道:“大師,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聲説罷,忽聽心空嘿嘿直笑,頓時憬悟,這老和尚雙耳失聰,自己説什麼他也無法聽見,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數步,心空見聾啞和尚兀自緊隨,焦躁起來,驀地轉身,伸手按在他肩頭,內勁迸發,聾啞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餘,坪然落下。心空用的乃是巧勁,聾啞和尚雖不覺痛,仍是吃了一驚,爬起來瞪着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轉,跌跌撞撞,一道煙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這老蠢貨不會聽人話,唯有給他兩下,才能懂事。”轉眼瞧去,卻見陸漸眉頭緊登,眉間隱有怒色,心空頓時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時無話,二人曲折行了百步,遠遠傳來藥香,轉過牆角,便見一處院落,入院處,幾個小沙彌或站或坐,搗藥、煎藥、制丸,神情專注,兩人入內,也不抬頭。心空驀地朗聲叫道:“性智師叔,性智師叔。”
“叫什麼叫,叫什麼叫?”裏屋內一個聲音甚不耐煩,繼而一名自須老僧挑簾而出,掃視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陸漸臉上,微露驚色。陸漸見狀,淡淡一笑,心道:“這位大師好本事,一眼就瞧出來了。”卻聽心空道:“住持法旨,着師叔務必治好這位陸檀越。”
“務必治好?”性智白眉軒舉,望着陸漸,神色驚疑。心空又道:“住持還説了,這位陸檀越與魚和尚淵源甚深,不遠萬里,將魚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聽到魚和尚三字,身子微顫,怔忡片時,旋即對陸漸點頭微笑,合十道:“金剛傳人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陸漸忙回禮道:“大師誤會,魚和尚人師並未收我為徒,金剛傳人,小子可當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擺手笑道:“無妨無妨,魚和尚當年對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無論如何,老衲也要將你治好。”
陸漸嘆道:“大師,我這病……”性智不待他説完,挽住他手,笑道:“裏屋安靜,老衲與你好好瞧瞧。”陸漸無法,只得暫且跟入。
內屋陳設精潔,方桌上一疊醫書,桌後藥櫥,瓶瓶罐罐雖多,卻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陸漸脈門,拈鬚沉吟,半晌無聲,唯有屋外篤篤篤搗藥之聲,悠悠傳來。
性智忽嘆一口氣,抬眼注視陸漸道:“若依尋常醫理,檀越傷在肺部,傷勢雖重,卻也並非無救。只不過,檀越體內有一股奇特潛力,不住蠶食檀越生機,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
陸漸見他所言無差,心中佩服,嘆道:“實不相瞞,小子不幸淪為劫奴,大師説的,正是‘黑天劫’發作的徵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聳動,吃驚道,“‘西城’的煉奴秘術?”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西城煉奴。”性智嘴角抽搐數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見一位劫奴,聽説了《黑天書》的厲害。”陸漸苦笑道:“有無四律,無法可破,故而此乃絕症,大師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兩步,搖頭道:“那也未必,當年那位劫奴曾經告訴老衲,《黑天書》並非沒有破解之法。”
“此言當真?”陸漸不由得騰地站起,脱口道,“敢問,敢問大師,是,是什麼法子?”性智斜眼睨着他,微笑不語。
陸漸原本心灰意冷,了無生意,但見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腦子裏如電光掠影,閃過許多人來……陸大海、姚晴、谷縝、魚和尚、寧凝……剎那間,他心中對這生命生出一股無以言表的眷念,顫聲道:“大師,大師若能告知我脱劫之法,陸漸永誌不忘……”話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殺老衲了。”扶起陸漸時,只見他雙眼微微泛紅,目中淚光浮動,身子陣陣顫抖,儼然激動不已。
性智盯着陸漸,眼角跳動數下,忽而目光轉向窗外,嘆道:“可惜,那法子雖然神妙,這世上卻已失傳了。”
陸漸一顆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聞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別説他絕症纏身,就是尋常人也難承受,陸漸只覺胸口劇痛,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後心度入真氣,一迭聲自責道:“怪我,怪我,這話説得太過。”
陸漸回過氣來,苦笑道:“不怪大師,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書》。”性智正色道:“《黑天書》確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門武功,就是它的剋星。”
“什麼武功?”陸漸又是一喜,嗓子發起抖來。性智盯着他雙眼,神色肅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聽説過‘大金剛神力’麼?”
陸漸心頭咯瞪一下,愣在當地,出了一會兒神,方才遲疑道:“魚和尚大師顯示過‘大金剛神力’,但他卻未説過能破《黑天書》。”
性智搖頭道:“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許魚和尚身懷寶物而不自知。”
陸漸心跳變快,尋思:“魚和尚大師確實不知《黑天書》的許多內情,再説,大金剛神力若無絕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脈’?”想到此間,不覺釋然。
性智始終瞧着陸漸,見他面露喜色,便道:“陸檀越,魚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終與他在一塊兒?”陸漸點了點頭,性智又道:“那麼他可曾與你提過“大金剛神力’?”
“提過。”陸漸道:“他還傳了我十六種身相。”
“十六種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麼?”陸漸搖頭道:“當時情勢險惡,大師來不及傳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聲,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記得?”陸漸道:“記得。”性智道:“那你使給我瞧瞧,老袖參詳參詳,看這其中有何高明之處,為何能夠破解黑天書?”
“大師見諒。”陸漸苦笑道,“我傷得厲害,無法借力變相。”性智臉上閃過一絲陰霾,沉默片時,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畫在紙上也成。”興沖沖攤開一張宣紙,筆蘸濃墨,遞在陸漸手上。
陸漸胸無塊壘,見性智一番好心,當即不疑有他,便在紙上畫將起來。誰知他出身寒微,從沒學過繪畫,對丹青之道一竅不通,心有所思,落筆時卻大大走樣,人頭畫得像只燒餅,眼睛就如燒餅上兩粒芝麻,四肢猶如木柴棍兒,長短參差,糾纏一起,分不出手腳來。
一下六相畫完,陸漸已是滿頭大汗。性智鄭重接過,凝神瞧了半晌,怎麼也瞧不出所以然來,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陸漸一眼,説道:“陸檀越,這真是一十六相麼?”
陸漸道:“是啊。”性智嘿了一聲,驀地放下那張鬼畫符,嘻嘻笑道:“老衲卻忘了,檀越渴了麼,待我泡杯茶去。”言訖匆匆出門,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廟小和尚窮,粗茶一杯,慎莫見笑。”
陸漸畫了這一通,猶似與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乾渴,於是捧茶便喝,但覺茶水濃釅,辨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出身貧寒,喝茶素來不辨濃淡,解渴便好,當下一氣喝乾。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覺一陣暈眩,抬眼望去,眼前朦朦朧朧,天眩地轉,性智笑眯眯的,注視自己。
陸漸隱覺不對,欲要詢問,眼皮卻慢慢沉重起來,驀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