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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生塔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切,字字入耳。陸漸神智略清,張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縫裏爬出蒼黃苔辭,濃重的濕氣環繞身周,絲絲縷縷,滲入肌膚,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個哆嗦。顫抖之際,忽覺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帶有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卻不知究競發生何事,定神細聽,那人聲甚是耳熟,正是性智,聲調壓抑中藏有兒分惱怒:“……都在這裏了,你還要怎的?”

    忽聽另有人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褻瀆佛祖麼?”聲音温和中透着幾分威嚴,儼然便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極了,再聽時,卻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淡什麼佛啊祖的?老子不信這個。”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性覺嗓音陡沉,喝道:“少與我説嘴,當心下阿鼻地獄。”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面。”

    陸漸聽得心神振盪,幾乎懷疑身在夢裏,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有半點出家人的口吻?驚駭間,只聽性覺沉聲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到底打什麼啞迷?”性智道:“他就在裏面,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一聲,道:“這小子面相老實,其實滑頭得很。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二十二相,卻説只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賣傻,畫出這麼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遲疑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人,是否過了些。”

    “説你沒見識,你還不認。”性覺森然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和尚救命?至於什麼‘鎮魔六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罷了。哼,想來便可恨,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説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偏又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裏……”

    性智呵呵一笑,説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愚蠢之至……”陸漸聽到這裏,委實忍耐不住,驀地喝道:“胡説八道。”

    話音方落,便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踱了進來。性智笑眯眯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道:“陸檀越醒了麼?”

    陸漸見他還在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傷後不能及遠,只啐到性覺腳前。性覺微微一笑,悠悠嘆道:“真人面前不打證語,事己至此,陸檀越也當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説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衲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心中一股怒氣如火焰升騰,身子滾熱,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道:“別説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與老衲打誑語麼?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此時見問,不覺瞠目結舌。

    性覺注視着他,自覺得計,面上露出笑意,温言道:“檀越但請三思。我佛普度眾生,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裏,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性覺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通秘訣,老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絕不傷害檀越,只是請植越説出秘訣……”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説呢。”

    性覺嘆了口氣,一字字道:“那説不得,還請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説,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説,就住一百年好了。”説罷一拂袖袍,與性智雙雙退出,合上石門。

    陸漸怒極,大叫一聲,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鐵枷連着粗大鐵鏈,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上,別説他“天劫”纏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鎖。

    如此一來,陸漸更是逃脱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道縫隙,性智手捧托盤,笑嘻嘻鑽將進來,托盤裏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卻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説‘務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來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卻恨身為寺眾,不敢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説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才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説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然而吃一塹長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這和尚欲借低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便知計謀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驀然間,一股勁風從後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略略側身,避過要害,肩胛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餘,幾乎撞在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驟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雙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聲,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慘變,瞪着來人,吃吃道:“你,你……”話音未落,便身不由主,噔噔噔連退三步,背脊抵着牆壁,骨骼猶如炒豆,噼啪作響。蒙面人嘿的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噴出,身軟如泥,貼着牆壁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那蒙面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卻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無怪陸漸時時嗅到草藥氣息。他不由暗暗憤怒:“藥材是救人之物,誰知藥材之後,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已極……”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卻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道:“足下是誰?”那人噓了一聲,示意陸漸噤聲。

    陸漸遊目四顧,但見禪房參差,黑沉沉不知終始,也不覺心中惴惴,再無多言。那人揹着他在寺宇間曲折穿梭,殊無停頓,儼然對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時,便越過寺牆,奔了約莫數十里,爬上一處高坡,才放下陸漸,雙手撐地,急劇咳嗽起來,背脊顫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裏。

    陸漸一愣,問道:“你還好麼?”那人擺擺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靠着樹幹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藉着朦朧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心頭一震,失聲叫道:“性海大師。”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之色,悠悠嘆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污,累檀越受苦了。”陸漸驚喜不勝,感動非常,合十道:“大師拯救之恩,陸漸生受了。”性海搖搖頭,説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説罷又是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師病了麼?”性海嘆道:“老毛病了。”陸漸點點頭,又想一想,問道:“那位,那位性智怎麼樣了?”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絕難動武,只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恍然道:“大師方才用的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必穩勝,貧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我也會?”陸漸露出疑惑之色,卻見性海慢慢站起,兩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陸漸但覺眼熟,念頭一轉,驀地失聲叫道:“我相?”

    “原來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勢,兩眼望天,喃喃道:“那麼這個呢?”説着右足反踢後腦,右手抓拿左腳足踝,陸漸道:“這叫人相,不過……”

    性海收了勢,轉過頭來,注視他道:“不過怎的?”陸漸稍一猶豫,説道:“大師這兩種相態,雖然大體近似,卻有些地方很不對頭,比方説,‘我相’左手按腋,還應向後兩寸,右手則應握住膝下三分,大師卻按在膝蓋上方了。”

    性海點頭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不對?”性梅道:“貧僧只是猜測,不敢斷定。檀越這兩句話,卻解開了貧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陸漸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説道:“不瞞檀越説,這三十二相,乃是貧僧當年一時貪心,偷學得來,不想中了對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纏身,幾成廢人。”

    陸漸詫道:“大師向誰偷學的?魚和尚大師麼?”性海搖頭道:“不是。”陸漸更覺疑惑:“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還有誰人……”想到這裏,腦中電光一閃,脱口叫道:“難道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陸漸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後來的綽號。”性海微微苦笑,額首道:“檀越説得是,我這身相,正是向他偷學來的。”

    説到這兒,性海露出追憶之色,望着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時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後林中漫步散心,不巧聽見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發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樹枝望過去。只見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樣子十分古怪。魚和尚師徒當時正在我寺掛單,平日我也與不能和尚熟識,知道他是金剛傳人,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想到傳説中的‘三十二身相’。貧僧一向仰慕‘大金剛神力’的神威,只為金剛一脈師徒單傳,無緣習得,這時看見不能練功,不覺鬼迷心竅,也不驚動於他,就在暗中偷學起來。然而至今想來,我那時候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早被不能和尚察覺,但他心性詭譎,察覺之後,並不喝破,反而將計就計,故意變化出錯誤身相,引得貧僧誤入歧途。十多年來,貧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學他人絕技,終究是武林大忌,貧僧縱然辛苦,也恥於告訴別人犯病緣由。”説到這裏,他長吐一口氣,目視陸漸,緩緩道:“陸檀越,今日對你説出這事,也算了結貧僧一件心事。”説罷又咳嗽起來。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這性梅偷學他人絕技固然不對,但人人均有上進之心,習武之人見了高明武功,難免想學想練。而這天神宗心腸狠毒,卻是罕見罕聞,發現有人偷瞧,不將之揭發,反而以錯誤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這性海的性命。

    同樣身懷痼疾,陸漸看見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問道:“性海大師,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麼?”性海略一沉吟,搖頭道:“法子卻有一個,那便是習練正確無誤的‘三十二相’,正誤相剋,或許能治好我的內傷。”

    這番話正與陸漸設想吻合,當下説道:“那些相態變化我知道一二,大師且將錯誤相態施展出來,給我瞧瞧。”性海一愣,驀地流露出熱切感激之意,鬚髮顫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時貧僧在柴房前見到檀越捨身護住聾啞和尚,便知檀越慈悲為懷,正是我道中人。”

    陸漸聞言一驚,脱口道:“樹後那人便是大師?”性海點頭道:“貧僧正巧路過。”陸漸喜道:“那麼出力救我、制服心緣和尚的也是大師了?”性海一愣,盯了陸漸片時,搖頭道:“那夥僧人不是陸檀越所傷麼?”

    陸漸迷惑已極,忖道:“性海大師既然做了,為何不願承認,是了,想是他為人謙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於人。如此看來,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覺、性智大大不同。”想到這裏,對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層,口中並不點破,微微一笑,説道:“既然如此,還請大師變化相態,容小子一觀。”

    性海謙了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熟悉前面一十六相,當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了一身神通,只不過神通增長一分,體內內傷也隨之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了。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

    陸漸瞧了,正想指正,忽見性海身後長草一動,悄沒聲息,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大吃一驚,定一定神,看清來人正是那聾啞和尚,不由驚喜叫道:“大師。”

    性海只當是叫自己,愣了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説。”陸漸方要説出,忽見聾啞和尚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點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着聾啞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見陸漸面色古怪,死死盯着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性海略一沉吟,驀地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如一片枯葉,隨風飄蕩,橫移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復又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問頭,身形再轉,仍是在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道:“檀越瞧什麼?”陸漸也是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又見聾啞和尚伸出一手,衝他連連搖擺。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呆滯,這會兒怎麼不糊塗了?他這手勢,卻不是叫我噤聲麼?”心想聾啞和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面色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忍不住又瞧身後兩眼,仍無所見,才放下心來,説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陸漸聞聲,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

    陸漸微微徵忡,方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相態一一變化出來。但他每變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便將真實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只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均是陸漸學過,十六相之後,陸漸便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亦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相態必然無誤,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變化,指點性海。

    性海依照陸漸所言變相,周身筋骨血脈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滯澀痠痛,三十二相變過,身上大汗淋漓,猶如伐毛洗髓、脱胎換骨一般。性海驚喜無比,一鼓作氣,將所有相態再練一遍,體內精力越發充足,澎湃激盪,似要衝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震動林木,集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曬道:“多謝陸植越指點。”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當謝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錯,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説出聾啞和尚之事,忽又見聾啞和尚在性海身後擺手,頓時欲言又止。這時間,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面露驚色,陸漸不由得隨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頓時軟倒。陸漸驚怒難忍,抬眼望去,只見性海目不轉睛盯着自己,面露詭笑。

    陸漸心往下沉,驚怒道:“你,你……怎麼……”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剛傳人,料想知道一個規矩。”陸漸道:“什麼規矩?”性海道:“金剛神力,一脈單傳,從古至今,不曾變過。”陸漸道:“這我聽説過。但你為何暗算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鬚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只有一個傳人,如今金剛傳人,卻有了兩個?你説怎麼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點了點頭,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個是檀越,一個則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説到這裏,雙目中厲芒閃爍,面龐漸漸佈滿濃郁殺氣。

    陸漸縱不願以惡意揣度他人,這會兒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後他仰仗神通,自可為所欲為,無人能管。此人心腸之毒,着實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一時心熱,競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不由驚悔無及,大聲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剛傳人。”

    性海搖了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説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説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在夜嵐中忽隱忽現,料是他雙耳俱聾,目光縱然清朗,身子卻如無知木石,一動不動。

    倏爾陣風捲至,長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嘆:“罷了!”

    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頓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筋斗,頭臉向下,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倒坐蓮花相”,雙肘後撐,煞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出,不料足脛驟緊,如中鐵箍,劇痛難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股巨力凌空牽扯,嘭的一聲大響,正面向下,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處不痛。

    性海連吃大虧,卻不見對手面目,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便扭轉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擺脱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手任其翻滾。性海翻得兩轉,縱身躍起,扭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後踢,不料腳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勢前送,嘭的一下,踢中後腦。

    性悔頭腦欲裂,鼻間酸楚,幾乎兒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那一腳之力,向前仆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對手,便想臨敗之前,瞧瞧對手模樣,也好輸得甘心。

    不想那人隨他轉動,始終在他視線之外,性海連轉數轉,唯見形影飄忽,始終不見那人面目,驚怒間,肩頭吃了一腳,大力湧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咔嚓嚓一陣響,撞斷三棵大樹,落地時性海已然四肢癱軟,兩眼翻白,扭動幾下,便不動彈。

    性海身在局中,了無知覺,陸漸身在一旁,卻瞧得清楚極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聾啞和尚了,他輕描淡寫,有如逗弄嬰孩,一舉手,一抬腳,便將性海拋來踢去,耍得團團亂轉。

    陸漸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結舌,心中更覺無比疑惑,不知這聾啞和尚何以變得恁地厲害,與早前判若兩人。

    聾啞和尚一腳踢昏性海,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斷舌乍隱乍現,煞是駭人。聾啞和尚笑罷,一抬腳,便至陸漸身前,數丈之距竟如咫尺。

    陸漸驚喜過望,叫道:“大師……”聾啞和尚搖搖頭,拍開他的穴道,負在背上,馳足狂奔。

    山風灌耳,涼意漫生,兩側景緻被月光浸潤,如流霜長河,杳然逝去。陸漸如處夢中,回想這幾日所見,委實驚奇怪譎,生平所無。抬眼望前,前路濃黑如墨,有如重重謎團,無法揣度,不可預測,他想着想着,不由深深迷惑起來。

    聾啞和尚在山崖間縱躍奔騰,有若跳丸飛星。陸漸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歷,卻仍有許多不解之疑,欲要詢問,卻又想到這和尚又聾又啞,既不能聽,也不能答,問了也是白費氣力,當下嘆了口氣,任他去了。

    約莫奔了數十里山路,天將破曉,山嶺木石漸次分明起來。驀然間,陸漸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卻陡往下沉,他探頭一瞧,不覺失聲驚呼。

    原來聾啞和尚形如飛鳥,跳在半空,前後均是千尺斷崖,森然對峙,上方天光一線,乍明還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見底。

    陸漸不知這和尚為何從山頂跳下,自尋死路,正自驚慌,身子忽又一頓,心子上竄,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驀見聾啞和尚拽住一根粗長老藤,右足撐着崖壁,如鞦韆蕩起,橫移十丈,不偏不倚,鑽入對面山壁上一個洞穴。

    那洞穴高約一人,寬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氣森森,從洞穴深處湧來,陸漸肌膚上不覺起了一層栗子。

    正自難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陸漸雙眼被那光亮所奪,幾乎無法睜開,眯眼片時,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處山腹,離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潤如玉,谷底方圓二十丈,向上逐漸收攏,至頂尖處,僅有方寸小孔,遙與天通,一線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鏡也似的石壁上反覆映射,光影錯落,霓彩煥爛,人在谷中,如處琉璃世界,目眩神迷。

    聾啞和尚放下陸漸,來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鑲有多枚石環,石環上一丈處,銀鈎鐵劃,撰有八個斗大字跡:“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許,瘦硬絕倫。

    陸漸雖不知這八字出自《金剛經》,寓意精微,藴含佛理。只瞧那字跡,便覺胸口一熱,肅穆之感油然而生,當下扶着崖壁,顫巍巍站立起來,雙手合十,不勝恭謹。

    聾啞和尚亦是雙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錦囊。陸漸看得分明,失聲叫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

    聾啞和尚雙耳俱聾,陸漸叫聲迴盪谷底,他卻一無所覺,只是徐徐伸手,摸住一枚石環,轟然抽出兩尺見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縱橫五寸。聾啞和尚將囊中舍利傾入小匣中,注視良久,微微張口,若有喟然之意,繼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覆如初。

    聾啞和尚又自袖裏摸出一枚鋼錐,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畫,石屑紛飛,顯出“魚和尚”三字。陸漸這才驚覺,收藏魚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環下均有字跡,從右至左,依次為:“九如祖師”、“花生大士”、“淵頭陀”、“大苦尊者”、“衝大師”,魚和尚的名號,排在第六。

    陸漸恍然有悟,這奇特山谷並非別處,正是金剛一派六代禪師的安息之所。

    想到這裏,陸漸熱血賁張,雙膝跪倒,向着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畢起身,抬眼時,陸漸忽地發現“九如祖師”的石匣上方,顯現出若干痕跡。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細看,卻是一尊僧人小像,揮袖抬足,舉目含笑,畫像雖小,筆力卻雄健異常,下決地圮,上決浮雲,吞吐星漢,藐睨眾生。

    陸漸瞧得兩眼,心頭忽地一陣狂跳,不覺尋思道:“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師?端的好不張揚。”目光一轉,又見“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筆畫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頑童塗鴉,然而細細品味,卻是生機駘蕩,一派天真,彷彿此人有生以來,便不曾沾染絲毫塵俗穢滓,始終保有赤子童心。

    陸漸一一瞧去,其餘四口石匣,也無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態不同,風度迥異。“淵頭陀”的小像筆力沉着,意韻深遠,清寒寂寥,深邃無極;“大苦尊者”則鈍拙滯澀,若尖錐在石壁上鑿出無數細孔,連綴成形,神態間如濕灰焦木,了無生氣;“衝大師”的小像則筆法瀟灑,圓潤皎潔,無嗔無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魚和尚”處,意境又是一變,樸實渾成,凝如山嶽,眉梢眼角,無不流露慈悲。

    陸漸身具佛性,觀看半晌,不知不覺與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應,但覺那小像舉手抬足,一顰一笑,無不玄微奧妙,意思深長。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學着那石壁上的人像,縱情舞蹈起來。

    這一舞開,陸漸便覺五臟沸騰,呼吸艱難,渾身經脈肌膚,彷彿寸寸撕裂。陸漸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誰知四肢身軀,似被某種力量驅使牽扯,自發自動,哪裏停得下來。

    陸漸驚駭已極,正自叫苦,忽覺後頸一熱,多了一隻大手,手心熱流洶湧灌入,他尚未明白髮生何事,便覺腦中轟隆一聲,知覺全無。

    這昏迷來去均快,只片刻,重又回覆神志,陸漸欲要掙起,卻發覺身子僵如石塊。天幸後頸那股暖流源源不絕,讓他慢慢鬆弛下來,轉頭望去,聾啞和尚正盯着自己,神色嚴厲。

    陸漸莫名其妙,不由問道:“大師,發生了什麼事……”話一出口,忽又覺悟,眼前這神秘僧人又聾又啞,如何聽得見自己説話,想着不覺苦笑。

    聾啞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鋼錐,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畫起來,陸漸定神望去,但見地上一行字跡:“祖師本相,學不得,學不得……”

    陸漸心中驚奇,想了想,接過鋼錐,刻道:“什麼叫祖師本相?”

    聾啞和尚寫道:“壁上人像即是。”

    陸漸仍不明白,又刻道:“這是什麼地方?”

    聾啞和尚信手一揮,刷刷刷寫下三字:“天生塔。”陸漸抬眼上望,不覺恍然:“這裏下方寬圓,上方尖細,像極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寶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於是又寫道:“敢問大師尊號。”

    聾啞和尚又寫道:“渾和尚。”陸漸暗暗稱奇:“這位大師好不奇怪,‘渾’是罵人的言語,他怎的當成了法號。”當下又寫道:“大師也是金剛傳人?”

    渾和尚瞧了,搖了搖頭。陸漸心中奇怪,寫道:“大師不是金剛傳人,怎會三十二身相?”渾和尚轉過身來,指着石壁上那八個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這八字極是精微,陸漸揣摩不透,想了一會兒,又寫道:“敢問大師和魚和尚大師有何關係?”渾和尚寫道:“他主我僕。”

    陸漸一愣,又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隨魚和尚前往東瀛?”渾和尚搖搖頭,寫道:“他身負重傷,怕不能迴歸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剛傳人。一寫到這裏,他指了指“金剛傳人”四字,又指了指陸漸,面露微笑。

    陸漸一怔,寫道:“你説我是金剛傳人?”渾和尚應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剛傳人。”陸漸看到這裏,心頭釋然:“無怪魚和尚大師讓我前來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這裏,魚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勝感傷,嘆了口氣,寫道:“小子不是佛門中人,稱不得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搖頭,寫道:“見性成佛,不拘佛門內外。”陸漸微微苦笑,驀地想起自身困擾,心急如焚,咳嗽兒聲,寫道:“我要去尋兩名女子,還望大師帶我速離此地。”

    渾和尚瞧了礁地上字跡,又瞧了瞧陸漸一眼,神情頗為迷惑,過了半響,搖了搖頭,寫道:“紅粉骷髏,骷髏紅粉。”

    陸漸怔了怔,瞥渾和尚一眼,微微沉吟:“這和尚在三祖寺裝瘋賣傻,心中其實明白極了。但由這一句話看,他對天下女子大有成見。莫非他斷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亂猜測,卻不忍詢間證實,以免勾起渾和尚的傷心往事,只寫道:“形勢緊迫,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長眉微蹙,搖搖頭,又寫道:“紅粉韶鏤,骼鏤紅粉。”陸漸見他想地固執,微微有氣,奪過鋼錐,重重刻道:“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流露愠色,兩眼瞪視陸漸,陸漸也張大兩眼,一轉不轉。如此對視半晌,渾和尚眼中掠過一絲無奈,背起陸漸,鑽出洞外。一根兒臂粗細的老藤垂在洞前,渾和尚攀藤而上,將至崖頂,撐足盪出,陸漸只覺勁風撲面,風息之時,已至對崖。

    渾和尚放下陸漸,俯身運指,在土中寫道:“往何處去?”陸漸也寫道:“我也不知。”渾和尚長眉微皺,寫道:“我在寺前溪邊救你,還送你回去?”陸漸略一思索,寫道:“甚好。”渾和尚瞪了瞪他,鼻間哼了一聲,又將陸漸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聽細微人語,渾和尚碎然止步,一跌足,悄沒聲息,鑽入古木枝椏間。陸漸越過他肩頭望去。驀地驚喜不勝。原來前方林子裏,寧凝與蘇聞香並肩而行,向着這方走來。

    一夜不見,寧凝愁容慘淡,秀眉斂憂,走了兩步,忽而輕嘆道:“蘇兄,你斷定他從這條路走過麼?”

    “錯不了!”蘇聞香一抽巨鼻,“還有他的氣味呢!”寧凝猶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麼弱,走兩三里還罷了,從三祖寺來到這兒,幾十裏山路,又怎麼走過來呢?還有,這裏陰森森的,要是遇上野獸,他又怎麼抵擋?”説到這裏,她眼圈兒微微泛紅,澀聲道,“都怪我不好,一難過,就那麼走啦……他若有不測,我,我……”

    陸漸再遲鈍十倍,也聽出寧凝話語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為自己憂愁難過,心中好一陣感動。

    “凝兒別急。”蘇聞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氣味,還有一股氣味,又酸又臭,夾雜乾柴味道。那位陸……陸……”寧凝道:“陸漸。”

    “是,是!”蘇聞香説道,“那位陸漸必定好端端的,和那個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陸漸一吸氣,果然發覺渾和尚身帶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陸漸不拘小節,對方若是親友,便往往只見其長,不見其短,更不在意對方是髒是臭,蘇聞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會發覺此事。

    寧凝看了蘇聞香一眼,悽然一笑,輕聲道:“蘇兄,多謝啦,沒想到你在這時候,還肯幫我。”

    “什麼話,什麼話。”蘇聞香雙手連擺,大聲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無論何時,我們都要幫你的。”

    寧凝呆怔時許,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蘇兄,從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將來,你我再見之時,不是同伴,而是仇敵。”説着説着,淚如走珠,不住滾落。

    蘇聞香亦不覺流露矛盾之色,繞着寧凝踱來踱去,使勁撓頭道:“凝兒,凝兒,別哭,別哭。書呆子、狗腿子、豬耳朵和我,四個人商量好啦,無論如何。決不和凝兒你為難,大不了,大夥兒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寧凝垂頭望着地面枯枝敗葉,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熱,起伏難定,縱是淚如泉湧,也難以宣泄心中之情,驀然間,小嘴一張,雙袖掩面,哇地哭了出來。

    蘇聞香心性痴頑,哄女孩兒開心非其所長,見狀大失主張,兩手互握,焦急道:“凝兒,你別哭呀,別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話沒説完,當真癟嘴抹眼,哭將起來。

    陸漸身在樹上,看着這劫奴間的情誼,既是感動,又覺難過,眼前淚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寧姑娘,我在這裏呢……”話音未落,身子陡震,一個趔趄,栽下樹來,行將落地時,上方忽有大力牽扯,令他墜勢一緩,是以身子着地,不覺疼痛。爬起來時,只見寧凝、蘇聞香快步趕來,寧凝秀靨上淚痕未乾,神色亦驚亦喜,扶起陸漸,不待他説話,劈頭便問:“摔痛了嗎?”

    陸漸道:“還好!”寧凝卻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麼好?你身子這麼弱,怎麼爬那樣高?”

    陸漸一愣,道:“我……”掉頭望去,卻見樹梢空空,渾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陸漸心知他不願以真身示人,不覺微微嘆氣。

    寧凝注視陸漸,些微神色變化亦不放過,見他惆悵嘆息,便間道:“嘆什麼氣呢?”陸漸搖頭道:“沒什麼,能再見到你,我心裏很歡喜。”

    寧凝心頭一跳,雙頰滾熱,欲要笑笑,但不知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麼好歡喜的?”

    陸漸道:“我怕你傷心太過,苦了自己,如今見你平安,自然歡喜。”

    寧凝瞧他一眼,心中氣苦:“原來你只為這個歡喜?早知這樣,我還不如跳崖自盡,讓你難過才好。”

    原來,寧凝乍聞噩耗,傷心欲絕,茫然不辨道路,發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峯之上,望着茫茫雲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滾起伏。種種悔恨、羞慚、悲傷洶湧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聲,哭聲隨風送出,悠悠盪盪,消逝在雲天之際。

    寧凝哭到身軟,望着點點淚珠兒,消失在千尋谷底,益發情懷跌宕,難以自己:“媽媽為我而死,我卻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沈舟虛那賊子害死媽媽,又害爹爹雙眼失明,流落異國,更將我煉成劫奴,對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殺了他,誓不為人……”霎時間,她心中第一次充滿怨毒,鋭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來。多年來,她雖為劫奴,卻從不自怨自艾,可此時此刻,卻深深痛恨起自身來,恨不能一陣罡風吹來,將這個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滿天飛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復聚。

    天不從人願,風勢漸柔,如一雙纖手,拂起她亂絲也似的秀髮,掃過面龐,冰冰涼涼,微有濕意,剎那間,寧凝心神悸動,掠過一個秀麗温婉的影子:

    “主母……”寧凝心兒似被紮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麼?這麼多年,她對我的恩情也是假的麼……”寧凝眼中蒙朧,商清影的身影若隱若現;夜裏寒時,總是這女子為自己拉上衾被;渴時餓時,總是她端來佳餚清茗;白己穿的第一條羅裙,是她親手繡的,自己第一次畫眉,也是她親手所描;識的第一個字,唱的第一支曲,繡的第一朵花,繪的第一張畫,無不來自那個温婉的女子;從記事起,寧凝便將她當做親生母親,愛她敬她,撒嬌弄痴,依偎説笑,牽手嬉戲;甚至於夜夜入夢,都能夢見她的樣子……

    “母女……仇人……”寧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發黑,喉間微微發甜,“我真要報仇麼?殺了沈舟虛,只會惹她傷心,不殺沈舟虛,媽媽在天之靈,又怎能安息?”想到這兒,她舉目望天,白雲深處,似有一張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媽媽……”一股甜美之意湧上心頭,而只剎那,寧凝忽又發覺,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樣子。

    “我連媽媽的樣子都不記得……”寧凝一陣茫然,任由山風漸厲,吹得她衣裙飄舉,有如遺世仙子,孤寂無依。

    “與其這麼為難,還是死了的好……”這念頭如電閃過,寧凝忽地鬆了一口氣,望着雲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縱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這時,她心底深處,忽又掠過一張面孔。

    “陸漸……”寧凝嬌軀輕顫,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時,陸漸一直在身後叫喊,而那時自己神志昏亂,什麼顧不得了。

    想到這裏,寧凝驀地驚慌起來,什麼愁苦怨恨盡皆拋在腦後,當即掉轉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腳,忽見蘇聞香快步走來,寧凝心慌已極,不問由來,扯住他道:“你看見陸漸了嗎?”

    蘇聞香見了寧凝,滿面喜色,聽這一問,卻流露幾分錯愕,反問道:“他沒跟着你麼?”寧凝心下一沉,急問詳情,得知陸漸果然追趕自己。寧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亂,死念盡消,拉着蘇聞香四處尋找。

    兩人沿途交談,寧凝又得知寧不空終於沒和沈舟虛交手,黯然退去。寧凝知道父親退卻,全為白己,心中悲喜莫名,亦暗暗鬆了一口氣。於是又問蘇聞香來意,知道他奉命追蹤姚晴,走到半途,擔憂寧凝,於是聞香識途,追蹤而來,與她邂逅。寧凝感動之餘,心中矛盾又添幾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經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尋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他們找到陸漸。

    這其中的曲折,寧凝自憐自傷,斷不會向陸漸吐露,此刻看陸漸容色枯稿,一日不見,竟又消瘦許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為他拂拭面頰,然而手指方動,又無力垂下。

    陸漸見寧凝無恙,滿心喜悦,説道:“寧姑娘,沈舟虛如此惡毒,將來必有報應。你千萬別因為這種惡人,做出什麼傻事。”

    寧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麼多惡人,又有幾個得到報應的?唉,罷了,若你不是這股傻氣,我也懶得惦記你。”想到這裏,悄悄瞥了陸漸一眼,雙頰微微發燒。

    卻聽蘇聞香道:“凝兒,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尋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饒我。”

    寧凝芳心微沉,轉眼一看,陸漸果然露出專注神色,盯着蘇聞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誰?”蘇聞香胸無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澗的那位,她沒死,還活着呢。”

    陸漸慘白的臉上湧起血色,眉飛,拽住蘇聞香,疾道:“她在哪兒?快,快帶我去,帶我去。”蘇聞香道:“方才經過三祖寺時,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奇怪,難道她一個女孩兒家,競然躲在和尚廟裏?”

    陸漸心想姚晴曾經隱身青樓,躲在和尚廟中,何足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盪,竟將寧凝忘在一邊,握住蘇聞香手臂,急道:“蘇先生,快帶我找她去。”

    蘇聞香略一猶豫,當先引路。陸漸緊隨其後,走得二里,便覺雙腿沉重,跟不上蘇聞香的步子,焦急間,忽覺一隻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湧入,陸漸如浴春風,無端精神大振。轉頭一瞧,寧凝神色冷清,抿着嘴,直視前方。陸漸笑道:“多謝寧姑娘。”寧凝咬咬嘴唇,眼角閃動淚光。

    陸漸驚訝道:“你,你哭什麼?”寧凝哼一聲,扭過頭去。陸漸莫名其妙,卻也不好再問。

    不多時,便至三祖寺外,忽聽寺內喧譁,循聲行去,只見幾個僧人退過來,其中兩人腰腿間血肉模糊,大聲呻吟。陸漸奇道:“寺裏發生何事?”

    一僧見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裏出了妖邪,正在藏經閣行兇呢!”他説話時,受傷僧侶“啊喲、啊喲”連聲叫喊,十分悽慘。陸漸大生義憤,忘了自身頑疾,加快腳步,直奔藏經閣。

    將近閣樓,便聽人聲如佛,遙遙望去,性明率領百餘僧眾手持棍棒槍矛,圍着藏經閣,大聲齊念《般若波羅密心經》,祛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覺站在眾人之後,微露愁容,性智則氣色頹敗,由兩個小沙彌攙扶而立。陸漸見這二人,心中不勝鄙夷。覺、智二人忽見陸漸,也是一愣,流露驚惶之意,不待陸漸説話,性覺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辭而別,老衲惶恐不勝。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檀越量如大海,寬有則個。”

    他這話不無講和之意,陸漸雖覺這和尚陰險偽善,但關押自己時,並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點兒良心,是以冷哼一聲,便不説破昨日之事。二僧見狀,略鬆一口氣。

    陸漸目視閣樓,皺眉道:“那上面當真有妖邪害人?”性覺點頭道:“這魔頭藏在樓上,不時潛出,盜竊茶點飲食,性明師弟跟蹤發覺,卻被她行兇,傷了好幾名僧侶,更在閣樓四周佈下邪術,人不能近。”

    此時性明念罷經文,召集眾僧悄聲商議:“心悟,你帶一隊人手,從正面樓梯攻入,引開邪魔注意;心空,你帶幾個輕功了得的弟子,潛到附近屋頂,破窗而入。”心悟、心空應了,各率人手,分別行事。

    心悟率數十僧人手持兵刃,直衝閣樓。尚未衝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幾根粗藤,藤上尖刺密佈,只一卷,便聽兩聲慘叫,當頭兩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慘叫。心悟眼見藤來,將身一縱,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誰想那藤見風就長,藤上生藤,刺上生刺,藤蔓漸粗,尖刺漸長,如此衍生反覆,須臾化為一張巨網,呼的一下,將心悟罩個正着。

    心悟悽聲慘叫,怦然落地,渾身血肉模糊,滾得兩下,即不動彈。性明驚怒交進,正想親自衝上,忽聽一聲大響,卻是心空撞破窗扇,闖入閣內,隨即便聽閣中傳來呼喝打鬥之聲。同時,樓前怪藤忽生異變,嗤的一下化為飛灰。

    性明喜不自勝,提起棍棒,跳入樓中,一時間,閣樓中乒乒乓乓,打鬥更劇,只聽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眾僧聽了,又驚又喜,鬨然湧入樓中。驀然間,樓頭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檐。

    性覺將身倏晃,縱上房頂,一拳送出,正是“鎮魔六絕”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容易脱身,到此時一口氣已衰,忽覺拳風剛猛,如山壓來,頓時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頂。

    “哪裏走?”性覺一聲厲喝,運爪扣向白衣人肩頭。他身為一寺之主,修為冠絕,這招“雕龍爪”精奇刁鑽,白衣人半空中無所憑藉,眼看難避,不料身旁風聲疾起,一條棍棒騰龍起蛟,唆地刺向性覺。

    性覺微一側身,大袖拂出,捲住木棒。這一記“大梵播”亦是六絕之一,威力奇大,碗口粗細的樹木,若被捲住,亦不免連根拔起。性覺本想奪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勁,雖然輕微,卻恰到好處,帶得性覺身不由主,歪歪斜拼,橫移尺許,“雕龍爪”頓時抓空。

    性覺驚怒交迸,掉頭望去,陸漸持棒而立,兩眼圓睜,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來陸漸一見那怪藤,便猜到樓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虛弱,無力分開人羣,入樓相救。焦急間,忽見姚晴遁出樓外,性覺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馭兵法”,奪下身邊一根棍棒,點向性覺,性覺舉袖來拂,“天劫馭兵法”再度運轉,拖動性覺身形,破了他的爪勢。

    姚晴乍見陸漸,眼裏掠過驚喜之色,當即縱身趕來。性覺不容二人相聚,緊隨其後,沉喝一聲,方要出拳,忽覺臉面劇痛,如被火炙,頓時啊呀一聲,捂着臉倒退幾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傷後無力,連着兩個侍兒,被掩了個四腳朝天。

    眾僧見住持、長老吃虧,紛紛上前扶持,姚晴趁機拉着陸漸,奔出寺外,寧、蘇二人也尾隨其後。

    奔出寺門,鑽入一片山林,姚晴放開陸漸,蹙眉道:“你怎麼來了?”這一陣狂奔,陸漸幾乎窒息,劇咳一陣,嘆道:“我,我來找你的……”定神打量,卻見數日不見,姚晴雲鬢蓬亂,白衣鞋襪濺滿泥污,多有破損,看來甚是落魄。陸漸瞧到這裏,不由輕輕嘆息,心知她這些日子必定受盡艱辛,以至於無暇整飾容貌,更換衣衫了。

    寧凝對姚晴聞名已久,此次初見,也不覺凝神打量,見她粗頭亂服,不掩國色,端的明麗無儔,豔光四射。寧凝雖是女子,也覺心動,不由得想到:“無怪陸漸對她恁地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見寧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複雜難明,不由心中疑雲大起,冷冷道:“陸漸,他們是誰?”陸漸道:“這位是寧凝寧姑娘,這位是蘇聞香蘇先生。”

    姚晴流露警覺之色,秀眉微皺,冷冷道:“原來是天部劫奴?你們也是為了祖師畫像而來?”陸漸忙道:“阿晴,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姚晴冷笑道:“寧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虛想抓我,左飛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陸漸,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動手,我皺一下眉頭,便不姓姚……”説到這兒,雙目泛紅,湧起晶瑩淚光。

    陸漸目定口呆,愣了一會兒,搖頭道:“阿晴,你這麼説,不如殺了我的好。”姚晴冷笑道:“這麼説,你不是來抓我的?”陸漸瞪着她,面色漲紅,一言不發。

    姚晴見他温怒,語氣稍軟:“那好,你將這兩人殺了。我便信你。”

    “怎麼成?”陸漸失聲道,“寧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掃視二人,頃刻印證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陸漸莫名其妙,皺眉道:“你,你説什麼話?”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麼寧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卻是豔福齊天呢。”

    她目如寒冰,聲音更是冷淡,陸漸氣得説不出話來,寧凝也聽出弦外之音,她此時萬念俱灰,亦無心久留,苦笑道:“蘇兄,走罷。”蘇聞香點點頭,二人轉身要走。姚晴驀地喝道:“想走麼?哪有這麼容易。”瞳孔驟然收縮,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陸漸深知姚晴的手段,見她神情,心叫不妙,當即湧身一躍,撲了過去。姚晴已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寧、蘇二人,萬不料到陸漸會來阻攔,頓時腰身一緊,竟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識已久,陸漸始終謙謙守禮,忽而如此,姚晴當真措不及防,男子氣息撲面而至,令她身子發軟,愣在那裏,發出“土勁”亦有不能,只聽得陸漸大聲叫道:“寧姑娘,快走,快走……”

    寧凝回頭瞧他一眼,面色蒼白,宛如冰雪,細眉輕顫,驀地掉頭,與蘇聞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着二人去遠,又氣又急,然而身子卻軟軟的不聽使喚,怎也聚不起氣力掙開陸漸,不由忖道:“這個臭小子,對我用了什麼邪法?臭小子,臭小子……”

    要知多日來,她迭遇大敵,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裏雖不承認,心底裏卻無時不在想着陸漸,只盼他守在身邊,讓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而一旦心願得償,不自禁殺心頓去,疲憊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爭強鬥狠的心思,任由陸漸緊緊擁在懷裏,雙眼微合,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還沒死麼……”

    陸漸一愣,道:“我……”忽覺一陣腿軟無力,竟然傍着姚晴,慢慢滑落。原來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發劫力,身子倍感空虛。

    姚晴將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樹根旁,目視陸漸,只覺多日不見,他越發孱弱了,臉上的黑氣忽也消散了,蒼白的雙頰微微透明,泛着別樣神采,彷彿血肉已被劫力煉化了,僅餘一具軀殼。

    “迴光返照麼?”姚晴心底湧起一股苦澀,望着陸漸,不覺痴了。

    “阿晴!”陸漸緩過一日氣,苦笑道,“寧姑娘救過我,你,你不能傷她的。”姚晴盯着他,目光星閃,忽地緊咬朱唇,站起身來,快步如飛,向着林子深處走去。

    陸漸只當她仍在惱恨白己放走寧、蘇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掙起,卻不能夠,眼見她消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睛,別,別走……”

    姚晴步子不停,徑直向前,陸漸心中委屈已極,驀覺酸熱之氣直衝雙眼,脱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來,這句話在他心中響了千百遍,可是面對他人,從不吐露,然而這會兒不知怎的,競然衝口而出,一聲叫罷,眼淚已流了下來。

    姚晴驀地止步,林中寂靜如死,偶爾微風吹葉,沙沙細響,一本無名小花,隨風搖曳,花瓣無聲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頭顫個不住,驀地伸袖拂面,轉過身來,雙眼微紅,死死盯着陸漸,似有極大恨意,一步步走了過來。陸漸見她神色駭人,吃了一驚,眼看姚晴走近,不由説道:“阿晴,寧姑娘她救過我的……”話音未落,姚晴驀地抬起纖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頰。

    陸漸眼見手來,渾忘躲閃,誰知那手來到頰邊,競又停住了,輕輕撫着他的面頰,暖意透入肌膚,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動,眸子漸漸蒙曨,右手落下,扣住陸漸肩頭,指甲入肉,陸漸眉頭一顫,吸了一口涼氣。

    姚晴臻首低垂,淚珠點點,在枯葉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剎那,陸漸望着她,竟忘了肩頭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來,恨自己太笨,不解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個謎,或許,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許你死。”姚晴驀地抬頭,雙頰淚痕斑斑,神色間卻極是倔強,“你也不許再提這個字。”

    陸漸皺了皺眉,搖頭道:“人的死活,哪兒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説不許,就是不許。”

    陸漸見她近乎蠻橫,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將他背起,快步而行。陸漸道:“阿晴,你做什麼?”姚晴一言不發,低着頭只是飛奔。

    陸漸虛弱已極,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髮之間,幽香若有若無,透鼻而入,陸漸忽然之間,便覺渾身燥熱,綺念叢生,心道:“蘇先生説阿晴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上一個,難道就是這個麼?”當下不住吸氣,如飢似渴,嗅那香氣,心中隱隱盼望永遠這樣伏着,嗅一輩子才好。

    他性命危如累卵,卻仍有這等不軌之心,姚晴倘若知曉,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時心如亂麻,渾不覺陸漸的異樣心情,奔走片刻,遙見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當即上前,推門而入。

    那房子廢棄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將陸漸放下,低聲道:“你在這兒等我,待會兒,我一定帶那救命法兒回來……”陸漸訝道:“救命,救誰?”姚晴深深望着他,驀地悽婉一笑,緩緩起身,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陸漸暈暈乎乎,只覺這情景似幻似真,眼見姚晴離去,頓時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兒?”姚晴默不作聲,開門,出門,閉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裏。

    陸漸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聲前後相疊,迴盪屋寧之問,許久方才安靜下來,陸漸臉上冰涼濕潤,不知何時,已然掛滿淚水。

    這時間,忽聽“嘎吱”一聲,柴扉洞開。陸漸猛然抬頭,耀眼的強光中,一個身影若隱若現。陸漸喜不自禁,衝日叫道:“阿晴……”

    “哈哈。”來人大笑,“怎麼,又把姚人美人弄丟啦?”

    陸漸身形陡震,恍惚間,只見谷縝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飛色舞,神采照人。

    陸漸不由大睜雙眼,谷縝繽嘻嘻笑道:“你死瞪我作甚?我像鬼麼!”陸漸驚喜已極,語塞半晌,喃喃道:“你還活着啊?”

    “好傢伙。”谷縝嘖嘖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兩步走上前來,揪起陸漸,狠狠一拳,打在他肩頭,不料牽動陸漸傷勢,惹得他一陣咳嗽。

    谷縝咦了一聲,住手道:“你怎麼了?”陸漸吐一口氣,擺手道:“我不礙事,你怎麼來的?”谷縝望着他,笑容漸收,眉間閃過一絲愁意,半晌説道:“我老遠聽見有人打噴嚏,特來瞧瞧。”

    “打噴嚏?”陸漸微微皺眉。

    “正是。”谷縝點頭道,“若不是打噴嚏,怎麼、‘阿嚏、阿嚏’的?”陸漸一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諧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聽來,還當自己正打噴嚏。陸漸本來愁緒滿懷,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聽門外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縝,你到底弄什麼鬼?”陸漸訝道:“還有人?”谷縝笑笑,點頭道:“不但有人,還多得很呢!”

    陸漸聽了,越發迷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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