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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玄瞳(2)

    陸漸雷震一驚,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麼?”定眼望去,但見廳中正面一人高鼻長臉,鬚髮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着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麼來了?咦,你的眼睛怎麼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裏。”那白袍人吃了一驚,挺刀而起,厲聲道:“你被捉了?怎麼又逃出來?”陳子單慘笑道:“卻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麼又放你出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並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來此面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稍稍放下心來,道:“你説。”陳子單道:“胡宗憲已然中計,決意明日凌晨,親自提兵偷襲沈莊,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閃動,徐徐落座,笑道:“是麼?那是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放我之時,告知於我。還與我做了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嘿嘿,但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志,讓胡宗憲以為我徐海只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然後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莊或是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憲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面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但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眾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麼?”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屆時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裏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沒料到這賊子恁地狡詐,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卻聽徐海又道:“子單,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為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着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陳子單哭拜道:“主公對我恩重如山,屬下唯有以死報之。”

    徐海嘆一口氣,温言道:“你這一日一夜裏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裏,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但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慾,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陳子單道:“此事屬下義不容辭。”徐海頷首道:“這次你帶幾個好手去,若有必要,殺掉那姓沈的,也無不可……”

    陸漸聽到這裏,忽生警兆,繼而一股疾風自後襲來,疾風中夾着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氣。陸漸躲避不及,急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許多,陸漸仍覺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着屋瓦滾出丈餘,眼前驀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猱身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氣倏爾變濃,巨力如山,壓得陸漸百骸欲散,足下譁然巨響,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墜了下去。

    陸漸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以來,從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風。身在半空,忽覺頭頂風響,那人竟沉身追來,凌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掌勢,纏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後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抬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木,竟然不聽使喚,情急間疾疾縮身,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便知厲害,一旋身飄開數尺,方欲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忽又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牆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大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乃是虛招,本意卻是揮拳破壁,驚覺之時,陸漸已鑽垣而出,發足狂奔。奔跑間,但覺右肩中掌處麻木之感漸漸擴散開去,須臾間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卻覺舌頭僵硬,叫不出來,也不知跑了多遠,驀地雙腿一軟,向前跌出,驟然失了知覺。

    昏沉之際,忽覺周身刺痛,陸漸未及張眼,便聽有人道:“不要妄動。”陸漸努力抬眼望去,但見沈舟虛雙眼若不波深潭,靜靜望着自己,數百根蠶絲自他袖裏吐出,半數蠶絲將自身懸在半空,剩餘蠶絲則刺入自己周身穴道,一反雪白晶瑩,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虛見他醒來,頷首道:“醒了?”陸漸驚懼交迸,方欲掙扎,沈舟虛搖頭道:“別動,你中了‘屍妖’桓中缺的‘陰屍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陸漸望着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着那些黑色蠶絲,更覺駭異。沈舟虛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羅’神通,將蠶絲刺入你經脈之中,吸取‘陰屍吸神掌’的屍毒,這些蠶絲變黑,正是屍毒離體的徵兆。”

    陸漸體內毒質減弱,身子漸漸有了知覺,但覺那蠶絲入體,如百蟻鑽動,癢麻無比,一時咬牙苦忍。忽聽有人怒哼一聲,道:“父親,此人壞了咱們的大事,你幹麼費力救他?”

    陸漸聽出是沈秀的聲音,舉目望去,但見他立在沈舟虛身側,怒目而視。沈舟虛嘆道:“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虛,咱們都沒瞧見,此人既被‘妖屍’打傷,必是瞧見了什麼緊要之事。”

    陸漸聞言,定神一瞧,但見自己身處之地,正是那“羅宅”的正廳,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怎麼在這裏?”沈秀怒哼道:“這話當由我來問才是。”

    沈舟虛淡淡一笑,撤去蠶絲,説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內設有巢穴,窺探我軍動靜。是以此番假意讓秀兒劫牢,正是欲擒故縱,讓那陳子單逃來此處,然後縱兵合圍,抓住這撥間諜。不料你貿然跟蹤陳子單,打草驚蛇,我等進來時,這所宅邸已是人去樓空了。”

    陸漸聽得羞慚,但覺身子已能動彈,只是兀自痠軟,當下起身道:“陸漸愚鈍,誤了閣下大事,如何懲戒,悉聽尊便。”

    沈舟虛搖頭道:“你先説説,在這屋內瞧見什麼?”陸漸將所見所聞一一説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沈舟虛也露出幾分訝色,説道:“我真小瞧這徐海了,不料他膽識恁地了得,竟敢親身犯險,奇襲南京?”

    陸漸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誰,他卻沒有説明。”沈舟虛冷笑道:“還有誰?自然是汪直汪五峯了,很好,該來的都來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個個去尋他。”

    這時忽見燕未歸、薛耳、莫乙帶着一眾甲士,走入堂中,燕未歸道:“宅子裏和附近民宅盡都搜過,並無一人。”薛耳道:“這裏的樑柱牆壁、地板灶台我都聽過了,沒有地道,也沒有夾層。”

    沈舟虛皺眉道:“如此説來,這夥賊子逃得好快。”他自來算無遺策,但一夜之間,兩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問道:“莫乙,這座宅子是誰的?”

    莫乙道:“這個宅子曾是紹興武舉陳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兩銀子賣給一個名叫羅初年的鹽商。”

    “不消説。”沈舟虛道,“這羅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頭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義莊裏尋一具屍首來,服飾、體態與這陸小哥相若,再將面孔染成青黑,放在當衢之處。”

    沈秀怪道:“這是做甚?”沈舟虛道:“而今第一件事,須得讓那些倭寇以為,這位小哥中了‘陰屍吸神掌’,奔跑未久,毒發身亡,死在當街之處。”

    沈秀恍然大悟,應命退下。沈舟虛又道:“未歸,你附耳過來。”燕未歸移近,沈舟虛在他耳邊低語片刻,燕未歸一點頭,撒開雙腿,一陣風去了。

    沈舟虛喝退眾甲士,轉過頭來,含笑道:“陸漸,你方才説了,誤我大事,由我懲戒,對不對?”陸漸點點頭。沈舟虛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陸漸吃了一驚,但有言在先,無法回絕。當下沈舟虛命薛耳拿來一套衣衫,給陸漸換過,又取了張人皮面具,給他罩上,説道:“無論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只管裝聾作啞,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陸漸心性樸直,雖猜不透其中玄奧,但聽如此能破倭寇,也就聽之任之了。

    卻聽沈舟虛道:“推我回府。”薛耳應聲上前,衝陸漸咧嘴一笑,便推着沈舟虛出了宅邸,陸漸無法,只得尾隨。

    此時天色已明,行不多時,便見燕未歸大步流星,趕將回來,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辦妥。只是應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來請主人相助。”

    沈舟虛道:“什麼案子,竟能難住應天府的差官?”燕未歸道:“聽説閲馬校場的旗鬥上掛了三具屍體,那旗鬥離地二十丈,也不知怎麼掛上去的?應天府的差官既無法取下屍體查驗,又害怕那兇手太過厲害,故而只有請主人出馬。”

    沈舟虛道:“確有幾分奇處,你去府裏叫凝兒來。”燕未歸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天時尚早。”沈舟虛笑了笑,“薛耳、莫乙,咱們去校場瞧瞧熱鬧。”

    車輪軲轆,沈舟虛閉目觀心,行了半晌,忽聽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虛張眼望去,但見近處曠地冷清,黃塵不起,遠處閣樓崢嶸,托起半輪紅日,一竿杏黃大旗凌風招展,直入霄漢,旗下掛着三具屍首,隨着高天罡風,搖晃不定。

    陸漸見那屍體,暗自心驚,尋思天下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攜着數百斤的屍首,攀到如此高處。此時早有捕快上前相見,寒暄兩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餵馬的老軍出來鍘草,抬頭瞧見屍首,是以來報。可恨小人能耐低微,無法取下屍首。沈先生手下能人眾多,屢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屍首,捉拿兇手……”

    談論間,燕未歸與寧凝聯袂而來。沈舟虛便道:“凝兒,你放屍首下來;未歸接住屍首,別要摔壞了。”

    寧凝一點頭,微闔雙目,向着那旗鬥凝神片刻,驀地睜開,陸漸只瞧她雙眼玄光流轉,若有實質,只瞧旗鬥上火光一閃,屍首頸上繩索頃刻燒斷。要知道那些屍首拴成一串,一繩斷絕,三具屍首有如隕石,齊齊墜落。

    燕未歸覷得真切,如風掠上,雙足一頓,騰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屍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杆,疾如車輪般呼地一轉,右手又將第二具屍首抓住,此時第三具屍首才到他眼前,燕未歸手中兩具屍首左右一合,將之夾住,縱身落地,嚓的一聲,雙腳入地近尺。

    陸漸瞧得心跳神馳,這三具屍首本有數百斤重,加上墜落之勢,何止千鈞,燕未歸不但一一抓住,更以無儔腳力,將千鈞墜力引入地下。換了他人,就算有能為接住屍首,落地之時,也勢必雙腿齊斷,腰身扭折了。

    燕未歸放下屍首,躬身退到一邊,沈舟虛又道:“莫乙,你去瞧瞧,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這三人外表無甚傷痕,但淚腺微腫。《內經》有言:‘微大為心痹引背,善淚出’,足見這三人是心臟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臟麻痹,奴才卻瞧不出來。不過,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書上見過。”他指着一個五官俊秀、身着黃衫的年輕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綽號‘玉黃蜂’,乃是崆峒派棄徒,採花無數,在京城也犯下好幾件大案,刑部懸賞八千兩花銀捉拿。”又指着一個黑臉猙獰、體格魁梧大漢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嘯聚山林,無惡不作,曾有大員矢志拿他,卻被他率眾闖入官邸,滅了滿門,如今刑部懸賞一萬兩花銀捉拿。”

    説到此處,那些老少捕快,均露驚色,莫乙語氣一頓,望着那具道士屍首,遲疑道:“至於這個道長,來歷卻有些不同。他本是當朝國師陶仲文的大弟子,道號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來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師,不想竟死在這裏?”那些捕快聽了這話,無不面如土色。

    沈舟虛移車上前,審視那具屍首,那些捕快忽地紛紛跪倒,磕頭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長是欽差,死了欽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虛望着屍首,沉吟半晌,搖頭道:“這些人外表均無傷損,乃是心臟麻痹而死,但如何麻痹,卻叫人想不明白;至於這旗杆,離地二十來丈,誰又有能耐將屍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兩種可能。”

    眾捕快忙問道:“有哪兩種可能?”

    沈舟虛嘆道:“殺人的要麼是鬼怪,要麼是神仙。元元子道長乃是國師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麼會殺他呢?所以説,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嚇得心臟麻痹而死,然後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處。”

    眾捕快初時聽得發愣,但聰明的轉念就明白過來,沈舟虛這話,正是教自己如何編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議,若説是鬼怪作崇,那是再也恰當不過了。一時間,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均説是鬼怪殺人。

    沈舟虛微微一笑,推車出了校場,寧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崇麼?”沈舟虛見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頭,恁地膽小?我説鬼話騙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説沒有鬼怪了?”寧凝輕輕舒了一口氣,“那麼這三個大惡人是誰殺的呢?”沈舟虛道:“自然是人殺的。”他揮了揮手,道:“未歸,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麼奇聞怪事,便來報我。”燕未歸答應一聲,一溜煙走了。

    不多時,燕未歸飛步趕回,促聲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風閣’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鬧事。”

    沈舟虛不覺啞然失笑,嘆道:“罷了,你推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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