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心如刀割,強笑道:“沒什麼?幾年不曾見你,心中許多感慨。”姚晴心細如髮,聽出他這話較之方才淡漠許多,不由微感氣惱,方要呵斥,忽覺眼前一亮,已至門外。
藉着天光,陸漸望向懷中佳人,數年不見,她已出脱得越發秀美,有若盛放牡丹,不止美貌勝過當初,更添了幾分傾倒眾生的風韻。
陸漸心跳難抑,又怕剋制不住慾念,情火重熾,只瞧一眼,便掉過頭去,卻見谷縝笑嘻嘻望着自己,一臉促狹,不由得面紅耳赤,幾乎抬不起頭來。
仙碧目視二人,眼神忽而凌厲,忽而猶豫,終於又柔和起來,輕輕嘆道:“姚師妹,你將《太歲經》和畫像留下,我放你離開,至於家母那裏,由我擔當。”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義,我才不領你的情;再説,《太歲經》和祖師畫像本就不在我身上,怎麼給你?”
仙碧變色道:“難道左飛卿拿到了?”姚晴露出一絲鄙夷:“他若拿到,怎麼還會將我關起來?只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鬆了口氣,道:“我便知道,以你的心機,不會將那兩樣物事帶在身邊的。”
姚晴不置可否,一掠鬢髮,淡然道:“陸漸,我站累了,你小心扶着我,讓我在門檻上歇歇。”
陸漸扶她坐下,躬身之際,忽聽姚晴在他耳邊低聲道:“在你內衣左襟裏有一個小袋,取來給我。”陸漸伸手一摸,但覺左襟鼓起一塊,還有寸許長一條破口,恰可探入食指。
陸漸驚疑不定,探入破損處,從內扯出一個細絹小袋,袋中盛滿米粒大小的圓珠,陸漸大感糊塗,正想詢問,姚晴又道:“別作聲,偷偷給我。”
陸漸對她素來順從,當下側身擋住谷縝、仙碧的視線,將那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縝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如膠似漆,不覺大皺其眉:“這位老兄平日老實,怎的這會兒恁地猴急,身在險地,還有心調情?”
念頭未絕,忽聽一聲大吼,如天公震怒,雷霆飆發,不止眾人心跳目眩,房舍樹木也是瑟瑟發抖。
仙碧神色陡變,掉頭一望,空中沙塵密佈,有如一個碩大蒼黃的羊角,驟然間,轟隆一聲,六合塔本已朽壞,被這“羊角”催逼,頓時坍塌。
“沉沙之陣!”仙碧顧不得姚晴,縱向前庭。谷縝也道:“虞老哥有難了,我去瞧瞧,陸漸,你帶她先走。”説罷尾隨仙碧而去。
陸漸微一遲疑,説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誰説我要出寺了?”説罷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陸漸失聲道:“那怎麼成?”姚晴道:“你不去麼,好,我自己去。”摔開陸漸,徑向前庭走去。
陸漸大驚,伸手便想拉她回來,不料手在半途,忽地一束白光射來,纏他手腕。
“補天劫手”自發自動,陸漸心念未轉,五指一縮一勾,已將那束白光攬住,竟是數縷蠶絲。他掉頭望去,只見沈秀立在遠處,目光閃爍,若有驚色。
陸漸見得此人,又驚又怒。姚晴也皺眉道:“你怎麼來了?”沈秀將蠶絲一拋,笑嘻嘻地道:“秀葉師妹,哈哈,不對,該叫姚師妹才對,姚師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麼?”
沈秀笑道:“姚師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你,擔了莫大的干係!”
“那與我有什麼相干。”姚晴掉頭便走,沈秀疾走兩步,隨在她身側。姚晴不由嗔道:“你跟着我作甚?”
沈秀嘆道:“因為縱走師妹,家父怪罪,小可如今有家難回,除了追隨師妹,別無去處了。”説話間,雙眼凝視姚晴面容,似笑非笑。
姚晴見他神色曖昧,不由微微蹙眉,輕哼道:“不怕死你便跟着。”沈秀呵呵笑道:“若能死在師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説畢回眼望去,見陸漸神色沉重,跟在身後,不由目射寒光,冷笑道:“師妹,這鄉巴佬死纏着你,好不礙眼,要不我代你打發了他。”
姚晴一言不發,足下不停,沈秀一來未得佳人首肯,二來自忖單打獨鬥,難言必勝,便瞪陸漸一眼,快走兩步,緊緊隨在姚晴身邊。
陸漸自從知道“黑天劫”無法可解,便一心斬斷情絲,誰知見了姚晴,胸中波瀾激盪,怎也無法剋制,是故望着沈、姚二人並肩而行,真如毒蛇噬心,痛苦難禁。心忖陪伴姚晴的男子若是聰明正直,倒也罷了,自己縱然抱恨,也大可心無牽掛,尋一個深山幽谷,了卻殘生;但這沈秀淫邪狠毒,實非善類,姚晴若是被他糾纏,凶多吉少。
想到這裏,他身不由主,尾隨二人來到前庭,只見狂沙亂飛,疾如勁鏃,以左飛卿為軸,嗚嗚厲嘯,結成一股龍捲颶風,一陣陣卷向虞照。
“呵!”虞照又是一聲大吼,聲如巨雷,狂沙才到,被這一喝,如撞無形障壁,刺刺散落。
沈秀臉色發白,脱口道:“好一個‘天雷吼’,雷帝子威名,果然不虛。”他一邊炫耀見識,一邊斜眼偷瞧,卻見姚晴凝視鬥場,聞若未聞,心中一時好不失望。谷縝聞聲看來,看見姚晴、沈秀,目有驚色,又見陸漸神色落寞,頓時眉頭大皺。
此時飛沙走石,電閃雷驚,虞照與左飛卿已殺紅了眼,仙碧連聲喝止,二人只是不聽,左飛卿久戰不下,頻頻發動‘沉沙之陣’,激起龍捲狂沙,衝擊虞照護體電龍。虞照雖然接連發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那道龍捲,卻始終難以湊功,沙子散而復聚,越發猛烈。
仙碧急得頓足,心知“沉沙之陣”一旦發動,不死不休,要麼虞照送命,要麼左飛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不由得雙手按地,潛運“周流土勁”,驀地雙眼一亮,高叫道:“地下有水。”
話一出口,虞照一聲厲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風沙迸散,忽見他雙手交叉,聚起電勁。左飛卿正要後退,不想虞照雙掌並未上推,反是向下一送,那道電龍嗤的一閃,鑽入土裏。
左飛卿心道不好,耳聽得地底咔咔有聲,若有頑石迸裂,剎那間,磚裂土分,一股渾濁泉水沖天而起,沙塵遇水,嘩啦啦有如雨下。
左飛卿無沙可用,不得已向後飛逝。虞照以“雷音電龍”擊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陣”,不待左飛卿重振旗鼓,呼呼兩掌,將泥水攪得滿天飛濺。
左飛卿疾疾閃開,忽見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團狀,嗖地擲來。左飛卿慌忙再閃,卻被虞照猜中方向,一團泥沙迎面飛來,正中左飛卿白袍下襬,左飛卿望着袍上一點泥印,幾乎氣昏過去,漲紅了臉,正想還以顏色,不料虞照一着佔先,再不饒人,左右開弓,泥團雨點般擲來,左飛卿左閃右避,顛而倒之,有如一個陀螺,滿天亂轉。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長大,左飛卿生有潔癖,素來風勁繞身,不令半點塵土沾染白袍。虞照卻從小頑皮胡鬧,慣愛踢天弄井,無事生非,少時與左飛卿玩耍,專愛找些污泥,弄髒他的袍子小臉,害他哭泣,故而兩人從小結怨,除了因為仙碧,便是為這緣故,此時虞照佔盡上風,心中得意,呵呵怪笑。
仙碧見二人適才鬥得你死我活,一轉眼又玩起兒時把戲,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方要開口勸解,忽地足下一動,十餘根粗大藤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將她纏在其中。
仙碧大驚,奮力一掙,竟未掙開,忽聽姚晴冷道:“你想死麼?”
仙碧心念一動,失聲道:“你練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見識。”説到這裏,驀地高叫道,“虞照、左飛卿。你們還要不要這番婆子的性命?”
虞、左二人掉頭望來,無不變色,陸漸也忍不住道:“阿晴,你不要胡來。”
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關你事。”陸漸被她一瞪一喝,作聲不得,沈秀卻笑道:“師妹高明,這孽因子什麼時候種的,沈某竟然毫無察覺。”説罷蹺起大拇指,眉飛色舞。
虞照濃眉大皺,左飛卿也飄落地上,喝道:“晴丫頭,你的‘孽因子’已被我搜盡,怎麼還有?”
姚晴露出輕蔑之色,哂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會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自己身上?”話音未落,便聽谷縝笑道:“所以你藏在陸漸身上。”
姚晴臉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谷縝笑笑,陸漸卻聽得糊塗,忍不住道:“谷縝,什麼放在我身上了?”
谷縝道:“你方才扶她坐下時,是不是給了她什麼物事。”陸漸道:“我給她一包珠子,只是奇怪,這小包竟藏在我的內衣衣襟裏。”
谷縝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閉嘴。”谷縝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神數變,忽地冷哼道:“你揭穿又如何,我才不怕?”谷縝一怔,笑道:“好啊。”轉向陸漸問道,“你的內衣,是誰給你換的。”
陸漸道:“是受傷後醜奴兒換的……”説到這裏,他望着姚晴,忽地目定口呆。姚晴面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
“明白了麼?”谷縝笑道,“姚晴便是醜奴兒,醜奴兒便是姚晴。”陸漸心神大亂,失聲道:“她,她為何要扮成那樣?”
谷縝道:“她的心思跟我一般,只當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污自晦,便能逃過對頭的追蹤。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等風月場中,不止會暴露身份,一不留神,還會被登徒子算計。故而她將心一橫,索性扮成個奇醜女子,你説,誰會用心去瞧一個醜八怪呢?如此美人變醜,已是出人意料,更何況還是妓院裏的下等賤婢。”
他説到這裏,見陸漸仍有疑惑,便道:“你大約在想,她為何見了你,仍不肯卸了偽裝,把你當猴耍?”陸漸點頭。谷縝搖頭道:“這個緣故,我也想不明白,要麼是她自覺丟臉,要麼是她自知仇家厲害,不願將你牽扯進來,姚大美人,我説得對麼?”
姚晴白他一眼,不置可否。谷縝又道:“這丫頭狡猾無比,救你之後,她怕萬一落入風君侯手裏,再無翻身機會,便將這怪藤的種子分出些許,藏在你身上。哼,她算計不差,這一着當真派上用場。”
陸漸聽了這番話,心神一陣恍惚,不知怎的,他竟對姚晴生不出絲毫怨恨,反而望着她,倍感酸楚,想她千辛萬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於走投無路,不惜藏身青樓,其中的辛苦無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雙眼倏熱,幾乎流下淚來。
左飛卿忽地白眉一軒,揚聲道:“仙碧妹子,不用怕,我和她交過手,她的‘化生’還沒練全,只能困人,不能殺人。”
仙碧將信將疑,姚晴卻冷笑道:“我也不消殺她,只用‘孽緣藤’在她的嬌嫩嫩的臉蛋上蹭幾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齊齊變色,均想:“仙碧自來珍惜容貌,如此一來,豈非生不如死?”
想到這裏,虞照揚聲道:“晴丫頭,我認栽,你怎麼才肯放人。”姚晴笑道:“到底是雷帝子爽快,我別的不要,只要風、雷二部的祖師畫像。”仙碧急道:“不成……”姚晴暗暗催勁,藤葛收緊,迫得她出聲不得。
虞照卻是想也不想,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卷軸,隨手扔來,喝道:“拿去。”
姚晴忌憚雷部電勁,待得卷軸落地,才敢拿起。左飛卿望了虞照一眼,忽地露出一絲苦笑,嘆道:“老酒鬼,我左飛卿從小到大便沒服過你,但今日今時,左某委實佩服。”説罷也自廣袖間取出畫軸,拋將過來。原來這祖師畫像十分緊要,風雷二主萬里東來,均是隨身攜帶,姚晴一討,便即討來。
仙碧見這情形,雖然不能出聲,心中卻是感動已極,不由得雙眼一閉,流下兩行清淚。
姚晴拿到畫像,歡喜不盡。虞照卻不耐道:“畫已拿到,還不放人?”姚晴兩眼一轉,微笑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風引電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難保你們不會將這畫像奪將回去,那時我人財兩空,豈不倒黴?”
虞照皺眉道:“你這丫頭,恁多心眼兒。虞某答應你,只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內,我不動你一根寒毛,更不向你討回畫像,七日之後,你好自為之。”
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豈敢不信,但你還須代這番婆子立個誓,這七日之中,她也不能與我為難。”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見她點頭,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與你為難。”
姚晴笑道:“風君侯意下如何?”左飛卿目視遠處,冷冷道:“我讓你先逃七日,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個不勞君侯關心。”姚晴抿嘴笑道,“既然如此,姚晴先行告辭。”説罷撤去周流土勁,“孽緣藤”頃刻萎落。
姚晴後退兩步,嘻嘻一笑,便要出寺,忽聽仙碧道:“姚師妹,你什麼時候練成‘化生’的?”
“就在逃亡的路上。”姚晴笑道,“怎麼,我練成‘化生’,你心裏難受啦?”她時時不忘刺痛仙碧,仙碧卻不在意,温言道:“師妹,這三十年來,地部弟子中,唯有你練成‘化生’,只消你痛改前非,家母一定會寬宥你的過失,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
姚晴一言不發,眼中滿是譏嘲之色,不待仙碧説完,已轉身出門,沈秀快步趕上,滿臉堆笑,不住口吹捧姚晴的神通機智。
西城三大高手面面相覷,虞照忽地哈哈大笑,仙碧、左飛卿均是瞪眼望他,仙碧碰了個釘子,正覺羞怒,不由打他一拳,嗔道:“你還笑得出來?”
虞照嘆道:“這就叫‘三十老孃倒崩孩兒’,咱們幾個枉稱高手,竟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裏,傳之武林,還不笑死人麼,與其被他人恥笑,虞某還不如自己先笑個痛快。”
“那倒未必。”左飛卿冷冷道,“七日説短不短,説長不長,左某人先放她七日,再抓回來便是。”倏地散開白髮,飄然不見。
虞照、仙碧相視苦笑,陸漸忽地拱手道:“仙碧姊姊,虞大先生,我有一些俗事,暫且告退。”仙碧明白他心思,默默點頭。谷縝也笑道:“虞兄,我也告辭,下次見面,再來痛飲。”虞照縱然不捨,卻也不好強留,只叮囑道:“好兄弟,見到美酒,可不要忘了哥哥。”
陸漸、谷縝出了寺門,走了一程,遙見姚晴、沈秀,谷縝怒道:“那小子是誰?”陸漸方要開口,谷縝已擺手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沈舟虛的烏龜兒子。”但見陸漸無語,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還不趕上去?不怕他拐走姚晴嗎?”
陸漸嘆了口氣,道:“谷縝,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谷縝道:“你説。”陸漸望着他,神情既似期盼,又似淒涼,如此變換幾次,方才嘆道:“我想託你照顧阿晴,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落到沈秀手裏。”
谷縝眉毛一挑,吃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長,將來一旦死了,阿晴孤身流落世上,無人看顧,豈不可憐。如今不止西城高手與她為敵,沈秀更對她糾纏不清,此人心性狠毒,又有一張好面孔,慣會奸騙女子……”
谷縝道:“因為如此,你更該趕將上去,不讓那廝得手。”陸漸搖頭道:“不是説了麼,我性命不久,就算能得阿晴歡心,又能怎樣?好兄弟,我仔細想過,無論容貌智計,財富家世,你都是那沈秀的敵手……”
谷縝啞然失笑:“你要我去追求姚晴?”陸漸點頭道:“好兄弟,你瞧我面子,萬莫推辭。阿晴聰明美貌,正是你的良配……”
谷縝嘿嘿一笑,説道:“這個主意,我有四個字答覆你。”陸漸道:“哪四個字?”
谷縝道:“狗屁不通。”説罷,忽見陸漸面色鐵青,一跌足,掉頭便走。谷縝見他如此自暴自棄,也是大為惱怒。故而兩人互不理睬,走了一程。將近城池,谷縝忽地嘆了口氣,嚷道:“罷了,拗不過你,這事雖然混帳,但瞧你面子,我且試試。”陸漸一愣,脱口道:“你,你答應了?”谷縝眼珠一轉,笑道:“只是在此之前,你我須得分開一陣。”
姚晴、沈秀來到城中市集,已近黃昏,眼見市終人散,店鋪行將打烊,姚晴忽道:“沈師兄,你有銀子麼?”沈秀道:“怎麼沒有。”説罷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掂量,黃金白銀躍躍欲起,閃閃發亮。
姚晴嫣然一笑,柔聲道:“沈師兄,我挑幾件衣裳好麼?”沈秀望她笑靨,不覺神魂出竅,笑道:“師妹,師妹請便。”
姚晴一笑,進了成衣鋪子,一氣挑了十身上好衣裙,十條繡花手帕,五對名貴香囊,而後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陣旋風,衝入珠寶齋,笑眯眯大挑首飾香粉,她出身豪富,見識過人,所挑珠寶,無非上品,釵簪指環,須臾便挑了一堆,手裏放不下,便丟在沈秀懷裏。
沈秀在她身後會鈔,眼見銀袋漸空,臉色越來越是難看,禁不住咳嗽一聲,賠笑道:“好師妹,你不累麼?天也晚了,要不尋一家酒樓用飯?”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好啊,買了這條項鍊,就去用飯。”説罷拿起一條項鍊,鏈上珍珠圓大瑩潤,顆顆均勻,下墜一塊杏子大的天青寶石,皎若明月,光華逼人。
沈秀心知名貴非常,正感心驚,忽見姚晴含笑瞧來,又只得乖乖掏出錢袋,付帳了事。珠寶齋的掌櫃夥計不料打烊之時,竟憑空掉下這等冤大頭來,一個個狂喜不禁,連連打躬作揖,恨不得趴在二人腳前,再不起來。
沈秀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望着姚晴如花笑靨,摸着軟答答的錢袋,真個恨得牙癢,一待姚晴轉身,便忙尋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銀兩救急。
兩人逛罷市集,姚晴選了南京城最貴的福臨客棧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交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讓沈秀在門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賴,暗示鴛鴦共浴,誰知説幹了嘴舌,也只換來佳人一笑,便被轟出大門。沈秀忍不住繞到窗邊,欲要偷將進去,不料姚晴事先佈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時一不留神,竟被“孽緣藤”纏住手腳,腦袋卡在兩根藤間,動彈不得,耳聽房中嘩啦水聲,嬌娃低吟,想象那其中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撓心一般。
幾番掙扎,好容易擺脱那些臭藤,鑽進房中,卻見姚晴已然梳洗完畢,一身繡衣寶帶,珠玉琳琅,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轉,媚態天然。
沈秀只氣得目定口呆,再瞧那一身華服美飾,既覺驚豔,又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無數,還不曾下過如此本錢,若非忌憚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在這美人兒身上討還公道。
姚晴見沈秀翻窗而入,卻不吃驚,笑嘻嘻地道:“沈師兄,晚上去哪兒用飯?”
沈秀見她如此鎮定,反覺驚疑,要知別的女子遇上這等事,多少有些驚惶羞澀,沈秀自來視情場如戰場,深信兵法所云:“怒而擾之,卑而驕之”,只需女方驚羞,或是歡喜,那便有機可乘。而姚晴這般從容自若,反叫他無法可施,不覺對這眼前女子生出幾分佩服,心中愛意欲火,也更添幾分,當下笑道:“四美莊臨湖,太湖船菜別具滋味,乾坤軒菜品最豐,廚子的手藝堪稱佳妙……”
姚晴嫣然一笑:“光吃飯有什麼好玩,咱們去萃雲樓吃酒如何?”
沈秀傻眼,吃吃地道:“那個,那個……”姚晴接口道:“那個不就是妓院麼?難道你沒去過?”説着露出鄙夷之色。
沈秀啞口無言,若説去過吧,未免自污名聲,若説沒去,又未免矯情,再説那裏的鴇兒妓女,沈秀無一不熟,到了地頭,勢必露了老底。
沉吟間,姚晴笑笑出門,徑直向萃雲樓走去。沈秀見狀嘖嘖稱奇,心道:“她都不怕,我怕什麼?風月場中,色做膽,酒為媒,最好乾事了。”想着歡天喜地,隨在姚晴身邊,縱情説笑。二人男俊女俏,引得無數行人回頭駐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邊乘船,兩人吟賞晚景,片時來到萃雲樓中,要了一間雅室,設酒取樂。
樓裏的鴇兒姑娘見沈秀帶來一名絕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裏議論紛紛,胡亂猜測。姚晴妙目一轉,笑道:“奇怪,何巧姑呢,怎麼不在?”沈秀一蹺大拇指,讚道:“好師妹,你連何媽媽的小名也知道,難不成你也來這裏……哈哈,那個過……”他將一個“嫖”字硬生生嚥了回去,辛苦得很。
“嫖過是麼?”姚晴舉杯一笑:“小妹向來貧寒,哪有那等雅興?難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師兄這等闊同門陪着,小妹不才,便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聽到“闊同門”三個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這小娘皮心一狠,專叫名妓,自己豈不大大破財,發愁之際,忽見姚晴舉杯喝酒,又覺大喜:“妙妙妙,只需你肯喝酒,那便好辦,我先灌倒了你,任你有什麼能耐,都得任我擺佈了。”當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放出風月場上的手段,一心騙姚晴喝醉。
姚晴卻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勸説,總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其間反倒弄些痴言軟語,哄得沈秀神魂顛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臉上一片酡紅,心中還自以為得計,咧嘴憨笑不已。
談笑間,何巧姑聞風而來。姚晴招手笑道:“好媽媽,過來坐。”
何巧姑驚疑不定,打量她笑道:“哎喲,這位美人兒是誰家的姑娘,媽媽我眼拙,竟不認得。”當下捱到她身邊坐下,一對三角眼在姚晴身上骨碌碌亂轉,心中暗贊:“這丫頭煙視媚行,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能讓我調教幾天,還不將這一河的姑娘都壓下去?”又想到是別家的姑娘,真是既妒且羨。
姚晴飲了兩杯酒,雙頰添了一抹豔色,越發勾魂蕩魄,她伸出纖纖素手,斟滿一盅酒,雙手送到何巧姑嘴邊,嘻嘻笑道:“媽媽請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