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撞門聲更沉,谷縝道:“陸漸,你帶這廝先入。”陸漸帶着徐海鑽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見谷縝取下廳中火把,一一踩滅,不由恍然:“是了,洞內必有機關讓鐵獸頭回復舊觀,卻無人將火把插回去,倭寇若是破門,聰明者憑這一點破綻,便能猜到獸頭玄機,唯有將火把盡數打滅,方能叫這幹賊子琢磨不透。”
想到這裏,深恨自己總是後知後覺,忍不住暗罵一聲:“臭狐狸。”方才氣忿忿鑽入洞中,谷縝隨之爬入,入口雖窄,其內漸寬,谷縝摸索一陣,又摸到一枚鐵環,擰了四轉,便聽嘎吱之聲,那塊巨石重又合上。
“谷兄厲害。”沈秀忽地陰聲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都難了。”谷縝聽出他話中嫉恨之意,便笑道:“不知沈兄傷勢如何,還要小弟攙扶麼?”
“不勞谷兄費力。”沈秀冷冷道,“沈某好得多了。”經此一事,他對谷縝忌憚到十分,害怕他借攙扶暗算自己,寧可忍痛自行。
谷縝也落得輕閒,走在旁邊,間或皮裏陽秋,調侃沈秀受傷手腳,沈秀此時落於下風,面上冷笑,心中卻暗暗發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如此但見岔道,便尋路標,眾人在迷宮中走了半個時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
姚晴正要尋找路標,驀地尖叫一聲,蠟燭落地,甬道中一片漆黑。陸漸、沈秀齊聲道:“怎麼了?”姚晴渾身哆嗦,卻説不出話來。
谷縝俯身摸到蠟燭,重新點燃,一眼望去,牆角躺着一具死屍,料是死了多年,僅餘骷髏,乍一瞧,委實駭人。
谷縝回頭望去,見姚晴臉色慘白,美目中餘悸未消,不由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時候麼?哈哈,妙極,妙極。”
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麼?”嘴上雖硬,終是受驚非輕,雙腿陣陣發軟,幾乎難以支撐。
谷縝笑了幾聲,忽而嘎然而止,望着那骷髏,目有驚色。陸漸也怪道:“這人怎麼死在這裏?”谷縝蹲下身子,端詳枯骨上那件袍服,忽道:“這件袍子是皇家之物。”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谷縝撩起袍子道:“你們瞧,這底子本是明黃色,可説不止是皇家之物,更是皇帝才能穿的服色。”
眾人更驚,陸漸道:“難道他是皇帝?”谷縝不答,伸手在那骷髏身上摸索一陣,摸到一個黃絹包裹,展開時,只見一方玉印,龍鈕金鑲,晶瑩通透,被燭火一耀,毫光四射,照徹一室。
谷縝轉將過來,印文為篆書,不由念道:“授命於天,既壽永昌……”唸到這裏,他忽地住口,露出震驚之色,再瞧那包裹,卻是一面黃色的絹布,上面歪歪扭扭,寫了若干烏黑字跡:“逆叔篡國,惡奴悖主,復辟無望,千秋有恨,可恨,可恨……”一連寫了六個“可恨”,初時尚還清楚,漸漸筆畫散亂,寫到最後,幾乎分辯不出字跡。
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谷縝嘆道:“這是一幅血書,這人臨死前所寫,年代久遠,鮮血已變黑了。”陸漸道:“這人到底是誰?為什麼死在這裏?”
谷縝道:“這遺書寫得明白,他本是一位皇帝,但遭叔父背叛,奪取了他的江山,後來他的奴僕也背叛了他,想要害他,他臨死前逃到這裏,孤零零死去。”
陸漸訝道:“有這麼倒黴的皇帝?”
“有的。”沈秀冷冷接口道,“朱元璋的孫子,建文皇帝朱允炆在位時,他的叔叔燕王朱棣造反,攻入南京,奪了他的皇位,事後宮城失火,這位建文帝不知所終……”説到這兒,他凝視谷縝手中那方玉印,雙眼異彩漣漣。
谷縝又解開龍袍,説道:“他來這兒之前,便受了重傷。”眾人定睛望去,只見那骷髏左胸斷了四根肋骨,塌陷下去,沈秀道:“這是鐵砂掌所傷。”眾人心有所感,秘道中一陣寂然,甬道中充滿陰森悽慘之氣,令人毛髮盡聳。
過了一陣,谷縝忽地打破沉寂:“他受了如此重傷,無法走遠,這秘道的出口,必然在他附近。”他四面瞧瞧,卻不見路標,心中疑惑,凝視那具屍體,忽地拱手道:“皇帝老哥,得罪得罪。”説罷俯身將那具骸骨挪開,骸骨身後的牆角里,果然露出一枚鋼環。
谷縝攥住鋼環,向後一拉,帶出三寸長一截鋼索,只聽轟隆一聲,左側石壁翻轉,露出一道門户,一股穢氣撲面而至,眾人慌忙後退幾步,待得穢氣消盡,方才入內。
谷縝舉燭一照,忽道:“小心。”眾人一瞧,門內是一段甬道,但牆上地下,插滿箭鏃,近門處匍匐一具骸骨,錦衣皂靴,身上露出幾支箭尾,手中死死抓着一個卷軸。
谷縝取那捲軸,不料死者抓得太緊,稍一用力,咔嚓幾聲,五根白慘慘的指骨散落一地。谷縝笑道:“罪過罪過。”展軸一瞧,嘴角透出一絲冷笑。
陸漸好奇道:“寫了什麼?”谷縝道:“這是朱元璋寫給孫子建文帝的一道傳國詔書。”陸漸道:“有用麼?”
“大大有用。”沈秀接口道,“有這一道詔書,足以證明建文皇帝是正統,成祖皇帝是謀逆,以之下推,成祖皇帝之後的大明帝王,均是欺宗滅祖的篡逆之徒,不足以治理天下。”
陸漸聽得心驚,卻聽谷縝笑道:“這不過是説説罷了,朱棣縱然篡逆,但這詔書經歷多年,不過是一件死物,怎比得上當今天子擁兵百萬,這年頭,誰有兵馬,誰當皇帝。”
沈秀冷哼一聲,道:“當真如此,成祖皇帝又為何要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尋找建文皇帝的蹤跡?如此勞師動眾,還不是為了這傳國詔和傳國璽麼?”
“什麼傳國璽?”谷縝故作驚訝。沈秀冷笑道:“少廢話,別當我沒瞧見,那傳國璽就在你衣袖裏。”
谷縝笑笑,不置可否,察看那具屍骸,摸到一塊紫檀鏨金腰牌,上書“錦衣衞都指揮使,太子少保,忠誠伯張”。
谷縝不由笑道:“這個悖主惡奴,好大的官兒呢!”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明白過來,想當年城破國滅,建文帝帶着親信侍衞,經由秘道逃出宮城,不料這惡奴臨時改變心意,圖謀背叛,想要抓住建文,交給朱棣。一時間,素性文弱的皇帝與心懷叵測的侍衞在這陰森地道里殊死搏鬥,最終惡奴被秘道中的機關所傷,建文帝卻中了一掌,雖然勉力發動機關,將惡奴擋在身後,卻終因傷重不治,淒涼而死。
想象當時的驚險慘烈,眾人無不唏噓,唯獨姚晴一見死屍,便想起若干往事,大覺煩惡,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麼好瞧的,還不快走?”
陸漸道:“但這屍首如何處置?”谷縝道:“帝王也好,惡奴也罷,一旦身死,都只是無知白骨。這迷宮規模宏大,不啻於皇陵地宮,做他們的墳墓,倒也合適。”當即舉燭向前,姚晴只怕還有屍骸,再也不敢與他爭先。
如此走了半晌,忽有石階向上,近乎垂直,走了三十步,便見穹頂,谷縝摸到一根粗若兒臂的鐵銷,抽開一掀,穹頂洞開,微風灌入,帶着一股清新涼意,谷縝抬頭望去,夜空寥廓、星芒璀璨,心中不禁湧起無邊豪情。
眾人出了秘道,除了徐海,臉上多少都有喜色,只見四周花草芬芳,樹搖影動,遠處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地方?”
谷縝道:“這是南京的舊宮城。”陸漸大吃一驚,姚晴也蛾眉微蹙,沈秀嘿嘿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聲,大家全都沒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那你不妨試試。”沈秀哼了一聲,目光極為陰沉。
谷縝轉過身來,望着那出口,搖頭道:“有道是:‘明見萬里,不能見眉睫,燭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為找建文帝,搜遍中國,七下西洋。卻沒料到,這位對頭,竟然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面。”説到這裏,他頓了頓,又道:“這條秘道,當是朱元璋修築南京時所造,可惜他沒用上,卻留給了孫子。”説罷蓋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設有機關,一旦合上,鐵銷便從內扣住。
出口在御花園中,夜色已深,人跡不至,唯有寒蟲低鳴,一陣一陣,扣人心絃。姚晴見谷縝封閉秘道,問道:“臭狐狸,如今怎麼辦?”
谷縝道:“這宮城大極了,我們不妨找一處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幾天。”姚晴搖頭道,“左飛卿的追蹤術十分邪乎,在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這七日中,我要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沈秀忽地笑道:“如此説,我卻有一條‘渾水摸魚’的妙計。今日天亮之前,南京城將有一場大戰,趁着混亂,師妹便可瞞過風君侯,輕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麼大戰?”沈秀向徐海努努嘴,笑道:“他和汪直約好,裏應外合,攻打南京,卻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將計就計,要將這幹倭寇一網打盡。”
姚晴美目一亮,問道:“什麼時候?”沈秀望了望天,笑道:“快了,當在寅時。”姚晴喜上眉梢,説道:“好,這就去。”説罷凝視陸漸,陸漸尚且猶豫,谷縝已笑道:“二位請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恕不遠送。”
姚晴見陸漸面有難色,眼中閃出一絲怒色,咬咬朱唇,轉身去了。沈秀向谷縝嘿嘿一笑,陰聲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谷兄須得當心。”説罷蜷起傷足,一跳一跳,隨在姚晴之後,忽聽谷縝在身後笑道:“陸漸你瞧,他這跳來跳去的,像不像一隻癩蛤蟆?”陸漸道:“這麼一説,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癩蛤蟆俊些。”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幾十條酷刑,將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邊想象,一邊咬牙,姚晴卻嫌他太慢,托住他肘,縱躍如飛,避過宮中警衞,來到一處宮牆前,姚晴種下“孽因子”,生出一條長藤,兩人循藤攀過牆頭,經御水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師兄,就此別過?”
沈秀大吃一驚,忙道:“師妹什麼話,我離了你,又去哪兒呢?”
姚晴望着他,剪水雙瞳勾魂奪魄,輕輕笑道:“師兄還是別頑啦,回家治傷要緊,要不然,真成了瘸子,沈師伯豈不心疼?”説罷轉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師妹慢走……”
姚晴應聲掉頭,眨眼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説。”沈秀心中燃起一絲希冀,忙笑道:“好師妹,我便知道,你捨不得離開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搖頭道:“師兄既然瘸了腳,這一下,我無論去哪兒,你都追不上啦。”説罷伸出玉手,向他招了招,又做一個鬼臉,倏地展開身法,隱沒入茫茫夜色中。
沈秀望她背影,心裏又愛又恨,爽然若失,不覺咬牙道:“這小妖精,那天落到少爺手裏,瞧我怎麼炮製你。”説罷,傷口又痛起來,心道:“小妖精説得是,眼下治傷要緊。”當即一跳一跳,向總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遠,從宮城陰影裏踱出兩人,正是陸漸、谷縝,陸漸亦驚亦喜:“谷縝,又被你猜中啦,你怎麼知道阿晴會離開沈秀?”
谷縝笑道:“就憑她瞧你的眼神,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喜歡的是你,不是沈秀。”陸漸一呆,不信道:“你説她喜歡的是我?”
谷縝道:“她方才問你,分明想你陪她,故而我便想試她一試,她若喜歡沈秀,出了宮城,勢必與他同行同止,這等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她若喜歡的是你,卻不耐與沈秀糾纏了。”
陸漸望着他,流露古怪之色,谷縝推他一把,笑道:“瞧我作甚?還不去追她?”陸漸道:“可是,可是……”
“可是黑天劫麼?”谷縝道,“不打緊,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之後我便求我爹封了你的隱脈。好兄弟,別再把我配給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頭母老虎發起威來,就是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哩。”
“你家的母老虎?”陸漸露出訝色,谷縝笑道:“你不是接過她的暗器麼?”陸漸恍然道:“是那位姑娘,她是……”
谷縝接口道:“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覺樂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審問這廝,你若找我,便來敲城東滄波巷左首第二間大門。”説罷哈哈一笑,袖挽流風,頭戴星月,步履逍遙,飄然去了。
陸漸被這一番話説得心神不安,又擔心起姚晴的安危,當即邁開大步,追趕姚晴。
他趕了一程,卻不見人,心一急,施展“跳麻術”,嗖地縱上一所房頂,居高望去,透過一片房舍,忽見遠處隱隱有火光射出,陸漸一驚:“失火了麼?”
他一見災厄,頓然忘我,當即踏着屋頂,趕將上去,還沒走近,便聽刀劍交鳴,喊殺震天。陸漸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羅宅”,兩百餘名倭寇身披鎧甲,手持刀槍,正與數百明軍浴血巷戰。
眾倭寇到此地步,也是為勢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鐵門,攻入石廳,誰知卻不見人,眾寇疑神疑鬼,一片譁然,桓中缺無法可想,先救醒陳子單,陳子單頗負智計,猜測廳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識,仍不足尋出機關,眼看起事在即,敵人又從秘道走脱,耽擱下去,勢必被人甕中捉鱉,全軍覆沒,當下號令兩百寇軍,爬出深井,自羅宅殺了出來。
沈舟虛雖沒找到秘道,卻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設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頃刻聚集數百兵將,雙方殺成一團。
這羣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鋭,明軍則是沈舟虛訓練的甲士,雖説武藝精強,勝過衞所官軍,但氣勢紀律,比起這羣百戰老寇,仍有不如。
眾倭寇抱成一團,陣如龜形,分進合擊,進如尖槍穿甲,無堅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敵於無形。明軍縱然四面湧至,但陣勢單薄,兵力分散,人數雖多,卻被倭寇橫衝直撞,各個擊破,陸漸一眨眼的的工夫,便倒了七人。
陸漸心中大急,眼見桓中缺與陳子單身處陣心,喝叫不已,頓時將身一長,厲聲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誰?”
桓中缺一抬頭,忽覺黑影如山,惡風壓頂,他雙手被廢,無法抵擋,死命將身一躬,貼地滾出。
陸漸飛落陣心,一個“大須彌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鮮血。陳子單一聲厲叫,雙手握刀狠狠劈來,陸漸側身讓過,左手探出,咔嚓兩下將他雙腕卸脱。
陳子單慘叫一聲,倭刀脱手。陸漸順手接住,霎時間,一股熟悉之感湧上心頭,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敗,冷月無聲,天神宗石甲長刀,面目猙獰。
“呵!”兩把倭刀,三條朱槍,挾着烈風血氣,蝟集而來。
刀柄入手,倭刀長短厚薄、軟硬輕重,陸漸無不了然於心,彷彿此刀鑄成,便與他相伴相生,渾然一體。於是乎,便依這口倭刀之性,從左至右,繞身劃了一個圓圈。
叮噹交響,刀槍落地,五名倭寇齊齊慘哼,雙腕上鮮血淋漓,腕上筋絡均被挑斷。
陸漸雙眼圓睜,縱起倭刀破入敵陣,長刀所向,眾倭寇手腕濺血,兵刃紛墜,慘叫聲此起彼落。
眾甲士原本已呈潰勢,不料陸漸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更從倭寇陣心殺出,衝得敵陣七零八落,頓時振奮起來。
這批倭寇多是倭國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雖處劣勢,仍是苦苦頑抗。奈何陸漸一把刀東飄西蕩,專挑彼方手筋。眾倭人刀槍脱手,便如毒蛇拔牙,猛虎斷爪,空有一腔鬥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陣便死傷大半,剩下幾十人心慌意亂,忽發一聲喊,四下潰逃,明軍圍追堵截,眾寇要麼被生擒活捉,要麼被亂刀砍死。
陸漸望着一地死屍,驀地心中一慘,垂下刀來,遊目望去,屍體中卻不見桓中缺。他微感訝異,仔細搜過,仍無所得,正覺納悶,忽見兩名將官快步趕來,拱手道:“天幸壯士相助,敢問大名……”
陸漸搖頭道:“微名不足掛齒……”話未説完,忽見道路盡頭一人飛奔而來,他認得是燕未歸。心想此人一來,沈舟虛也必然尾隨,若是相見,難保他不舊話重提,要自己留在身邊,別的倒也罷了,若是耽誤了尋找姚晴,卻是不妥。
一念及此,陸漸丟下倭刀,轉身便走,那兩名將官大驚,忙道:“壯士留步……”兩人越是叫喚,陸漸步子越快,轉過長街,消失不見。他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兩名將官一時面面相對,驚疑萬分。
陸漸發足飛奔,在大街小巷中四處搜尋,只盼天可憐見,遇上姚晴,誰知姚晴不曾見到,卻見四處皆有明軍把守,警衞森嚴。
陸漸心想大戰將起,與之遭遇,必被當成倭寇奸細,只得垂頭喪氣,來到城東,輾轉找到滄波巷,此巷臨近外郭滄波門,故而得名。
陸漸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前,門首一對燈籠,照得門扇漆亮,門上有黃銅饕餮一對,口銜銅環,陸漸舉環扣門,須臾門開,有人低聲道:“陸爺好。”
陸漸奇道:“你認得我?”那人將他迎入,又關上大門。陸漸一瞧,那漢子約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唯有雙目中間或光芒一閃,方可見其崢嶸。
“我叫魚傳。”那人恭謹道,“那晚在萃雲樓,有幸見過陸爺。”
陸漸一拍額頭,笑道:“我記起來啦,谷縝讓你給那些畫舫送銀兩麼。”魚傳道:“陸爺好記心。”他談吐亦如樣貌,雖然不失禮數,但從頭至尾,再也平淡不過。
陸漸正色道:“魚兄,你別叫陸爺,我聽着彆扭。”魚傳搖頭道:“我不叫魚兄,我叫魚傳,陸爺是谷爺的朋友,魚傳是谷爺的夥計,魚傳叫谷爺谷爺,就該叫陸爺陸爺……”
陸漸聽得暈頭轉向,忙轉過話頭道:“魚……魚傳兄,谷縝在做甚?”魚傳道:“谷爺在生氣!”陸漸道:“因為徐海不肯吐實,惹他生氣麼?”魚傳搖頭道:“徐海死了,谷爺才生氣的。”
陸漸雷震一驚,失聲道:“徐海死了?誰殺的?”魚傳道:“小人不知,谷爺與徐海呆在書房,派我在這等候陸爺,忽就聽一聲銃響,我趕到書房,徐海便已死了。”陸漸心中一陣慌亂,失聲道:“谷縝沒事麼?”魚傳搖頭道:“谷爺沒事,就是生氣得很。”
“帶我見他去。”陸漸走向宅內,魚傳搶到前面,秉燭引路。片時來到書房,陸漸一推門,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細看,地下散落許多破碎書頁,一方端硯四分五裂,幾支狼毫也被折成兩截。
再一抬頭,卻見谷縝氣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着前方。陸漸順他目光望去,只見徐海手足被縛,坐在一張紫檀椅上,臉面朝天,軟答答向後歪着,鮮血浸濕頭髮,已然凝結。
陸漸心往下沉,上前細瞧,那屍首面如白紙,兩眼大張,眉心一個血洞,流出紅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聽谷縝嘆道,“鳥銃打的。”陸漸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能瞧見對方臉上苦笑。
陸漸呆了時許,問道:“到底發生何事?”
谷縝起身踱了兩步,徐徐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廝,問誰是東島內奸,又如何陷害於我?這廝初時嘴硬,抵死不説,後來被我軟硬兼施,才略略鬆動,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説到這裏,他走到窗邊,指着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四周裂紋如絲,清晰可見。
“這是鉛丸入户的彈孔。”谷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户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那兇手必是在樓上發銃了。”
谷縝道:“若是這樣,這人的銃術真是通神,僅憑投在窗紙上的人影,便擊中了徐海眉心。即便光天化日,無所遮攔,要想一銃命中眉心,也是極難。鴻書那時守在房外,聽到銃響,趕上樓時,卻不見人。”
陸漸沉吟道:“你能猜到來頭麼?”谷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
陸漸點頭道:“東島內奸麼?”谷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後快。我背對窗户,離樓更近,殺我更為容易。但怎的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也思索難解,便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閃爍,以致失手擊中徐海。”谷縝搖頭道:“若是誤殺,也未免太巧了。”
説到這裏,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谷縝問道:“姚晴呢?沒和你一塊兒來?”陸漸道:“我追丟啦!”
谷縝神色錯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丟了?真有出息。”陸漸臉漲通紅,谷縝拍拍他肩,説道:“罷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會來找你的。”陸漸嘆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谷縝聽出他言外之意,雙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説到這裏,他臉上忽地陰霾盡去,神采煥發,一如往日自信滿滿,笑嘻嘻地道:“陸漸,你知道這汪直麼?此人字五峯,當過監生,做過行商,倭人叫他老島主,官府卻稱他倭寇之王。”
説到此處,他挽着陸漸,踱出書房道:“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也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説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不夠他們吃的!”
谷縝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但二虎相爭,一死一傷,咱們這次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谷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一雙小眼中透着精悍之氣。谷縝説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的盔甲來,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谷縝笑道:“不過兩付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怎麼不能買?”
陸漸漲紅了臉,怒道:“豈有此理,做將軍的都不理會麼?”谷縝笑道:“他們只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谷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雖不在花期,卻也清氣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