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欞,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副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衝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魚傳鴻書,都是你的夥計?”谷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幹,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谷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説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彷彿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麼字?”
“這是石鼓篆字!”谷縝道,“首尾唸作‘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麼説,那些人説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話?”谷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谷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裏。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嘆道:“谷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谷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傑,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谷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着那副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麼?聯中的‘衝盈虛’,‘通有無’,説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裏的規矩。”
他説到這裏,望着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云:‘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餘,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谷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摻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説,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谷縝淡淡一笑,説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户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餘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去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不忿道:“朝廷就沒法制他們麼?”谷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管他屁事。至於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係,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穀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象那等人。”
谷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種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説到這裏,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於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於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歪門邪道之中,最可恨的,莫過於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再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麼一錢不值,要麼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麼?怎麼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谷縝呸道:“什麼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帳主意,再説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麼?”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豐,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徵以税銀,徵到的銀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谷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後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説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夥兒生計十分艱難,倭寇再這麼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徵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説逃跑,船隻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後害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説,我也無心誇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幾人……”説到這裏,他忽地住口,望着廳外沉沉夜色,長嘆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谷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着谷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幾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幾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般果子。谷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捱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嚥。
谷縝望着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付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道:“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冑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好不荒唐,難怪盡打敗仗!”谷縝見他忿忿不平,暗自好笑,説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只見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遠遠聽着戰靴霍霍有聲,時來時去。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後面,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與外郭之間,搭着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沿着城牆,正一溜兒架着數十尊火炮,垛箭鳥銃弓箭。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幾聲低語,被狂風一卷,倏爾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裏,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所奪,正自出神,忽被谷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谷縝解下一副鈎撓,飛掛樓檐,翻身上了瓦面。陸漸也縱身掠上,吃驚道:“你做什麼?”谷縝笑道:“登高望遠,看場好戲。”
陸漸愣了愣,舉目眺去,明月西落,曉星漸沉,長風東來,卷得人衣發飛卷,肌膚生寒。這裏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户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鐘山疊嶂,於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幾名軍士扛着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遠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頷首。
陸漸恍然道:“胡宗憲沒有出城?”谷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説到這裏,他盯着沈舟虛,流露深切恨意。
“谷縝。”陸漸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谷縝皺了皺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麼?”陸漸道:“見過。”谷縝吐了一口氣,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定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谷縝説得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婦人無疑了。
霎時間,陸漸心內眾多疑惑豁然貫通,但見谷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説幾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嘯,掠身而過。
驀然間,那木台下火苗一躥,騰起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譁,伴着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里可見。
陸漸甚是奇怪,轉頭望去,城中起了五六處火頭,不覺吃驚道:“怎麼回事?”谷縝道:“火是沈舟虛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見火起,聽見喊聲,必然以為徐海在奪取城門……”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無動靜,忽地火光一閃,亮起一點火把,黯若螢火,跳動幾下,便如瘟疫蔓延,滿山遍野湧起火光,密如繁星,匯聚成流,向着城中蜿蜒淌來。
“這麼多人?”陸漸瞧得倒吸一口冷氣。谷縝也覺驚訝:“麻煩大了,倭寇人數向不滿千,這裏看來,來者何止萬人?”舉目望去,只見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談,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餓獅子,不,嘿嘿,一頭大象才是,妙極,妙極,瞧是你捉它,還是它吃你?”
那火流壓地而來,隨風傳來倭寇咆哮吼叫之聲,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明軍無不變色,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驀地止聲,深深對視一眼,臉上均有堅毅之色,目光雙雙投往城外。城開如故,倭軍擁入,就當此時,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細,如鋼錐貫耳。陸漸一抬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髮,瞪着血紅雙眼,如一頭惡狼,向天哀嗥。
“桓中缺。”陸漸幾乎脱口叫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令旗陡舉,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着,身中數十箭,形如刺蝟,從城頭墜下,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事變倉卒,當先倭寇望着眼前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後退,身後倭軍已洶湧而至。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於外郭內城之間佈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餘名倭寇首當其衝,嗷嗷慘嚎,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悸魄動,幾乎喘不過氣來。忽聽谷縝一聲冷笑,説道:“沈瘸子打仗卻是外行。”陸漸奇道:“怎麼説?”
谷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後反衝,擾亂本軍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眼下好了,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之罪,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彷彿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豐後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需統帥令下,是戰是退,絕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麼統帥三軍,要麼專為嚮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幾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餘下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幾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到城外。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盪盪,飄至半空。霎時間,倭軍陣後燃起點點火光,如一陣疾風,席捲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後也有官軍?”谷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説,俞大猷出城了。”
谷縝道:“他明裏帶兵出城,前往沈莊。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之後。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端的歹毒。”説罷又瞪着沈舟虛,咬牙切齒。陸漸看得奇怪,問道:“你到底幫誰説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為。”谷縝冷冷道,“為我自己罷了。”陸漸不覺默然,心道谷縝如此聰明,卻怎的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上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谷縝縱是灑脱,也不能免俗了。
嗚嗚嗚,一陣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沖決迴盪。繼而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忽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倏爾分為三隊:
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鋭,沿着石階,直撲外郭。
霎時間,雙方進退攻守,如犬牙交錯,驚呼迭起,慘嚎刺耳。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急如驟雨。
谷縝不由讚道,“汪老賊有些門道!”陸漸問道:“甚麼門道?”谷縝將手一指,説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臉色忽變,失聲道:“不好。”谷縝道:“怎麼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城外,這前後夾攻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谷縝瞧着陸漸,微露訝色,笑道,“但還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着。這老賊不愧混世魔王,更能於如此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
説到這裏,通向外郭的石階,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軍列陣仰攻,頂牛角鐵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長刀一旦舞開,上下皆白;後排倭軍,布衣光頭,使二丈朱槍斷後,遠遠挑刺,不令城下官軍逼近;居中則是兩隊鳥銃手,一隊填藥,一隊射擊,但聽號令,忽而射前,忽而擊後,雷鳴電飛,斷不虛發。官軍雖佔地利,仍敵不住如此攻勢,眼瞧着倭軍步步進逼,迫近城樓。
陸漸看得口中發苦,嘆道:“沈舟虛號稱天算,怎沒算到這個?”
“他算到又如何?”谷縝冷笑道,“城上的官軍不下一萬,城下的官軍約有兩萬,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馬,官軍超過三萬,倭寇一萬有餘。依人數算,以三敵一,萬無不勝。只可惜,沈舟虛的謀算中,卻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
陸漸道:“什麼苦衷?”谷縝道:“若是俞大猷鎮守外郭,倭軍休想攻克;但沈瘸子這一計,偏要示弱誘敵,俞大猷威名遠著,若不親眼見他出城,汪直斷然不敢進城;他若出城,卻又無人鎮守外郭,可説兩難。沈瘸子雖以兵力補其不足,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看起來,除了俞大猷,無人能夠守住外郭……”
話音未落,忽聽一聲呼喊,勢如天崩。二人循聲望去,城門前那隊倭寇騷動起來,豁開一個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騎。那騎士身形魁偉,滿身重鎧,花白的鬍鬚上沾滿鮮血,手中一口大關刀刃口盡缺,鮮血長流。
“俞老將軍!”城上城下,歡聲如雷,外郭官軍氣勢一振,竟將攻城倭軍逼退兩丈。
忽聽一聲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馬驟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關刀一頓,支住身形,低頭望去,那馬從頭至腳血如泉湧,染紅雪白皮毛,一雙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龍!”俞大猷失聲驚喝。這愛馬隨他出生入死,歷經百戰,既是坐騎,也是密友。方才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率精鋭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圍時隨從戰死,白馬身中十餘創,撐到入城,終於倒斃。
俞大猷按捺悲痛,舉目一瞧,倭軍登城過半,當即擲下關刀,一聲龍吟,拔出劍來。
“俞大猷麼?”倭軍中響起一聲怪叫,“他在哪裏?”一道黑影急逾閃電,掠過人羣,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厲聲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劍術高絕,豪邁任俠,當年在嶺南之時,一人一劍,斬蘇青蛇,破康老賊,平服七十二峒,其後鎮守東南,劍下游魂無數,倭人聞之喪膽,尊之為“中華第一劍”。此時聞言,濃眉一軒,頷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誰?”那人厲笑一聲,生硬道:“我乃東瀛大隅島主辛五郎,特來領教。”
俞大猷關注戰事,頗為不耐,揮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驀地跳將起來,怒叫道:“誰要你讓,誰要你讓……”俞大猷濃眉一挑,喝一聲“好。”
話音方落,刀芒劍影如長電裂空,一交而沒。
霎時間,場中一寂,兩方兵將,均被這光影奪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點地,直奔外郭;辛五郎兩眼發直,長刀指地,喉中咔咔有聲,一縷血水繞過衣襟,滴落腳前。
辛五郎一招隕命,倭人三軍氣奪,俞大猷奮起神威,直透倭陣,掌中劍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長刀紛墜,朱槍歪斜,箭矢如潮水湧來,蝟集在鐵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勝數。
一時間,長雲如陣,天風更急,月沉西陲,東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鉛似鐵,低壓城頭;天地間鑼鼓喧天,搖魂蕩魄,其中夾着一縷細細的海螺,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官軍不耐久戰,只一陣,便即退卻。唯獨俞大猷殺至外郭之下,方欲登上,忽而迎面風起,長槍刺來。俞大猷但覺有異,揮劍挑出,誰知這一槍勁力沉雄,沛然莫當。
俞大猷一劍未能挑開來槍,只得閃身避過,定眼瞧去,來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樑,面容愁苦,手中長槍桿如爛銀,纓如血染。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説話聲中,刷刷刷又是三劍,刺翻三人,身周倭寇驚懼不已,驀地發一聲喊,齊齊後退,勢成圓陣,將俞大猷圍住。
那矮子默默望着俞大猷殺人,既不進擊,也不後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將軍請退,再進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皺眉道:“足下高姓。”那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恥,為何還要助紂為虐?”
那矮子沉默時許,忽而嘆道:“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俞大猷濃眉挑起,長劍一橫,大笑道:“既如此,便出槍吧!”
那矮子目光星閃,語氣仍是不緊不慢:“老將軍的劍法,一半出自武當太極劍,一半得自‘先天八劍’的震劍道。將軍天賦超羣,融會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電,慢如抽絲,剛有乘龍之威,柔有隨雲之勢。但縱是如此,也勝不得區區這條長槍,還是退了得好。”
俞大猷瞧他見識過人,方才一槍,更有宗師氣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端的叫人費解。正感疑惑,忽聽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讓你殺個人,怎也這樣婆婆媽媽?”聲如洪鐘,將喊殺聲一時壓住。
俞大猷聞言心動:“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槍’樊家的傳人?”那矮子神色越發愁苦,忽地壓低嗓子道:“將軍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聽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沒錯,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謙。”俞大猷回頭望去,身後一個胖漢,身高七尺,腰圍卻有五尺,手提一對碩大銅錘。他身邊立了一個俊秀男子,面如傅粉,目光詭譎,左臂纏繞金鍊,右肩擔着一把金色巨鐮。
谷縝遠遠看見,咦了一聲,皺眉道:“竟是他們?”陸漸奇道:“你認得他們?”
“我不認得,卻聽説過。”谷縝道,“這朱衣人叫‘金勾鐮’,胖子叫‘銅瓜錘’,矮子叫‘點鋼槍’,合稱龍門三煞,名號俗氣,但卻是北方巨寇,縱橫無敵。汪直請來這三個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難了……”説到這裏,忽聽屋瓦輕響,轉眼一瞧,身畔空空,陸漸人影俱無。
谷縝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大罵蠢材,但罵了一陣,定神細想,這陸漸若然不去,卻也不似他的為人。想着嘆了口氣,望着城下戰場,想起其中勝負來,但覺這一役無論誰勝,均是慘勝,對自己大大有利。只不過汪直若勝,會當如何,難以預料。倘若趁勝退出,卻也罷了;但以如此死傷,換不來金珠寶貨,這老狐狸不能服眾,勢必大權旁落,唯有大肆燒殺,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惡氣。
谷縝越想越驚,心忖沈舟虛若敗,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敗北,沈舟虛卻又揀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歸於盡,才算是好。
正自盤算,谷縝寒毛陡豎,忽有所覺,他回頭一可看,頓時渾身僵直。只見一個人黑衣蒙面,如鬼如魅,靜悄悄立在屋脊後方。
譙樓屋頂便如一個大大的“人”字,以屋脊為界,谷縝在左,半坐半卧,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縝能瞧見來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則沒料到樓頂有人,二則心繫他處,竟沒瞧見谷縝。
一旦明白此理,谷縝頓時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來人聽出動靜。
不一時,那人一躬身,自背後卸下一支鳥銃,向下瞄準。谷縝看得奇怪,探頭望去,大吃一驚,那銃口所指,不是別人,正是沈舟虛。
蒙面人瞄了片時,向銃口灌入火藥,用搠杖築實,他雙手沉穩,目光專注,凝視銃口,近乎忘我。
谷縝望他施為,氣不敢出,心跳轉劇,心道:“如今官軍形勢險惡,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虛名為幕僚,實為統帥,他若一死,無人指揮,官軍勢必潰亂……”想到這裏,心中百味雜陳,忽見蒙面人築藥已畢,又灌入鉛丸,再以搠杖夯實。
谷縝也不知怎的,嗓子裏一陣乾澀,不自禁嚥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個聲音高叫道:“奪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人為你報仇,你感激他也來不及,又擔心什麼?哈,為誰擔心,沈瘸子麼?你要麼瘋了,要麼傻了!至於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關你甚麼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商清影私奔時,想過你麼?流浪江湖時,受人欺辱,又有誰可憐你了?被關在獄島,喝苦水,吃臭飯,暗無天日,又有誰理會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惡,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谷縝長吸一口氣,心下稍安,轉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繩,從容安好。谷縝不覺又想:“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賠上自己性命。死了不打緊,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這裏,他抬眼望去,天邊霞光微露一線,正在如墨的雲層中掙扎、扭動,滲透,侵蝕,漸漸變得亮若劍刃,劃破沉沉夜色。谷縝忽覺一陣燥熱,渾身汗出如漿。轉眼一瞧,蒙面人已點燃火繩,蹲將下來,長長的銃管烏黑髮亮。
谷縝只覺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道:“我當真傻了瘋了。這等事,有什麼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報,何樂而不為?至於那些百姓,又與我什麼相干,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媽,呸,晦氣,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夢呢,若是做夢,她,她會不會夢着我呢……”
想到這裏,他忽覺渾身虛脱,心中煩亂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麼,一抬眼,火繩上一點紅光急速下沉,行將燒盡。霎時間,不知為何,谷縝只是頭腦一熱,抓起一塊瓦片,大叫一聲:“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擲去。
俞大猷環顧三人,點頭道:“好啊,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金勾鐮陰陰一笑:“俞老將軍一代名將,劍道宗師,一個人服侍,豈不怠慢?説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驀地精光閃動,叮的一聲,長劍刺中巨鐮。俞大猷一擊不中,身形忽轉,長劍歪歪斜斜,順勢一帶。金勾鐮虎口發熱,巨鐮竟被盪開寸許,只怕俞大猷趁虛而入,當即縱身後躍,誰知俞大猷並不追擊,立地陡轉,刷的一劍,刺向銅瓜錘。
金鐵交鳴,銅瓜錘的左錘間不容髮擋下來劍,大喝一聲,右錘下擊,正中劍身,長劍噹啷落地,俞大猷卻不進反退,一拳正中銅瓜錘面門。
銅瓜錘一對銅錘尚在外門,頓被打得倒飛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個翻身,雙錘拄地,跳將起來,臉上紅通通的,鼻血長流。
俞大猷足尖挑起長劍,把在掌中,微微皺眉。適才那三劍一拳,看似簡單,實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慣經沙場,善於審敵,一見三人,便瞧出金勾鐮最弱,銅瓜錘次之,樊玉謙最強。故而依照兵法,先擊弱敵,乘剛一劍,刺殺金勾鐮,不中時,又使柔勁挑偏巨鐮,眾人均以為他要趁虛刺入,誰知他出其不意,轉而刺向銅瓜錘。
銅瓜錘卻也了得,竟能左錘擋劍,右錘砸劍,萬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銅錘一落,俞大猷棄劍出拳,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
這幾下拳劍中融入兵法,奇詭莫測,本無不勝。萬不料銅瓜錘中了一拳,竟無大礙,只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盡,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紅腫,説話時甕聲甕氣,聽來十分滑稽。
金勾鐮眯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將軍有所不知,我這二弟從小銅皮鐵骨,最能捱打哩!”“打”字吐出,巨鐮呼地揮出,攔腰劈來,俞大猷舉劍挑開,忽覺身側風響,銅瓜錘面容猙獰,一錘掃至。
錘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龍,使開一輪快劍,勢如狂風,專在巨鐮、銅錘間覓隙搶攻。
二人不料他年過半百,尚能使出如許快劍,心中大為凜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攔,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劍上帶有太極圓勁,綿綿不盡,巨鐮、銅錘又極沉重,被他順勢挑帶,往往收勢不住,顯露破綻,若非兩人相互救援,只怕頃刻之間,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後塵。
如此以快打快,長劍輕靈,遊刃有餘,鐮、錘沉重,漸覺不支。樊玉謙卻始終槍尖點地,冷眼旁觀。忽見俞大猷覷個破綻,一劍飆出,刺向金勾鐮左肋,刷的一下劃破衣衫,金勾鐮竭力閃避,俞大猷劍尖順勢拖回,在他脅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
金勾鐮慘哼一聲,高叫道:“老三,還愣着作甚?”樊玉謙一呆,金勾鐮瞪着他,獰聲道:“你要小嫣做寡婦麼?”
樊玉謙驀地露出頹唐之色,嘆道:“老將軍當心了。”長槍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運劍一攔,槍上如有雷電,震得他虎口發麻。俞大猷吃了一驚,疾轉手腕,順那槍勢,化解那股奇勁。
嗡嗡聲有如蜂鳴,自那槍上不住發出,越來越響。俞大猷額上汗珠漸密,他深知那杆槍看似不動,實則不住畫圓,抑且越畫越快,只不過弧度極小,不足半分。畫圓時,槍上勁力一波波衝擊長劍,只要劍上內勁稍懈,長槍立成破竹之勢。
故此常人眼中,槍劍相交,動也不動,殊不知兩人正憑藉手中兵刃,大斗內勁,兇險之處,比之槍來劍往,兇險十倍。
金勾鐮、銅瓜錘瞧得有趣,金勾鐮笑道:“老三逢上對手了。”銅瓜錘甕聲道:“要麼我給他一下,打他個紅白齊流。”
“不好不好。”金勾鐮笑道,“他這顆頭值錢得很,你一錘打爛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認帳,豈不白白丟了幾萬兩銀子。”説罷抖開金鍊,將那巨鐮嗚嗚嗚甩將起來。
俞大猷聽得心驚,卻又無法擺脱槍勁。須知花槍高手,自古難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槍法越強,槍花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槍花,勁力分散,反而不難對付。俞大猷身經百戰,使槍的高手也會過不少,所見的槍花,最小隻不過半尺,如樊玉謙這等槍花從沒見過,任是誰人,若將渾身之力聚於這半分之間,均能無堅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練上一輩子花槍,也不能達到如此境界。
樊玉謙出身槍法世家,幼稱神童,十歲時,槍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歲時,槍花已不足三寸,人稱“幻童子”,名動北方。但他十八歲時,樊家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縱有絕世槍法,仍遭滅門,樊玉謙僅帶妹子樊小嫣逃脱。危難時,幸得金勾鐮收留,樊小嫣一時情熱,嫁入金家。不料金勾鐮貌似翩翩公子,實為江洋大盜,便以樊小嫣為質,逼迫樊玉謙入夥。樊玉謙家世清貴,初時不願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夥,金勾鐮便對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謙槍法雖高,性情卻很懦弱,為了妹子,只得跟隨金鈎鐮,幹下許多違心勾當。
此時他一槍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劍法亦強,稍一退讓,死的便是自己,故此鬥到間深處,渾然忘我,槍勁如水銀瀉地,專尋俞大猷破綻攻入。
“嗚”,巨鐮顫響,向俞大猷後頸割來,刀刃未至,勁氣已然壓體。俞大猷不由得雙目大張,沉喝一聲,樊玉謙頓覺劍上內勁一弱,當即長槍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劍,反手一挑,叮的一聲,巨鐮向後彈出,俞大猷卻身子一歪,左膝着地,跪了下去。
樊玉謙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槍,又將俞大猷右腿刺傷。俞大猷倒退一步,將手中長劍奮力擲出。銅瓜錘搶上一步,一錘磕飛長劍,右錘劈面砸來,俞大猷一拳送出。錘拳相交,二人同時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鮮血,跌將出去。銅瓜錘也是胸口一熱,錘向後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聽金勾鐮喝道:“老二讓開。”銅瓜錘轉眼一瞧,那支巨鐮在空中斜畫一個半圓,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掃來。
驀然間,黑影閃動,場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動轉如電,搶在巨鐮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鐮眼見煮熟的鴨子便要飛了,驚怒交迸,大喝一聲,手一緊,那巨鐮去得更快,勢要將俞大猷與麻衣人劈成兩截。但那麻衣人足力驚人,似與飛鐮賽跑,鐮刀雖疾,卻與他相距尺許,始終無法逼近。
“老三。”金勾鐮情急大喝。樊玉謙嘆了口氣,抖出長槍,刺中巨鐮,那巨鐮被他槍勢一激,忽而變快數倍。
麻衣人正是燕未歸,忽覺身後風聲變勁,躲閃不及。危急時,又聽嗡的一聲,身後狂風大作,似有若干勁力奔騰交擊。
乘此勁風,燕未歸去得更快,飛出數丈,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鐮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謙掃去。燕未歸認出來人陸漸,驚喜交迸,張口發出一聲長嘯,直奔內城。倭軍大呼小叫,朱槍林立,向他凌空亂刺。燕未歸卻是長嘯不絕,不閃不避,雙足踏着如林槍尖,逝如淡淡輕煙,飄入官軍陣中,只一閃,便已不見。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