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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藍衣少年驀地一呆,老人仰着臉,靜靜地接下去説道:「但從現在開始,你所聽到的,便都是真話了。近二十年來,眾所周知,武林中計有十大名派,兩大奇人。十大名派便是『少林』、『武當』、『華山』、『峨嵋』、『青城』、『黃山』、『崑崙』、『長白』、『南海』和『終南』等十派。兩奇呢?兩奇便是『十全老人』和『十絕魔君』!」

    「而在二十年前的武林中,十絕魔君並無藉藉名。」

    「十絕魔君的真正出身,很少人知道,那時候,大家僅知道他姓陰,名古希,武功頗高,經常在邛崍山一帶出沒,如此而已。『十絕魔君』四字,起初只是他的自封,它之為武林所承認,是在一個悲慘的故事發生之後。」

    藍衣少年忍不住脱口問道:「什麼悲慘的故事?」

    「有一年,十派掌門人,忽然在不同方式之下,先後接獲一份內容相同的請帖,請帖上這樣寫着:

    司馬威、陰古希謹訂於本年八月十五日在邛崍十絕谷公開印證武學恭請

    貴掌門人屆時蒞臨作證

    十全老人、十絕魔君拜啓

    到了八月十五日正,十派掌門人都到了,十全老人也到了。十派掌門人赴會的原因是為了請帖上有着十全老人的名字,而事實上十全老人事先根本毫無所知,直到此事在武林中沸沸揚揚哄傳開來,他老人家始才獲悉。」

    藍衣少年不由得又岔口問道:「陰古希怎可如此作法?」

    「十絕魔君這樣做,意義有兩種:第一,他要大家知道,他是挑戰者。第二,這是一種預留退步的措施,事情傳開,十全老人不會不知道,十全老人前去,固他所願,設或十全老人置若罔聞,他威風已顯,也好趁此下台。」

    「十全老人乃一代長者,一身功力,已臻神化之境,領袖武林,垂數十年之久,他老人家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將麻煩找到他的頭上,得訊後略一打聽,聞知此人陰毒嗜殺,好色如命,不由得暗忖:『藉此機會,為武林除去一害也好」

    藍衣少年忙問道:「二人功力誰高?」

    「伯仲之間。」

    藍衣少年忙又問道:「結果呢?」

    「應邀與會者到齊之後,十絕魔君首先以地主身份致詞道:『雙雄不併立,餘願與十全老人作「輕功」、「暗器」、「內力」等三場比試,勝方主盟武林,敗者自動隱名埋姓,永不得再涉武林中的恩怨是非。』」

    「好狂!」

    「第一場輕功,優劣難判;第二場暗器,秋色平分;」

    「第三場呢?」

    「第三場,較內力。十絕魔君命人抬來兩尊石翁仲,放在筵前十步之外,然後立起身來,立掌遙遙一切,其中一尊石翁仲,立即應手分為兩半。」

    「好功力!」

    「十絕魔君朝十全老人拱手一笑,傲然落坐。十全老人微笑不語,悠然自座中立起,也仿着十絕魔君的姿勢,立掌遙遙一切,另外一尊石翁仲,也應手分為兩半。」

    藍衣少年不由又驚又喜,脱口喊道:「啊啊,三度平手!」

    老人搖搖頭,靜靜地道:「不!勝負已分!」

    藍衣少年一怔,忙問道:「誰勝?」

    老人靜靜地説道:「十絕魔君!」

    「啊!」

    「同樣的兩尊石翁仲,十絕魔君劈開的那一尊,切斷面平整如削,而十全老人劈開的那一尊,削斷面卻留有極細極細的十字裂紋,因此之故,這第三場比試應作十全老人稍遜半籌論。」

    「唉!」

    老人仰着臉,默默無言,藍灰少年頓足一嘆,大感懊喪,頭方垂下,心頭一動,猛然憶及一事,不由得急忙抬臉道:「師父,你剛才不是説兩人的功力在伯仲之間嗎?」

    「是的,師父剛才這樣説過,而現在,師父還可以説得更為肯定點,稍占上風的,應該是十全老人,而不是十絕魔君!」

    「那麼十全老人怎會失手的呢?」

    「那不是失手的問題。」

    「應該怎麼説?」

    老人沒有立即間答,回過臉來瞥了愛徒一眼,跟着一聲不響地立身而起,朝愛徒以目示意,靜靜地道:「到岸上去。」

    上了岸,老人走近那株日間被他以掌沿切斷的柳樹,指着樹樁向愛徒道:「到這裏來,看仔細,孩子,看看切斷處有甚異狀沒有?」

    藍衣少年猶疑了一下,依言走了過去。這時紅日雖落,返照之光卻將整座-頂映射得特別光亮。藍衣少年凝眸檢視着那株柳樹的橫斷面,看來看去,始終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若在平時,他早耐不住了;但現在情形不同,師父既然這樣吩咐,其中必有原因,於是,他只好重新裏裏外外地認真檢查。

    就在這時候,目光至處,他看出端倪來了。

    他看到一絲極細的斧鑿之痕,心頭一震,暗忖道:「難道説」他不敢再想下去,悄悄抬起眼角,正好迎着老人朝他平靜地望來的眼光。

    老人注目靜靜地問道:「孩子,現在明白了嗎?」

    藍衣少年低着頭,沒敢答腔,老人靜靜地接着又道:「昨天,師父在授完你們『絕户劍』最後一式之後,曾吩咐你師兄下-去找一種開着小朵黃花的野菜,並吩咐你去-後砍柴,師父一人留在-頂做什麼的呢?就是做這個,用利器將這株柳樹砍斷!」

    微微一頓,接着又説道:「十絕魔君當年所做的,也差不多,只不過他比師父做得更高明罷了。」

    藍衣少年終忍不住抬臉不安地問道:「十絕魔君為了勝過十全老人,其不擇手段,尚有可説,師父卻又為了什麼要這樣做的呢?」

    老人輕輕一嘆,仰臉道:「十派掌門人,均為當時一代耆宿,尤以十全老人本人,更是罕世異才,照理説,十絕魔君的那次卑劣花樣應該逃不過眾人的眼光才對,可是,俗語説得對,關己則亂,十絕魔君能在第一二兩場中跟十全老人分庭抗禮,事出眾人意外,所以第三場比試開始時,十全老人本人雖能鎮定如恆,但與會作證的十位掌門人,卻已心神緊張得有點紊亂了。看完那尊石翁仲的斷裂情形,十絕魔君哈哈一笑,十位掌門人立即相顧失色。十全老人默然呆視了兩尊石翁仲片刻,掉眼瞥了十絕魔君一眼,數度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臉色一黯,朝眾人拱拱手,一聲不響地返身出門而去。」

    藍衣少年忙問道:「這麼説,十全老人當時就有點疑心了?」

    老人點點頭道:「很可能。」

    藍衣少年着急地道:「那麼他怎不當眾揭穿呢?」

    老人回頭注目反問道:「揭穿什麼?」

    藍夾少年話到嘴邊,忽然嚥住,同時默默地垂下了頭,老人輕輕一嘆,重又仰起臉,微喟着説道:「十全老人是何等身份?無憑無據的事,叫他如何出口?」

    藍災少年低聲道:「之後呢?」

    老人靜靜地道:「十全老人一走,十位掌門人相顧無語,覺得也無再留下的必要,於是一個個相繼起立,準備離去,就在這時候,卻見十絕魔君忽然大步走至廳門口,返身兩臂一張,一聲獰笑,目射兇光,向眾人道:『諸位要走不妨,但請賞臉留個紀念!』」

    藍衣少年詫異地道:「留什麼紀念?」

    「十位掌門人中,當時黃山派的『閒雲叟』年事最高,十絕魔君語音一歇,眾人眼望『閒雲叟』,『閒雲叟』立即越眾而出,沈聲道:『陰大俠語義何在,明説無妨。』十絕魔君哈哈一笑道:『問得爽快,問得爽快!』目中兇光一熾,接着陰陰地道:『諸位既然歡喜乾脆,我姓陰的也就不必吞吞吐吐的了,姓陰的久仰十大名派的威名,早想一一分別拜會,難得今天有此好機會,姓陰的擬與諸位掌門人各過三招,無論勝敗,三招一過,立即恭送各位!』」

    藍衣少年微急道:「十絕魔君雖然在最後一場比試上作了弊端,但從他能在第一、二兩場的輕功、暗器上跟十全老人平分秋色看來,他縱比十全老人稱遜一籌,其相差也似甚為有限,十位掌門人會是他的敵手嗎?」

    「當然不是。」

    「那他不是有意折辱嗎?」

    「折辱!哼!」

    「哦?」

    「當時閒雲叟迅速瞥了身後諸人一眼,強忍着胸中怒火,向十絕魔君冷冷一笑道:『設若老朽等有自知之明,陰大俠又將何以見教?』十絕魔君哈哈一笑道:『諸位身為一派掌門之尊,假如連普通的武學印證都不屑為的話,留着一身武功何用?』『閒雲叟』未及答言,十絕魔君已雙目一瞪,斂容陰聲接道:『凡不願賜教者,請即自斷少陽少陰雙脈,姓陰的一樣恭送!』」

    「啊,他要諸人自廢武功。」

    「『閒雲叟』聞言之下,勃然變色,轉而仰天大笑道:『老朽行將就木,能在物化之前見識見識高人一二手的絕招,也是好事。』」

    「笑罷口喊一聲請,昂然向前跨出三步。」

    「十絕魔君手一揮,冷冷地道:『姓陰的是主人,掌門人請。』閒雲叟也未再謙,口道:『有譖了。』單掌一立,便向十絕魔君前胸按去。黃山武學向以掌力渾雄見稱,閒雲叟年逾八十,修為已在一甲子之上,別看他那輕描淡寫的一掌,論勁道,少説點,也當在千斤左右」

    藍衣少年不由得寬心地噓了口氣,點頭道:「這樣説來,擋過三招大概沒有問題了。」

    老人輕輕一嘆,眼注遠處虛空,追懷着説道:「是的,孩子,別説是你,當年在場的人,差不多都有過這種想法呢!」

    藍衣少年品味了一下,失聲道:「難道結果沒有嗎?」

    老人回頭悽然一笑,又仰起臉道:「沒有!當然沒有。」

    「結果呢?」

    「死在第二招上。」

    「啊!」

    「在當時的幾位掌門人來説,閒雲叟居然勉強接下了第二招,方被拍碎天靈蓋,已算相當難能可貴了呢!」

    「什麼!」

    「閒雲叟一掌按去,十絕魔君右掌一亮,接實之下,一聲輕哦,好似微感意外,眾人見了,正自暗喜,那想到轉瞬之間,但見十絕魔君左掌一揮,發出一股陰柔之勁,閒雲叟雙掌齊推,仍然承受不住,腳下一個不穩,踉蹌倒退三步,身形未定,十絕魔君右臂暴伸,一抬一拍,眾人尚未看清其勢,閒雲叟已經一聲慘哼,鮮血四濺,頭臉一片模糊,天靈破碎,撲地栽倒!」

    「啊!」

    「目-慘狀,眾人不由得齊聲脱口驚呼,與『閒雲叟』並稱為『武林雙叟』的崑崙『逍遙叟』,一聲狂吼,飛身搶出。」

    「結果?」

    「逍遙叟由於急怒攻心,結果竟比閒雲叟更為不濟,一招『怒潮澎湃』尚未發出全部-力,十絕魔君身軀滴溜溜地一轉,其疾無比地欺至他的身側,狂笑聲中,右掌一抬一拍,血光閃處,地下已是雙屍並陳。」

    「啊!」

    「逍遙叟的死法,跟閒雲叟的死法完全一樣,天靈破碎,兩叟死狀,甚慘無比,餘人見了,不由得熱血沸騰,目皆盡裂。於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終於來了!」

    「『少林百了禪師』、『武當靈空道長』、『華山浩然處土』、『峨嵋太極上人』、『長白三白先生』、『青城公孫大娘』、『南海天外散人』,一個接一個,先後步了雙叟後塵!」

    「天哪!」

    「十絕魔君的手法,從頭到尾,始終都是那一招,身形急轉,猛欺敵側,右掌迅速地一抬一拍,而眾人的死法也如出一轍,一拍之下,天靈蓋應手破碎。」

    「哦!」

    「那一招看上去雖然平凡之極,但竟無一人識得,也無一人破解得了,諸人中除了『少林百了禪師』及『長白三白先生』系死在第三招外,餘者多半喪生於二招之內!」

    「那是一招什麼武功?」

    「這時候,放眼廳中,血流屍橫,除了十絕魔君本人之外,十位掌門人就只剩得一位『終南派』的『天南劍客趙正令』了。」

    「唉唉,遲早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

    「啊!怎麼説?」

    「天南劍客趙正合,是一位掌門人中唯一活了下來的一個!」

    「獨他接下了十絕魔君三招?」

    「當南海天外散人在血雨四濺中倒身下去之後,十絕魔君照例發出一陣陰聲怪笑,笑畢兇睛一溜,便朝天南劍客掃出。這時的天南劍客,臉色灰白,從他那扭曲的表情看去,可知他似乎正為某種矛盾的心情所痛苦着,最後但見他牙關一咬,好似下定決心,終於離座走出。」

    「啊!」

    「十絕魔君嘿嘿一笑,點點頭,正待舉手相讓之際,説時遲,那時快,只見天南劍客右手食中兩指一駢,猛往自己心窩戳去,十絕魔君怔得一怔,天南劍客趙正令,業已頹然跌坐當地。」

    「自盡?」

    「他依了十絕魔君的第二個要求,自斷心經,廢去一身武功!」

    「什麼!天南劍客竟是這樣人?」

    「十絕魔君定過神來,眼角瞥處,忽然怪聲笑道:『趙正令,你錯了,現在人證俱無,我姓陰的無論施用什麼手段,也唯有天知地知,你想活,可已遲了一步了!』」

    「唉唉,天南劍客一代掌門,這是何苦?」

    「這時的天南劍客,由於心經一斷,真氣已散,直與凡人無異,且由於氣血逆湧,更是痛苦不可名狀,十絕魔君的一番話,不啻焦雷轟頂,一陣怒慚憂急,幾乎當場暈厥過去。」

    「多受痛苦,徒污清譽,都只為了遲死一刻,真乃不值!」

    「是的,孩子,自古艱難唯一死,在那時候的天南劍客來説,的確不值之至,不過,他終於留得一命,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呢!」

    「噢,對,我忘了,之後呢?」

    「當時,但見他身軀猛然一震,兩手支地,掙扎着向上仰起臉,朝十絕魔君慘然一笑,虛弱地顫聲説道:『是的,陰大俠,你説得不錯,不過,今天你大俠挾壓「十全老人」,掌斃「少林」、「武當」、「華山」、「青城」、「黃山」、「崑崙」、「南海」、「長白」、「峨嵋」,九位掌門人,並令我「終南劍客」畏威自殘的經過,又將藉何人之口向天下武林宣達呢?」

    「好説詞,活定了!」

    「十絕魔君兇睛一陣眨動,驀地拍手大聲讚道:『有理,有理。』跟着扭臉朝門外揚聲喝道:『來人!』兩僮應聲奔入,十絕魔君手一揮:『向梅娘取三顆「續命丹」來。』三天之後,邛睞山中走出一位比進去時幾乎老了二十年的老人,他便是當時十大名派中碩果僅存的一位掌門人,天南劍客趙正令!」

    老人説至此處,一嘆住口,同時緩緩掉轉臉來,抬手輕撫着愛徒的雙肩,低頭注目,柔聲向愛徒問道:「嶽兒,在你看來,那位天南劍客當時做得對不對?」

    藍衣少年這時似在出神,聞問望了師父一眼,凝眸虛空,搖搖頭,微顯激動地喃喃説道:「嶽兒真不知如何説才好,那位天南劍客不管他做得對不對,終究是位武林前輩,而且他的惜命是否另有隱衷,外人也不得而知,所以嶽兒實在不敢妄加月旦。不過,那時要是換了嶽兒處在他的地位,嶽兒將不致舍眾獨生。」

    老人目注愛徒,連連點頭道:「你是對的,孩子,婉轉而公允!」

    藍灰少年似有所感,忽然抬臉道:「這個故事就是那位天南劍客告訴師父的嗎?」

    老人點點頭,靜靜地道:「也可以這麼説。」

    「他是師父的朋友?」

    「比朋友更親。」

    「他現在人在何處?」

    「在你面前。」

    「什麼?」

    「那位天南劍客,便是師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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