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倭國,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説到這裏,長嘆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世代快要完結了,火的世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説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當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絕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麼。”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倭國麼?”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倭國。”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準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着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麼?”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麼?”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麼?”陸漸道:“兇霸霸的,有趣什麼?”
“你懂什麼?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嘆道,“我不是説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倭國的大魚啊!”
他説到這裏,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檐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衞晚間回來,聽説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六尺有餘,較之尋常鳥銃,射程倍增,可至兩百餘步,雄於倭國。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説,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麼説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於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後,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日閉門不出。
這一日,陸漸向廚房要了一尾鮮魚,來喂北落師門,到了房中,卻見北落師門懶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幾隻小貓,圍着它爭相取寵。陸漸瞧得好笑,笑罵道:“這個土皇帝,倒會享樂。”
當下將魚用盤盛了,放到北落師門面前,北落師門揮揮爪子,示意羣貓先用,然後起身踱到門外,翹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處在天穹之下,頗是落寞。
陸漸不覺心生憐意,抱起它道:“北落師門,又想仙碧姊姊麼?都怪我沒用,不能帶你回去。”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別急呀,小眉一定還在府裏,咱們再找找看。”另有一個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轉身,就把小眉丟啦。”説到後面,竟微微哽咽,先説話的女子連忙低聲安慰。
陸漸心中詫異,織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內殿,除了出門禮佛,從不出現於外宅。怔忡間,忽見兩個女子分花拂柳,鑽將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侍女打扮,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雙目細長;另一人年紀甚輕,寬大華麗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條體態,雪白雙頰淚痕未乾,眉眼卻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絕無僅有,便是放之華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兩人驀然瞧見陸漸,均是一怔,那侍女張口便罵:“你這漢子,哪裏來的,你那雙賊眼珠子,可不要亂瞧。”陸漸心想你們自己突然出現,卻來問我,再説不瞧便不瞧,誰又希罕了。當下別過臉去。
那美貌少女卻目不轉睛瞧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別罵了,我認識他。”她見陸漸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館’那個呆呆的小夥計,對不對?”
陸漸聽她一説,恍然大悟:“你,你是那個什麼,什麼……”一時卻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為不悦,説道:“我叫阿市,你不記得了?”陸漸笑道:“對了,阿市,好久不見,你長這麼大了。”
信子見他出言無狀,正待呵斥,阿市卻莞爾道:“你也長高了,比哥哥還高呢。”陸漸雖高大許多,卻不自知,聽阿市一説,不覺微感疑惑,低頭自顧。
信子冷眼旁觀,忽道:“公主,你瞧這個呆子懷裏的貓兒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隻貓兒要來。”
阿市瞧了北落師門一眼,説道:“這種貓兒我聽説過,是西方波斯的異種。奇怪,他怎會有這麼名貴的貓兒。”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貴,找他要來就是,他敢不給,我便叫橋本君跟他要,還怕他不給。”
阿市搖頭説,“這樣不妥,再説,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釘子,悻悻訕笑。阿市又輕聲叫道:“小眉,小眉。”叫得兩聲,忽聽喵的一聲,從房內躥處一隻黃白相間的母貓。阿市喜道:“小眉。”將那貓一把抱住,憐愛不已。
忽聽北落師門輕叫一聲,小眉聽了,猛地掙脱阿市懷抱,跳到陸漸腳下,轉來轉去。陸漸恍然大悟:“敢情這貓兒是北落師門拐來的。”忙道:“北落師門,你又淘氣了。”
阿市也感驚訝,問道:“信子,小眉怎麼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東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卻竭力掙扎,衝着北落師門悽聲叫喚。阿市大急,對陸漸説道:“小夥計,我的貓兒喜歡上你的貓兒啦,你把貓兒送給我好麼?”
若是尋常貓兒,陸漸送人自無不可,但這北落師門委實幹系重大,只得搖頭道:“不成,這貓兒不能送你。”
“大膽。”信子喝道,“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陸漸尷尬道:“這貓兒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寵愛,凡事予取予求,從未遭人拒絕,此刻被陸漸所拒,面色陣紅陣白,驀地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兩步,轉身對陸漸啐道:“不識時務的小子,你死定了。”
陸漸無端受此奚落,大感無趣,一回頭,忽見倉兵衞悄然立在身後,望着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問道:“倉兵衞,你今天不去練劍?”原來入府之後,倉兵衞想跟府內武士練劍,寧不空初時不允,後來陸漸為他説情,方才答應。
倉兵衞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沒好氣道:“練完了。”説着瞧了北落師門一眼,神色陰沉。陸漸還想與他説兩句,倉兵衞早已掉頭去了。
陸漸呆了一會兒,將北落師門放下,倍覺孤寂,寧不空要麼忙於軍政,要麼閉門靜坐,倉兵衞則極少與他説話,至於織田府中,武士們各分派別,抱成一團,並無一個交談之人。
當下嘆了口氣,回賬房處理帳務,至晚方閒,找來鮮魚,叫喚北落師門。叫了一陣,卻不聽回應,四處搜尋,也沒見着。正焦急間,忽見倉兵衞滿臉笑容,迎面走來,忙上前問道:“倉兵衞,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倉兵衞大不耐煩:“沒瞧見,誰知道呢?説不準去田裏捉老鼠了。”陸漸道:“不對,北落師門從來不捉老鼠,它只吃魚。”
倉兵衞道:“貓兒不捉老鼠,算什麼貓兒?丟了也是活該。”陸漸聽得眉頭大皺,轉眼間,忽見倉兵衞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獸類抓過,不由臉色一變,捉住他手,喝道:“這是什麼?是不是北落師門抓的,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他説話之時,手中便覺倉兵衞心跳加劇,血流變快,分明心慌緊張,但倉兵衞臉上卻仍鎮定,大叫道:“胡説,我沒見過貓兒,你放開我。”陸漸又氣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師門還我,我,我……”一時卻想不出什麼有力的法子,逼他就範。
倉兵衞見狀,膽氣更粗,挺起胸脯,大聲道:“反正我是你的僕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陸漸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麼,你把北落師門還給我……”
忽聽有人冷笑道:“小夥計,我便知道你小氣。”陸漸轉眼望去,只見阿市容色冷淡,俏立遠處,懷中一隻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倉兵衞神色大變,匍匐在地,顫聲道:“公主殿下安好。”
陸漸又驚又喜,撲將上去,伸手便奪那貓兒,不防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倏地抓來,若非陸漸手快,幾被抓着,不由詫道:“北落師門,你怎麼啦?”那貓兒仍是懶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陸漸一臉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嘆道:“陸漸,讓它去吧,這貓兒是出了名的勢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會理你的。”
陸漸回過頭來,只見寧不空微微佝僂,悄立檐下,不由問道:“為什麼?”
寧不空道:“它的第一個主人便是女子,或許日子久了,已經習慣。從沒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陸漸也不例外。”
阿市聽得眉開眼笑,心道:“天下間還有這麼乖的貓兒,只認女子,不認男子。”想着瞅了陸漸一眼,含笑示威。陸漸望着北落師門,見它蜷在阿市懷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卻被它輕輕拋棄,沒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場。
阿市見他眼角泛紅,芳心一沉,想將貓兒還他,又覺這貓兒如此依戀自己,若是給他,這貓兒豈不又傷心了,躊躇間,忽聽寧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為女眷,當在內殿,擅來外宅,有違家法。”
阿市臉色發白,輕哼道:“我是來還貓兒的,別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説罷瞪了陸漸一眼。
寧不空道:“陸漸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師門既然擇你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過,這貓兒非比尋常。若有一天,它離你而去,你也不要難過。”
阿市聽得似懂非懂,忽聽寧不空揚聲道:“公主請回內殿,寧某不送。”阿市身份雖然貴重,卻知這人乃是兄長軍師,權重尾張,是故不敢違背,小嘴一撅,轉身去了。
待阿市走遠,寧不空忽又喝道:“倉兵衞,你為討好阿市,偷盜北落師門,該當何罪?”倉兵衞面無人色,只是拼命磕頭。陸漸瞧得不忍,説道:“北落師門總算無恙,便饒了他吧。”
寧不空怒道:“渾小子,你還替他説話?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倉兵衞,我罰你跪到明天日出,膽敢起身,斷你雙腿。”説罷又向陸漸喝道,“渾小子,給我進來。”
陸漸隨他進屋,寧不空關門落坐,神色略緩,嘆道:“陸漸,你為人樸實,隨我三年,極少違拗於我,這是很好。除開《黑天書》的干係,你我身在異國,相依為命,也算是彼此間最親近的人!”
陸漸見他一反常態,温言説出這番話來,大覺驚訝,但回想這三年情景,確然又是如此。
“既然這樣。”寧不空道,“我想給你瞧一樣東西,你瞧見什麼,要半點不漏地跟我説,決不能有所隱瞞。”
陸漸應了。寧不空從牀頭取來一個包袱,解開看時,卻是四幅卷軸。寧不空取了一軸,徐徐展開,乃是一幅圖畫,畫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劍眉入鬢,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頰一道傷疤,自顴骨劃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後,懷抱一隻波斯貓,雙目脈脈含情,望着那男子,她相貌雖非極美,但風姿楚楚,温柔可親。
那畫筆法精湛,畫工傳神,尤其波斯貓那雙藍眼珠,慵懶迷離,如張似閉。陸漸瞧得眼熟,訝道:“這貓好像……”
寧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師門麼?”陸漸道:“是呀,像極了。”寧不空哼了一聲,道:“除了貓還有什麼?”陸漸道:“還有一對男女,卻不知是誰?”
寧不空道:“那是當年名震天下的一對神仙眷侶。咳,你就別問了,把畫中人的樣子説給我聽,半點也莫遺漏。”
陸漸按捺疑惑,將畫中人特徵一一説了,又道:“除了這對男女,右角還有七個大字。”説罷一字字念道:“有——不——諧——者——吾——擊——之。”
寧不空聽到這兒,身子一顫,半晌方道:“還有呢?”
陸漸道:“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個圓圈,可惜沒字。”寧不空不耐道:“這個也無須再説,還有什麼?”
陸漸詳細描述所見,連軸承的紋理色彩也都説了,寧不空更是不斷詢問,直到問無可問,才道:“就這些麼?”陸漸道:“沒別的啦。”
“豈有此理!”寧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難道八幅祖師畫像一模一樣?”
他沉思一陣,將剩下三幅畫像展開,問道:“陸漸,你瞧這四幅畫像有何不同?”陸漸凝神觀看,説道:“畫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樣,只是左下腳的記號不同。”
寧不空道:“什麼記號?”陸漸道:“第一幅畫的記號是三道橫槓,但第一道橫槓從中斷開,變成兩道短橫。”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這個記號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兑’,乃是澤部標記,我派共分八部,這四幅畫像分屬澤、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兑、離、坎、艮四種標記,除了標記不同,還有什麼異樣?”
陸漸道:“定要説異樣,那麼從左數起,第二幅畫被火燒過,還被水浸過,畫中女子的臉被燒壞了,畫上的顏色也因為浸了水,渾濁不堪。”
寧不空不覺苦笑,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師畫像,當日在姚家莊,寧不空以畫像誘敵,擊敗陰九重,是故畫像先被火燒,後被水浸,留下諸多印跡。
寧不空嘆道:“陸漸,燒過的,浸過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同?”陸漸唔了一聲,此時天色已晚,便燃起燈火,專心辨認。
燭影搖紅,光陰如流,陸漸久無聲息,寧不空不由得絕望起來,他逼陸漸識字,就為讓他辨識畫上文字;教他《黑天書》,也是為了讓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來,就算陸漸瞧破畫中秘密,也無法離開自己。這計謀環環相扣,可謂滴水不漏,陰毒深長。
饒是如此,寧不空仍不甘心將這四幅圖示與陸漸,想憑一己之力尋出其中奧秘。卷軸的木軸,畫紙的夾層,這三年中他反覆摸索,均無異樣,看來畫像的奧秘終究還是在圖文之上,而看圖識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寧不空雙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這幾日他在房中擺弄畫像未果,無奈之下,只好叫來陸漸辨認。
但萬沒料到,這四幅畫像竟然一模一樣,倘若如此,當年的那句讖語,豈不是欺人之談?而火部同門豈非白白死了?至於自己這雙招子,豈不也白白瞎了麼?
寧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憤,忽而絕望、忽又自憐自傷。驀然間,只聽陸漸咦了一聲,道:“寧先生,這幅圖被燒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寧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顫聲道:“什麼字,快,快念給我聽。”陸漸凝眸辨認,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長——薄——東——季——握——穴。”
“紙上藏帛,冬季卧雪?”寧不空沉吟道,“冬季卧雪卻也易解,説的是冬天躺在雪裏;但這紙上藏帛,卻有些古怪了。”陸漸笑道:“先生錯了,不是這八個字。”當下一字一字,説給寧不空聽。
“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寧不空一陣茫然,“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問道:“這八個字大小如何,在畫像的什麼地方。”陸漸道:“這八個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諧之印的下方麼?”寧不空沉吟道,“陸漸,你將澤部的畫像抬起來,用燭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須小心,不要燒壞了卷軸。”
陸漸舉燈烘烤半晌,除了紙質變黃,並無字跡顯現。寧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處,可有水浸痕跡?”
陸漸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發毛,果然被水浸過,便道:“有的。”寧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來,先將印章下方潤濕,再用燭火烘烤。”
陸漸依法潤濕畫像,再行烘烤,待得水盡紙燥之時,紙面上果然浮現出一行字來。寧不空聽説,狂喜不禁,拍手道:“原來如此,此處必然塗有藥物,須得水浸火烤,方能顯形。陰九重啊陰九重,多虧有你,哈哈,若是無你,我又怎麼勘得破這祖師畫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陣,又命陸漸念出顯現字跡,卻是“大下白而指歷珠所”八字。
寧不空默唸八字,引經據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陸漸將其他畫像的字跡顯現出來,水部畫像上寫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畫像則寫着“以旌也雪樹皆渦屋”。
寧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諧音重讀之法,瞧這幾行字是否用了諧音,繼而又轉換字序,瞧這些字是否調換了順序,若將其重新排列,能否讀出通順句子。
寧不空本是少有的聰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謎題,必然冥思苦想,廢寢忘食。陸漸見他念念有詞,甚覺無味,當下出門,卻見倉兵衞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動不動,不由暗歎,尋來一張蒲團,説道:“倉兵衞,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倉兵衞啐了一口,恨聲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憐。”陸漸氣得説不出話來,罵道:“誰想可憐你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説罷將蒲團扔到他面前,轉身便走,忽聽得倉兵衞在身後發出低低的啜泣聲,不覺胸中一痛,雙眼痠熱。
他躺回牀上,尋思道:“倉兵衞雖然可憐,但怎麼説也有父母,我卻只有爺爺,現在連爺爺也沒有了,倉兵衞有我可憐他,誰又來可憐我呢?”想着想着,眼淚不絕滑落。還記得那些海外奇談,雖是陸大海的胡編,此刻想起,卻是別有趣味;又還記得,那年他去賣魚,被幾個鎮上的小潑皮搶走了魚,按在泥地裏往死裏打。事後陸漸帶着一身泥,哭着回家,陸大海聽説了,二話不説便出了門,可很久都沒回來,直到傍晚,陸漸才知道,爺爺打斷了一個小潑皮的腿,被衙門抓去,打了三十大板,關在牢裏。那天晚上,他躺在牀上,又累又餓,渾身疼痛,心裏卻默默發誓,以後不論爺爺怎麼説謊,怎麼輸錢,自己也不會怪他,不會跟他吵鬧。那一夜,他忽然長大了,開始織網、打魚,擔負起家中的生計。
這天晚上,陸漸不知為何十分傷心,竟是哭着睡去的。第二天醒來,推門一瞧,卻發現倉兵衞倒在地上,渾身滾燙,陸漸忙將他抱回房內,找來大夫,診斷之下,卻是受了風寒。陸漸去見寧不空,卻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唸唸有詞,似乎説什麼“八圖合一”。陸漸叫喚,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張,叫來鵜左衞門,讓他帶倉兵衞回家休養。
送走倉兵衞,院子裏越發冷清,陸漸算帳之餘,寂寞無聊,削了一把木劍,重新練起“斷水劍法”,當他使劍之時,忽然發覺,自己念頭方萌,木劍早已刺出,有時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劍如風中枯葉,飄忽迅疾,超乎想象。
陸漸心中驚訝,猜測必是《黑天書》之故,不覺嘆了口氣,遙想姚晴往昔總是埋怨自己出劍太慢,若是看到今日這般快劍,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見,也不知她變成什麼樣子,仙碧姊姊給她解了毒麼?她住在哪裏?她父母雙亡,家園被焚,孤零零的一個人,會不會傷心寂寞。”
一時間,陸漸望着碧空流雲,不覺痴了。忽聽咯咯笑聲,有人道:“小氣男,丟了貓兒,還在傷心嗎?”陸漸回頭瞧去,只見阿市和服色白如雪,雙袖和兩膝處點綴了幾點粉紅櫻花,懷中的北落師門與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藍雙瞳,幾乎難分彼此。
“這樣吧。”阿市笑道,“貓兒還是算你的,我幫你養着,要是將來它不喜歡我了,我便還給你。”陸漸搖頭道:“貓兒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寧不空的話,忍不住問道:“那個主人也是女子麼?”
陸漸點點頭,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陸漸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輕哼道:“難怪你這麼傷心,是不是怕丟了貓兒,就沒法去討好那個大美人兒呢。”
陸漸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將阿市與仙碧相比,本無他意。阿市卻俏臉微紅,低頭輕撫懷中貓兒,嘆道:“美又怎樣,又沒人為我傷心。”
陸漸不解她小女兒的心思,想了想,問道:“你一個人來外宅,家裏人就不擔心嗎?”阿市搖頭道:“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兄長裏就大哥和我最好,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們整天圍着我,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悶死人了。”她偷瞧陸漸一眼,笑道:“小夥計,你叫什麼名字?”
陸漸説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陸漸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歡喜道:“我見過雪谷先生的山水畫,畫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陸漸撓頭道:“我在海邊長大,天天瞧着的都是海,山水什麼的,卻沒見過。”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着頭想了想,笑道:“陸漸,你陪我‘跳麻’玩兒!”
“跳麻?”陸漸奇道,“怎麼玩兒?”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陣小跑。陸漸從沒與女子牽過手,雖與姚晴練劍多日,也未有過肌膚之親,但覺阿市小手滑膩温軟,心頭不禁砰砰亂跳,到得一堵牆前,腦子裏才有知覺,卻見牆邊一樹櫻花,枝幹扶疏,斜出牆外。
阿市將北落師門背在身後,脱去木屐,系在腰間,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嫩足,然後雙手摟樹,矯若狸貓,爬到大樹分岔處,向陸漸招手道:“快來。”説罷湧身一跳,消失在牆外。陸漸大驚,忙爬上樹,舉目望去,卻見牆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長勢喜人。忽見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來呀。”
陸漸見這圍牆頗高,但阿市尚能躍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輸給她,當下縱身躍下,來到田間。
“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來跳,麻苗長得很快,一尺、兩尺、三尺,不斷長高,最後能長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過去,人就輸給了麻。”
説罷她脱下和服,露出貼身衣褲,褲腳僅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潤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氣,從第一株麻苗上越過,腳才落地,又是一縱,從第二株麻苗尖上掠過,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時尚能身輕若燕,但隨體力漸衰,雙足不斷碰着苗尖。
“跳不過啦。”阿市呼呼喘氣,晶瑩汗珠順額而下,衣衫濡濕剔透,益顯出曼妙身段,陸漸瞧得面紅心跳,忙轉過頭去。
“一個人跳也沒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陸漸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聲,放下木劍,學着阿市的法子,跳過諸麻,這一跳,才知其中的難處,初時幾株尚稱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後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過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陸漸卻兩行也跳不過,當真無地自容,只覺無論如何,不能輸給體態嬌小的阿市,於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罷,陸漸回到房中,雙腿痠痛,伸屈艱難,是夜不敢再行他事,矇頭就睡。不料次日醒來,雙腿痠痛竟然消失無蹤。陸漸大喜。到得午後,阿市又來相邀,誰知不過一夜,陸漸強了許多,連跳兩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麼?我第一次跳麻,雙腿可痛得厲害,十幾天也沒下牀。”陸漸撓頭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厲害,今早卻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卻猜不透其中奧妙,眼見那麻一日日長高,陸漸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長成五尺高的麻桿兒時,阿市早已無法躍過,陸漸卻能輕輕一縱,躍過兩株麻桿兒,身法飄忽,翩若驚鴻。阿市瞧得出神,待陸漸跳罷,問他緣由,陸漸卻又張口結舌,説不上來。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嘆,“大哥常説,天生的本領,不是學得了的。”
這一日,陸漸將麻田中的麻桿盡都跳罷,意猶未足,見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麼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過去。”陸漸笑道:“那我明天再來。”阿市搖頭道:“明天不用來了,麻長到這麼高,不會再長了。”
陸漸道:“這麼説……”
“沒錯。”阿市不待他説完,拍手笑道,“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陸漸恍然大悟,也笑起來。阿市説道:“陸漸你大獲全勝,想我怎麼獎賞你呢?”
陸漸道:“我也不知道,你愛賞什麼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來找你。”説罷抱着北落師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