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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囚徒(2)

    “洞窟?”那人一陣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這座獄島本就奇特得很。島下中空,既無岩石填充,也無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幾個,都被鑿成地牢,至於別的洞穴,深藏島下,還沒被發現呢?”説罷哈哈大笑,似乎特別開心。

    陸漸道:“你説得不錯,可我怎麼過來。”那人笑道:“你想過來麼?哈哈,我還想過去呢。”陸漸奇道:“你想過哪裏去?”那人笑道:“到你那裏去呀。”陸漸道:“我這裏也出不去。”那人道:“絕無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麼能進洞來呢?”

    陸漸便將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脱險,又被羣鯊所迫,鑽入石穴,來到這洞中的情形,一一説了。

    那人靜靜聽罷,方道:“你説的那個沙天洹,是不是乾癟瘦小,長相刻薄?”陸漸拍手道:“正是這個樣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過,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來歷,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會這樣倒黴啦。”

    陸漸奇道:“他有什麼來歷?”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澤部的高手,當年爭奪澤部之主,敗給別人,故而一怒之下轉投東島。他陷你入泥沼,用的就是澤部的‘陷’法。據説在沼澤中動手,澤部絕學,天下無敵。他們所練的‘周流澤勁’,既能讓他們在淤泥之中行動自如,又能將敵人陷入淤泥深處,束手就死。”

    陸漸不解道:“但那沙灘上怎麼會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澤部高手,若無泥沼時常修煉,本部神通勢必荒廢。那泥沼便是他驅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練功處。只是這老東西為人刻薄小氣,生怕別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獨門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煉,便用沙石覆蓋,偽裝成尋常沙地;但若遇上強敵,便設法誘至該處,破開沙石,將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誰,也多半沒命。”

    陸漸聽他説得有如親見,忍不住問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時候,你也在嗎?”那人道:“不在。”陸漸怪道:“那你怎麼這樣清楚,就像親眼瞧見似的?”

    那人輕笑一聲,説道:“我雖不是親眼所見,卻也猜想得到。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便在於舉一反三,聞一知百,憑藉一星半點的消息,推斷出天下大勢。況且沙天洹那點豆腐腦子,也裝不了什麼高明主意,我用腳趾頭一想,便想得出來。”

    陸漸聽得佩服,説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擺脱鯊魚,足見本領高強。是了,你怎麼到這島上來的?”

    陸漸便將自己如何做了通譯;如何幫周祖謨購買鳥銃,遭遇“九變龍王”,又如何為救眾人,與之苦鬥;乃至於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將海船出賣給獄島;自己又如何憑藉劫力脱困,挾制沙天洹,但終究功虧一簣,遭其暗算。

    那人聽完,笑道:“原來你是一名劫奴,也難怪了。但你説狄希不講信用,卻不盡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將你們一口氣殺光,除了老天爺,誰又知道?只是形格勢禁,他雖不願違約,卻也不能讓這批鳥銃落到天部手裏,是以想出了這條‘借刀殺人’的毒計,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們。你們所立賭約,只限於狄希,他不親自動手,便不算違約。這個周祖謨自作聰明,定個賭約卻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意,又是怎麼做出來的?”

    陸漸沒料這一紙賭約,竟有這麼多彎曲,不覺好生感慨,嘆道:“是啊,若有你在,我們也不會上那狄希的當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東島五尊之中,‘九變龍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卻是一等一的深沉。訂約之時,後續的種種變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説到底還是實力不濟,一旦對手厲害太多,你們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陸漸悵然道:“如此説,無論怎樣,我們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辭飄忽,忽東忽西,陸漸聽得頭昏腦脹,吃吃地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們落到這步田地,只因一開始便犯下了大錯。做生意便如奕棋,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若換了是我,身處異國他鄉,言語不通,風俗大異,更當小心謹慎。購買千支鳥銃,乃是少有的大買賣,容易驚動他人,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敵人對頭,輕則遭到暗算、賠光本錢,重則惹來殺身之禍。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會大事化小、變整為零,大生意若是能夠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變小,風險自也隨之變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謨貪多求快,只買龍崎一家的鳥銃,便是大錯特錯。換了是我,如此買賣,理當化整為零,分別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購買,每次不過百支,分時分批購入。如此一來,即便買了龍崎的鳥銃,也不會惹他生疑,乃至於驚動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後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陸漸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萬無一失啦。”

    “也不盡然。”那人冷笑一聲,説道,“這天下絕沒有萬無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時分批購入,仍有偌大風險。賣鳥銃的倭商雖然不少,但倭國之中,製造鳥銃的地方卻數得出來,據我所知,只有三處。一是種子島,二是雜賀,三是堺城。我來此之前,聽説尾張國的國友村也開始大批製造鳥銃,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貨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鳥銃數目也就很好計算。龍崎身為鳥銃商人的魁首,一旦發覺大批鳥銃不知去向,勢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脈本領,未始不能發覺真相。那時候麻煩就大了。”

    陸漸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點頭道:“你説得對。”

    那人嘆了口氣,説道:“所以説,購買鳥銃終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攬造鳥銃的倭人工匠,自己製造鳥銃。”

    陸漸道:“倭國人小氣得緊,有點兒本領,也不外傳。你去招攬,他未必會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罵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會強行抓上幾個,綁架回國麼?”

    陸漸聽得一驚,忙道:“這樣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麼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又不殺害他們,只需逼着他們交出造銃的秘訣,再放他們回國便是。”説到這裏,他驀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陸漸問道:“怎麼奇怪了?”

    那人道:“你説周祖謨是受天部差遣,到倭國採購鳥銃的嗎?”

    陸漸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談時,便是這麼説的。”那人道:“這就奇怪了,這筆鳥銃買賣可説是破綻百出。他奶奶的,沈瘸子何等人物?怎麼會下這麼一手屎棋?”

    陸漸忍不住道:“你們常説那沈瘸子,這人很厲害麼?”那人冷笑一聲,道:“他的綽號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説厲害不厲害?”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喃喃道:“確是厲害。”

    那人道:“正因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計,怎麼會棄上策而取下策,來做這筆鳥銃買賣?即便要做,也當派一個穩妥之輩,又怎能派周祖謨這個蠢材?即便派了這個蠢材,也當學那諸葛孔明,給他幾條錦囊妙計,怎能讓他隨意胡來,買個鳥銃也買得驚天動地,世人皆知。”

    那人説罷,又連道奇怪。陸漸嘆道:“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塗,我認識一個極聰明的人,因為一時大意,雙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聲,道:“這話卻也在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許姓沈的財大氣粗,本就沒將這筆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敗了也無所謂。”

    陸漸與此人隔壁共語,只覺他心思縝密,談吐多智,對各方掌故瞭然於胸,想來必是一位久經世事的前輩人物,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你那邊是什麼地方?”

    “我這邊麼?”那人笑道:“你説你在煉奴室呆過,那裏是地牢的第幾層?”陸漸道:“第二層。”

    那人道:“我這裏是第九層,獄島地牢的最底一層。”陸漸失聲道:“什麼?”那人又問道:“你從煉奴室到島面,走了多久。”陸漸想了想道:“三刻鐘罷。”

    那人笑道:“我從島面來到這裏的時候,彎彎曲曲,走了三個時辰。所以説,我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因為那送飯的一來一去,便要六個時辰,一天工夫就算過去了。那幫小幺兒嫌麻煩,有時一次送幾天的飯菜,嘿嘿,如此一來,就能偷上好幾天的懶了。”

    陸漸吃驚道:“那些飯菜豈不壞了,不能吃了?”那人輕笑道:“壞了的飯菜算什麼?若要活命,蛤蟆蛆蟲也得吃。唔,二層還有燈火吧。”陸漸道:“有的。”

    那人沉默許久,嘆了口氣道:“第七層便無燈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麼樣子,哪怕一眼便好。”

    陸漸聽得這話,不知怎的,心頭一酸,澀聲道:“前輩,你在這兒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飯次數來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兒們偷懶的工夫,須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陸漸吃驚道:“你在這裏呆了兩年半?”那人道:“怎麼不是呢?”陸漸怔忡半晌,嘆道:“想必他們抓你來,也是為了將你練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煉成劫奴,我也謝天謝地了。”陸漸驚訝無比,脱口道:“成為劫奴,是天底下最為不幸的事,你怎麼還能謝天謝地呢?”

    “你別憤激,且聽我説。”那人道,“被練成劫奴,有三大好處。第一,若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説話解悶,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話,我便有了説服他的機會,若能説服他,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僅身負異能,且能轉化為內外之力,那麼我脱困之時,又多了幾分勝算。”

    陸漸聽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難道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人跟你説話。”

    “鬼都沒有一個。”那人冷哼一聲,“那些人並非不願跟我説話,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語蠱惑,放我出去,是故當初便有嚴令,與我搭話者,割舌穿耳。來送飯的人都是一次兩個,互相監督,而且還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間,半點聲息也無,幾乎發了瘋。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靜下來。我害怕日子久了,不會説話,便自己和自己説話。”

    陸漸奇道:“自己怎麼能跟自己説話?”

    “怎麼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編了故事,講給自己聽,要麼想一些艱深問題,自問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陸漸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沒有自由,要終身受制於劫主了。”那人輕輕一笑,説道:“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聰明瞭得,未始不能駕馭劫主。你説,古今的皇帝權力大不大,還不是常常被聰明的臣子擺佈愚弄。故而事在人為,什麼‘無主無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將劫主騙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給我出力。”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卻又覺這人的話不無道理,再想到他在這不見天日、寂無聲息的地方呆了兩年半,心中大生同情,問道:“既不是為了煉奴,這些人與前輩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樣對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這個説來話長了,將來有暇,咱們再説。”一頓又道,“我這邊巨石堅壁,門户重重,你那邊總算還有一條出路。你能否幫我一幫,讓我過去?”

    陸漸遲疑道:“這石壁厚實得很。”

    “厚實卻罷了!”那人道,“可恨的是,這石頭比他姥姥的精鋼還硬,我用瓷片挖了兩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個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夠。”

    “原來我聽到的聲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頭。”陸漸恍然道,“不過瓷片跟石頭一比,還不夠硬,若有鐵釺鐵錘就好了。”

    “鐵釺鐵錘?”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當初我剛進牢房,不但吃飯用的是木碟木碗,就連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頭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頭呀?是故便想了個法子,但凡他們送飯送水,我都假裝憤怒,將木碗木盆敲得稀爛。日子一長,他們總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終於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飯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飯後,也照樣砸碎,瓷片堅硬鋒利,用來挖洞,強了許多。你想一想,幾塊瓷片都來得恁地艱難,更何況鐵釺鐵錘了。”

    這人兩年來無人説話,難得遇上陸漸,一時絮絮叨叨,説個沒完,恨不能將兩年憋下的陳言絮語一口氣説完。陸漸聽了半晌,漸覺飢餓,便暫且告辭,那人一聽他要走,忙道:“你什麼時候再來?”

    陸漸道:“我吃飽了再來。”那人鬆了一口氣,又促聲道:“你一定要來,我等着你。”陸漸嗯了一聲,轉身回去,卻聽那人大聲叫道:“你一定要來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遠,那叫聲仍是不斷傳來,陸漸不由得暗暗嘆氣。想來那人身處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獄之中,兩年半來,不見光明,不聞人聲,心中的孤獨苦悶,遠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時忽然有了説話之人,那分眷戀之情,端地無以言表。

    陸漸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魚果腹,又睡了一會兒,方才鑽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聲道:“前輩,我回來啦。”話音方落,便聽那人歡喜道:“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當你不回來了呢……”説到這裏,聲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陸漸也很感慨,嘆道:“前輩,咱們想個法子,打破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那邊可有刀劍或是別的鐵器?”陸漸道:“沒有,這邊只有石頭。”

    那人嘆道:“若無刀劍鐵器,便只有兩個法子可以破壁。”陸漸奇道:“哪兩個法子?”那人道:“第一個法子是練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術’,只消這石壁生有裂紋,便可運勁裂解。”

    陸漸嘆道:“可惜我不會這個。”

    “你若會了,那還了得。”那人笑道,“至於第二個法子,便是你練成‘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無堅不摧,將這層巖壁強行震碎。不過,天下會這功夫的人,就跟會打鳴的母雞一樣多。”

    陸漸奇道:“這話怎麼説?”那人笑道:“你見過母雞打鳴麼?”陸漸搖頭道:“沒見過。”那人笑道:“不只你沒見過,這天下誰也沒見過,所以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可説沒有。”

    “不見得。”陸漸嘆道,“我倒見過一個。”那人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問道:“他在哪裏?”陸漸嘆道:“那位大師已經坐化了。”

    那人頹然道:“便不坐化,也是遠水難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陸漸心道:“事在人為,無論成功失敗,終須一試。”當下將雙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從雙手湧出,密佈石壁之上。不一陣,他便知覺出這面石壁最為薄弱之處,當下尋來一枚尖鋭石塊,施展“我相”,變相發力,奪的一聲,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聽聲響,不由脱口問道:“你做什麼?”陸漸道:“用石塊砸牆。”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蠻牛,用石塊砸牆,怎麼能成?”卻聽陸漸啊呀一聲,叫道:“碎了。”那人道:“什麼碎了,手裏的石塊嗎?”陸漸驚喜道:“不是石塊,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塊。”

    那人喜道:“你怎麼做到的?”陸漸道:“那位會‘大金剛神力’的大師教了我變相,我用來砸石壁,本只試試,沒料還真管用。”那人驚喜道:“變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這可是‘大金剛神力’的根基呢。”

    陸漸道:“大師也説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勢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陸漸道:“但願如此。”於是依次變相,錘擊石壁,漸漸將堅石砸出一個小坑,手中石塊卻完好如故。

    陸漸心中奇怪,卻想不通其中緣故。其實這道理便如當日,他用一柄中空刀鞘,擊碎忍太的寶刀,當時忍太也覺駭異,卻不知這“三十二身相”乃是“大金剛神力”的入門功夫,陸漸於變相之時,不知不覺,已將體內劫力轉化為“大金剛神力”,注入刀鞘,雖不如魚和尚那般威能,卻已略具摧堅之勢,是故能碎寶刀,而刀鞘不壞。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這個道理。

    敲擊許久,那石坑已有數寸之深,陸漸備感疲乏,當下辭別那人,回到潭邊,將養精神。待得精神漸復,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覆敲打數次,那石坑已深達尺許,敲擊過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實,漸有空洞之聲。

    陸漸心中喜悦,但疲累感也與時俱增,這日敲打半晌,忽覺“三垣帝脈”一跳,劫力微滯,那一相竟變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

    那人見他久無動靜,忍不住道:“你怎麼啦?”陸漸長吸一口氣,方能出聲道:“沒,沒什麼,就是疲憊了些。”那人關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這事不用太急。”

    陸漸此時全身乏力,欲要變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邊,尋思道:“必是這幾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鬆動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罷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為慚愧:“我陸漸能活到如今,全是魚和尚大師所賜。大師捨身為我,不顧性命;我又怎能貪生怕死,不救這個身處絕境的可憐人?”

    想到這裏,豪氣頓生,養罷精神,又去破壁。連砸兩次,這一日,忽聽豁剌一聲,手底一空,那石壁終被洞穿,一股濁臭之氣透過孔洞,撲面而來,陸漸慌忙讓開。

    只聽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就是小了些,須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來。”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邊的岩石也都龜裂,再行敲擊,容易許多,那人也在對面用瓷片撬開裂縫。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這一日,陸漸正覺疲憊,忽聽那人叫了一聲:“成了,你退開些。”陸漸後退兩步,但覺那洞中伸出一隻瘦骨稜稜的手來,繼而便是頭與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陸漸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掙,嘩啦掉進水裏。

    陸漸將他扶起,但覺他渾身皮包骨頭,不覺心酸,嘆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這是我故意餓的,若不瘦些,怎麼鑽得過來?”

    陸漸聽得訝異,忽聽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陸漸道:“我叫陸漸,陸地陸,水斬漸,前輩你呢?”

    “你問我嗎?”那人道,“我若編一個假名字騙你,你會不會生氣?”陸漸奇道:“你幹麼要騙我?”那人冷哼一聲,忽道:“你這種濫好人,這世上少得可憐,也最討厭。”

    陸漸莫名其妙,便道:“前輩你不願説名字,那也罷了,何必生氣。”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麼願不願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縝,穀雨清明之谷,玉縝則折之縝。”

    陸漸聽得糊塗,問道:“什麼魚針?只有魚鈎魚刺,哪來魚針呢?”

    谷縝呸了一聲,道:“玉是白玉無瑕的玉,才不是你這木魚腦袋的魚。縝是細膩温潤的意思。這個字是我媽取的,説是出自顏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蘭薰而摧,玉縝則折’,意思是説,蘭花太香,容易凋謝,玉質太細,容易折斷。”

    陸漸羨慕道:“谷前輩,你媽媽真好,竟懂這麼許多學問,不似我,身上有什麼胎記,就取什麼名字。”

    “狗屁學問?”谷縝冷冷道,“那臭婆娘就會傷春悲秋,她那些調調,我不喜歡。”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能罵,罵……”谷縝冷笑道:“罵我媽是麼?她本來就是個臭婆娘,不説也罷。”不待陸漸反駁,話鋒一轉,笑道,“你説有什麼胎記,取什麼名字,卻又是怎麼回事?”

    陸漸便將身上胎記形似“漸”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説了。谷縝聽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該如此,無須太多彎曲。很好,你這名字得之於天,比我這假斯文的來歷好得多了。”

    陸漸自小就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誰知這谷縝雖有母親,卻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為然,正想勸導他幾句,忽聽谷縝笑道:“這裏果然好過地牢,竟有這麼多水洗澡。”耳聽嘩啦之聲,他竟就着地上積水,梳洗起來,足見此人入牢之前,當是好潔之輩。

    梳洗已畢,兩人來到潭邊,谷縝道:“我餓得慌,有吃的嗎?”陸漸遞過生魚,谷縝也不挑剔,抓着便吃,邊吃邊笑道:“好久沒吃肉了。”吃完之後,便呼呼大睡。

    睡了許久,谷縝方才醒來,説道:“陸漸,你説這潭下有一條水道,直通大海,對不對?”陸漸道:“不錯,這水道又長又窄,若無過人水性,難以潛過。即便僥倖潛過,洞口又有許多鯊魚守着。”

    谷縝嘆道:“但也只有這條出路了。”陸漸道:“地牢的門是什麼做的,我用變相,或許能夠砸開。”

    谷縝嘿笑一聲,冷冷道:“是精鋼鑄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後三道,均是千斤鐵閘,憑藉機關控制。只是那機關設得極為歹毒,開第一道門的機關在第二道門後面,開第二道門的機關卻在第三道門後面,被困者要開前一道閘門,非得先開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連開三道閘門,後面還有無數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陸漸悲憤難抑,以拳擊地,喝道:“谷前輩,這些東島中人為何如此惡毒?”

    “且不説這些。”谷縝淡然道,“這條水路可説是你我唯一生路,你當初怎麼來的,須得仔細説與我聽,不要漏掉半點。”

    陸漸仔細説了。谷縝沉吟道:“如今看來,你能活着到此,全憑劫力。不過聽説借用劫力之後,必遭反噬,為何你卻沒事?”

    陸漸嘆了口氣,將魚和尚的來歷和他捨身設下三道禁制的事説了。

    谷縝聽罷,冷冷道:“那魚和尚跟你一般,太過老實蠢笨,所以處處吃虧。”

    陸漸聽到這裏,不覺怒氣上湧,大聲道:“谷前輩,你這話説得糊塗,若沒有魚和尚大師,我固然屍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這裏,跟我説話。”

    説罷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設法將壁上洞口擴大,鑽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與谷縝説的一般,陸漸以石塊捶打鐵閘,卻震得石塊粉碎,虎口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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