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繁盛季·彼岸花
(一)
鍾茗用鑰匙打開門的時候先聞到了一股直衝鼻子的黴味,她皺皺眉頭,就見客廳裏空蕩蕩的,地上堆了些小食品的塑料袋子,還有吃了一半的涼皮和已經凝固了的豆漿,所有的傢俱上面抖落了一層灰。
從卧室的方向傳來咳嗽的聲音,是低低的,有點有氣無力的咳嗽聲。
鍾茗把皮箱放下,走過去,推開門。
鍾年正伏在桌前做作業,他低着頭一面咳嗽一面幹啃着方便麪麪餅,面孔的線條清秀柔軟,略微有點捲曲的頭髮在從窗口射進來的夕陽中透出暖暖的光暈來,就像是一隻柔弱的小貓咪。
鍾茗把頭無聲地往門框上一靠,“笨蛋。”
被稱為“笨蛋”的鐘年回過頭來,他啃方便麪麪餅的動作便僵在了那裏,眼睛裏透出不敢相信的光芒,他那麼怔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説話,“姐,你回來了。”
鍾茗指着他手中的方便麪,“你就不能用開水泡着吃嗎?”
鍾年抓抓頭髮,“今天停水了。”
“那去買礦泉水啊。”
“爸一直沒回來,我手裏就剩下三塊二了,要是你再不回來,估計我明天連麪餅都吃不上了。”
“……哦。”
鍾茗轉身走到客廳裏去,從皮箱裏拿出一把錢來,轉頭看到鍾年已經走出來,她拿着手裏的錢衝着他搖了搖,“走,姐帶你吃牛肉麪去。”
他們一起去了樓下的一家牛肉麪館,兩個人熱乎乎地各吃了一碗麪,鍾茗照樣把牛肉塊都添到了鍾年的碗裏去,鍾年一面滿足地吸溜着熱熱的牛肉麪,一面開口説道:“孟爍哥韌帶拉傷,還住在醫院裏,不過他連着打了好幾個電話問你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鍾茗的筷子僵到了半空中,鍾年還在大口大口地吃着麪條,他餓壞了,鍾茗臉上的表情有點複雜,“你把我招供出來了。”
“我説你去外省的小姨家了。”
“哦。”
“我這個回答還行吧?”
“還行。”
鍾茗默默地點點頭,低下頭來繼續吃麪。
小吃店的燈光被她擋在了身後,她的面孔沉浸在一片淡淡的陰影裏,眼瞳裏的光芒從麪碗裏升起的一團氤氲的熱氣包圍着。
鍾茗十七歲,高二,鍾年十六歲,高一。
鍾茗學習成績一般,音體美上也沒什麼特別突出的地方能夠入得了老師的眼,鍾年學習成績年組第一,隨便一幅課餘畫作竟就被美術老師送到了市少年中心去展覽,還起了一個特別拉風的名字——《蒼穹》!
“你那畫的到底是什麼啊?為什麼叫蒼穹?”鍾茗看了他的畫,百思不得其解,曾經這樣問他。
鍾年聳聳肩,也是很費解的樣子,“我怎麼知道,就是用亂七八糟的顏色調的天空啊小草啊什麼的。”
“那天空下面的兩個小黑點呢?”
“我和你啊。”
“你畫得太爛了,什麼東西嘛。”鍾茗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略微有點捲曲的頭髮上一頓亂搓,不屑地説道:
“我猛一看,還以為是兩個墳墓!”
即便是在巨大的黑暗裏,銀白色的月光還是可以把這世間的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噴泉池裏的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彷彿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漩渦的深處,有傷感的小提琴音緩慢地奏起。
這是一個屬於他們的天地,也是以他們為中心的天地,就是在這裏——鍾茗和鍾年。
未來是一幅剛剛綻開的畫卷,他們兩個猶如同一點射出的兩條射線,瞬間朝着不同的方向飛馳而去!
公車在鷺島一中的站牌下停住。
鍾茗和鍾年一起下車,他們走進教學樓,到了高一年級所在樓層的時候,鍾茗從書包裏拿出一個蘋果來遞給鍾年,“笨蛋,中午在北區食堂等我,我們一塊吃飯。”
鍾年點點頭,接過蘋果咬了一口,“行,我要去晚了你先幫我點,那我進教室了啊。”他朝着鍾茗擺擺手,轉身跑進了高一二班的教室裏去。
鍾茗回頭上樓。
她走上了高二年級組所在走廊的時候,江琪正與幾個女生站在走廊裏聊昨天晚上看到的電視節目,有女孩子誇張的笑聲不時地響起,被女生簇擁在中心的江琪回過頭來,就看到了鍾茗。
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鍾茗裝作沒有看見江琪,她轉身往教室裏走,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細小的嘲笑聲,“真噁心,高二年組的死賤人又回來了。”
鍾茗回過頭。
江琪仍舊與一羣女生旁若無人的談笑着,談話的內容依然是昨天晚上的電視節目,沒有人往鍾茗這裏看一眼。
就好像那一句話是幻覺。
但確實——真真切切地聽到了。
下節課是歷史,鍾茗忘記了帶歷史課本,她到隔壁三班去找關係還算是不錯的蔣馨欣借,蔣馨欣最初看到她的時候,兩個眼睛都瞪圓了,“鍾茗你回來了啊,你這一個月都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鍾茗微微一笑,“去了外地。”
“可是她們都説你……”蔣馨欣欲言又止,“你找我有事啊?”
鍾茗説:“能不能把你的歷史書和筆記借給我用,我誤了一個月的課,正好借你的筆記本抄抄拉下的課程。”
“好啊。”蔣馨欣毫不猶豫地答應,轉身往教室裏跑,鍾茗就站在教室的外面,她無聊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忽然聽到三班裏傳來女生的議論聲,聲音不大不小,但足夠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笨蛋,你真的要借鍾茗筆記本?”
“可是她來找我了啊。”
“你忘了江琪説的話了,你想得罪江琪?鍾茗那種人多噁心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件事兒,江琪哭得有多可憐,算了吧你!”
蔣馨欣再次從教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滿臉歉疚,很不好意思地對鍾茗説:“對不起,鍾茗,我也忘記帶筆記本和書了呢。”
鍾茗微微一笑,“哦,是這樣啊。”
她很自然地轉身回自己的班級,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在望着光滑的桌面呆了幾分鐘後,她伸手去拿桌角的筆袋,拉開筆袋的拉鍊,伸手進去拿筆。
手指碰到了粘糊糊的一堆東西。
鍾茗把筆袋拿到眼前看了一眼,帶着點腥味的雞蛋汁液把筆袋裏的文具都淹沒了,黃黃白白的顏色讓人有些反胃,鍾茗覺得自己真的噁心了。
鍾茗站起來,拎着筆袋走到教室的衞生角,然後把筆袋扔進了垃圾桶裏。
她回到座位的時候,看到隔壁一排的江琪依然和一羣女生坐在一起玩鬧,她看都不看鐘茗一眼,鍾茗默默地回過頭來,靜靜地望着桌面,從窗外射進來的光芒在桌上留下了一道道光影,空氣中,有淡淡的灰塵在無聲地飛舞着。
中午去鷺島一中的北區吃飯,鍾茗一進食堂就聽到鍾年的聲音,“姐,姐,我在這裏。”
鍾茗回頭看到坐在食堂最角落的鐘年,他端着餐盤朝着她微笑,面孔清秀好看,在他周圍的幾個高一小姑娘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自禁地羞紅了臉,鍾年依然旁若無人地朝着鍾茗揮手,“姐,你快點,我要餓死了。”
餐盤裏擺着乾煸牛肉條,鍾年大口大口地吃着米飯,他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比以前大了很多,鍾茗把自己的飯撥給鍾年一多半,沒好氣地説:“看你那副德性,你幾頓沒吃了?”
鍾年的嘴裏含着飯,含糊不清地道:“從爸走了之後,我就沒吃過米飯了。”他頓了頓,用手把臉上的飯粒抹掉,猶豫地看了鍾茗一眼,“姐,你説爸這次什麼時候回來?”
“管他呢,那個王八蛋死在外面才好呢!”
鍾年愣了愣,他看看鐘茗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半晌又低下頭去吃了一口飯,“就算爸不好,你也別那麼説爸。”
“要你管!我就叫他王八蛋怎麼了?!”鍾茗兇巴巴地瞪了鍾年一眼,“吃你的飯吧!”她把餐盤裏唯一的一道菜乾煸牛肉條全都倒在了鍾年的飯碗裏,拿勺子胡亂地給他拌了拌,鍾年從小就喜歡吃這種拌飯,醬油拌飯他都愛吃。
“像豬食一樣!”鍾年故意皺起眉頭,帶點撒嬌意味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你還不就是豬!”
在食堂吃完午飯後,鍾茗和鍾年一起去學校的圖書館裏消磨時間,鍾茗説自己忘了帶借書卡,跑步回教學樓去取,鍾年老實地坐在圖書館前面的台階上等着她,圖書館對面是體育館,時不時就會有歡呼聲從裏面傳出來,幾個穿着嶄新的籃球運動服,手臂上戴着護腕的男生從體育館裏跑出來,一見到鍾年就朝他興奮地擺擺手。
“鍾年,你看這是新籃球服,我們才補了一百塊錢,真值,簡直酷斃了!”
鍾年的笑容有點尷尬,“是挺酷的,你們現在就訓練啊?”
“下午就要和附屬一中打比賽了,我們緊張啊,鍾年,下午的籃球比賽可全靠你了,我們都等着你的大灌籃!”
“哈哈,你們這樣我壓力很大啊……”
“你怎麼不穿運動服?”
“我……我……哈哈……”中午細碎的陽光裏,鍾年的笑容很燦爛的綻放,連眼睛都眯成了一團,看上去更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咪,他胡亂地揉揉頭髮,訕訕地把話題引開,直到籃球隊裏的隊員跑開,他笑到僵硬的肌肉,才慢慢地鬆緩下來。
他默默地低下頭,看着自己腳上已經很破舊的運動鞋,這還是三年前生日的時候,鍾茗買給他的,他很珍惜地穿起來,一穿就穿了三年多,無論春夏秋冬,一套新的籃球服,學校負責出資百分之六十,剩下的籃球隊球員自理,補上錢的,就可以領取一套嶄新的籃球服。
鍾年沒有對鍾茗説過,他覺得這種花費,簡直就是奢侈的,小姨雖然負責了他們姐弟兩個的學費,但是生活費,還是要他們姐弟兩個自理,鍾茗為了維持他們的生活,已經沒日沒夜的打工了。
他抬起頭,看到鍾茗正朝這邊跑來,她腦後扎的馬尾辮子隨着她的動作一上一下地跳躍着,像一隻跳躍的梅花鹿,鍾年咧開嘴開心地笑笑,他從圖書館的台階上站起身來,朝着鍾茗揮揮手,大聲地喊道:
“姐。”
下午第一節課是體育課。
更衣室裏滿是女生嘻嘻哈哈的聲音,鍾茗推門走進去的時候,笑聲有一剎那停頓,不屑的目光猶如一道道小匕首,穿過空間的距離凌遲着鍾茗的臉,鍾茗往前走了兩步,一把椅子忽然從地面上劃過,直接撞到了鍾茗的膝蓋上。
鍾茗皺皺眉頭,伸手按住膝蓋。
她回過頭來就看到了把椅子踢過來的那個女生,女生絲毫不懼地望着她,嘴角浮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
鍾茗按了按膝蓋,她沒説什麼,轉身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前,打開沒有鎖的儲物櫃,接着怔在了那裏。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從更衣室的窗口照進來。
鍾茗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儲物櫃,在她的身後,那些女孩説笑的聲音忽然停止下來,一束束飽含冰冷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紮在她的背上,身後死一般的寂靜預示着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鍾茗回過頭來,看着站在窗口的江琪,“我們談談。”
江琪回頭望了望鍾茗,她微微一笑,一身的白色運動服讓她飽滿的面孔散發出更加青春洋溢的光芒來,她的目光在鍾茗的面孔上逡巡了一圈,接着什麼也沒説,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更衣室。
其他人陸陸續續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有人在出門前冷哼了一聲,“真好笑,她也不想想她做的那些事情,她怎麼有臉和江琪説話?!”
只有從胸口傳來的,緩慢心跳聲。
其他的,都是死寂。
鍾茗一個人站在諾大的更衣室裏,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地面上,而在她的儲物櫃裏,被紅墨水澆過的運動服像是浸在血泊裏。
男子更衣室。
籃球場外傳來球隊訓練的聲音,這些新球員因為穿了新球衣而比往日更加賣力的訓練,鍾年一個人坐在更衣室裏,他身上穿的,依然是那套舊球衣和已經很破舊了的運動鞋。
更衣室的門被打開了。
鍾茗抬起頭,他看到體育老師走進來,體育老師手裏拿着新球衣,全都遞給了鍾年,“這是你的。”
鍾年猛地愣住,一股突然湧上來的自卑和羞愧讓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手足無措地説道:“我……我沒交錢啊,我不要。”
“你姐今天上午來給你交的錢。”
體育老師走出去了。
鍾年呆呆地站在那裏,過了好久之後,他默默地換好球衣,他低下頭繼續繫着破舊運動鞋上的鞋帶,手指靈活極了,繫好了鞋帶,他伸手在鞋面上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擦掉那些根本就看不見的灰塵,一縷劉海從他的額頭前垂下來,他低聲説:“姐。”
他的眼眶無聲地紅了。
鍾茗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嘩嘩地流下來,澆在運動服上的紅墨水慢慢地從水裏瀰漫上來,像是大片大片的血跡,鍾茗的手指泡在水裏,她望着越來越紅的水,忽然把手從水裏抽出來,渾身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
——鍾茗,如果你這麼對我,那我死了算了!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鍾茗呆呆地看着洗手池被紅墨水染紅的水。
她再次默默地把雙手浸入冰涼的水中,揉搓着運動服,額前的一縷黑髮垂下來,在她的眼前無聲地晃動着。
“我他媽的怎麼知道你真的敢!”她一面揉着衣服,一面深深地低着頭,輕聲説,“簡直被你這個混蛋害死了。”
池底的蓋子被打開。
紅色如血液的水嘩啦嘩啦地流下去,接着下水道里傳來一聲聲響,就好象是一個吸血鬼吸飽了血之後,滿意地打了一個飽嗝。
體育課,男生都在球場上飛馳,女生大都集中在教室裏吃零食,鍾茗走進教室的時候,就聽到一句,“這樣對她也太便宜她了,你説要不要去收拾她弟弟啊?”之類的話,鍾茗立刻回過頭,她看到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還有她身邊的幾個女生,那幾個女生也回頭望了望鍾茗,臉上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鍾茗的目光停留在江琪的面孔上,她的目光第一次冷得像兩把利劍,“你們對付我可以,但你們碰我弟弟一下試試看!”
“你發什麼神經!”江琪身邊的一個女生忽然拍案而起,堪稱“正義的使者”,相當憤怒地朝着鍾茗吼道:“裝什麼清高,你還真把自己當苦情戲女主角啊,全校誰不知道你的變態事蹟!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鍾茗看了看那個女生,冷冷一笑,“的確,我們不是好東西,你是好東西,你去死吧你!”她轉頭回座位,但是凌空飛來的一個水杯狠狠地砸中了頭,連着水杯裏的半杯水一起澆了她的側臉,教室裏,立刻響起一陣嘻嘻的笑聲。
鍾茗默默地抹掉自己臉上的水,然後轉過頭來對那些笑聲傳來的方向面不改色地説道:“好啊,你們還有什麼招數,一起來啊!”
啪!
迎面來的,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鍾茗朝後退了一步,緊接着,腹部又捱了一下撞擊,她直接跌到了桌角去,疼得發不出聲音來,有女聲在她的頭頂惡狠狠地響起,“鍾茗你這個賤人,你憑什麼跟我們擺這麼囂張的嘴臉!”
鍾茗把頭埋了下去,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説不出話來。
有女生跑去關上了教室的門,接着朝其她女生做了一個“沒有問題”的手勢,有更多的女生圍了過來,擠擠挨挨地站在鍾茗的周圍,“打她。”“看到她的臉就生氣!”“她把江琪害得那麼慘!”“她就是個兇手!”這樣的話,此起彼伏,猶如一根根毒箭,不斷地刺向她,噼裏啪啦的巴掌聲,不間斷地落在她的身上。
鍾茗抱着自己的頭,蜷縮在桌角沒有動,沒有反抗。
不知道被打被踹了多久,周圍似乎安靜下來了,那些女聲也打累了,鍾茗吸着冷氣,頭髮亂蓬蓬的,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江琪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她望了鍾茗一眼,然後淡淡地別過頭去,手撐着臉腮,目光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風景,彷彿剛剛發生的那些混亂都與她無關。
鍾茗從地上站起來,她低下頭,眼眶一陣發漲,她深吸一口氣,“江琪,你還要怎麼做才能放過我?”
教室裏一片死寂。
江琪似乎看夠了窗外的風景,她終於回過頭來,淡淡地看了一眼鍾茗,“那麼你也死了吧!”
教室的門被轟然推開。
打完球的男生們滿頭大汗地衝進來,還不住地叫嚷着,“你們這些女生真煩人,幹嘛把門關上。”
有人猛打鐘茗的後背。
鍾茗再次一頭栽了下去,與此同時,有人一腳踩在了她的小腿肚子上。
有那麼一瞬間,鍾茗覺得,自己還挺像苦情劇裏的女主角。
被一羣女生欺負,還要忍聲吞氣地忍受,再後來,呼啦啦地進來一羣男生,看着她顏面掃地,而且,這些男生中間根本就沒有男主角,他們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趴在地上的鐘茗,緊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這些男生的眼眸裏同時出現了“可以理解。”“發生這件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早知道江琪會對付鍾茗,終於開始了啊。”之類的種種光芒。
外面傳來老師的聲音,“你們一大羣人堵在門口乾什麼?上課了不知道啊!”
男生和女生立刻就散開了,鍾茗從地上站起來,忍着疼痛坐回到位置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江琪,江琪拿出一本立體幾何練習冊,仔細地做着上面的題目,她臉上平靜的表情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給你。”
一張紙巾從身後送了過來,那個人的聲音很小,小的甚至讓鍾茗以為自己是幻聽了,但紙巾確實是明明白白地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握着紙巾的手指蒼白修長。
鍾茗回過頭。
林森始終低着頭,鍾茗只能看到他烏黑濃密的頭髮,他伸手把紙巾遞給她,捏住紙巾的手指竟然緊張的有些微微顫抖,説話的聲音也是結結巴巴的,“你嘴角有血絲,還有……。”
為什麼要用這樣小的聲音?這樣小心翼翼的動作?
為什麼連頭都不敢抬?
因為你害怕別人看到,你遞給我一片紙巾,你幫助了被全年級唾棄厭惡的我,我就是一灘污水,也會讓你沾染上不乾淨的污漬,是這樣的吧?
鍾茗安靜地笑一笑,“不用了,謝謝你。”
她轉過頭去,用手指胡亂地揉了揉嘴角,似乎只有嘴角破了一塊皮而已,看來她剛才被打的時候拼命護住臉的行為還是十分正確的。
至少放學的時候,鍾年看不出來她捱過了打!到時候就跟他説,自己看書入迷,不小心被筆戳的,他知道她一直都有咬筆的毛病。
放學的時候,鍾茗才走到自行車車棚,就看到鍾年站在他們的自行車前面看書,他低着頭,半邊側臉融入夕陽裏,修長的身體在地面上留下長長的影子,有幾個高一年級的女學生,從他面前走過去,同時故意放大了説笑的聲音。
他抬起頭來,一眼望見了走過來的鐘茗,接着充滿陽光地笑起來,“姐,我在這呢。”
當他的眼眸裏清晰地出現鍾茗的面孔時,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摸鐘茗的臉,“姐,你怎麼了?”鍾茗躲開了他的手,然後抬起頭來很自然地笑道:“沒什麼,看書的時候入迷了,結果用筆戳到了嘴角,破了好大一塊。”
鍾年的目光默默地留在了鍾茗的面孔上。
鍾茗推了鍾年一把,“走吧,快點回家,回去我給你做飯吃。”她又往鍾年的身上看了一眼,皺起眉頭,“我給你買了新的運動服啊,你怎麼還穿着舊的。”
鍾年低下頭,他的聲音有點悶,“嗯,新的放在書包裏了,捨不得穿。”
“笨蛋。”鍾茗很欠扁地笑起來,仰起頭來拍了拍鍾年的肩頭,在不知不覺間,鍾年已經高過她很多很多了,她還是一副哄小孩的架勢,“不就是一套新運動服嘛,用不着這麼省。”
鍾年抬起頭,他看到鍾茗的笑臉像是一朵芬芳馥郁的花朵,在夕陽下十分的鮮活自然,他默然的目光在她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壓低聲音説:“姐,你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不等鍾茗回答,自己轉身就跑出了車棚。
鍾茗愕然地望着鍾年跑遠,也許是忘了什麼東西,她這樣猜想着,然後拿起鍾年剛剛放在一邊的小説看了幾眼,手機響起來了,鍾茗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一條短信,孟爍發過來的。
——你還好吧?
鍾茗朝着手機屏幕看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説道:“好啊,我都快好死了!”她這樣説完,卻在手機上打下另外一行字。
——我沒什麼事,你好好養你的腿吧,趕緊出院,我可沒空去看你!
有人從她的身邊走過去,鍾茗抬起頭,她看到了班上的林森,他也是來取自行車的。
林森猶豫地看了鍾茗一眼,半晌終於低聲説了一句,“你找點藥膏擦擦吧,已經青了很大一塊了。”
“什麼?”
“你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瘀青了很大一塊了,看起來真嚇人。”
鍾茗一直跑到教學樓下,她看到了和江琪那一羣女生站在一起的鐘年,而且很明顯,是鍾年攔住了江琪她們的路,他瘦高的身影此刻挺得像一杆旗幟,就在鍾茗想要叫他回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他説話的聲音,“江琪姐,不要再找我姐的麻煩,那件事也不完全是我姐的責任,我姐也很難過!”
被女生簇擁在中心的江琪望着清秀的鐘年,她淡淡地與鍾年對視着,彼此都沒有退讓,江琪身上的純白色校服在風中微微地晃動着,她揚起嘴唇,饒有趣味地笑:“行啊,想讓我放過你姐,那你跪下來求我啊。”
耳旁是巨大的風聲,吹得正前方的旗杆上面的紅旗呼啦啦地響着。
鍾茗站在教學樓的拐角處,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他們,她覺得眼睛裏被什麼狠狠地刺着,滾熱的感覺充溢了整個眼眶,就好像是從眼底裏流出來的,是烏溜溜的血液。
江琪和一羣女生站在台階上。
瘦高修長的鐘年默默地低頭跪在地上,小聲説:“求你了。”
鍾茗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早就走了,爸爸再一次喝多了酒,回家來耍酒瘋,拿着皮鞭抽她和鍾年,她被抽得遍體鱗傷,卻還要抱着九歲的鐘年,一面保護着鍾年一面咬牙切齒地低聲説:“你想讓我們死,我們就偏偏不會死,我們就偏偏要活着。”
膽小的鐘年在她的懷裏哭着哀求:“爸,求你了,別打我姐。”
鋒利的刀片一點點掛割自己的皮膚,血從皮膚下一點點地沁出來,通紅的,滾燙到讓人害怕的鮮血,血跡慢慢地擴大,漸漸地,形成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紅色沼澤,連帶着,將她一塊吞沒下去。
站在教學樓拐角處的鐘茗擦擦自己臉上的眼淚,默不作聲地轉頭離開。
一起長大的時光。
漫長的,温柔的,傷心的,共同支撐的日子,他們就這樣,用彼此的方式,默不作聲地保護着對方。
鍾年回到自行車棚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自行車棚裏點着一盞小燈,他看到鍾茗還等在那裏,低着頭用手捏車胎,看車胎裏還有多少氣。
鍾年走過去,把剛買的藥膏遞到了鍾茗的面前,鍾茗抬起頭,她從他的手裏接過藥膏,鍾年的臉色有點漲紅,猶豫了半天,還是小聲地説:“這可不是擦嘴的,是擦額頭的。”
鍾茗呵呵地笑起來,“你看着吧,我決定了,下次江琪再讓那羣死女人打我,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你真的可以嗎?”
“那還用説,笨蛋,你別忘了小時候你被別人欺負都是誰幫你打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