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願決定回中原了。
瀚海畢竟不是他的家。瀚海畢竟有太多傷心的回憶。
瀚海畢竟沒有什麼事需要他去做了。
虎狼之地的安寧鎮已是一片廢墟,他立誓要剷除的孔老夫子也已經離開了瀚海回中原了;來自扶桑的忍者們決定定居在陰山放牧已不足為患;狐狸窩亂成一團,聽説夏至上和鐵至柔已帶着刁崑崙的旨意回來整頓局面了。
該是他回家的時候了。
鄭願懷着滿腔悲涼,離開了陰山,取道貓兒莊,準備回中原了。
他之所以要去貓兒莊,只不過是想看看有沒有山月兒的消息。他一直在找山月兒,他希望能問清楚,是誰殺了花深深和海姬。
他聽説山月兒最近經常在描兒莊一帶出沒;好像和盛世客棧的掌櫃陳盛世走得很近。
難道山月兒還想重振旗鼓,再戰狐狸窩嗎?
張貓兒沒有認出鄭願。鄭願的面目已毀,就算未毀,張貓兒也是不會認識——“木頭”,畢竟是易過容的啊!
鄭願自稱姓花,住進了張貓兒客棧。剛訂好房間,他就開始打聽一些事情了。
“掌櫃的,冬天在你店裏住過的那位秦九爺,後來去哪兒了。”
張貓兒聽見“秦九爺”這三個字,臉就有點發白了。
他努力裝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反問道:“哪個秦九爺?”
鄭願淡淡道:“掌櫃的倒真是好記性!秦九爺在你店裏住了有四五天,一身黑袍,滿臉大鬍子,還喜歡下棋,你怎麼會不記得呢?”
張貓兒硬着頭皮道:“小店沒住過什麼秦九爺。”
鄭願道:“那麼貴店住沒住過一位名叫慕容貞的女人?
住沒住過兩個姓白的山東客?”
張貓兒臉更白,但態度仍十分堅決:“絕對沒有。”
鄭願笑了笑,壓低聲音道:“那麼,你還記不記得木頭?”
張貓兒哆盛起來。
鄭願臉一沉,低喝道:“説,秦九去哪裏了?”
張貓兒吱吱唔唔,一副想説又不敢説的樣子。
大翠一陣風似地衝進來,大聲道:“説就説!有本事,你找陳盛世要人去!”
鄭願“嚯”地站了起來,失聲道:“找陳盛世要人?”
大翠惡狠狠地道:“不錯,秦九和慕容貞,還有兩個姓白的,都被陳盛世抓去了。”
鄭願急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大翠沒好氣地一甩辮子,撇嘴道:“有話別問俺們,去問陳盛世好了!俺們做小生意的人,不懂你們這些江湖上的事,也不想被你們拉扯進去。”
這倒是句大實話,大翠這丫頭雖説潑了點,蕩了點,倒不失是位女中豪傑。
鄭願定了定神,毅然道:“好,我這就去找陳盛世。”
話音未落,外面已有人大笑道:“不勞花爺移尊,陳盛世來也!”
鄭願認識陳盛世,陳盛世卻不認識鄭願。
鄭願吃驚地發現,山月兒居然是和陳盛世一起來的,而且看起來,她和陳盛世的關係還非同一般。
陳盛世一進門就抱拳,滿面春風地笑道:“這位花爺府上是哪裏?找我陳某人有何貴幹?”
鄭願將目光從山月兒臉上收回,定了定心神,拱手道:
“原來閣下就是名聞瀚海的陳大掌櫃,見諒。”
陳盛世也就像是在自己家裏似的,延手道:“花兄不必客氣,有什麼事情陳某可以代勞的,花兄只管開口就是,幹萬可別見外才好。花兄請坐,坐。”
鄭願看了看山月兒。“這位是……”
山月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滿臉不屑地移開目光,只從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
陳盛世忙笑道:“哎呀!你瞧瞧,我都忘了給你引見了。花兄,這位是天馬堂新上任堂主山至輕的掌珠山月兒小姐。”
鄭願道:“願來是大名鼎鼎的狐狸公主,久仰芳名。”
山月兒臉上現出一絲怒色,淡淡應了一聲“不敢”,就再也不吭聲了。
三人分賓主落座,張貓兒立即就賠着笑臉端上了三杯好茶,然後又賠着笑臉倒退着出房門,並且輕輕拉上了門。
看樣子這位陳盛世大掌櫃在貓兒莊的努力越來越大了。
陳盛世微笑道:“花兄府上是哪裏?”
鄭願道:“江南。”
“江南是個好地方。”陳盛世馬上就露出無限神往的表情,好像非常希望立刻就飛到江南似的,“兄弟一直在北邊做生意,常聽人説江南好,只恨俗務纏身,沒空去玩玩,真是憾事啊!”
鄭願道:“陳掌櫃的以後要想去江南,千萬跟花某打個招呼。花某雖不才,做陳掌櫃的嚮導還是夠格的。”
“如此,陳某就先謝過了。”
“不客氣。”
“花兄這次來到這麼偏僻的地方找我,有什麼要緊事嗎?”’
鄭願盯着陳盛世的眼睛,沉聲道:“花某是來找人的。”
陳盛世一臉無辜的樣子:“找人?找誰?”
鄭願慢吞吞地道:“本來我只想找一個人的。”
“現在呢?”
“現在我要找的人又多了幾個。”
“哦?那麼,花兄原來要找的那個人是誰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盛世似乎吃了一驚:“花兄是專為我陳某來的?”
鄭願搖搖頭,將目光移到山月兒臉上,一字一頓地道:
“我找她。”
山月兒打了一個寒噤。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鄭願一,用一種變了調的聲音問道:
“你找我?”
陳盛世這回是真的吃了一驚:“怎麼?花見是來找山月兒小姐的?”
鄭願冷冷道:“一點不錯。”
陳盛世不説話了。山月兒愣了半晌才開口道:“你是誰?”
鄭願道:“在下姓花。”
‘俄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但這並不妨礙我來找你。”
“你找我有什麼事?”
鄭願緩緩道:“我想問問你,花深深和海姬是怎麼死的。”
山月兒如中雷擊,臉兒一下變得慘白,目光也在剎那間變得呆滯了。
陳盛世顯然也吃驚不小,他看着鄭願,目光閃爍不定。
他問了一句話,問得很謹慎:“請問花兄。花深深和海姬都是鄭願鄭大俠的女人,你和鄭願之間…·是什麼關係?”
鄭願淡淡道:“當然有關係。”
陳盛世間得更小心了:“花兄可以告訴我是什麼關係嗎?”
鄭願道:“可以。鄭願出身金陵紫雪軒,花某現在就在紫雪軒中供職。”
這回答的確可以算得上是滴水不漏。陳盛世“啊”了一聲,彷彿鬆了一口氣。
陳盛世也的確鬆了一大口氣——剛才他差點要以為面前這位猙獰恐怖的大漢“花兄”就是鄭願了。
只要不是鄭願當面,他陳盛世就能很好地控制局面。
陳盛世微笑道:“花兄一向在紫雪軒,瀚海遠在數千裏之外,花兄怎麼能肯定花深深和海姬之死與山月兒小姐有關呢?”
鄭願道:“陳掌櫃的遠處塞外可能對中原的武林大勢不太熟悉。”
“不錯。”
“中原近年來野王棋勢力崛起很快,幾乎有成為武林至尊的勢頭。”
“這個陳某也有耳聞。”
“陳掌櫃的想必也知道,天下武林中任何一點變故,都在野王旗監視之下,就算遠在瀚海,也不能例外。”
“這個陳某也相信。”
“花深深和海姬被殺這件事,真相究竟如何,野王旗是知道的,而野王旗知道的事情,紫雪軒大概也都知道。”
“哦,,,
“陳掌櫃的不相信?”
陳盛世眨眨眼睛,苦笑道;“我當然相信,天下誰不知道金陵紫雪軒是朱爭朱大俠隱居養老的地方?誰不曉得朱大俠就是野王旗主人南小仙的親生父親?”
他忽然壓低聲音問道:“花兄這回來,難道不是為了追查鄭願的下落嗎?”
鄭願道:“不是。”
陳盛世道:“不是?”
“當然不是。我們知道鄭願還活着,而且活得很自在。”
“他還在瀚海?”
“怎麼,陳掌櫃的想找他?”
陳盛世嘆道:“天下習武之人,誰不想親眼見見鄭願鄭大俠的絕世風采?”
“只可惜,一時半會兒,你是很難見到他了。”
“哦?’
“據我們得到的消息,他現在已到了遼東。”
這又是一句極高明的謊言——鄭願既然“劫持”了滿窗花,就極有可能取道遼東遣送扶桑忍者們迴歸故國。
陳盛世終於完全相信“花兄”了,他認為“花兄”沒有騙他。
陳盛世已完全放鬆了,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控制局面了。
他轉頭看看山月兒,笑道:“月兒,你也聽見花兄的話了。花兄問你什麼,你就直説吧!”
山月兒閉上眼睛慢慢吸進一口氣,慢慢呼出,再睜開眼睛時,目光已變得冷冰冰的。但她的臉色仍然慘白。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沙啞中又帶着輕微的顫抖;“是……是水無聲。’
鄭願騰地站了起來——
是水無聲!
果然就是水無聲!
難怪決鬥時,水無聲會用那種語氣跟他説話,難怪水無聲笑得那麼詭秘,那麼刺耳。
水無聲死有餘辜。
只可惜,事先他不知道水無聲就是兇手,否則的話,他會殺死水無聲一千次!
鄭願吐出口濁氣,慢慢坐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很累,很想一個人靜靜地躺下來休息。
但他不能。
陳盛世就坐在他身邊,而秦中來還在陳盛世手裏。
“我聽説水無聲已經死了。”陳盛世説。
鄭願點了一下頭:“我也聽説了。”
陳盛世道:“花兄的消息可真夠快的。”
鄭願冷冷道:“我不但知道水無聲已經死了,而且知道殺死水無聲的人是誰。”
“誰?’,
“滿窗花。”
陳盛世愕然:“花兄的消息只怕有錯。據陳某所知,水無聲是和一羣扶桑忍者交手時死於混戰之中的。”
鄭願嘆了口氣,道:“也許吧!情報不可能永遠不出錯。”
陳盛世笑道:“不管怎麼説。水無聲總算死了,這無論如何都是個好消息。對瀚海上求生活的人來説如此,對我們的山大小姐來説就更是如此。”
山月兒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她一直側過臉看着房門,根本不朝兩個男人看。
陳盛世道:“水無聲犯上作亂,暗殺了山大堂主,弄得狐狸窩亂七八糟的。現在好了,山大小姐可以回去主持大局了。”
鄭願緩緩道:“就我所知,狐狸窩的兩位老當家夏至上和鐵至柔已奉刁崑崙之命重返天馬堂,野王旗的勢力已被驅逐出狐狸窩。山大小姐現在回去,倒不失是明智之舉。”
山月兒急促地冷笑一聲,寒聲道:“今生今世,我絕不再踏進狐狸窩一步。”
陳盛世苦笑着搖搖頭,朝鄭願笑道:“她就這麼個倔脾氣,誰都拿她沒法子。”
鄭願不答。
陳盛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笑道:“對了,花兄,你説你還要找幾個人的。那幾個主是誰呀?”
鄭願道:“原來我想找四個人,現在看來。找兩個就夠了。”
“哦?”陳盛世好像根本聽不懂他的話:“怎麼那兩個就不找了?”
鄭願笑笑,道:“白大和白七跟着陳大掌櫃,看樣子這些日子過得還蠻愜意的。”
陳盛世還想裝潮徐:“白大白七?他們是誰?”
鄭願指指門外:“陳大掌櫃何必瞞我,適才陳大掌櫃進門時,白大和白七豈非就在你的身後站着?雖説離得遠了點,我又多年沒見過他們了,但真見了面,我怎麼會認不出他們呢?”
陳盛世大笑,但笑得非常尷尬。山月兒回頭瞥了鄭願一眼,又飛快地轉過了眼睛。
鄭願臉一沉,森然道:“説歸説,笑歸笑,我有件正事要拜託陳大掌櫃。”
“請講。”
“金陵君子廬的‘八方君子’泰中來和太谷崔家的寡媳慕容貞是不是在尊府作客?”
他用“作客”這兩個字,是不想把事情鬧僵。他想陳盛世極可能會矢口否認。
沒料到陳盛世一口就承認了:“不錯,他們二位一直在寒舍作客。”
鄭願沉聲道:“那麼,陳大掌櫃準備留客留到什麼時候?”
陳盛世突然放下臉,冷笑起來:“怎麼,花兄以為是我陳某人不放他們走?”
鄭願也還以冷笑道:“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陳盛世氣憤地道:“腿長在他們身上,他們見時想走都可以。我為什麼要和他們過不去?”
鄭願道:“正是這一點我弄不明白。”
陳盛世好像真很生氣,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花兄若不相信,咱們一起去見泰君子和慕容貞。他們若肯走,我還求之不得呢!”
鄭願也慢慢站了起來道:“有勞陳大掌櫃引路。”
山月兒坐在那裏突然飛起一腿,踢在陳盛世右膝上.自己向後一仰,口中叫道:“他是楊雪樓!”
陳盛世根本沒料到山月兒會在這時候暗算他。這一腳正踢在他膝上,劇烈的疼痛使他狂嗥了一聲。
鄭願也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但他只微微愣了一下,就撲向陳盛世。
不管怎麼説,他必須救出山月兒。而且,先捉住陳盛世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楊雪樓”這個名字,對他來説,一時還沒有什麼意義,畢竟,他和楊雪樓打交道已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只見過兩面,他對楊雪樓印象最深的,是楊雪樓鼻尖上的青記,如果山月兒喊的是“青鼻子”三個字,他可能已經明白陳盛世是誰了,可惜的是,山月兒又不知道“青鼻子”是誰。
陳盛世的身手的確不凡。鄭願剛開始往上撲,他已旋身抽出一把匕首,對着鄭願的心口就其一刀。
可惜的是,陳盛世萬萬沒有料到,他的對手並非什麼“花兄”,而是鄭願。
如果陳盛世早知道“花兄”就是鄭願,一定不會來張貓兒客棧孤身犯險。就算來了,也一定保持着高度的警覺。
而且他也絕對不致於那麼輕易地被山月兒踢中膝蓋。
在他心中,一直都有一種“微服私訪”的優越感。
他認為“花兄”的武功一定比他差,而且”花兄”一定不會猜到,他就是原江南綠林盟刑堂堂主楊雪樓……
若非如此,他一定不會在受傷之後還不想逃命,他一定會用更厲害的武功來對付“花兄”。
刀扎出,落空。
鄭願欺近。
陳盛世就喜歡打這種貼身架,他曾仔細研究過地痞無賴打架的招式。他把無上的神功和流氓打架的“功夫”巧妙地探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極有威力的貼身近戰功夫。
眨眼之間,陳盛世已打出了七拳,每一拳都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鄭願的身上。
鄭願只還了一拳,打在陳盛世的脖子上。
這一拳就把陳盛世打得失去了知覺。
鄭願苦笑着拍拍衣裳,衣裳就變成了碎片,飄飄悠悠地落下。
“好厲害的少林神拳!”
鄭願嘆了口氣,終於想起來“楊雪樓”是誰了。
他從撲出到擊倒“楊雪樓”,也不過眨三下眼睛的工夫,山月兒剛剛來得及從地上跳起來,陳盛世已經躺在地上了。
鄭願望着她,柔聲道:“謝謝你。”
山月兒瞪着他,海水般蔚藍的眼睛裏漸漸泛起了鱗鱗的波光。
“我知道還會……還會再看見你的,我知道……”
她已經猜到他是誰了,從他一開始問她那句話她就請到了。
鄭願的眼睛也濕潤了:“老九,委屈你了。”
山月兒的嘴巴一癟一癟的,眼看就要哭出聲來了。
鄭願柔聲道:“我們先去救人,晚上再慢慢談,好不好?”
山月幾點點頭,淚珠兒灑落。
救人實際上已變得很容易。
鄭願提着陳盛世往盛世客棧走的時候,客棧裏的嘍囉們已散得差不多了。
樹倒猢猻散。陳盛世既已栽了,嘍囉們誰還會白白送死?
等到鄭願和山月兒走進盛世客棧時,偌大的盛世客棧已只剩下八個人了。
這些人一點也不驚慌,禮數也沒亂。他們顯得很無畏,很鎮定。
其中一年紀稍長的大漢恭聲道:“敝東家既已落在閣下手裏,我們八人也不願獨活,懇請閣下給我們一個痛快。”
鄭願微笑道:“你們都是從綠林盟刑堂來的?”
那漢子道:“正是。”
鄭願點點頭,道:“我今天來,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不過是想讓貴東家放了秦中來和慕蓉貞而已。”
他將陳盛世放在地上,後退兩步,和和氣氣地道:“貴東家受了點傷,不過不是致命的,將養些時日,便可痊癒。”
那漢子一揮手,另七個漢子走上來兩個,抱走了陣盛世。
那漢子朝鄭願深深鞠了一躬,沉聲道:“閣下大德,我們兄弟沒齒難忘。秦大俠和慕容貞小姐就在地牢,兩位請隨我來。
出乎鄭願的意料,秦中來和慕容貞的氣色居然相當好,情緒也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除了稍稍顯得有點疲倦外,他們的一切都很不錯。
鄭願並沒有告訴他們自已是誰,他甚至沒有靠近他們。
他讓山月兒釋放他們,他自己卻躲得遠遠的,從一個很隱蔽的地方看着他們。
他不想和他們見面。
雖説秦中來和他已割袍斷義,但在他心中從來沒有半點怨恨。他一直把秦中來看作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幾個最好朋友中的一個。
但他不願和秦中來照面。
秦中來是個很古板的人,如果他出現在秦中來面前,秦中來一定很尷尬——雖説他已面目全非,但秦中來一定還能認得出是他。
他也不想和慕容貞見面。
慕容儀的確該死,也的確死在他刀下,慕容貞有充足的理由為弟弟報仇,他也有充足理由躲開她。
他希望以現在面目,另換一個名字,回到他的故鄉,開始新的生活。
也許他會去做石匠,也許他會去賣菜,不管做什麼,他都會認認真真去做。
他會安安分分地做人,平平安安地生活,珍惜每寸光陰,享受寧靜安詳的人生。
他已不再是一個浪子,他已厭倦了浪跡江湖的生活,他的身心都已疲憊不堪,已無法再回到轟轟烈烈的江湖上去。
江湖給了他太多的激情,也給了他太多的傷害,更給了他太多的悲涼。
現在這一切他都已不再需要,至少是不需要太多。
夜。白羊口。
城關上的刁斗聲淒涼,悠遠。
鄭願傾聽着刁斗聲,輕嘆道;“快三更了。”
山月兒也道;“快三更了。”
沉寂。
鄭願凝視着如豆的燈焰,儘量用輕鬆的語氣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山月兒慢慢轉動着手裏的酒杯,目光隨着酒杯上柔和的燈光而移動。她的聲音滯澀緩慢卻又帶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
“我?以後?打算?”
她從鼻孔裏冷笑一聲,一口飲盡杯中的殘酒,斜睨着鄭願:“我倒想先聽聽你有什麼打算。”
鄭願笑了笑,笑得有點落寞:“我想找到我的兒子,帶着他離開江湖,或砍柴或種地,或打漁,或者做點小生意。”
山月兒輕蔑地撇了撇嘴道:“離開江湖?你以為江湖在哪裏?”
鄭願答不出。
山月兒冷冷道:“江湖在哪裏?江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江湖就在你的心裏。”
鄭願目光黯淡了。
她説得對。
江湖在哪裏?江湖不就在江湖人的心裏嗎?
山月兒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子飲盡,大聲道:
“你的大丈夫氣概呢?哪兒去了?死了兩個心愛的女人,你就消沉頹廢成這樣了?”
鄭願無言。
山月兒越説越激動,竟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逼近他嘶聲道:“你的理想抱負呢?你的追求呢?都沒有了嗎?
你想做什麼?忍氣吞聲的小販?忍辱負重的農夫?怎麼打也不還手的老實人?你知不知道,天下窩窩囊囊的人已經太多了,不缺你這一個!天下需要的是血氣!是英雄!是朝氣蓬勃的男人和女人!從不需要那些只會唉聲嘆氣、只會回憶過去的混蛋!”
鄭願被罵急了,眼睛也瞪圓了,道:“你放手!”
山月兒不僅沒放手,反而捏得更緊、罵得更兇了:
“你是不是覺得你漂亮臉蛋毀了,一切就都完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姓鄭的,沒完,什麼都沒完!我跟你沒完!
我....”
鄭願怒吼了一聲,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抱得她全身貼在了他身上,抱得她再也罵不出聲來了。
油燈滅了。
“喂?”
“嗯。”
“你注意沒有?”
“注意什麼?”
“昨天秦中來和慕容貞的表情。”
“我站得太遠,看不清楚。”
“我跟你講,地牢只有一間,那間地牢佈置得非常舒適華麗,而且…··”
“而且什麼?”
“只有一張牀,很大很漂亮的一張牀。”
“瞎説!”
“我説的都是真的呀!……我跟你講啊,秦中來和慕容貞兩個人一定相愛了,我看得出來。”
“你看得出來什麼?”
“他們眼中的神情。他們彼此對視的時候,目光特別温柔,充滿了愛憐。”
“只怕又是你花了眼。”
“我沒有!”
“好好好,你沒有!就算你對你也別擰我呀!”
“擰你還算是輕的。……我真有點想不通,陳盛世——
不,楊雪樓那麼做,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我不知道。”
“想想看嘛!”
“嗯……或許是想軟化秦中來,希望秦中來能幫他吧!”
“幫他?幫他做什麼?”
“你問這作什麼?”
“我只知道陳盛世真名叫楊雪樓,原來是江南綠林盟的刑堂堂主,後來綠林盟被野王旗瓦解,他就躲到這裏來了。
但他躲在這裏,就算再肯吃苦,也不可能糾集充足的力量和野王旗對抗呀?”
“所以呢?”
“所以我就問問你,楊雪樓躲在這裏招兵買馬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説嘛!”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也不能肯定。我可以告訴你的只有幾點,其一,他的真名,不叫楊雪樓;其二,他的真實身分,也不是綠林盟的刑堂堂主;其三,他救過我一回;其四,我殺了他的親哥哥荊劫後。”
“荊劫後?!”
“不錯。
山月兒愣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道:“我知道,你的麻煩不少,而且好像會越來越多。”
鄭願苦嘆了一聲。
山月兒笑道:“本來我是想去找我媽媽的那個部落的,現在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
山月兒嘆道:“你的麻煩實在太多了,需要有個得力女人幫忙才行。我覺得我可以幫你的忙。”
“你?”
“怎麼?不行?”
“你要跟我去中原?”
“當然。
“你離得開瀚海?”
山月兒輕輕道;“我恨不能把瀚海燒成一片焦土,恨不能把這翻個底地朝天,恨不能這輩子不再看它一眼。”
鄭願長長嘆了口氣。他理解她的心情。
黑暗裏,山月兒輕柔的聲音在飄蕩。”它野蠻、閉塞、這裏的人卻自認為粗纊豪邁、淳樸可親;它有太多的苦難,這裏的人卻認為那不過是一種人生必然經歷的事情,明明是一種愚昧。這裏的人硬會説它是規矩。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明明……”
明明她説了永遠不離開他的,她卻走了。他醒來時發現她留在枕上的一封信。
“無論瀚海對我來説意味着什麼,我永遠都只是瀚海的女兒。我只可能屬於瀚海正如你不可能屬於她一樣。”
他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