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大漠更是天寒地凍。
冷風嘯嘯。
遠遠近近的有些篝火還在燃燒着,有些篝火卻已經熄滅了,巡邏的武士遍佈帳篷的各個角落,守夜的牧民在旺一些的篝火前相偎打着瞌睡。
天地間,除卻冷風呼嘯,一片寧靜。
慕容胤四處看着,目光中竟然含着一絲驚慌之色,元青不知道慕容胤要找什麼,只是聽從他的吩咐推着輪椅向前。
慕容胤拉住了一名揹着木柴的小廝,“這位兄弟。”
那小廝個子很高,揹着大捆的木柴,愣愣地站下來,看着慕容胤,滿面塵灰之色,“你要柴麼?”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個子有些矮,和你一樣揹着木柴的小廝,”慕容胤的聲音中含着一絲急切,凝盯着那個人。
“她的衣服很破爛的,可能……可能現在手裏還拿着一瓶凍傷藥膏……”
慕容胤幾乎語無倫次。
那背柴的小廝看了一眼慕容胤,似乎明白了一些,“我們這裏背柴的小廝個子矮的不少,天天叫煙火燻着,都差不多長成一個模樣了,公子要是找人,恐怕是難了。”
他説得真切!
慕容胤的臉上出現了失望的神色,他緩緩地放開了那名背柴小廝的手,背無力地向後靠住了輪椅,滿眼的茫然和怔仲。
那小廝奇怪地看了一眼慕容胤主僕二人一眼,才轉身離開。
大漠中,寒風如刮骨刀,呼嘯而過。
天色微明。
元青將捧在手裏的大氅給慕容胤披上,寒風中,慕容胤從束髮高冠上垂下來的兩條玉帶隨風飛揚,他默默地凝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漠,一言不發。
寒風籠罩着荒涼的大漠,遠處,並無人煙。
元青忍不住開口,“公子,你是看到什麼熟人了嗎?”
慕容胤默然,“也許我的感覺是錯的,也許並不是她,她怎麼會淪落到那種可憐悲慘的境地,我一定是弄錯了。”
她是天山雪門葉初寒的人!
又怎麼可能會成為大漠上一個孤苦無依的背柴小廝呢!
篝火漸熄。
慕容胤伸出手拉緊了大氅抵禦大漠的寒氣,低聲説道:“元青,回去吧!”
元青領命,轉過輪椅。
“慕容公子!”
遠處,一名金甲武士的呼喝之聲遙遙傳來,那人便往這邊飛奔便大聲喊道:“慕容公子,斷龍石馬上就要被挖開了,公主請您過去!”
慕容胤的眸光一震。
來不及説話,他只覺得內心恍若有什麼東西驀地裂開來,甚至可以聽到那種感情裂開的清脆聲響,撕心的絞痛一股腦地湧上心頭,悲哀瞬間貫穿他的整個身體。
他已落淚。
每時每分煎熬一般的等待,終於等到此刻——
斷龍石挖開了!
他也終於可以看到被困在密道里面二十多天,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存活下來的……華辰和小慈了!
***********
天剛破曉。
空氣依舊很冷,密道前,因為害怕用炸藥會炸塌整個密道,唯有用人力一下下地搬動挖取,此刻,千餘斤的斷龍石就要被被挖穿。
慕容胤坐在輪椅上,面色蒼白,顫抖的手用力地捏緊了輪椅的把手。
二十多日!
他的心底,已經做好了承受一切慘痛的準備!
“用力!”
領頭的金甲武士粗獷的聲音傳來,幾百個人合力搬動那塊四面都被鑿出縫隙的斷龍石,隨着一聲聲呼喝,斷龍石被這些人一點點地挪開來……
清晨的點點光芒,立刻照入漆黑的密道,將密道里的黑暗的一切慢慢地照亮,直到整個斷龍石被搬開——
元青已經推着慕容胤疾步上前,徑到密道口。
慕容胤含淚的眼眸最先看到的——是被鎖在密道機括上的女孩,那個女孩依然是一身湖綠色的衣裙,雙手被鐵環扣在機括上,頭朝下埋着趴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但這密道里,除了有慕容慈之外,竟沒有那個緋衣少年華辰。
不見華辰的屍首!!
慕容胤面容一慌,剛要發話,忽聽得一聲極其微弱的聲音從他的前方傳來,那聲音很細很小,彷彿隨時都會斷掉。
“十三哥……”
那個被扣在機括上的女孩竟慢慢地抬起頭來,面容雪白如紙,唇角帶着淡淡的血跡,她望着慕容胤,眼瞳恍惚茫然,氣息奄奄。
“十三哥,是你嗎?”
她還活着!
密道內外的金甲武士全都震住,星羅公主睜大眼睛看着甦醒的慕容慈,萬萬沒有想到中原人會有如此堅強的生存意志!
慕容胤震驚地看着呼吸微弱的女孩,不敢相信這就是真的!
慕容慈竟沒有死!
儘管全身瘦的就像一片紙,儘管身上還有着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傷口已經潰爛出膿,她卻沒有死,她活着!!!
“小慈——”
慕容胤雙手顫抖地扳動着輪椅,徑至她的面前,待要伸手去觸摸她,她的身體卻虛弱得可怕,只要手一碰就會隨掉一般!
“快來解開鐵環!”慕容胤激動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慌忙對身後的武士喊道:“快點,先把小慈手上的鐵環解開!!”
“是。”幾名武士忙上前,為慕容慈解鐵環。
慕容慈垂着頭,乾裂的唇角還在向外沁着血跡,意識模糊,“十三哥,你……救到……華辰了嗎?”
慕容胤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顫聲道:“華辰也活着嗎?他在什麼地方?你告訴我,我馬上去找他!”
“他聽到你們……在挖斷龍石……他説……要到密道里面去找老鼠給我吃……”慕容慈一字字氣喘吁吁地説着,“我不知道他去了多久?他説……不能死,要活着……他捉了……好多的老鼠……他……”
老鼠?!
慕容胤吃驚!
這四面巨石,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道,哪裏來的老鼠!!
“他去了什麼地方?”望着意識恍惚的慕容慈,慕容胤沒有辦法只能繼續問下去,“小慈,別睡着,你告訴我,華辰去了什麼地方?”
“……我不睡……”慕容慈聲音微弱,使勁睜開迷茫的眼睛,“……華辰説……不能睡,他給我老鼠吃……他説不能睡,吃了就不會餓了……不能睡覺,要等到十三哥……等到十三哥來……我就可以……活下去了……”
她斷斷續續地説着,聲音卻越來越低。
慕容胤緊張地看了元青一眼,元青會意,帶着幾名金甲武士朝着密道深處走去,尋找華辰,慕容胤繼續陪着隨時都會昏迷的小慈身邊。
少頃。
元青帶着金甲武士返回,慕容胤一抬頭就看到他們,禁不住緊張的心跳,“找到華辰了……他……是生是死?”
“公子……”
回來的元青竟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而他身後,那幾名英武的金甲武士竟也是面如死灰,一臉震撼之色。
慕容胤瞬間心涼!
他望着元青,心如絞痛,“你推我過去見他!”
密道深處!
微弱的光線找到那一片冰冷的地面上,身穿緋衣的少年孤單地頭朝下仆倒在石地上,身體蜷曲,無聲無息……
他已經死了!
情狀悽慘的死亡!!
這樣一種死亡,震撼了所有看到那十八歲緋衣少年屍體的人,就連勇猛的金甲武士,都禁不住眼角出現濕潤的淚滴。
慕容胤如石雕一般坐在輪椅上。
他定定地看着蜷曲在角落裏的少年,慘不忍睹的身體,滿身的血跡,難以形容的劇痛從他的心底襲來。
悲慟攻心,他只覺得喉間一口血腥之氣翻湧,“華辰……”
密道外,隱隱傳來一個金甲武士的聲音,“慕容公子,慕容慈小姐讓我問您一聲,有沒有找到華辰?”
小慈……
還有小慈……
慕容胤閉了閉眼,強烈壓抑住內心翻湧傷痛的情緒,他緩緩地擦乾自己臉上的淚痕,對一旁木然的元青含淚低聲説道:
“推我出去!”
元青低頭垂淚,推着慕容胤出密道,慕容胤的脊背直直地僵着,用力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手指用力地握緊了輪椅的把手。
慕容慈已經被移到了密道外,她躺在擔架上,身上蓋着厚厚的雪裘,竭力撐起自己虛弱的身體,看着從密道里出來的慕容胤。
她唇角有着鮮紅的血跡,驚惶地看着獨自出來的慕容胤,“十三哥,華辰呢?”
慕容胤面色蒼白,迎向單薄如紙片的慕容慈,他卻努力地一笑,“華辰……他很好!我先把你送回去,再……”
他沒有説下去,聲音卻已哽咽,只能別過頭去,朝着那些金甲武士揚了揚手,金甲武士會意地抬起擔架,準備將虛弱不堪的慕容慈抬下山。
擔架還沒有抬出幾步,慕容慈卻用力一掙,單薄的身體從擔架上滾落。
“小慈——”
慕容胤大驚失色,看着滾落在地的慕容慈,“你幹什麼?!”
慕容慈一言不發地從地上爬起來,咬緊嘴唇,捂住殘廢的手臂,竟不知從何處得來如此大的力量,她踉踉蹌蹌地奔進密道,剛剛慕容胤出來的地方!
“小慈,回來——!!”
慕容胤驚顫,竟從輪椅上掙下來,殘廢的雙腿猶如巨石一般拖住他,慕容胤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驚惶地痛吼出聲。
“你不能進去,回來——!!”
與此同時,密道內,卻忽然死一般地,一片沉寂!
然而。
那只是瞬間的沉寂!
“啊———————!!!!!”
慕容慈撕裂般絕望的呼喊自密道內傳出,劃破死一般的沉寂,那是沒有任何發音的,人傷到最痛時,只能本能地所發出的,慘絕呼喊!
她如瘋了一般驚叫!!
慕容胤從地上掙扎着抬起來,滾燙的淚水自他清澈的眼眸中瘋湧而下!
小慈……
她看到了啊!
密道內。
慕容慈癱倒在地上,渾身戰慄,悲慟在她的身體裏瘋狂地穿梭着,撕扯着……
巨痛在她的胸□裂!
胸口奔湧的鮮血發瘋地從她的嘴角湧出!
那一瞬間她所看到的一切,足以讓她的餘生黑暗如地獄,足以讓她將自己殺死千萬遍,足以讓她癲狂!!
緋衣少年華辰蜷縮在角落裏。
他的屍體,已經不成形狀,手臂與腿部,露出森森白骨,恍若有人用尖刀將他的肉一塊塊地割去,而那把尖刀,卻被死去的少年緊緊地握在手裏。
柔軟的緋紅的衣裳,都被從他身上流出的血凝固了,硬如冰塊。
慘不忍睹!!
絕望的慕容慈終於明白了!
在漆黑的密道里,就在她餓得就要死去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塊塊肉,只説那是他捉的老鼠肉,卻原來是——
他從自己身上割下肉來給她吃,只是要讓她活下來!
在斷龍石將要被打開的時刻,他卻獨自一個人爬到這裏,他知道他的小慈姐姐可以活下來了,所以——
他終於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大漠人都説中原人情薄,我今日終於明白……”
眼望着面前匍匐在地,無聲無息的緋衣少年,一直站立在一旁的星羅公主眼中淚光無聲滴落,忍不住顫聲説道:
“原來這世間,還有這樣的有情郎……”
十八歲的緋衣少年華辰!!
他曾英姿颯爽,鮮衣如火,在瓊花飛舞中舞弄長槍,直引得純白花瓣如飄雪紛飛,調皮的笑容卻是分外燦爛,眉宇間的那一份英氣,映襯紅纓,光鮮奪目!
他也曾懷抱酒罈,坐於九曲橋上,酒意微醺,如一個孩子般肆無忌憚地笑着,年少的面容乾淨純白,胸懷中,有着成為一個大英雄的夢想!
冷風吹過。
那死去多時的緋衣少年蜷曲在角落裏,慘不忍睹的殘軀,卻猶若一團鮮紅的火焰,刺痛所有人的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他年少的十八歲!
灌滿冷風的密道里。
痛不欲生的慕容慈忽地起身,撲上前去抓住了華辰手中的尖刀,身旁訓練有素的金甲武士搶上前去,卻被慕容慈一聲淒厲的喝聲攔住。
“誰敢上來我就殺了誰?!”
痛到癲狂!
她伏在華辰的屍體上,手握尖刀,如母狼般發狠地瞪着所有想要搶下她手中匕首的人,嘴角都是鮮紅的血跡,眼眸中竟似也有着泣血的紅色。
她要死!
她要和華辰死在一起!!
“小慈!”
慕容胤的聲音傳來!
慕容慈身體一慟,她轉頭看着被推進來的慕容胤,瘋狂的眼眸中淚珠紛落,“……十三哥……我求求你……不要攔我……”
慕容胤凝注着她。
她握緊尖刀,抱住華辰,長慟將她的心割的支離破碎,“我要去陪華辰,他會在黃泉路上等着我,他的靈魂會在那裏……”
生死同歸,此生不渝。
明明是這樣説好的,可是,他為什麼要騙她啊?!!
他用慘烈的死換取她的生!!
陰暗的石洞裏,慕容慈緊擁着死去的華辰,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他冰冷的胸懷裏,渾身顫抖,發出絕望撕裂的哭聲……
……
……
她十五歲時,一身紅衣的華辰手握花槍站在她的面前,眼眸中都是明亮如湖水般澄澈的笑意,一臉孩子氣的驕傲。
“小慈姐姐,等我練好武功,就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
他十二歲時,紅着臉,在她的面前結結巴巴地説着,“我……我將來練好了武功,就要娶小慈姐姐做我的娘子,我……跟十三哥保證過的……”
……
十八歲時,在地牢內,他痛苦絕望的視線,透過遮擋面容的亂髮,深深地凝注在她冷笑的面孔上,他的聲音忽地苦澀顫抖。
“有一個人,她總是被人欺負,被人辱罵,我曾答應過她,我要官至大將軍王,讓她做風風光光的大將軍夫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受人……欺負……”
……
……
慕容慈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
她握緊了手中的刀刃,凝望着他已經死去多時的面孔,淚水一顆顆地落下,落在他冰冷的面頰上。
“華辰,你等我,我跟你一起走,黃泉忘川,生死同歸!”
她這樣輕輕地對他説着。
“你不可以死!”
石洞內,忽然傳來一個如此堅定悲傷的聲音,慕容胤凝注着決定赴死的慕容慈,眼中含着傷痛的淚。
“如果你死了!華辰如此慘烈的死亡就一文不值!!”
慕容慈僵住!
她忽地緊緊地抱着華辰的殘軀,手中的尖刀一直的顫抖,淚如雨下。
她閉緊了眼睛,逃避慕容胤的眼神,“我不知道,他一個人走黃泉路會孤單,你讓我去陪他,讓我去——”
“別人可以不知道,可是你——你不可以不明白華辰為什麼要死,他這樣奮不顧身到底是為了什麼?!!”
“別對我説這些——!!”慕容慈猛地張開眼睛,眼眸裏湧現出絕望的悲傷驚懼,發瘋似地喊道:
“別對我説,我不要聽!!”
“你必須聽!除非你想讓他死不瞑目!!”慕容胤淚如雨下,他知道她心痛如絞,卻還是要堅持説下去。
“這世間,誰都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誰都可以不想活下去,可是,你不能死,你慕容慈沒有資格選擇死!你要活着……”
慕容慈渾身顫抖。
她擁着華辰的屍首,眼眸裏的哀慟鋪天蓋地,她心神已亂,只是想要陪着華辰死去,才是最後的解脱。
“十三哥……”她望着慕容胤,滿臉淚痕就如曾經那個總是被人欺負辱罵的小女孩般可憐悽楚。
“十三哥,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説下去。
求求你就讓我去陪他,讓我跟他一起去!
“活下來……”
慕容胤聲音哽咽,悲慟融在從他眼角滴落的熱淚裏,他凝注着悲痛絕望的慕容慈,一字字地説下去。
“你慕容慈的命,是華辰用自己的死亡換來的,就是為了華辰,你——必——須——活——下——去!”
為了華辰……
必須要活下去……
她明白,她全都明白啊!
痛苦與悲哀瞬間壓過一切,排山倒海而來,將她徹底湮沒!
淚流不止的慕容慈,用一隻完好的手緊緊地將華辰的殘軀抱在自己的懷裏,他的身體很冷很冷,一直冷到她的心裏去。
他用自己的死換了她的生!
他想要她活着!!
好好的活着!!!
啪——
鋒利逼人的尖刀終於自慕容慈的手中落下。
慕容慈低下頭死緊地擁緊華辰不成形狀的殘軀,她終於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絕望地放聲嘶喊出那個痛徹心肺的名字。
“華辰————!!”
這個世上,總有一個人珍惜你,深愛你,即便為你而死,也在所不惜,只要你記得,無論何時都要記得……
那個願意為你而死的人!
那個永遠沉睡在漫無邊際黑暗中的的緋衣少年!!
他有一雙湖水般明亮的眼睛,清透無比,他的笑容如孩子般燦爛,卻也有少年的英朗豪氣,他的名字叫做——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