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前,李鳳起走進洛陽城東門時,看上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
如果在那時有人説洛陽城裏很多人的生活會因為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的到來而發生極大的變化,絕對沒有人會相信。
李鳳起自己也不會相信。
因為,在踏進洛陽城的那一刻,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該怎樣走。
他進城後遇上的第一個人,就是麻四海。
洛陽城東四海客棧的老闆麻四爺恐怕這一輩子也絕不會忘記三十二年前的那個清晨。
那時,麻四爺還只是一個跑堂的小二哥,而四海客棧當時的牌號也還是連升客棧。連升客棧是洛陽東城一帶最大的客棧。
俗話説,店大欺客,奴大欺主。
俗話總是很有道理的,這兩句話在麻子小二的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連升客棧的夥計們一天到晚都冷着張臉,他們的眼睛一般也只會長在頭頂上。
當然嘍,這也得看走進店門的客人的氣派而定。如果他們認準了來人是個闊主兒,他們的眼睛立即會從頭頂一下子垂到鼻子尖,滿臉笑容可掬,殷情款款。
所有的夥計中,麻子小二是最神氣的一個。
神氣到連老闆也要讓他三分。
離連升客棧不過百十步路遠,有一家武館。
武館的主人是洛陽城中頗有名氣的武林高手,人稱“神刀鐵拳”的老於。
麻子小二自鄉下跑進洛陽城中不久,就投身到了這位“神刀鐵拳”的門下,幾年下來,據説頗得老於的真傳。
老於這個人,眼眶一向就比較高,他的武館,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的。但他對麻子小二卻青睞有加,甚至在和朋友們聊天時,還曾很誇過麻子小二幾句。
其實,麻子小二在武學上的悟性並不好,他的功夫,也練的實在不怎麼樣。老於喜歡他,只不過因為他有一張天生能説會道的嘴。
麻子小二的嘴很甜,人也還算機伶,腿腳也很勤快。
就是靠着這幾分本領,他才在進城後第二天,就受到了連升客棧的老闆的賞識,當上了連升店的小夥計。
也就是靠着這幾分本領,他才進了老於的武館。
進武館學功夫後不久,麻子小二就漸漸神氣起來,脾氣也漸漸大了起來,經常和住店的客人們頂撞,甚至動手。
剛開始,店老闆對此並不在意,因為連升客棧內所有的夥計,幾乎都是這個德性,而連升客棧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原因就是連升客棧的環境非常好,每一間客房都佈置的非常乾淨舒適,甚至可以稱得上雅緻、清幽。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客棧的飯菜非常可口。
客棧裏的廚子都是老闆花重金從各地請來的名廚,這些名廚都有自己的絕活。
能住在一間很不錯的房間裏,還能吃到十分可口的飯菜,客人們當然很滿意,夥計們的態度差一點,他們當然也不會太在意。
再説,只要你出手大方一點,這些夥計們的態度就會立即改變過來呢!
但很快,老闆就覺得不對勁了,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麻子小二脾氣漸長的主要原因。
洛陽的民風向來比較剽悍,比較尚武。洛陽城裏幾乎每個人都會個三拳兩式。
老闆本人年輕時就練過幾年功夫,而且練的還很不錯。
麻子小二那幾下,在老闆的眼裏根本就算不上是“功夫”,因為麻子小二根本就不是塊練武的料。
而且老闆也很清楚,老於之所以喜歡麻子小二,其原因和老闆自己也很喜歡麻子小二是一樣的。
麻子小二那一張甜絲絲的嘴和他勤快的腿腳,讓人很難不喜歡他。
但當老闆無意中發現自己的寶貝獨生女兒也喜歡上了麻子小二後,心裏就開始不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麻子小二的,等他發現時,他女兒和麻子小二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了。
正因為老闆女兒的青睞有加,麻子小二的脾氣才會越來越大,大到已不怎麼把老闆放在眼裏了。
老闆當然要採取必要的措施來解決這件事,但他所有的手段都落空了。
他的寶貝女兒已經死心塌地地跟定了麻子小二,不管他怎麼勸,怎麼説,她都只有一句話:“你要是管我們的事,我就死給你看!”
老闆已人過中年,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去“死”。
但他更不願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嫁給麻子小二這樣一個人。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拖了下來,一拖就是好幾年。
幾乎每天晚上,老闆都能聽見自己女兒的房裏傳出來的調笑聲,但他除了對着亡妻的畫像生悶氣和暗自傷神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好在直到現在,他這個寶貝女兒只是説要“跟”麻子小二,而不是要“嫁給”麻子小二。
如果有一天,寶貝女兒真的説出這句話來,老闆大概只有一頭碰死在牆上了。
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三十二年前的那天早晨,麻子小二打開店門,擺好桌椅之後,就坐在櫃枱前的一張凳子上,懶洋洋地揉眼角,摳眼屎。
他的心情很不好,因為頭天夜裏,他和老闆的寶貝女兒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是他不願再這樣“偷愉摸摸”地胡混下去,他要正大光明地娶她,但老闆的寶貝女兒卻不願意。
吵來吵去,她最後説了一句話,麻子小二忽然就閉上嘴矇頭睡大覺去了。
她説她絕對不會嫁給麻子小二這樣一個什麼也不是的男人,讓她爹丟臉。
麻子小二這才弄清楚,原來老闆的女兒雖説一直都很喜歡他,可也一直從骨子裏看不起他。
説到底,麻子小二在老闆的寶貝女兒的心目中,仍然只是一個跑腿打雜的“下人”,他和別的店夥計惟一不同的地方,只不過是他能替她解解悶而已。
天還沒亮,麻子小二就從老闆女兒的閨房裏溜了出來,溜到店夥計們同住的大屋裏去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
他決定離開洛陽。
一個主動勾引他,並且在好幾年時間裏不鑽在他懷裏就“睡不好覺”的女人竟然從骨子裏看不起他,對他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但收拾完東西之後,他卻改變了主意。
因為一收拾,他才發現他的東西少得可憐,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外,就只有幾兩碎銀子。
連升客棧的店夥計們的工錢,可算是洛陽城中所有客棧裏最高的,但他這幾年的工錢都變成了老闆女兒的胭脂花粉、零食和小玩意兒了。
如果就這樣離開連升客棧,不管走到哪裏,他還是一個窮人,還得去做“下人”。
麻子小二就從心裏生出了一股潑辣狠勁:“你不願意嫁給老子,老子還一定要娶你呢!”
不僅要將人娶到手,還要將這個客棧也一齊“娶”到手。
於是他又去幹他幾年來每天早晨都要乾的活——收拾店堂,準備開門。
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甚至還暗自擬定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計劃。
正在他一邊摳着眼屎,一邊在心裏盤算的時候,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拖着一條略顯僵直的腿,走進了客棧門。
年輕人只揹着一個扁長的小包袱,他身上那件破了好幾個大洞的長袍上,滿是塵土和汗漬污跡。
他的臉比窗紙還要白,蒼白的臉龐上,滿是一粒一粒清晰可見的冷汗。
年輕人走進大門後,就站住了,看着靠在櫃枱邊的麻子小二。
他灰黃暗淡的眼睛裏,透着一股説不出的悲涼。
麻子小二的心忽然就揪緊了,緊得直髮酸。
他默默地走到年輕人身邊,伸手去拿他背上的那個小包袱。
年輕人閃了一下,躲開了,但他的嘴角卻劇烈地抽動起來,右手緊緊地按住了右腿。
“原來他腿上還有傷。”麻子小二明白過來,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桌子,道:“客官,坐吧。”
年輕人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了。
像這種客人,連升客棧一貫都是不接待的。要是換了別的日子,這人還沒進門,麻子小二和別的店夥就會一湧而上,將他趕到大街上去。
但今天,麻子小二忽然就覺得,他應該好好照顧照顧這個年輕人。
他想起了自己幾年前剛從鄉下跑進城來時的樣子。
那種舉目無親、空着肚子找飯吃、找工作的滋味,他一直都沒有忘記。
很快,年輕人的桌子上就端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麪。
年輕人的兩眼直勾勾地看着這碗熱氣騰騰的麪條,鼻翼抽動着,右手慢慢地伸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的手在懷裏摸了半天,終於抽了出來。手中空空如也。
看來,他身上連一文錢也沒有,而且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
麻子小二抓起一雙筷子,放到年輕人的手邊,低聲道:“吃吧。’
年輕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説什麼,卻一個字也沒有説出來。
麻子小二清楚地看見他眼裏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忽然間覺得自己的鼻頭直髮酸,眼淚直往上衝。
他轉過身,抓起一塊抹布,擦着另一張桌子,一面喃喃道:“吃吧吃吧,牛肉麪要趁熱才好吃。吃完了,我給你開個清淨的房間,好好歇息。”
他的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
麻子小二回過頭,怔住了,眼淚終於從眼眶裏掉了下來。
年輕人根本就沒有用筷子,他雙手捧着碗,正在將面向嘴裏倒。
一大碗麪,眨眼間就全部都倒進了他嘴裏。
麻子小二嘆了口氣,抬腳就向廚房衝去。
他要替這個年輕人再端一碗麪來。
等他捧着第二碗麪回到店堂時,年輕人卻已站了起來,兩個店夥正粗聲粗氣地將他往外轟。
“出去!出去!”
“從哪兒跑來個混球,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認得字麼?也不看看招牌,這是連升店,你以為是善堂啊!”
麻子小二將手裏的麪碗重重向桌上一頓,大呼小叫地衝了過去,叫道:“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他是我朋友!”
兩個店夥都怔住了。
麻子小二到洛陽已經好幾年了,從來還沒人聽説過他有朋友。
年輕人衝他點了點頭,咧開嘴微微一笑,左手緊緊地抓着那扁長的包袱,拖着僵直的右腿,慢慢往外走。
麻子小二一步跨到他身邊,拉住他,大聲道:“別走!
別理他們,你就住這兒!”
那兩個店夥回過神來,斜眼瞟着麻子小二,滿臉鄙夷不屑的神情。
其中一個冷笑道:“住這兒?這話是你説的?你沒毛病吧?”
另一個笑得更冷:“他付得起房錢麼?”
麻子小二猛一回頭,惡狠狠地瞪着他們,把兩個店夥嚇得退了好幾步。
他從懷裏掏出僅剩的幾塊碎銀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道:“不就是幾個房錢!老子有錢,老子替他付!”
這個年輕人就是李鳳起,他在連升客棧一住就是半個多月。
頭幾天,麻子小二還挺硬氣,每天三頓飯,他都親自送到李鳳起的房間裏去,而且都要挑幾個最好的菜。為此,他還和老闆吵了一架。
但漸漸地,他也覺得自己這件事做的太莫名其妙了。
這個年輕人是誰,是什麼來路,他根本就不知道,而他卻硬要出頭做好人,充好漢,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麼?
更讓他心疼的是,老闆已經決定,年輕人的房錢飯費,都從麻子小二的工錢里扣。
麻子小二一個月的工錢,也只夠兩、三天房費,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一住就是十幾天,麻子小二半年的工錢都已經泡了湯了。
整個連升客棧裏,惟—一個對麻子小二“仗義”的做法讚不絕口的人,是店老闆的寶貝女兒。
她一直在暗中支持麻子小二,並悄悄地派心腹丫鬟當掉了自己的兩件金首飾,將當來的幾兩銀子給了麻子小二,讓他拿去交年輕人的房費。
這些天裏,老闆的女兒對麻子小二非常非常地温柔體貼,可以説,自她把他勾上牀以來,她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對他好過。
即便如此,麻子小二還是很後悔,也很有些着急了。
李鳳起一天到晚都呆在房間裏,誰都不知道他在裏面幹什麼。
他也根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住進客棧的第十七天,麻子小二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那天傍晚,他去給李鳳起送晚飯前,想好了一套説辭,準備打發他走人。一進房門,他就怔住了。
十幾天裏,每天他進門時都躺在牀上的李鳳起,今天卻穿得整整齊齊,端坐在桌子邊。
他微笑着看着麻子小二,伸手指了指桌邊的另一張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木訥訥地坐下了。
剛一坐下,他就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他看見了桌上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刀。
一把出鞘的刀。
破破爛爛的刀鞘就擺在刀的旁邊,但麻子小二根本沒有因為破爛的刀鞘而看不上這把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了淡青色的刀鋒上,只覺得一陣陣的冷氣正在從刀身上發散出來。
麻子小二到底是在老於的武館裏混過幾年的人,對兵器當然不是一無所知。
老於使的就是一柄吹毛斷髮的寶刀,但麻子小二隻看了一眼,就知道老於的那把刀比起他面前桌子上的這把刀,不知要差多少。
這把刀並不長,刀身微彎,狹鋒。李鳳起的右手,就平放在刀柄邊。
麻子小二猛地回過神來,吃吃地道:“你……你客官爺有什麼吩咐?”
李鳳起右手微微一動,刀光一閃即沒。刀已入鞘。
麻子小二立即覺得舒服多了,但他仍心有餘悸地斜眼瞟着那柄現在看起來已毫不起眼的刀。
李鳳起微笑道:“請問尊姓大名?”
麻子小二定了定神,道:“不敢……不敢……我姓麻,叫麻四海。”
李鳳起點了點頭,道:“真是人如其名,你果然是個很‘四海’的人。”
麻子小二怔了怔,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他平日裏的機靈勁一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他將托盤裏的一碟菜和一碗飯推到李鳳起面前,道:
“請……請……”
李鳳起笑了笑,道:“我姓李,李鳳起。”
麻子小二忙道:“是,李爺……”
李鳳起擺了擺手,笑道:“咱們之間,用不着這麼客氣,我問你,洛陽城中,最大的武館是哪一家?”
麻子小二又一怔,半晌方道:“這個……我……小的不太清楚,不過,客棧旁邊,於師傅的那家就很有名。”
李鳳起站起身,道:“你帶我去。”
麻子小二頓時長長地出了口氣。
看來,李鳳起是想在武館裏去找個活幹幹,賺錢餬口。
只要他離開客棧,麻子小二就用不着再替他支付房費和飯費,等他賺了錢,得不準還會將欠的錢還給麻子小二。
你想,麻子小二能不高興,能不感到輕鬆嗎?
李鳳起和老於面對面站到一起時,麻子小二才反應過來,李鳳起竟然是來踢場子、搶老於的地盤的。
老於“神刀鐵拳”的名頭並不是吹出來的,他手底下的確很有幾下子。
麻子小二就曾親眼見過老於一拳就將城西一個很有名的拳師打得爬在地上直吐血。
李鳳起竟然想找老於的麻煩,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麻子小二直愣愣地看着李鳳起,吃驚地連嘴都張開了。
老於也很吃驚,但他卻很鎮定。
他盯着面前這位從來沒見過面的年輕人,鎮定地道:
“在下與李先生素未謀面,更談不上有仇,李先生為什麼要和於某過不去?”
李鳳起淡淡地道:“李某看上了你這塊地盤。”
這個回答實在太不講理、太霸道了,但江湖豈非正是一個不講道理,一個霸道的世界?
老於一咬牙,道:“好!請出招!”
武館這碗飯並不好吃,但老於已經吃了很多年了,而且吃的很舒服。
這些年中,也有不少來踢場子、搶地盤的人,但都被老於的“神刀鐵拳”打發走了。眼前這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能有多大的能耐?
李鳳起依然淡淡地道:“客不壓主,於先生請。”
老於的寶刀早已出鞘。
右臂一抬,刀已高高舉起,刀光一閃,直砍李鳳起的右臂。
李鳳起一動不動,直到刀鋒逼近右臂,才微微抬了抬左手。
他的刀一直握在左手中。刀並未出鞘。
刀鞘的尖端點在了老於的右碗上。
刀光頓斂。
老於看着掉在地上的單刀,一時呆住了。
他實在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並不起眼的年輕人一招之間,就擊敗了他。
李鳳起冷冷道:“閣下號稱‘神刀鐵拳’,神刀在下已領教過了,該見識見識鐵拳了。”
老於深深吸了口氣,狂吼一聲,猛撲上來。
李鳳起還是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絲憐憫,一絲不忍。
老於的右拳結結實實地打在李鳳起的肚子上。
李鳳起還是沒有動。
麻子小二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一聲脆響。
這響聲他很熟悉。連升客棧的廚房裏,每天都能聽見這樣的脆響--
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老於抱着左手退開五六步,一下子蹲到地上,不停地抽着冷氣。
劇烈的疼痛中,他的五官都已扭曲,緊縮在一起。
李鳳起冷冷道:“給你兩個時辰收拾東西,兩個時辰後我再來。我不希望再在這兒看見你。”他轉過身,慢慢向門外走。
麻子小二整個人都傻了,他看着面色慘白的老於,低聲道:“於師傅,你……”
老於騰地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腳,扭頭就向後院衝去。
奔到穿堂前,他忽然停住,回過頭,對準仍然呆呆地站在場子中的麻子小二,恨恨地唾了一口。
從那天起,麻子小二就不願意再見李鳳起的面,而李鳳起接管了老於的武館後,也一直都沒有到客棧裏找過他。
麻子小二在連升客棧的地位忽然就起了很大的變化。
雖然他仍然是一個跑堂的小二哥,但所有的夥計在他面前都表現的十分恭敬。
比他們對店老闆的態度還要恭敬。
老闆由原來的讓着他三分,變成讓着他七分了。
沒有變的,是老闆的寶貝女兒。
她依然每晚都把麻子小二召到自己的閨房去,依然是不鑽進麻子小二的懷裏就“睡不踏實”,而且她依然不願意嫁給他。
兩個月後,李鳳起第一次走進連升客棧。
他受到了所有店夥計的熱烈歡迎。
連店老闆都打破了慣例,親自迎接,並且擺了一桌酒,請他賞臉。
只有麻子小二例外。
一看見李鳳起,他就撂下了手裏的活,扭頭衝進後院去了。
在後院躲了好半天,最後老闆親自出馬,找到了他。
他只好去見李鳳起。
李鳳起就在他住了半個多月的那間房裏等他。
看着他走進門,李鳳起就笑了起來,指指桌邊的一張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依然木訥訥地坐下了。
這次他的頭皮沒有發麻,桌上也沒有刀。
滿桌都是連升客棧的廚子們最拿手的好萊。
李鳳起端起酒壺,將麻子小二面前的杯子斟滿,微笑道:“麻老弟,請。”
麻子小二二話不説,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進嘴裏。
李鳳起笑道:“好!”又將他的酒杯斟滿。
三杯下肚,麻子小二的舌頭就大了,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晃悠着暈暈乎乎的腦袋,道:“李……李大爺……
話……話説,説出來,您老別、別生氣,我、我跟你……
不是、不是一路……人……”
李鳳起眼中滿含笑意,悠悠地道:“麻老弟,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手太狠,心太黑,對不對?”
麻子小二的頭搖晃的就像個拔浪鼓,嘴裏含含糊糊地道:“就、就是。”
李鳳起嘆了口氣,道:“你聽沒聽過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輩説的一句話?”
麻子小二道:“什……什麼、話?”
李鳳起慢慢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麻子小二愣了愣神,道:“江……江湖上的事……我不、不懂,就、就算……是‘身不由己’,就算是、可你……你店錢、店錢都還請了,還要找、找我幹什……什麼?”
李鳳起慢慢地喝乾一杯酒,放下酒杯,握住麻子小二的手,道:“那天早晨,你曾説過我是你的朋友,你記不記得?”
麻子小二瞪着眼,瞪了好半天,方道:“那,那又怎、怎麼樣?”
李鳳起一字一字地道:“我想交你這個朋友!”
説完這句話,他就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麻子小二的酒一下子都醒了。他一整夜都沒有睡着。
“朋友”,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詞,但對於麻子小二來説,卻是太陌生了。
他從來就沒有一個朋友。
“神刀鐵拳”老於不是他的朋友,店老闆更不是他的朋友。
他們只不過是仗着手裏有幾個錢,就能支使他做這做那,替他們跑腿打雜。
店夥計們當然也不是他的朋友,而店老闆的女兒只不過是拿他解解悶,更不是他的朋友。現在,他卻已有了一個朋友。
“朋友”,他喃喃地,反覆地念着這兩個字,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
他的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忽然間,他就感覺到,在這世上,沒有比能交上一個真正的朋友更能讓人開心的事了。
他決定,天一亮,他就去找李鳳起。
他要告訴他,他也非常非常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三個月後,洛陽城中最大的鏢局,鐵馬鏢局,成了李鳳起名下的產業。一年以後,李鳳起已成了洛陽武林的領袖人物。
白馬寺旁的一所大宅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便已變成了“金刀莊”。“李金刀”之名,響徹中州。
“李金刀”就,是李鳳起。他現在所用的兵器,是一柄金背大砍刀,鋒鋭華麗。
麻子小二在這些年裏,不知道見過多少次李鳳起擊敗前來向他挑戰的武林高手的場面了,但他卻再也沒見過李鳳起擊敗“神刀鐵拳”時所用的那柄刀。
那柄刀現在在哪裏呢?
李鳳起從來就不説,麻子小二也從來就不問。
麻子小二早已蓄起了小鬍子,穿上了緞袍,人稱麻四爺。
麻四爺現在很喜歡時不時地文氣兩句,只不過每次他“文氣”起來時,總是會遭到他夫人的嘲笑。
麻四爺的夫人,自然就是連升客棧老闆的寶貝女兒。
只不過”連升客棧”的招牌,早已換成了“四海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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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統十三年五月十二。洛陽。
清晨。
有霧。霧涼如水。
夏日的清晨,涼爽如深秋。
鳥雀在大樹濃密的枝頭闖間愉快閒適地跳來躍去,時不時發出一陣清脆的鳴叫。這裏是金刀莊的後院。
金刀李鳳起此時的心情,卻同“愉快閒適”四字遠遠搭不上邊。
他揹着手,在院內焦躁地走來走去,薄底快靴蹬在鋪了一層細細河沙的場地上,沙沙作響。
他忽然停住腳步,停在院中的一方石桌前。
石桌上有一張短箋。
短箋在晨風中輕輕顫動着。
李鳳起扯開長袍的前襟,深深吸了口氣,又用力地吐了出來。
清涼的晨風吹拂着他結實健壯的胸膛,卻壓不下他心頭的煩悶。
他慢慢在桌邊的石凳上坐下,又一次讀那張短箋。
自昨天夜裏到現在,他已讀過不下二十遍了。
“聞君之技藝冠絕洛陽,不勝心嚮往之。明日巳時,將登門求教,君必不至良賈深藏,令吾徒勞往返也。
白袍秋水”
李鳳起的臉又變得十分蒼白。
白袍會和秋水這兩個名字是半年前才在江湖中出現的,而且白袍會現身江湖後的半年時間裏,也只做了兩件事。
但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震動了整個中原武林。
今年正月十五,白袍會幫主秋水座下一個叫肖無瀨的年輕人,在長安灞橋頭,公開向名動江湖的嵩陽七子尋仇。
只憑一個人,一枝劍,肖無瀨就破了嵩陽七子的“七星劍陣”,嵩陽七子無一倖存。
雖然江湖上也有傳言,説肖無瀨自己實際上只殺了嵩陽七子中的兩個人,而另外五個是被江南虎山派的棄徒趙輕候所殺,但無論如何,肖無瀨敢於孤身一人向嵩陽七子挑戰,這份膽識,整個武林中也找不出幾個來。
事情發生後,嵩山派盡出派中所有精鋭,尋找肖無瀨和白袍會,想替嵩陽七子報仇,但找了一個多月,卻連個人影也沒有找到。
兩個月後,白袍會突然現身江南,參與了讓整個武林都為之震驚失色的江南武林號稱“天南一柱”的虎山派與江湖上最神秘也最血腥的兩個組織——紫心令和血鴛鴦令的一場大戰。
那場大戰的結果是,南武林手屈一指的人物,虎山派掌門宋朝元力戰身死,虎山派從此除名江湖。
白袍會在這場大戰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人們並不十分清楚,但紫心令執令使魯同甫和令主華玄元座下的天字第六號殺手,卻都死在肖無瀨的劍下。
肖無瀨武功之高,由此可見一斑,白袍會實力之強,也由此可見一斑。然後,白袍會又在江湖中神秘地消失了。
不知有多少江湖人都對白袍會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組織感興趣,武林中的好些門派也都派出人手四處打探偵察。
但他們都一無所獲。
做為整個洛陽武林的領袖人物,李鳳起對這個神秘的白袍會當然也十分注意,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白袍會會找到自己頭上來。
他的目光又一次掃過桌上的短箋,禁不住苦笑道: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與秋水素未謀面,連他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更談不上有過節,好端端地,他怎麼就要打上門來呢?”
這句話,是對一直站在他身邊的麻四海説的。
天還沒亮,麻四海就從四海客棧趕到金刀莊來了。
麻四海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除了嘴甜腿腳勤快外,別無所長的麻子小二了。三十年來,他和李鳳起一起經歷的無數次江湖風浪,早就把他磨成了一個老江湖。一個比兔子還精的老江湖。
他身上惟一沒有改變的地方,就是他的武功。
他仍然像三十多年前那樣,只會從老於的武館裏學的那三招兩式。
李鳳起有好多次都想傳給他一些真正實用的功夫,但麻四海卻不願意學。
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走江湖,闖地盤,的確要有武功,但不會武功的人未必就不能闖江湖。”
他也有他的特長。他的特長就是做生意。
李鳳起名下所有的產業,其實際經營者,一直就是麻四海。
可以説,這些年來,麻四海憑着他的經營之道開拓的地盤,並不一定就比李鳳起憑他手中金刀打下的少。
這些年來,凡遇大事,李鳳起一定都會和麻四海商量,而麻四海的主意,往往要比李鳳起來的高明。
但表面上,麻四海仍然只是洛陽城東四海客棧的老闆。
洛陽城裏,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麻四海是靠李鳳起的幫助才當上這個老闆的,但除了金刀莊的幾個心腹之外,別人根本就不知道麻四海和李鳳起一直都是情同手足的朋友,當然更不知道他一直就是金刀莊的“二當家”。
這也是麻四海的主意。
自李鳳起打下老於的武館起家,麻四海就替他想好退路。
當然麻四海並不是對李鳳起的武功沒有信心,而是他從老於的下場之中,悟出了一個道理。
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雖然麻四海一直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還是沒想到這一天會真的到來。
因為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李鳳起一次又一次的勝利,習慣了金刀莊的產業一天一天的擴大。
麻四海看着李鳳起蒼白的面頰,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三十二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李鳳起在接到挑戰書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哥也不要太過擔心,我已詳細問過了守門的衞士。據他們説,送這封信來的人倒是客客氣氣,執禮十分謹嚴。也許秋水並沒有什麼惡意。”
李鳳起苦笑道:“這就叫‘先禮後兵’,江湖中的俗套罷了。”
麻四海道:“大哥的意思是,秋水肯定盯上洛陽這塊寶地了?”
李鳳起皺起眉,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牙似乎真的疼了起來,不僅僅牙疼,心口也像是被劃了一刀似的,涼絲絲地極不舒服。
他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他走進老於的武館時,説的第一句話。
他當然不願意眼睜睜地將自己三十年的苦心經營拱手送給白袍會,但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呢?
老於當年自然也極不情願讓出武館,可結果呢?
他清楚白袍會的實力。如果白袍會真的想吃掉金刀莊,結果如何,連想都不用去想。
他慢慢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麻四海的雙手,道:
“老弟,一切就拜託你了。”
麻四海道:“大哥放心。不過……大哥,依我看,還不如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又不是洛陽才可以立足!”
李鳳起嘆了口氣,微笑道:“我已經老了……再説,如果白袍會真的是要對付我,逃也是沒有用的。”
他的笑容在淡淡的晨霧中,顯得極為淒涼。
他知道這句話麻四海一定聽不懂,或者根本聽不出他話裏更深一層的含義,因為即使對麻四海,他也一直保守着一個秘密。
三十二年了,這個秘密一直都被壓在他的心裏最最底層的那個角落。
如果白袍會真的是衝着他李鳳起,而不是衝着金刀莊這塊地盤來的,這個秘密必將被公開。
一旦秘密公開,天下之大,還真沒有他立足的地方。
麻四海的心揪緊了一下,勉強笑道:“大哥一柄金刀,威震洛陽三十餘年,我不信白袍會、秋水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
李鳳起搖了搖頭,道:“都安排好了?”
麻四海道:“是。”
李鳳起鬆開他的手,道:“那你也該走了。”
麻四海道:“我不走。大哥,這些年來,你每次與人交手,我都在一旁觀戰……”
李鳳起又嘆了口氣,道:“老弟,你要知道,這次和往常是不一樣的。”
麻四海怔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好,我走。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李鳳起道:“你説。”
麻四海道:“我想再看一看大哥的那把刀。”
李鳳起怔住。
麻四海道:“三十多年了,大哥從來沒有再用過那把刀,我知道一定是有特別的原因。但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大哥就是用那把刀打敗了‘神刀’老於的。”
李鳳起蒼白的臉上,忽然閃起一絲神光。
他伸出手,伸到石桌下面。
桌面忽然裂開。
石桌竟然是空心的,桌面一裂開,麻四海就看見了那把刀。
李鳳起慢慢將刀握在手中,他的眼裏,已有淚光閃現。
輕按繃簧,“嗆啷”一聲,刀身自鞘中跳出三寸,一絲凜冽的寒光逼得麻四海不禁後退了一步。
李鳳起深深吸了口氣,右手輕輕一推,刀身已完全入鞘。
他看着麻四海,道:“老弟,這些年來,我只有一件事瞞着你……現在……現在我還是不能告訴你。”
麻四海道:“我知道_大哥一定有大哥的道理。”
李鳳起一伸手,將刀遞到他面前,道:“這把刀交給眉兒。告訴她,一定要好好保存。”
麻四海接過刀,肅容道:“是。”
李鳳起擺了擺手,道:“你該走了。”
麻四海的眼中,也已閃起了淚光。
李鳳起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長。
如果不是李鳳起,他現在很可能仍然只是連升客棧的小二哥。
忽然間,他覺得很後悔。
後悔自己沒有聽李鳳起的話,紮紮實實地練一身好功夫。
如果他也有一身好武功,今天就能和李鳳起並肩作戰了。
李鳳起微笑道:“老弟也不要太擔心,或許,秋水只是想找我聊聊天呢?”
麻四海心中一酸,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腸,對李鳳起長揖到地,輕身大步向莊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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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初二刻。金刀莊。
秋水是一個又幹又瘦的小老頭兒。
他的鬚髮已全白,看起來,已年過花甲。
自莊門外見面起,秋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看不出有半點惡意。
跟在他身後的二十多名白袍大漢的臉上,雖説一直都冷冰冰的,但也看不出半點敵意。
但秋水一行人走進在門後,兩名白袍大漢就掩上門,留在門後,取代了金刀莊的兩名護院衞士。
李鳳起的臉上也一直都掛着鎮定的微笑,門邊發生的事,他像是根本就沒看見一樣。
這二十多名白袍大漢腰間都佩有刀劍,而且他們的右手,全都虛按在刀劍的柄邊,一付隨時會亮兵刃的架式。
李鳳起客客氣氣地把秋水讓進了客廳。
只有兩名白飽年輕人跟着秋水進了客廳,其餘的白袍人立即就在門外散開了。
令李鳳起意外不已的是,秋水竟然還給他帶來了一份禮物。
雖説“先禮後兵”是江湖人玩的老把戲,但秋水的“禮”似乎也太多了一點。
“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李鳳起實在想不通。秋水的臉上,更是一付高深莫測的表情。
想不通他就懶得去想了,反正秋水遲早會説出他的來意的。
果然,兩人客套了一番之後,秋水説出了來意。
李鳳起驚訝的差一點就跳了起來。他簡直懷疑自己一向很靈敏的耳朵今天是不是出毛病了。
他的右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潑了出來,濺濕了他的袍角。
他勉強笑了笑,道:“在下近來身體不適,精神頗有些恍惚,適才秋幫主之言,在下實在是未能領悟,望秋幫主明示。”
秋水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笑道:“秋某自一老友處聽説李先生棋藝高絕,獨步洛陽。秋某今日登門,乃是想同李先生手談一局。”
李鳳起目瞪口呆。
秋水的話,每一個字他都聽清楚了,但他還是沒弄明白秋水這是要幹什麼。“手談”的意思,就是下圍棋。這一點,李鳳起是知道的。
近年來,因為他在洛陽武林的地位越來越穩固,閒暇的時間也多了起來,有時也與莊內兩位頗懂棋藝的清客下幾局圍棋作為消閒。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棋藝高絕,獨步洛陽”這頂帽子會叩到他的頭頂上,而且是秋水的嘴給叩上的。
他即使是在和幾位清客的對局中,已是勝少負多,而這幾位清客的棋藝,就算在洛陽城裏這塊小地方,也是提不上台面的。
一時間,他簡直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出來。
自秋水背後射來的四道目光更凌厲了,李鳳起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瞟了那二人一眼。
兩個年輕人都板着瞼,但他們凌厲的目光之中,卻有一種古怪的意味。
李鳳起道:“在下少年時,的確學過幾天圍棋,但也僅僅是幾天而已。近年來閒居家中,極無聊時,也曾下過幾盤,那也只是胡亂擺子玩而已,説到棋藝,實在是不通。”
秋水撫掌笑道:“果然、果然。”
李鳳起詫異道:“秋幫主何出此言?”
秋水笑道:“據秋某那位老友所云,若同李先生論及棋藝,則先生定會一力謙虛,嘿嘿,李先生適才果然一力謙虛了。”
李鳳起頓時覺得臉上熱熱脹脹的,十分難受。
他抬手摸了摸耳垂,苦笑道:“在下不敢。在下對圍棋一道,實在是知之不多,呵,不、不,實在是知之極少極少,秋幫主想必是誤聽傳言了吧?”
秋水臉上的笑意一時有些發僵,看來頗為失望。
李鳳起賠笑道:“敝莊之中,倒是有兩位先生頗通棋藝,要不要在下叫他們來,陪秋幫主下一盤?”
秋水的臉頓時沉了下來,雙目之中,怒色隱現。
李鳳起所説的“先生”,當然就是在金刀莊中吃閒飯的清客之流。堂堂的白袍會幫主登門求教,而李鳳起卻要讓幾個清客來打發他,秋水當然會不高興。
“不好!這下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李鳳起頓時在心裏叫苦。
秋水身後的一名白袍青年微笑道:“李先生,秋幫主熱誠而來,你又何苦深藏不露呢?莫非先生以為秋幫主棋力不堪李先生出手麼?”
一瞬間,李鳳起明白了兩件事。
他到底是獨步洛陽武林三十餘年的一方豪強,不知闖過了多少大風大浪,這三十餘年的江湖飯當然不是白吃的。
自從穩坐洛陽武林第一把交椅後,他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洛陽城裏的名人。
人出了名,事情都是比較多的,一些看起來根本扯不上邊的事,也能找到他的頭上。
這些年來,李鳳起不知和多少人打過各種各樣的交道。
這些人中,包括江湖豪客,本地的紳士名流、地痞混混兒。
當然還有地方官府的官員。
找上門來的事情也都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像今天這樣的怪事,還真是第一次。
他可以肯定,秋水本人的確是一心一意想和他“手談”一局,秋水也的確以為他李鳳起的棋藝“獨步洛陽”。
但問題是,他的圍棋水平的確不值一提,又是誰在秋水面前給他加上了“獨步洛陽”的帽子呢?
肯定是有人想借此來對付他,才搞了這麼一個惡作劇。
這就是李鳳起已經想清楚的第二件事。
但一時間,他卻想不出這人是誰。
難道會是秋水背後這位言辭逼人的年輕人麼?
從這個年輕人剛才説的那句話來看,與其説他是想讓李鳳起難堪,倒不如説他分明是有意激怒秋水。這個年輕人顯然是秋水的部屬,激起秋水對李鳳起的不滿於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李鳳起還是想不通,因為他根本就想不出自己會和白袍會中的什麼人有什麼瓜葛。
白袍青年的口氣更加咄咄逼人了:“怎麼,李莊主真的以為秋幫主的棋藝無可觀之處麼?”
秋水的臉早已陰沉下來,就像是暴雨將臨前黑沉沉的天空。
李鳳起的心頭爆起一點火花。
畢竟他已做了三十多年洛陽武林的老大,這些年裏,還從來沒有敢用這種語氣和他説話的人。
更沒有敢拿這種莫名其妙的事讓他難堪的人。
他一直勉強掛在臉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白袍青年微微一笑,道:“敝姓肖,肖無瀨。”
李鳳起的目光閃動了一下,緩慢但有力地道:“原來是肖公子當面。肖公子近來名動武林,李某十分欽佩。只是李某對圍棋一道實在是不通。白袍會如果有什麼示下,就請明説吧。”
肖無瀨挑了挑眉毛,訝然道:“敝會會有什麼示下?
李莊主,秋幫主確實是誠心上門討教棋道,別無它意。莊主如果不屑一顧,不妨明示,不必假言欺人。以李莊主獨步洛陽之棋藝,卻連聲自稱‘不通’,那言下之意,秋幫主的棋……嘿嘿……”
秋水冷冷地,重重地哼了一聲。
李鳳起咬了咬牙,道:“秋幫主,其實下盤棋也沒什麼,反正在下與人下棋,生平就沒有贏過……”
秋水一翻白眼,怒道:“李鳳起!老夫敬重你的棋藝人品,誠心登門,你卻一再冷言譏刺,是何居心?”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李鳳起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眼中冷光一閃,漲紅着臉猛地站了起來。
他的右手,已搭上擺在他身邊茶几上那柄金背大砍刀的刀柄。
他的右肘尖,有意無意間,撞上了茶杯。
“哐啷”一聲,茶杯摔得粉碎。
早在白袍會的人登門之前,李鳳起就已佈置了應變之策。
他將莊內十八名武功最強的弟子佈置在客廳周圍,一旦他發出信號,這些弟子就會立即動手。信號就是摔茶杯的聲音。
信號已發出,但客廳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秋水一言不發,舒舒服服地仰面靠在椅背上,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家裏。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客廳頂上的畫梁,似乎對那上面的花紋極感興趣,連看都不看李鳳起一眼。
肖無瀨嘆了口氣,道:“可惜了一個好茶杯呀,可惜呀!”
他舉起雙手,輕輕拍了兩下。
一名白袍大漢自廳門外閃身飄了進來,雙臂一張,“噹啷”之聲,不絕於耳。
那是十八柄單刀。
李鳳起漲紅的臉頓時變得慘白。
肖無瀨笑眯眯地盯着他,目光中那份説不出的意味更濃了。
看來,自己頭上這頂帽子是不要也得要了,而今天這盤棋也非下不可了。李鳳起一跺腳,大聲道:“好好!秋幫主既然如此看得起李某,在下也只好實話實説了。在下對圍棋一道,精研多年,實在是頗有對手難求之嘆,今日得見秋幫主,幸何如之!”
秋水哈哈大笑起來,一豎大拇指,道:“好!爽快!
總算聽到了一句真話!秋某今日交定了你這位朋友!”
肖無瀨恭聲道:“幫主,李莊主棋風剛猛絕倫,您老可要小心一點才是。”
秋水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小子,放心吧,老子的棋那也不是吃素的!”
李鳳起慘白的臉又漲得通紅,他的嘴裏像是剛剛咬了一大口青柿子,又苦又澀。
他已經開始擔心這事該怎樣才能收場。
一旦真的和秋水穩枰對坐,不出十數招,秋水一定就會看出他的棋到底有多“臭”了,到那時候,秋水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
他還是想不通到底是什麼人會用這種奇特的手段來對付他。
但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秋水本人一定是個圍棋高手,因為看起來,秋水頗具高手的派頭和習慣。高手自然也會有高手的脾氣。
等到秋水知道李鳳起的棋的確“不通之極”時,那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一定會激怒他。
面對這樣一個被激怒的大高手,李鳳起的處境鐵定會大大地不妙。
只怕“金刀莊”會就此在洛陽武林中除名,也未可知。
好在李鳳起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他將家小託付給了麻四海。
麻四海是他這一生所交的惟一的朋友。
他相信自己絕不會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