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深深雖然滿心不情願,也只有回洛陽了。花家四兄弟外加花深深的兩個姐夫,六人出馬,齊至濟南,轉達老太君旨意,旨令花深深速回洛陽。老太君自有她這麼做的理由。她不希望在花深深和鄭願拜堂之前有什麼意外情況發生,同時她又想向天下武林的朋友們透露出花家對鄭願的器重。日後無論誰碰到鄭願,也會老實三分。花家的女婿誰敢惹?
鄭願送走花深深之後,覺得身上鬆快多了。就像開春時脱下穿了一冬的大棉襖那麼痛快舒暢。
老太君的意思是讓他也一塊回洛陽,但鄭願有很好的藉口不遵旨——他要等宋捉鬼。
而他的確也是在等宋捉鬼,到也不完全是藉口。
宋捉鬼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鄭願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所以當這個人鬼鬼祟祟地挨近他,低聲叫出他的名字時,鄭願很吃了一驚。
鄭願正在大明湖畔新月樓上憑欄看風景,他剛將一口酒喝進嘴,還沒嚥下去這個人就叫了他一聲。於是他這一口酒都差點噴了出來。
這個人是個一看就讓人討厭的人。又黑又瘦又小,長得獐頭鼠目的。兩條眉毛倒吊着,幾根黃鬍子卻往上翹。
這個人低聲問道:“你是鄭願?”
鄭願嚥下酒,點了點頭,又轉開眼睛去看湖景。
這個人又道:“你要想知道孟臨軒的底細,今晚三更,到城西關帝廟等我。”
鄭願什麼都沒説,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根本沒聽見這個人的話。
這個人在欄杆邊看了一會兒湖景,打着酒嗝離開了。
鄭願轉頭時,這個人居然已走得沒了影兒。
這個“黃鬍子”是什麼人?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鄭願不知道。
關帝廟的香火好像並不很盛。廟不大,也不氣派,看起來很有點蕭瑟的意味。
黃鬍子果然已等在廟門外,一看見鄭願。什麼話也沒話,扭頭走進廟裏。
鄭願仍然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活像個來和情人約會的公子哥兒。
黃鬍子藉着燈光打量了他半晌,好像是在辯認他究竟是不是鄭願。
鄭願微笑道:“你是不是發現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黃鬍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悶聲悶氣地道:“坐。”
鄭願看看房裏,卻沒找到一張椅子,只好退到牀邊坐下,問道:“這是你的房間?”
黃鬍子道:“對。
鄭願很感興地道:“難道你是廟祝?”
黃鬍子冷冷道:“難道我不能是廟祝?”
鄭願笑道:“當然能。”
黃鬍子又盯了他一眼,不高興地道;“那你笑什麼?”
鄭願徵了一怔。嘆道:“你找我來幹什麼?”
黃鬍子轉頭着窗外,半晌才沉聲道:“我想請你去殺一個人。
鄭願這次是真的吃驚了:“什麼?你請我去殺一個人?
我有沒有聽錯?”
黃鬍子道:“你沒有聽錯。”
鄭願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對不起,閣下,我並不是殺手,也不是刺客。你若真的想請人殺某個人,最好還是去僱一個刺客。”
黃鬍子冷笑道:“我沒有錢僱刺客,我自己窮得叮噹響。”
鄭願笑得更苦了:“你閣下是説,你沒錢僱刺客殺人,就想請我出手?”
黃鬍子道:“一點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鄭願頓了頓,道:“我從來沒想到,有人居然會僱我殺人。”
黃鬍子道:“我不是僱你,是請你,我説過我很窮。”
鄭願站起身,微笑道:“濟南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你要想請殺手,最好去找他們,對這件事,我沒有興趣。”
黃鬍子瞪着他,緩緩道:“他們要錢,你不要。”
鄭願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要錢?”
黃鬍子道;“你暗殺過很多人,都是花你自己的錢,我沒有説錯吧?”
鄭願很吃一驚,連忙道:“你老兄錯了,我並沒有暗殺人,都是別人欺負我,我才迫不得已自衞。”
黃鬍子看着他,鼠目中居然透出一些暖意,他的聲音也柔和多了:“你想不想我把名單給你看看?”
他居然也有名單!
阿福有名單,是因為他花了六個月時間調查隱情,這個黃鬍子怎麼會有?
難道他也一直在暗中盯着鄭願?
那麼,黃鬍子的動機是什麼?
鄭願輕輕一嘆,喃喃道:“不想。”
黃鬍子的眼睛更亮,聲音也更温柔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這麼做,我只是想請你幫幫我的忙。”
鄭願苦笑道:“你的名單是從哪裏弄到的?”
黃鬍子詭秘地眨眨鼠目,笑道:“天機不可泄漏。”
鄭願半晌才嘆道:“據我所知,名單隻有一份,可怎麼會到了你手裏?”
黃鬍子嘿嘿一笑,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鄭願看看他,微笑道:“現在我很想看看你的那份名單。”
黃鬍子一怔:“你真要看?”
鄭願笑得更開心了:“當然想看。我都不知道我暗殺了哪些人,這份名單我自然要看,當然,如果你有的話。”
黃鬍子眨了半天眼睛,才冷笑道:“名單我沒帶在身上,但我念幾個人的名子,或許你就相信我了。”
鄭願笑嘻嘻地走近他,伸出了雙手,柔聲道;“好啦,好啦,你要念的名字只有你知道,我知道,還有死掉的九尾孤知道。”
黃鬍子突然一低頭,向窗口撲去,似乎是想逃跑。
鄭願只一伸手,就捉住了黃鬍子的胳膊,笑道:“老朋友見面,你好意思這麼騙我?”
黃鬍子輕輕掙了掙,就不再掙扎了。他低下頭,顫聲道:“對……對不起,我不想……不想讓你知道是,…··是我。”
鄭願悄笑道;“喂,你把化妝除掉怎麼樣,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黃鬍子依言去洗面上的易容藥物,赫然便是青州的那個老闆娘。
老闆娘輕輕抽泣着,坐在牀頭不説話。
鄭願在她身邊坐下,吹滅了燈,輕輕擁住她,柔聲道:“好啦,別傷心了,你有什麼話,可以慢慢説了。”
老闆娘止住抽泣,偎進他懷裏,輕聲道:“我想告訴你一些有關孟嘗公子的情況。”
鄭願道:“你剛才説要請我殺的人,也是孟嘗公子嗎?”。
老闆娘渾身一顫,恨聲道:“就是他。”
鄭願擁着她倒在牀上,低笑道:“彆着急,慢慢説。”
老闆娘嗚咽道:“他……是他……是他殺了我……我丈夫。”
鄭願吃驚地道:“你丈夫?你不是説你丈夫在江南做生意嗎?”
老闆娘抱緊他,顫抖着道:“我…我是騙你的,其實他早……早已死了,要不我也不會和你··。…和你……”
鄭願道:“你能肯定你丈夫是被孟嘗公子害死的嗎?”
老闆娘道:“他……他本是孟嘗公平手下的·,…·一名殺手。”
鄭願這回是真的吃驚了:“殺手?”
他當然知道:“殺手”二字意味着什麼,當然更清楚一個人養殺手意味着什麼。
這就像是禿子頭上的蝨子。一看就能看清楚。
老闆娘抱得更緊:“我…以前沒告訴你,是怕你……
怕你……對付不了他。”
鄭願柔聲笑道:“現在呢?現在你怎麼又對我有信心了?”
老闆娘道:“我聽説……聽許多人都説你的武功深不可測,我…我想請你…幫幫我。”
鄭願輕輕笑道:“殺九尾孤的時候,你為什麼沒發現我武功深不可測?那時你本該發現的。九尾孤的武功雖然不算很高,但狡詐多智,我能殺他,自然應該引起你的注意才對啊?”
老闆娘破涕為笑,水蛇腰扭了扭,吃吃笑道:“説你胖,你就喘上了。”
鄭願的嗓音有點啞了;“你既然要請我幫忙,為什麼不想讓我認出來?害得我瞎猜了一天。”
老闆娘仰着臉道:“我……我不好意思……”
鄭願十指輕快地從她肩上滑落,滑到她的臀部:“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老闆娘已説不出話了。他們在一起時,純粹是為了歡愛,而沒有任何其他可煩心的事情,他們完全放鬆,又絕對亢奮。
有時候他們隱隱都覺得,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但他們也都明白,如果他們真成了一對,感覺也許會差得多。
世上的事情,就有這麼怪。
終於,鄭願埋下頭,深深理進了她的心口裏。他感到她的手抱着他的頭,她的雙肩輕輕緩緩地搖擺着。
他們熱烈而又重新地融合為一體,世上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所有的渴望都得到了滿足。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從痴迷中清醒過來。
鄭願嘶啞着嗓子笑道:“喂,你該説點什麼了吧?”
老闆娘癱在牀上,根本沒力氣説話,根本不想説話。
鄭願翻身側對着她,伸手按在她小腹上,緩緩輸着真氣。須臾,老闆娘才長長吁了口氣,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我已……老了,是不是?”
鄭願柔聲道:“瞎説!”
老闆娘輕嘆道:“你別騙我,我知道我老了,快對你沒用了,…·我知道。”
鄭願伸手將她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聲説了些什麼,老闆娘還在嘆氣,但眼睛已經亮了。
鄭願悄笑道:“我不騙你,真的有這種內功。”
老闆娘偎緊了她:“你教我好不好?”
鄭願道:“只怕你吃不了這種苦。駐顏術極難練,那種苦處你是無法想象的。”
老闆娘堅決地道:“我什麼苦都能吃,我什麼苦都吃過。”
她的確下定了決心。
老去的容顏對每個女人來説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如果有人告訴女人們説有種內功可以駐顏,她們百分之一百會不惜任何代價去練這種內功。
鄭願微笑:“好吧!待我幾時閒下來了,到你店裏住一段時間,教教你。”
老闆娘很懷疑地道:“恐怕你日後未必會閒下來吧?
據説,花家已大張旗鼓要招你上門了,以後你再想浪蕩,只怕不可能吧?”
鄭願想起花深深,不由苦笑。
如果花深深知道他和老闆娘今晚的事,不氣死才怪。
他覺得很有點內疚。
老闆娘笑道:“我是不是説對了?”
鄭願輕輕一嘆,轉開了話題“現在天快亮了,你該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了吧?”
老闆娘身於一僵,半晌才咬牙道:“我丈夫叫錢玉堂,是…”
鄭願悚然一驚:“五虎斷門刀門下的‘翻江倒海’錢玉堂?”
老闆娘一怔:“你知道?”
鄭願道:“聽我師父講起過。我師父在講到五虎斷門刀這一門派時,曾特意提到過錢玉堂,説這個人武功很不錯,但不知為了什麼,年紀輕輕的就洗手不幹了。”
老闆娘位然道:“他並沒有洗手,只不過變成孟嘗公子的殺手了。”
鄭願奇道:“你丈夫怎麼會去…··,投靠孟臨軒呢?”
老闆娘咬着嘴唇,半晌才恨聲道:“‘鬼才曉得!”
鄭願柔聲道:“難道……是因為女人?”
老闆娘突然發怒了:“我不知道!’
很顯然,鄭願的話切中了要害。
鄭願笑出了聲;“就算你不知道,也用不着這麼大聲嚷嚷對不對?那麼,錢玉堂既已成了孟臨軒的殺手,怎麼又被孟臨軒害死的呢?”
老闆娘喘着粗氣,良久才道:“我也不清楚。但有一天,是四年前的臘月初九,我丈夫突然血肉模糊地衝進家門,對我説:‘孟臨軒要殺我,你快逃。’然後他就倒在地上,就…·死了。
淚水已流滿了她的臉,她的手因為憤怒而變得冰冰。
鄭願緩緩道:“當時你們住在濟南?”
老闆娘點點頭,噴咽道:“就在廟後面不遠的一家小院子裏,……我丈夫他……他很少回家,一年在家呆不了十天,我一個人……一個人……嗚嗚……,,鄭願摟緊她,深表理解似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個在家很苦很孤獨,就算你風流一點,也不是什麼大過錯,他不會怪你的。”
老闆娘心裏一酸,哭得更傷心了。
鄭願輕輕拍着她,就像在哄着一個哭鬧的小女孩:
“那麼,你又是怎麼逃走的呢?”
孟臨軒如果要殺錢玉堂,一定會斬草除根,錢玉堂就算能逃回家報訊,老闆娘想逃出濟南也極不可能。
老闆娘泣道;“我沒有逃,玉堂剛倒下,孟臨軒已帶着好幾個人趕來了,我當時嚇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沒想到姓孟的居然撫屍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數落,説是玉堂為救他而死,讓他慚愧莫名,哭到熱鬧時候,他居然還拔刀要自殺,被那幾個同來的人拉住了,這時家裏已圍進來許多看熱鬧的人,誰都贊孟臨軒夠義氣!”
鄭願愣了半晌,才苦笑道:“這姓孟的真是個人材,這樣一來,誰都不會懷疑他了。”
老闆娘道:“後來,巡捕房的捕快來了,説是有飛賊闖入孟家,玉堂捨命護主,追殺那飛賊,結果同歸於盡,巧的是那死的飛賊屍體也的確就在這座廟旁。……我有口難言,只好忍着。後來,姓孟的又吹吹打打,厚葬了玉堂,假惺惺地給了我五百兩銀子。我知道報仇無望,就離開了濟南,回到萊蕪老家,又偷偷跑到青州開店,……”
鄭願想想,道:“這件事我後來也聽説過,只是不知那死者是你丈夫錢玉堂,你知不知道孟臨軒為什麼要殺你丈夫?”
老闆娘泣道:“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鄭願痛惜地撫摸着她,南哺道:“可憐的妞妞,別哭了,好不好!”
老闆娘的小名叫“妞妞”,天下知道這個名字的,只有鄭願。
老闆娘更酸心,哭得更動情更傷心了。
鄭願道:“妞妞,錢玉堂生前有什麼好友嗎?”
老闆娘嗚咽道:“沒有,就算…·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嗚嗚··,…”
鄭願嘆道:“不錯,就算有,也未必知道內情,知道內情的,孟臨軒也絕不會放過。……四年前……四年前我是十八歲,孟臨軒大約也是這個歲數…·妞妞,你多大了?你從來沒跟我説過。”
老闆娘泣道:“我……老了,老了……”
鄭願輕笑道:“你忘了我可以教你練一種神奇的內功嗎?”
老闆娘壓住他,嗚咽道:“答應我,答應我,幫我報仇,答應我…·”
鄭願堅定地道:“我答應你。”
老闆娘啞呼一聲,癱在他身上,不動了,極度的興奮使她支持不住了。
她實在感激鄭願,感激這位比她小十二歲的年輕人,感激這個她全心全意愛着的情人。
她已暗暗發誓,如果鄭願能殺了孟臨軒為她復仇,她一定要把身心全部徹底地交給他。
她不計較名份,只重實質。至於鄭願會怎麼想,她不在乎。
天已矇矇亮,遠處不時已有人聲。
鄭願道:“妞妞,你已很累了,好好睡一會兒吧?
啊?”
老闆娘的確已累壞了,但鄭願提出這一點,還是讓她很傷心。
她鬆開四肢,推開鄭願,賭氣的翻身背衝着他,閉着眼睛不説話了。
鄭願鬆了口氣,穿好衣裳,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不一會兒,就進了夢鄉。
二更時分,鄭願才和老闆娘出了關帝廟。剛走出關帝廟,鄭願就已發覺情況不對頭。廟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地上卻錯落有致地放着幾十只燈籠。
這幾十只燈籠都亮着,每隻相隔五到十丈不等,廟門外空地已被燈籠佔滿。
鄭願和老闆娘二人無疑暴露在最易受攻擊的地方,如果四周埋伏着弓箭手,而且箭塗有劇毒的話,鄭願和老闆娘必難逃脱。
這次和薛城外的那次伏擊不同,那次鄭願是孤身一個,他可以擺脱困境,但現在鄭願身邊多個老闆娘,而鄭願又必須保證老闆娘的安全。
如果鄭願負着老闆娘施展輕功逃跑的話,成算有多大?
老闆娘的臉色已變得鐵青,身子也在不住地哆嗦,很顯然,她不僅氣壞了,而且也駭壞了。
這就是説“敵人”已發現了鄭願和老闆娘的行蹤,或者説,鄭願的一舉一動都落在敵人的眼裏。
老闆娘能不氣憤,能不震駭麼?
鄭願連忙伸手摟住她的腰肢,低聲道:“妞妞別怕,有我在,誰都不敢怎麼樣。”
話音剛落,“燈籠陣”對面傳來了一陣狂笑,聲音尖鋭刺耳。
鄭願聽見這笑聲,臉色突然間有點發白。
笑聲頓住,燈光裏,一條大漢出現在對面,正用噴火的雙目瞪着鄭願。
他是花豪,花深深的二哥花豪。
花豪不是已經回洛陽了嗎?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鄭願心念急轉,還沒想出點道道來,對面又響起了一聲長嘆。
又氣忿,又淒涼,又無奈的長嘆。
一個彬彬有禮的中年漢子緩緩出現在花豪身旁,冷森森地盯着鄭願。
他是花山,花深深的大哥花山。
鄭願還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個神情肅穆的乾瘦老人出現了。
老人什麼都沒説,只是用一種鄙夷不屑的目光冷冷看着鄭願。
他就像是在看着一條天下最沒出息,最不識抬舉的癲皮狗。
他是花老祖,花深深的父親花老祖。
鄭願在心裏吸了口氣,昂起頭,鎮定自若地看着對面的三個人。
他的一隻有手也一直攬在老闆娘腰間,老闆娘想掙開,但辦不到。
老闆娘顯然明白將會發生什麼事,她覺得很慚愧,很內疚。她想開口向花氏父子解釋,但她説不出話來。
一股温暖祥和,但又渾厚無比的內力在她體內盤旋。
她已被鄭願控制,變成了啞巴,變成了木頭人。
但她在流淚,用一種哀求的目光看着花氏父子。
花氏父子都沒有説話,他們似乎是在等鄭願解釋。
花豪有好幾次忍不住想開口叱罵,都被花老祖嚴厲的目光止住了。
鄭願不想解釋,因為這件事根本就是事實
事實是有目共睹的,無須解釋。
鄭願只是在極力思索着花老祖父子三人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他很快有他一個想法,而且他認為自己想得十分正確。
燈籠亮着,燈籠邊的人心裏卻是一片黑暗。
許久許久,花老祖才冷冷道:“鄭願,花家和你從此一刀兩斷。”
鄭願什麼也沒説,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花老祖説完,轉身就走,花豪走了幾步,又回頭吐了口唾沫。
直到花氏父子的腳步聲已完全消失,鄭願才鬆開了手。
老闆娘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鄭願苦苦地笑了一下,哺哺道:“這樣也好,我又自由了。”
老闆娘泣:“對…·對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鄭願苦笑道:“你用不着自責,這件事遲早會發生,可説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他重又攬住她,將她摟進懷裏,柔聲道:“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老闆娘內疚得説不出話來了,如果她知道了發生在紅石榴身上的事,也許還不會這麼內疚。
她內疚是因為鄭願受到了傷害,女人是不會同情女人的。
鄭願抱着她,一旋身飛上關帝廟的屋頂,飛鳥般離開了這滿眼燈籠的地方。
他的心裏充滿了苦澀的味道,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他看着金蝶上花轎的時候。
那時候他也是滿嘴苦澀。
但這次畢竟不同。他並不像上次那麼憤怒,那麼衝動,那麼悲傷痛苦。
他只是感到有點淡淡的苦澀。
他和金蝶是青梅竹馬的玩伴,而和花深深才認識一年多,這其間的差別是巨大的。
更何況和花深深成親的意願並非他自己產生的,而是在花老太君重壓下達成的,並沒有什麼約束力。
然而,一想到那朵只對自己微笑的“冰雪牡丹”將和自己永遠分開,鄭願還是感到很悲傷、很惆悵。
但更多的是內疚和對自己的痛恨。
他一直都對不起花深深,他自認配不上花深深。他是個浪子,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浪子。
他不知道花深深會對這事怎麼想。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對他來説,花深深已經成了歷史,成了故事。過多地沉灑在往事中,顯然是不智之舉,更何況他現在還許多大事要做呢?
鄭願回到客棧房裏,吩咐小二端來了酒菜,笑眯眯地對老闆娘道:“一天沒吃東西,我已經餓壞了,想必你也很餓。
簡直是廢話!
老闆娘聽着這幾句話,眼淚卻下來了。她理解鄭願現在的心情,理解他為什麼説這些廢話。
她流着淚,微笑道:“我當然也很餓,我希望你多注意點兒,待會兒發現我連碟子都咬吃了,趕緊提醒我。”
鄭願大笑起來;“你若真吃起碟子來了,我不但不阻攔,反而連酒杯酒壺都送你吃。”
老闆娘替他斟了杯酒,笑道:“只怕吃酒杯的不是我,而是你。”
鄭願又笑,一飲而盡。
老闆娘又替他斟了一杯,柔聲道:“為浪子生涯,乾一杯!”
鄭願大聲道:“説得好!”
幹了一杯,又是一杯,鄭願的眼睛越來越亮,老闆娘的臉卻越來越紅,紅得能滴下血來。
老闆娘已醉了,媚眼迷離,前仰後合的。
鄭願苦笑道:“我記得你原來也是海量,今天怎麼這麼不濟?”
老闆娘怒道:“胡説!就算……再來一罈,我……也不會…,··醉”’
鄭願走過去將她扶到牀上躺下,嘆着氣道:“不會喝酒幹萬莫逞能,你看看,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老闆娘大怒,一挺身想坐起來,突又伏在牀沿,哇哇大吐起來。
鄭願一面搖頭嘆氣,一面忙着收拾,又叫小二燒一盆酸辣湯給老闆娘醒酒,只鬧到三更天,老闆娘才安生了。
但她還是不肯睡,纏着鄭願説東道西。
鄭願知道,她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讓他再為花深深的事傷心。他不忍負了她這份苦心!只好陪她瞎聊。
聊來聊去,居然聊到了紅石榴,鄭願嘆着氣將紅石榴的事告訴了老闆娘。
老闆娘半晌才幽幽嘆道:“小鄭,你要當心。”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緩緩道:“你以後的敵人,也許都是女人。……我已給你製造了兩個!”
鄭願忍不住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