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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天涯共此時

    鐵寬的臉色鐵青,路人都敬畏地為他讓道,生怕一個不小心,使自己成為這位大名捕的泄憤對象。

    鐵寬的步子邁得很大,他簡直不像在走路,而是在衝鋒。

    “誰又惹鐵捕頭生氣了?”人們都在暗中嘀咕,但沒人敢上前去問鐵寬。

    在濟南府,能惹鐵寬生氣的人,實在不多。

    鐵寬衝到大明湖邊,徑自衝向沁芳亭。

    亭中圓桌邊的石凳上,端坐着一個神情木然的青衣人。青衣人直視着想沖沖走來的鐵寬,居然沒有半點表示,他甚至連站都沒站起來。

    這青衣人的年紀者來並不很大,衣飾也頗寒愴,但氣派不小,鎮定功夫也很到家。

    鐵寬走到了對面,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氣,冷冷道:“閣下就是要找我談談的人?”

    青衣人漠然道:“不錯。”

    鐵寬冷笑道:“閣下居然能潛入我的卧室,而且能輕鬆地磨墨潤筆,在牆上工工整整地題寫楷書,實在令我吃驚。”

    不僅鐵寬應該吃驚,任何一個武林朋友、江湖好漢碰到這種事情,也都該大吃一驚。

    要知道鐵寬既然能稱“名捕”,武功自然很高,反應自然也極敏鋭。就算他再累、睡得再死,有人潛入房間怎會沒有警覺?

    更要命的是,這青衣人居然沒有用迷藥悶香一類的下三濫玩意兒,他的輕功豈非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樣的人若當了“飛賊”,試問有哪個“名捕”能拿得住他?

    青衣人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聲音仍然很呆板:

    “鐵捕頭不必吃驚,請坐。”

    鐵寬盯着他的眼睛,沉聲喝:“閣下如此身手,想必不是無名之輩,何不將人皮面具揭下,讓鐵某見識一下廬山真面目?”

    青衣人道:“沒有必要。”

    鐵寬冷笑道:“別忘了我是捕頭。”

    青衣人眼中閃出了凜凜寒光:“鐵捕頭何必強人所難?

    壁上題字,並無惡意。鐵捕頭也是個明白人,何苦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

    鐵寬氣極:“你……”

    青衣人眼中寒光化去:“鐵捕頭,請坐。”

    鐵寬喘了半天粗氣,終於在青衣人對面坐了下來,低吼道:“找我有什麼事?”

    青衣人緩緩道:“鐵家三世名捕,鐵捕頭想必知道這是什麼。”

    青衣人的右掌中,不知何時已攤開一面黑色的小旗,旗上有一個用金線繡成的字——

    “王”!

    鐵寬的眼睛一下瞪圓,嘴也吃驚地張開了。

    他的臉在剎那間由鐵青變成慘白,又從慘白漸漸變成血紅。這位名捕似已在顫抖。

    他瞪着那面小旗,似乎想説什麼,嘴唇哆嗦了半天,卻是一個字也沒説出來。

    青衣人右手一縮回袖,沉聲道:“鐵捕頭怎麼打算?”

    鐵寬的拳頭已暢攥緊,額上青筋暴露。他的聲音已嘶啞得可怕:

    “我……我……”

    青衣人道:“鐵捕頭先定定心神。”

    鐵寬舔舔嘴唇,吃力地嚥了幾口唾沫,嘶聲道:“恩仇不過……三代,我……我不……不…·,·”

    青衣人道:“哦?鐵捕頭不想低頭?”

    鐵寬轉眼之間泄了氣,腦袋無力地耷拉下來,額上冷汗一顆顆往外冒:

    “我不想…不想例外。”

    青衣人讚許似地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也温和多了:

    “鐵捕頭肯這麼想,本人很欣慰,鐵家人素稱忠義,鐵捕頭不忘舊主,本人十分欽佩。”

    鐵寬指着額上的冷汗,喃喃道:“要我做什麼?”

    這平素威風凜凜的大名捕像被抽了主心骨的癲皮狗,一點精神頭也沒有了。

    青衣人悄聲道:“有兩件事,希望鐵捕頭幫忙。”

    鐵寬道:“請吩咐。”

    青衣人道:“第一件事是尋找鄭願。”

    鐵寬一怔:“鄭願?”

    青衣人點點頭:“不錯,主人想見他。”

    鐵寬愕然。

    青衣人道:“你用不着吃驚,主人認為,鄭願隱身濟南的可能性最大,由你找他,應該沒問題。”

    鐵寬是:“是。’

    青衣人又道:“第二件事,停止你現在正在暗中進行的事。”

    鐵寬猛一下站了起來:“不!”

    鐵寬正暗中進行的活動,目的就在於扳倒濟南孟家,這是鐵寬畢生的心願,打死他也不會放棄。

    青衣人悠然道:“你想必也知道,孟家原也是主人的部屬,現在主人剛入江湖,咱們應該做的事是盡心盡力輔佐主人,而不是互相殘殺。”

    鐵寬抗聲道:‘’不行!”

    青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這才輕輕嘆了口氣,道:“主人有密旨,請鐵捕頭過目。”

    一方黃綾交到了鐵寬手中。

    鐵寬讀完“密旨”,面上現出了感動萬分的神色,他將黃綾疊起,合起雙掌,默運內力,再攤開手掌時,黃綾已成灰燼Q

    青衣人道:“鐵捕頭好內功。”

    鐵寬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請上覆主人,鐵寬肝腦塗地,也難報主人大恩。鐵寬此身,已屬主人。”

    仙人居中,高二公子也在接待另一個青衣人。

    高老太爺、高大公子和高大小姐也在座。

    高二公子依然那麼深灑那麼文雅,高大小姐臉上的官粉也還是像從前那麼厚,神情一如既往不好看。

    高老太爺已經很老了,看樣子沒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他的頭髮已沒留下多少,鬍子也稀稀拉拉的,完全像個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

    看見高老太爺的人,一定會懷疑他是不是有足夠的精力生下這麼多兒女。

    高老太爺坐在那裏,不住咳嗽,咳得“呼天搶地”

    的,真讓人擔心他會不會一口氣上不來就此嗚呼哀哉。他的身邊,圍着三個如花似玉的丫置環,一個為他捶背,一個為他捏腿,一個為他端着痰盂。

    至於高大公子,乾脆就是個坐在輪椅上的殘廢人。

    高大公子的歲數好像已很不小,足可做得高二公子和高大小姐的父親。高大公子很瘦,面色黑裏透灰,灰裏透黑,一望而可知被病魔折磨得很苦。

    高大公子的頭髮已半白,額上已有許多不深不淺的皺紋。他顯得很陰鬱。

    高大公子似乎總是在幻想着什麼,又總是被他幻想的東西傷害。

    高大公子的眼睛一直垂着,看着自己已殘的腳尖,似乎在很悲哀地緬懷着什麼。

    至於高老太爺,他的眼睛自然也無暇去看這個青衣人。高老太爺的眼睛裏總是紅紅的。老淚不幹。

    看着青衣人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高二公子。

    高大小姐一直扭着脖子看窗外,鼻中還不時很不滿地輕輕哼幾聲。

    高二公子含笑道:“寒舍並無稱雄武林之心,清尊使上覆王爺,高氏殘敗之門,早已灰心江湖。”

    青衣人道:“二公於此言只怕不是出自本心。聽説貴府去年六月已和血鴛鴦令交好,並迎回了玉觀音。”

    高二公子道:“是有這回事。”

    來人道:“在下雖是後輩,無緣親見貴府昔年縱橫大河上下之風采,但在下自小便聽到有關貴府的種種典故,可説是心儀已久。”

    高老太爺咳得越發厲害了,交談因此而中斷片刻,高大公子仍舊苦着臉垂瞼下視,高大小姐也依然在望窗外的柳葉。

    待到高老太爺嗽聲稍歇,青衣人又道:”現在玉觀音已物歸原主,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阻擋得了貴府發展壯大的勢頭呢?”

    高二公子微笑道:‘’在下迎回玉觀音,是不欲先人之物流落他鄉。尊使大人,設若寒門真有實力復出,有沒有玉觀音又有何不同?”

    青衣人冷笑道:“二公子何必掩耳盜鈴?”

    高大小姐實在忍不住了,猛然回頭,就想發火罵人,高大公子輕輕一嘆,右手食指一彈,封住了她啞穴。

    青衣人道:“好一招彈指神通!”

    高大公子苦着瞼,嘆道:“舍妹年幼無知,尊使海涵。”

    青衣人哼了一聲,道:“王爺特地在臨行前囑咐我,説貴府人材濟濟,實力雄厚,近三十年來日益強大,大河上下,已難有對手,王爺很看重貴府,希望能夠友好相處。

    二公子,王爺是很有誠意和貴府合作的。”

    高老太爺又咳了起來,高大公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高二公子想了想,雙眉一展,直視着青衣人的眼睛,含笑緩緩道:“請尊使回覆王爺,就説蓬萊高家得蒙王爺青睞,欣喜萬分,願為馬前之卒,供王爺驅使。”

    呂傾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野王旗會找上自己,他甚至認為對面的青衣人在説胡話。

    他吃驚地瞪着青衣人,説道:“你剛才説什麼?”

    青衣人淡然道:“野王旗。”

    “野王旗?”呂傾城反覆唸叨了幾遍,忽然回過神來了:“你是説野王旗?”

    “不錯。

    ‘’很早很早以前的那個野王旗?”

    “不錯。”

    “朱爭不要的那個野王旗?”

    青衣人的眼中射出了寒光,聲音也尖利起來了:“呂傾城,你不想送命的話,最好客氣點!”

    呂傾城的臉氣得發青。

    自從被迫做了一次護轎衞士後,呂傾城的運氣越來越差,江湖上敢對地瞪眼珠子的人越來越多。

    呂傾城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像一堆臭狗屎,誰都可以啐他一口。這感覺是如此切膚,令他氣得發瘋,而又無可如何。

    在濟南想殺鄭願沒有得手,反被踹斷了腿,這消息好像已在江湖上悄悄流傳,至於是不是已傳入金蝶耳中,呂傾城還不敢肯定。

    值得慶幸的是,金蝶待他一如既往。從這一點上看,她還不知道那極丟臉的事。

    現在這個青衣人居然也敢在他家裏聲色俱厲地喝斥起他來了,呂傾城怎能不怒氣沖天,殺氣騰騰?

    呂傾城鐵青着臉,冷笑道:“有種的,你再説一遍。”

    青衣人居然毫無畏懼地報以冷笑:“我希望你冷靜點,客氣點,不要枉送了性命!”

    呂傾城壓仰已久的憤怒爆發出來了。他忽然大吼了一聲:

    “放你媽的屁!”

    青衣人霍地站起身,死死盯着他,輕輕嘆道:“你死定了!”

    青衣人轉身就走。

    呂傾城一腳踹開桌子,豹子般迅猛地衝向青衣人:

    “留下命來!”

    眼見青衣人將喪生在他這雷霆一擊之下,背後響起了一聲清叱:“傾城住手!”

    這是金蝶的聲音。

    金蝶就算是在喝叱,那聲音也絕對悦耳迷人,絕對有魅力。

    呂傾城如奉聖音,硬生生收回掌力,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青衣人只當什麼也沒發生,仍舊往門口走,剛走到門前,一隻腳還沒邁過門檻,金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尊使請留步,待奴家和傾城告罪。”

    呂傾城剛想表示驚詫和不滿,後腰就被夫人捅了一下,只好閉嘴。

    青衣人停住,半晌才冷冷道:“金蝶?”

    呂傾城的火氣又上來了——這王八蛋竟敢直呼他妻子的閨名,簡直該殺一百次頭。

    可金蝶又適時制止了他,柔聲道:“不錯,現在是呂夫人。”

    青衣人冷冷道:“呂夫人想説什麼?”

    金蝶道:“傾城是個很莽撞的人,説話做事很少用腦筋動心思,清算使原諒他的冒失和無知。”

    呂傾城又驚又怒,但不得夫人指示,再也不敢亂説話。

    青衣人漠然無語。

    金蝶輕笑道;“清算使回廳上坐坐,奴家叫傾城給您賠罪。”

    青衣人道:“他也是這麼想的嗎?”

    呂傾城氣得七佛昇天,但在金蝶的示意下,不得不壓抑着怒氣,冷冷道:“呂某有眼無珠,冒犯閣下,還清閣下海涵。”

    説完這句話呂傾城眼淚都快出來了。

    青衣人卻不買賬:“你的話言不由衷。”

    金蟬道:“傾城是個直性子人.一時難拐過彎來,但像傾城這種人.一旦開竅,將是最忠誠最得力的人,尊使以為如何?”

    青衣人這才緩緩回身,温言道:“夫人果然好口才,本人佩服之至,但呂公於亦非三歲孩童,本人代表什麼,他應該很清楚吧?”

    青衣的目光,一直盯在金蝶面上,那幾句話説到最後,聲音很有點怪。

    呂傾城最不能容忍這種聲音。但誰叫他妻子是武林第一大美人呢?

    全蝶的美麗,幾乎已經無法用筆墨來形容。無論哪個男人,能在金蝶前而不心猿意馬、喪魂落魄,哪個簡直可被尊為活菩薩。

    呂傾城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總不能找個箱子把金蝶裝起來不讓別人看。

    金蝶微笑,柔聲道:“我敢肯定傾城在失態之前並未認真想過‘野王旗’這三個字的意義。……傾城,你仔細想一想再告訴尊使,你剛才做了些什麼。”

    呂傾城一怔,但很快,他就後怕了,而且怕得越來越厲害,臉越來越白,冷汗如雨。

    在現你就是借給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再説一個不恭敬的字眼了。

    他現在只想跪在地上,吻金蝶的腳。

    荊劫後同樣也沒料到。對面那個青衣人代表的是已絕跡多年的野王旗。

    荊劫後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但有些事他必須問清楚。

    他首先要弄清楚的,是這個青衣人發沒發瘋。

    若非是瘋子,怎麼會説出這種胡話。

    他很客氣地問了幾句似乎不着邊際的問題,説了幾句客氣話,很快發現這個青衣人並非是在説胡話。

    於是荊劫後就肯定,野王旗的確已復出了。

    然後他就想弄清楚復出的野旗實力究竟如何,雖然這一點很難,但荊劫後還是旁敲側擊地打聽到了許多消息。

    荊劫後發現野王旗東山再起的勢頭很猛,野王旗的舊部已紛紛表示效忠故主,各大門派噤若寒蟬。

    荊劫後最後端起了茶碗,以示送客。

    青衣人勃然作色:“荊公子這是何意?”

    荊劫後微笑,很誠懇似地道:“荊某何德何能,敢勞貴主人不恥下交?貴主人勢力已天下無敵,多一個荊某人少一荊某人,好像沒什麼差別。”

    青衣人冷笑道:“荊公子真會説笑話,公子身兼血鴛鴦令主和離魂門主兩大高位,怎可太謙。公子莫非以敝旗式微已久而不屑於結交麼?”

    荊劫後淡淡一笑,道:“家父曾任離魂門主,然劫後餘生,已不問江湖中事,離魂門早已冰消瓦解;家母亦曾執掌過血鴛鴦令,但早已金盆洗手。現在荊某人只是小小的一個天香園主人;花匠不過五六,友朋不過二三,何言執掌兩派?朋友説話,最好把握點分寸,否則傳到江湖上,有些不明真相的人聽信你閣下的謊言,那不僅會敗壞荊某的名聲,也會損及天香園的生意。請!”

    他又端了一下茶碗,然後站起身,拂袖而去。

    青衣人悻悻離開天香園之後,又去通知洛陽武林的其它門派名流,自然仍是順應的多反抗的少。

    消息一批批傳走,飛離洛陽,飛回金陵。

    當天晚上,這位青衣人在遊説完龍門派後,神秘地暴死在龍門派為他安排的客房中。

    龍門派的人惴惴不安,他們查了整整三天,一點線索也沒查出來。

    這個青衣人的死居然成了一個迷。

    這是野王旗的使者在外被暗殺的第一個人。洛陽武林惶恐萬分。他們知道,野王旗的報復馬上就會到來,而且絕對殘酷。

    野王旗剛剛復出,最需要樹立的是威信,而江湖上的威信是靠人頭堆起來的。

    報復果然很快就降臨了。

    青衣人暴死後的第四天凌晨,龍門派的總舵裏亂作一團,慘厲的呼喊聲連洛陽城郊的居民都聽得見。

    然後一把熊熊的烈火,將龍門派總舵燒成了一片瓦礫。龍門派從此在江湖上除名,它的所有門人,連一個也沒活下來。

    這其中就包括那個自稱“眼睛不好”的流星索命劉昭陽。

    這等江湖上仇殺,官府想管也管不了。再説連告狀的苦主都沒有了,讓官府怎麼管呢?

    揚刀立威,其威必盛。這一來洛陽武林真正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例外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荊劫後的天香園,另一個則是武林著名世家,七大世家之一的洛陽花家。

    荊劫後仍然很鎮定很自在,仍經常獨自一人出門踏青賞花、飲酒遊樂,好像根本不怕野王旗的人會跟他過不去。

    而奇怪的是,野王旗好像也將荊劫後的“不臣”給忘了,好像真的沒將這小小的天香園主人當回事。

    牡丹盛開,天香園又吸引來自天下各地的牡丹迷們,天香園又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如果遊入中混有一兩個刺客,誰會注意呢?

    然而荊劫後似乎並沒有準備任何防範措施。他只不過在洛陽城裏多僱了幾個地痞,幫助維持秩序、照顧生意。

    許多人都暗中為他的安全擔心,荊劫後卻顯得十分坦然,就像他根本未將生死放在心上似的。

    一牆之隔的洛陽花家,青衣人根本就沒去。

    花家畢竟是武林七世家之一。武林世家素來在對外時同氣連枝,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且這些世家大多屬世代煙親,血緣極深,七大世家的勢力團結起來,將戰無不勝。

    野王旗不惹這些世家,可説是明智之舉,不僅避免了樹敵太多,同時也孤立了這些世家。

    然而花家幾天來氣氛仍十分緊張,原因在於孫老太君和花老祖都認為,既然朱爭已默許野王旗復出,那麼不論野王旗的主人是誰,鄭願都將是心腹之急,而花深深恰恰又和鄭願“纏雜不清。”

    孫老太君有一日感念昔日之情,忍不住慨嘆了一聲,道:“朱爭不死,野王旗猶有顧忌侷限,一旦朱爭歸天,武林要大亂了。”。

    花老祖疑惑道:“朱老前輩未有後人,執掌野王旗的會是誰呢?”

    孫老太君冷冷道:”當然不會是鄭願!”想想有氣,又將花老祖罵了個狗血淋頭。

    鮑孝一直在追緝楊雪樓,可已整整四個月了,楊雪樓依然“逍遙法外”,就好像是消失在空氣裏了。

    這簡直是對刑堂堂主鮑孝莫大的嘲弄,是鮑孝平生最大的恥辱。

    鮑孝想殺的人,還從來未有一個能僥倖不死,鮑孝想找的人,還從來未有一個能逃脱得了,就算你上天入地,鮑孝也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捉拿歸案。

    楊雪樓的存在,對鮑孝來説,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而這幾個月來,鮑孝的刑堂暴戾之氣益盛。連盟主韋松濤都有點不忍心了,終於有一天,韋松濤經不住冤死兄弟家屬親友的哭訴,將鮑孝喚去,耳提面命希望他稍稍鬆一鬆手,歇一歇刑刀,以免激起暴亂。

    韋松濤最後説:“這也是王爺的意思。”

    韋松濤這句説時,語氣十分沉重。

    鮑孝冷冷道:“就算是王爺的意思,屬下也不敢姑息養奸,鄭願可以不拿不問,他畢意是王爺的故人,但楊雪樓不可不抓,抓來不可不殺,屬下執掌刑堂,講的不是情面,而是律法規矩。”

    韋松濤也無可奈何,他甚至不得不當面温言嘉勉鮑孝的耿直和鐵面無私。

    説句大實話,韋松濤自己也不敢得罪鮑孝。江南綠林總盟的實權,實際上掌握在鮑孝手中。刑堂集中了盟中四十八名最勇敢的刀手、十七名兇名在外的劊子手,以及數十名暗器名家、劍客、毒術大師和暗殺高手。

    如果鮑孝真要逼韋松濤退位交權,韋松濤或許真不敢不聽。

    三月十六早晨,細雨霏霏。

    鮑孝率着刑堂十二名高手,在十五夜裏悄悄掩入了鎮江城郊的一處農舍。他接到線報,説是楊雪樓躲在這裏。

    鮑孝將八名高手佈置在農舍四面以防楊雪樓遁走,自己親領餘下的四人衝進了農家小院。

    然後雷聲震天。

    農家小院在轉眼間被夷為平地,鮑孝被炸得屍骨無存。

    守在四周的高手們被巨大的氣浪衝倒之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們被一羣蒙面人掩殺,屍首扔進了廢墟大火裏。

    韋松濤痛哭失聲,為總盟失去了這樣一位忠心耿耿。

    不徹私情的執法者悲憤欲絕。他當眾發誓一定要找出兇手來,為鮑孝堂主及十二名兄弟復仇。

    然後就有消息説,製造這次暗殺的人躲入了素來惟我獨尊的江南霹靂堂中,於是韋松濤率眾去“論理”。

    結果當然是一場混戰,綠林總盟固然死傷累累,霹靂堂也是老少無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綠林總盟死傷最多的,是忠於鮑孝的刑堂兄弟,他們為故主復仇竟不計生死,自然讓韋松濤欽佩不已。

    而江南霸靂堂恰恰也是拒不服從野王旗號召的門派中最堅決的一個,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幕後策劃這場混戰的人是誰了。

    幸好,沒人敢點明。

    混戰發生在三月十九日,就在混戰最慘烈的時候,綠林總盟由於一個人出乎意料的加入,而奠定勝局。

    這個人居然就是楊雪樓。

    楊雪樓親手救回了重傷的刑堂十三位高手,親手斬殺了霹靂堂武功最高的四名殺手,甚至冒粉身碎骨的危險,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韋松濤。

    當時的一顆霹靂彈就在韋松濤身邊炸開。若非楊雪樓捨身掩護,韋松濤早已命喪當場。楊雪樓傷得很重,幾乎不治。韋松濤為他請來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土,將楊雪樓的性命救了回來。

    楊雪樓得到了綠林總盟上上下下的一片稱讚,甚至連以前他最反感的刑堂兄弟也拋棄前嫌,請求由楊雪樓執掌刑堂。

    三月二十七,還坐在軟榻上、行動不便的楊雪樓裹滿白布,從韋松濤手中接過刑堂堂主的信物——

    兩把刑刀。

    中原飄紅旗,紅旗滿中原。

    汴梁鐵紅旗十七歲出道.二十三歲隻手創立紅旗門,至今已歷三十年。這三十年裏,紅旗門的標誌血紅大旗行遍中原,在這三十年裏,紅旗門的勢力已超過了武林任何一個幫派。

    就算是立派數百年的少林、弟子數十萬的丐幫,也沒有紅旗門的威風。

    紅旗門的門徒,鐵血但不嗜血,驕傲但不傲慢。雖然門徒不過三千,但紅旗所到之處,就算你擁有百萬雄師,也不免膽戰心驚。

    沒人敢説鐵紅旗不是英雄,也沒人敢自詡比鐵紅旗更英雄。

    鐵紅旗就是英雄的象徵。

    野王旗的使者一共來了十二人,就算是對少林武當,野王旗也沒這麼恭敬。

    野王旗的使者不僅神態恭敬,話説得也很客氣。

    “敝上素聞紅旗門威名,久仰鐵掌門英雄,特命在下等面稟鐵掌門得知,敝旗已正式復出,志在造福江湖。”

    鐵紅旗微笑。

    雖已五十三歲的鐵紅旗威風仍不減當年。鐵紅旗坐在那裏,讓所有的人都自覺氣餒。

    鐵紅旗微笑的時候,面上的三條刀疤閃着淡紅的光彩。

    鐵紅旗並沒有説什麼嚴厲的話,因為野王旗的使者執禮甚恭,言謙行謹實在是很規矩。更何況武林中本來就有開山立派時通知同道的規矩。

    野王旗僅僅是來通知鐵紅旗一聲而已,並無非分的要求。

    鐵紅旗很客氣地打發了那十二名使者,然後傳檄散佈中原的三千紅旗兄弟,暗中戒備。

    鐵紅旗並非僅僅是一勇之夫,否則他不可能開創紅旗門,不可能令大旗屹立三十年不倒。

    鐵紅旗知道,紅旗門早晚要和野王旗正面衝突。

    哪一面旗幟會先倒下?

    是紅旗,還是黑旗?

    武林中知道桑笑的人有多少?

    不下十萬。

    武林中見過桑笑真面目的有多少?

    不過十數。

    而且這十數人中,就有兩個是她的徒兒,七個是她的徒孫。

    另外見過她真面而且還活在世上的,就只有兩個人了。一個是孫老太君,另一個當然就是朱爭。

    桑笑曾和孫老太君在五十年前為爭朱爭而殊死搏鬥過,結果是“兩敗俱傷”,她們都沒有得到朱爭。

    那時候的朱爭,剛剛失去梅公子,幾乎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他當然不會再接納另一女孩子。

    桑笑和孫老太君不同,孫老太君情場失利後,可以憤而“下嫁”洛陽花家,桑笑卻不能。

    她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女刺客,誰敢娶她?

    再往前數幾年,桑笑曾和梅公子打過一個賭,賭朱爭會跟誰走。結果是桑笑輸了,按當時定下的“賭注”,她必須馬上找個老實善良的人嫁出去,老老實實的做個好妻子。

    桑笑當然不願意。她還不想那麼早嫁人。

    等到桑笑想嫁人的時候,天下已無人敢娶她了。而桑笑心中也只認準了朱爭一個人。

    原因很簡單,桑笑殺人,只失手過一次,那個“僥倖”的人就是朱爭。

    而朱爭當然不會娶她。

    桑笑被當面拒絕三次後,也發了狠,怒道:“朱爭,我跟你耗上了!你要不娶我,也休想娶別人。”

    桑笑果然信守了自己的諾言,她跟朱爭泡上了,就在紫雪軒邊開了快活林,陰魂不散地守在朱爭身邊。

    這一守,就是四十七年。桑笑已從明眸齒的嬌娃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但她還是沒有離開朱爭。

    天曉得這女人究竟是為情、為仇,還是為了其他什麼東西。

    桑笑愛打扮,也會打扮。

    只可惜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她已經七十三歲了。

    桑笑知道自己已經老了。她也知道朱爭老了。若若也老了。

    桑笑常常在半夜來紫雪軒探望朱爭和若若。仇恨,在老人的心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談得很投機,就算是談起那次在客棧中的“刺殺”,他們也都很坦然。

    今夜桑笑又來了。

    她還是習慣於獨來獨往,紫雪軒和快活林之間只隔着一堵院牆,桑笑雖已老,丈高的粉垣也還沒放在她眼裏。

    她住的小樓和朱爭住的小院,真的只有一牆之隔。

    若若今夜沒有來,桑笑很有點奇怪。

    朱爭苦笑道:“她病了,我看她這回好不了啦!”

    桑笑黯然。

    屋裏燭光慘淡,就像這兩個風蝕殘年的老人的生命一樣慘淡無光。

    桑笑半晌才輕輕嘆道:“我也快了,我有預感。”

    朱爭也嘆氣。

    桑笑剔着燭焰。輕輕地道:“這幾天怎麼樣?”

    朱爭壓低聲音道:“已經控制不住了。”

    桑笑道:“也許你根本就沒想控制她,至少你沒有盡最大的努力。”

    朱爭默然,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桑笑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不該怪你,她畢竟是你女兒,而且是南天仙生的。你總認為她像她媽媽那麼善良真誠……”

    朱爭道:“也許讓她碰碰壁也好。”

    桑笑道:“你還是在護着她!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碰壁,野王旗的威風至今還沒有墜落,只要她登高一呼,一定會八方響應。”

    朱爭搖搖頭,他已無話可説。

    南小仙已是一匹脱了絕的野馬,世上除了兩個人外,已無他人可以制伏她。

    這兩個人,就是朱爭和鄭願。

    然而朱爭已經老了,不僅身體在很快地衰朽,心老得更快。

    一顆很老的心,已經歷了太多的滄桑,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已無法再使這顆心年輕起來。

    朱爭已開始認為許多原先不可理解的事物是理所當然的,他考慮一個問題時,不從正確或不正確、好或壞這方面着眼。

    他看一個十惡不赦的陰險小人,和一個老實巴交的本分人沒什麼兩樣。如果這樣的兩個人打官司打到他面前。

    他也許會各打五十大板,或乾脆不予受理。

    朱爭的絕大多數時間,是在回憶中度過的。有時候他甚至會將往事和現實弄混。

    他真的已經老了。

    老去的英雄,已不再是英雄。

    朱爭不是個愛權的人,從他年輕時就是這樣。那麼,老年的朱爭,又怎麼會去幹擾別人的弄權呢?

    榮華富貴對這個人來説,一直都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他從未上過心。那麼,別人追求榮華富貴,又與他何干呢?

    就算這個‘’別人”是他的女兒,又與他何干呢?

    朱爭曾有一次對若若這麼説過:“人生本來就由缺點和錯誤組成的,這個道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寬恕所有的惡行,抱怨作惡的人不如殺死作惡人,如果你殺不了他,你的抱怨就只是可憐蟲的哀嘆。”

    若若反駁他説;“照你這麼看,採花賊和大英雄沒什麼兩樣了?”

    朱爭道:“當然沒什麼兩樣。”

    若若生氣了:“你的意思是説,被欺負的人活該?”

    朱爭道;“不是活該,而是被欺負的人不該抱怨,他應該拎起刀反抗。只有你夠狠,才能不被人欺負。”

    若若氣得許多天不理他。

    朱爭後來解釋説:“我不是鼓勵人作惡,我只是希望人們面對惡人要變得比惡人更惡。鬼怕惡人,就是這個道理。”

    若若當時凝視着他,半響才嘆道,“你老了,朱爭你真的老了。”

    若若緩緩道:“你的心冷了.你不再是俠骨柔腸的朱爭。

    你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糟老頭子,和其他的糟老頭子沒什麼兩樣。”

    朱爭氣得要命。

    若若又道:“看來你為你的女兒驕傲,是不是?”

    朱爭怔了半晌,老眼中忽然流出了淚水:“王八蛋才為她驕傲!”

    若若的心馬上軟了,她也馬上就明白了朱爭為什麼會發那些“宏論”。

    他不願看見南小仙越走越遠,但又無力阻止她。

    他只有拼命找理由寬恕她,寬恕自己。

    朱爭已真的老了。

    現在桑笑又來指責朱爭了。朱爭怎麼能不痛苦呢?

    兩人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桑笑才苦笑道;“好啦好啦!我其實也和你一樣,快活林裏的人,把我當成一個老怪物,唉·…·”

    她也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英雄老去的牢騷。

    於是他們都努力自我振作了一下,找些不太傷感的話題來説。

    他們説的,當然還是往事。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朱爭微笑道:“誰要忘了那才叫混蛋。”

    “你真想不到,我當時是去要你命的,是不是?”

    “只不過有一點點奇怪,你那個樣子,誰還想得起其他事情。”

    桑笑眼中放光,臉上的皺紋變淺了;“我什麼樣子?”

    朱爭微笑道:“你還好意思間!”

    桑笑吃吃笑了,瞟着他道:“我記得你毛手毛腳的,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

    朱爭瞪眼道:“還好我不懂,否則我二十一歲就死掉了。”

    兩人調謔了一會兒,桑笑忽然問道:“喂,你還想不想娶我?”

    她説得一本正經的。

    朱爭瞪眼道:“就算我要娶,也只會娶若若,你湊什麼熱鬧?”

    桑笑頓時醋意上衝,渾忘了自己的年齡:“你這混球!

    我等了你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你竟然還説這種話!”

    朱爭摸摸腦門,哈哈大笑起來。

    桑笑想想也忍不住笑了,恨恨地罵一句:“死沒良心的!”

    話音剛落,院外就響起了南小仙清脆悦耳的笑語:

    “恭喜桑阿姨,恭喜爹爹。”

    桑笑來來去去,從不願再見紫雪軒的人,尤其不願見南小仙,而南小仙以前也從未闖來過。今晚南小仙不期而至,倒弄得桑笑手足失措。

    朱爭的心在往下沉,他明白女兒為什麼會趁這時候闖進來,也明白女兒的用心。

    南小仙希望利用朱爭和桑笑的“聯姻”,將快活林的勢力順理成章地納入自己掌握之中。

    朱爭該怎麼辦?

    南小仙飄然而入。

    才不過半年時間,南小仙就已脱抬換骨。當了好幾年老闆娘養成的那種“老闆娘氣質”已蕩然無存。她現在明媚清新得像下凡的仙子,出水的芙蓉。

    就算鄭願當面,也未必能認出她就是南小仙了。她好像已年輕了十多歲,就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那麼明豔無儔,卻又落落大方、氣度優雅華貴。

    野王旗神功,居然會有如此魔力,連南小仙自己得意之餘都感到吃驚。

    要知道她僅僅才練了半年啊!

    朱爭看着南小仙,恍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時光,那時的南天仙,也和現在南小仙一樣明豔無儔。

    南小仙的請求,他怎麼能不答應呢?他怎麼忍心拒絕呢?

    南小仙臉上現出了淡淡的哀愁,她的聲音似也在顫抖:

    “媽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説,她一生中最內疚的事是未能好好照顧爹,連一天都沒有,現在媽不在了……”

    不僅朱爭欷噓不已,連桑笑都有些感動了。

    南小仙道:“媽説過,只要爹幸福,就算她受再多的苦,也甘之如飴。媽説雖然她未能嫁給爹,但卻為爹留下了後代,…媽説過,爹最不知道心疼自己,最不懂照顧自己。”

    她轉向桑笑,盈盈跪倒:“桑姨,您來照顧我爹,好嗎?……求求您,桑姨,桑姨您也知道,小仙從小就沒了母親,總希望…·”

    南小仙哭得好可憐好可憐,偏偏桑笑是一心一意要嫁給朱爭,其心之誠,歷五十年而不改,桑笑自然滿口答應。

    若説桑笑不明白南小仙的用心,那是笑話。天下第一刺客的心機會比別人差嗎?但桑笑不在乎南小仙的用心——快活林畢竟已不在桑笑之手了,桑笑早已被架空了。

    朱爭心裏苦笑。

    他沒有料到英雄一世,到頭來自己還要受自己女兒的挾制。但他又怎麼能忍心拒絕女兒的要求呢?

    他只有這一個女兒,而且從未盡過當父親的責任,任由她流落江湖,遭人欺凌,他不僅愧對這個女兒,更覺對不起她的母親。

    除了儘量滿足她的要求外,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彌補過去的錯誤,來消除她心中的創傷。

    想到這裏,朱爭忍不住在心裏痛罵鄭願。他花了十年心血培養了這麼一個寶貝徒兒,居然不能為他分憂解難。

    當初若是鄭願堅決不出走,堅持要娶南小仙,南小仙也不會有機會執掌野王旗,朱爭也就不會左右為難。

    這一切惡果都源於鄭願的“潔身自好”,鄭願實在罪無可赦。

    只可惜現在再説這些,已經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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