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因扶桑進逼之勢越加明顯,居然在金陵自雲州一線鐵路私自駐軍,且明目張膽的直接往雲州輸送大量精兵,中央政府主席楚文甫卻一再裝聾作啞,遂引發全國羣情激憤,學運、□更是風起雲湧,勢抗扶桑,時局驟然動盪不安起來。
值此雙方對峙之即,虞昶軒就奉虞仲權之命,連夜率了保安六團的精鋭進駐雲州,虞昶軒軟硬兼施,隔山敲虎,竟使扶桑在半個月內從金雲鐵路沿線撤軍,大大地安撫了民心,這一創舉自然是惹得中外皆為之注目,而虞家五少虞昶軒在政治領域上初次嶄露頭角,竟是大獲全勝,從雲州歸來即被任命為陸軍部副參謀長,官拜少將。
虞昶軒自雲州返回,自然要先回官邸去,到了夜裏又一路趕回了楓台,就聽秋珞説葉平君還沒有睡,他本來害怕吵了她,一聽這話便高興起來,直接上樓進了卧室,一推門就是一陣暖意撲面而來,就見葉平君坐在牀上,穿着件軟軟的粉紅色睡衣,烏黑的頭髮綰在腦後,梳了個小髻,斜插着一個鎦金鑲碧璽簪子,手裏握着個東西,正在那裏把玩,聽到了門聲,就抬起頭來,一看是他,便笑道:“瑾宣姐姐説你該回來了,果然不錯,她剛走,你就來了。”
虞昶軒走到牀邊坐下,就着燈光看看她的臉色,很是不錯的,這才略略放心,看她手裏握着一隻白玉的小老虎,很是威猛的樣子,那色澤更是冰潤剔透,就道:“這個東西倒是好玩,從哪裏得來的?”
平君就抿嘴一笑,道:“瑾宣姐姐剛才送給我的,我説我不要,她就非給不可,最後我都不好意思不收了,改天我一定要買一樣東西,當做還禮給瑾宣姐姐。”
她穿的那一件睡衣稍微有些大,袖子極長,將她的手都包了起來,只露出纖纖的指尖,虞昶軒便伸出手來將她攥着小玉虎的手都握起來,低着頭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笨蛋,怎麼就不明白二姐的用心,算起來,咱們這個兒子不就是屬虎的嗎?你等着明年,我再讓她送一隻玉兔過來。”她頓時把臉一紅,含嗔帶笑地推了他一把,他卻伸手過來摸她的腹部,居然道:“都兩個月多了,怎麼肚子還不大?”
平君被他説的忍不住笑,“你急什麼,我母親説了,一般要四五個月才會顯出來呢。”
他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突然站起來,雙手朝着她的身下一抄,竟將她連同棉被都團團地抱在懷裏,嚇得她叫了一聲,身子騰空而起,頭一偏,就靠到了他的胸口,慌道:“你幹什麼?又要發瘋麼?”
虞昶軒穩穩地將她抱在懷裏,低着頭笑道:“我想抱抱咱們的兒子。”
平君笑嗔道:“有你這樣抱兒子的嗎?快放我下來。”
虞昶軒笑道:“放心,我手穩得狠,摔不了你。”他抱着她飛快地原地轉了個圈,平君慌道:“快放下我,我頭暈。”他這才彎下腰,小心地將平君重新放在牀上,又將被子給她蓋好了,自己脱了軍裝外套,連同軍帽都隨手扔在了一旁的沙發上,也跟着靠在牀上將她摟到了自己的懷裏,輕聲笑道:“平君,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跟你保證,將來我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
平君笑道:“剛才你説抱抱咱們的兒子,你怎麼知道就是個兒子?”
虞昶軒就又伸手去摸她柔軟的腹部,笑道:“他跟我説的。”她便趕忙將他的手推開,笑着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説話,不許動手動腳的,憑什麼你説兒子就是兒子,我就偏喜歡女兒,偏要生個女兒。”
虞昶軒竟然略微躊躇了一下,又不想拂了她的意,半天才道:“女兒……女兒也挺好的,不過要長得像你一樣好看……”他那語氣頓了頓,又貼到她的耳邊彷彿是勸慰一般地道:“畢竟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還是個兒子好些,將來他就能帶着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玩,那多好。”
她又是抿唇一笑,就靜靜地聽着他説,不知不覺地就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裏,他的手上有多年練槍磨出來的槍繭,摸上去硬硬的,卻讓人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於她來説已經熟悉到了極點,她習慣了與他這樣的耳鬢廝磨,他忽然道:“平君,你可要好好記得我是誰。”
她就輕聲笑道:“你是虞昶軒。”
虞昶軒一聽這話,轉身就把她輕輕地壓到了身下,他怕傷着她,用雙臂將自己略略地撐起一些,低頭凝視着她秀美的容顏,烏黑眼睫毛下那一雙明若秋水的眼睛,温柔地笑道:“錯了,我是孩子的父親,是你的丈夫。”
她躺在枕頭上,心中不禁地暖起來,還是不好意思正視他的黑瞳,把頭輕輕地一轉,看着一側,只是柔軟的唇角輕輕地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來,他卻不依不饒地道:“你説是不是?是不是?”
他又伸手來呵癢,她邊躲邊笑,笑得漸漸連氣都喘不過來,忽地肩膀一暖,是他俯下身來將她抱在懷裏,抱的很輕,她還是慌着道:“別鬧……小心……小心咱們的孩子……”虞昶軒笑了一聲,側過身來將平君抱在懷裏,道:“過一陣子等我四姐瑛宣就從國外回來了,我父親平日裏最疼六妹,最聽四姐的,我領着你去見我父親母親,再加我二姐在旁邊説話,給你一個名分,絕對不成問題,最多我再叫我父親收拾一頓。”
她自懷孕後,總是睡不夠,這會兒躺在他的懷裏,聽着他説話,那眼睛就不知不覺地閉上了,他還在説話,一低頭卻見她呼吸均勻地睡着了,那一張瑩白的小臉靠在他的胸口,竟是無限安穩的模樣,她終於接受了他。
虞昶軒只覺得心中暢快極了,他此時擁抱的,就是他最愛的女人和他最愛的女人將要為他生下的孩子,這種幸福感竟是如此的真實,相比之下,曾經那些依紅偎翠、聲色犬馬的日子竟輕飄得宛如塵埃一般,淡得連痕跡都留不下,他只想將她抱得更緊些,她頭髮的香氣幽幽地飄進他的鼻息裏,他緩緩地低頭靠在她的耳邊,柔聲道:“平君,我愛你。”
她靠在他的懷裏,閉着眼睛,睡得如孩子一般香甜,他側卧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生怕驚醒了她,卧室裏靜的只有他與她的呼吸聲,綠綢罩的小燈籠着暈黃的暖光,這一片蠟照半籠金翡翠,麝香微度繡芙蓉的美境,他凝望着她寧靜的睡容,忽然覺得,這世間,竟再也沒有什麼會比這一刻更好了。
他只要這一刻,長長久久,生生世世。
到了六月中旬,金陵地處偏南,正是百花盛開的季節,時值下午四點,陸軍部裏也是靜悄悄的,顧瑞同從走廊裏走過來,手裏拿着幾份卷宗文件,一直走到了虞昶軒的辦公室外面,兩個衞戍站在門的兩側,見到顧瑞同,立即立正敬執槍禮,顧瑞同點點頭,伸手敲了敲門,得到了應許之後走了進去。
一進去就見到虞昶軒端坐在辦公桌前,神色頗為嚴峻地看着一張報紙,他不用去猜就知道肯定是《名報》,虞昶軒看到顧瑞同走了進來,便把手中的報紙隨意地折了折,扔給顧瑞同,才端起一個青花纏枝蓮紋茶盞,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江學廷如此找死,我也是沒什麼辦法了。”
顧瑞同展開那一張報紙,就看到報紙首頁用大字號登出來的一首詩,正是:江北兵戈交相接,江南猶唱盛世歌。龍城飛將成笑談,夷人已過玉門關。嬌娘虞姬美紅妝,西楚霸王沉帝業。可嘆岳家滿江紅,撒卻奚水血淚狂。
虞昶軒道:“父親怎樣處置的?”
顧瑞同便上前一步將一張批文放在了虞昶軒的面前,道:“鈞座早上下的令,《名報》停刊並且罷了江學廷南明軍校學務委員的職務,剛又打了個電話過來,説是懷疑這些人中有心懷不軌、妄圖挑亂時局之人,不可不防也不可不察,命令咱們出動憲兵隊,立即將相干人員予以逮捕。”
虞昶軒一聽這話,略略沉吟道:“我父親要發起怒來簡直誰也攔不了,只是這江學廷是牟家的人,現在牟陶兩家已是一派,勢力今非昔比,父親這樣操之過急,只怕激怒了牟家,要授人以柄!”
顧瑞同道:“鈞座向來最恨這些個動不動就羣情激憤的文人,認定是空談誤國!”
虞昶軒就點點頭,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裏,斜飛入鬢的兩道濃眉卻是緊緊地鎖在了一起,手握着一個打火機,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顧瑞同看他臉上有着幾分猶豫,他自然是知道虞昶軒在擔心些什麼,便道:“五少,不然……”
虞昶軒就把那打火機往旁邊一彈,淡淡道:“就按父親説的辦,抓!”他拿起鋼筆在那批文的右側迅速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再將筆蓋重新轉上,那筆蓋在他的手指間飛快地旋着,很快就重新旋在了鋼筆上。
晚上八點多鐘,花雕隔扇一側罩着杏紅色百褶綢葉的落地燈大開着,平君穿着件寬大的織錦緞素色旗袍,踩着軟軟的拖鞋,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往雍正官窯描金花瓶裏插着幾枝風鈴草,插好後稍稍地擺弄了幾下,才剛要喝口茶,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葉小姐,你現在不好喝茶的。”
葉平君就轉過頭去,瞧見秋珞風風火火地走過來,換了她面前的茶盞,另換了一杯玫瑰露調的蜜水,笑着道:“葉小姐現在是有身孕的人,若是有個什麼閃失,五少定是先要了我們這幫下人的命。”
葉平君笑道:“才三個來月,哪裏就那麼容易有閃失,你們這樣慌慌張張的,我乾脆到牀上去躺着不要下來好了。”
秋珞笑道:“我倒還巴不得葉小姐就乖乖地躺着不要動了呢,剛才看你一直睡着也不好叫你吃晚飯,正好這會兒你也坐起來了,我扶你到餐廳裏去吃點東西吧。”
經秋珞這樣一提醒,葉平君這才覺得有些餓了,就站起來,也不用秋珞來扶,自己走到餐廳裏去,就見餐桌上已經擺上了幾道菜,正是一味清燉雲腿,一盤成寶塔形狀的香酥,又有一盤切好的桂花鴨,旁邊還放着一碟涼拌小黃瓜。
葉平君剛一坐下,秋珞就端來了一碗紅粳細米粥,也是她剛剛涼好的,一直放在葉平君的面前道:“中午的時候就聽葉小姐説想吃粥,這紅粳米補血氣,你多吃一點。”葉平君就笑着接了,卻只就着旁邊的一盤涼拌小黃瓜吃,才吃了半碗,就覺得有些頂胃,竟就飽了,就聽餐廳的西式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並且隱隱地有説話的聲音,平君知道這定是虞昶軒回來了,也聽不清他説了些什麼,卻聽到小丫頭清脆地回道:“葉小姐正在餐廳裏。”
平君端着那碗粥,低頭就是一笑,兩腮顯出小小的酒窩來,那熟悉的腳步聲朝着這邊過來,果然就是虞昶軒走進來,看她正在那裏吃飯,便笑道:“好啊,我不在家,你就在這裏吃好東西。”
平君笑道:“你當我是小孩子麼,趁你不在還要偷吃?”
虞昶軒就脱了外套,秋珞過來接了外套和武裝帶,另有小丫環打了熱毛巾把子來遞給他,虞昶軒拿着熱毛巾擦了擦手,她聞到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氣,就道:“你在哪裏喝的酒?”
虞昶軒道:“到李伯仁家裏去吃菊花火鍋,喝了幾杯。”
平君就微微地笑了一下,低下頭舀了一勺粥,卻也不吃,又把勺子放回到了碗裏,虞昶軒就坐在她身邊,見她這樣,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家人,那我以後少去還不成?”
平君就把那粥碗朝前推了下,“你們若是有公務上的事兒要談,那你就去啊,難道我還要攔你做正事。”虞昶軒笑了一笑,便轉了話題,道:“這才吃了半碗,怎麼不吃了?”平君道:“我這會兒也不想吃了,這粥熬得挺好,你喝了酒,喝一點粥暖暖胃吧。”
虞昶軒就點頭,平君對一旁的秋珞道:“再去盛碗粥。”虞昶軒道:“不用,反正我也不餓,把你這半碗吃了就行了。”平君回過頭來,就見虞昶軒已經端了她剩下的半碗粥,才吃了幾口,平君望着他就是一笑。
虞昶軒道:“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
平君搖搖頭,仍舊笑着,用筷子夾了片雲腿給他,虞昶軒道:“你明天要做什麼?”平君説:“本是和瑾宣姐姐約好出門的,不過瑾宣姐姐剛打了電話,説澤寧生病了,她抽不開身,明天就得我自己到“蔣記”去取上次訂做的旗袍了。”
虞昶軒本有些擔心,但看她笑吟吟的樣子,知道她也是難得出門一次,也就不忍心拒絕,只説:“那要多叫幾個侍衞跟着。”
平君在這一方面向來都是聽他的,便笑一笑,點着頭應了。
第二天,平君就帶了秋珞去“蔣記”去取早先訂好的旗袍,汽車就停在了“蔣記”的外面,平君心中不太喜歡這樣的排場,便説自己進去取衣服,用不着侍衞跟着了,只領着秋珞進了“蔣記”的門,那“蔣記”的老闆對於虞家的二小姐瑾宣這樣的大主顧向來都是記在心裏的,對跟在瑾宣身邊的平君自然也是忘不了,一見平君進門,就滿臉笑容地走上來,先請平君坐下,才叫了夥計上樓去拿衣服,自己又用親手沏了蓮心茶,裝在青花瓷茶盞裏端過來,因平君綰着頭髮,便口稱:“少奶奶請喝茶。”平君見他這樣客氣,不好推讓,便雙手接了喝一口,笑一笑,才把茶放下了。
葉平君就見櫃枱上放着一個小酒盅,她聞着那味道,忽然笑道:“那是三白酒吧?老闆是烏橋過來的?”
這三白酒正是烏橋的特色米酒,老闆一聽就樂了,“少奶奶也是烏橋人?”
葉平君就笑道:“我以前在烏橋住過,而且曾經家裏還有一個同住的老媽媽也是烏橋過來的,她就經常釀這個三白酒,我可是從小聞到大的,烏橋的白蘭花是漫山遍野的,開起來像雪海一般,美極了。”
老闆就笑道:“烏橋離金陵這樣近,少奶奶若是想去,叫了家裏的汽車,兩三個時辰就到了,什麼樣的美景,還不都讓你看個夠了。”
平君就笑,忽聽得外面街上一陣喧譁之聲,緊接着,就是雜亂的腳步聲,人影亂竄,突然就是一聲槍響,把平君嚇了一跳,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老闆頓時也變了臉色,指着門旁的夥計道:“快快,先關門。”
夥計就撲上去關門,還沒等拉上門拴,呼啦一聲,就有兩個人破門而入,猶如土匪強盜一般地直闖進來,葉平君先被嚇得朝後退了一步,定睛一看,驟然間就是面容雪白,魂飛魄散,就見闖進來兩人中的其中一個,正是江學廷。
江學廷驟一見平君,更是震驚萬分,不知不覺竟往她這邊踏上幾步,但馬上被同伴扯住,喊了一聲,“後面追上來了,上樓。”那同伴一扯江學廷竟未扯動,就見江學廷竟然怔怔地站在那裏,他便大喊一聲,“江先生!”
江學廷這才回過神來,被那人揪着往樓上闖,但終究耽誤了功夫,後面跟着闖進來四五個提警棍持槍械的憲兵,氣勢洶洶猶如要吃人一般,為首的一個一眼就瞅見了往樓上奔的江學廷二人,二話不説拔槍就射!
只那一瞬,平君就覺得整個腦海都白了,只憑着身體的本能反應,竟上前來猛一撞那開槍憲兵的手臂,用了那樣大的力氣,那憲兵沒站住,直接撞到了一旁的門板上去,一槍打歪,直接打到了斜對面的試衣鏡子,就聽“譁”的一聲,整個鏡子被打碎,嘩啦啦碎了一地,而江學廷和另外一個人已經跑到樓上去,其餘的憲兵就奔上去追,那被平君撞開的憲兵震怒萬分,衝上來對着平君就是一腳,怒罵一聲:“臭娘們,活得不耐煩了,他媽的敢擋老子的槍!”
那一腳正踢在平君的肚子上!
平君的身體朝後飛出,“哐”地一聲撞倒了一旁的椅子,秋珞驚駭地喊了一聲,“葉小姐……”她上前來扶平君,平君已經是面如死灰,緊緊地捂着肚子,口不能言,就見那衝上樓的幾個憲兵跑下來對另外一個道:“蔡隊長,姓江跳窗逃了。”憲兵隊四隊隊長蔡伏虎勃然大怒道:“媽的,追了兩天又讓他給跑了,出去給我追!”
那些憲兵就衝了出去,蔡伏虎轉身便走到在地上抽搐成一團的葉平君面前,伸手一把揪起了葉平君的頭髮,將她扯起來道:“你個臭娘們,害老子又丟了一個立功的大好機會,我今兒就要了你的命!”
平君氣若游絲地捂着肚子,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滾着,她使勁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就聽得一旁的秋珞跪在地上哭着求道:“求你別動我們家小姐,我們家小姐有了身孕,你不能碰她,求求你大恩大德……”
蔡伏虎就冷笑一聲,道:“有了身孕?那就更好辦了!”抬腳照着葉平君的肚子又是兩三記,這次更是往狠裏踢,一腳比一腳狠,葉平君面如死灰,喉嚨裏都是腥氣,只覺得那彷彿是將什麼東西從自己身體裏剝離的痛讓她恨不得當場死過去,眼淚毫無意識地往下滾落,耳旁轟轟隆隆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她死命地張嘴,秋珞的哭喊覆蓋了她的聲音,秋珞不停地喊:“你別動我們家小姐……求求你,放過我們家小姐吧……”
嚇得跪在一旁動也不敢動一下的老闆忽的一聲喊,“血!血!……”就見鮮紅的血從平君的旗袍下面緩緩地流了下來,很快便在地面上凝聚了一大攤血跡,平君蜷縮着身體抽搐着,蔡伏虎露出兩排黃牙,弄出了個下作樣子來,涎笑道:“這個掉了更好,哥哥我就跟你生一個,就當還了你!”對準她的腹部又是一腳,那老闆看不下去,衝上來死抱着蔡伏虎不讓他再往前,道:“軍爺,可別踢了,這是個人命啊!”
秋珞還在哭,念着那幾句,“饒了我們家小姐吧,求求你……”那老闆見葉平君如此慘狀,已經是顧不得自己,死命地抓住了蔡伏虎,大聲地喊道:“軍爺,您快住手吧,別的不説,這位少奶奶是跟虞家有關係的,她跟虞家的二小姐……”
他只才説出一個“虞”字來,那蔡伏虎陡然就僵在那裏,眨眼間就從凶神惡煞變成了木雕石塑,葉平君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忽然一陣陣發黑,無法掙脱的痛楚再將她的意識拼命地往下拽,她掙扎着張開乾裂的嘴唇,發出輕微的聲音。
“……虞……昶……軒……”
冰冷的眼淚從她的面頰上紛紛地滑落,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身體一陣陣地抽搐着,緊緊咬在一起的牙齒禁不住地咯咯作響,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他説,平君,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跟你保證,將來我擁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
她的頭無力地偏向一旁,凌亂的頭髮貼俯在冰冷慘白的面孔上,身體漸漸地變輕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周圍的温度漸漸地涼了下去,只有温熱的血液從她的身體裏流出去,帶着一個小小的生命……流出去……
金陵的梅雨季,陰冷悽清,濕氣直浸到人的骨子裏去,就聽得淅淅瀝瀝的雨水打着楓台的松柏楓木,一陣亂響,雨水打落了庭院裏大片的夾竹桃,零落了一地的粉色花瓣,就連池塘裏的荷花都散落了幾片,而靠牆向陰而生的白玉簪,那一抹嫩綠之上更是蒙着一層雨霧,一層寒意。
六組侍衞長馮天均回到顧瑞同的辦公室,就見顧瑞同臉色陰沉地站在落地窗前,一隻手裏端着一杯茶,馮天均道:“顧長官,那些個侍衞都關在憲兵隊裏了,怎麼處置?”
顧瑞同怒道:“打!往死裏打!這羣混賬東西,讓他們慎重保護葉小姐,他們竟敢私自瀆職去喝酒,捅出了這樣大的婁子!還想活命麼?!”他隨手就將手裏的那一杯茶砸在了地上,馮天均都嚇了一跳,就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正是吳副官帶着幾個衞戍推門進來,都是滿身雨水,吳副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直接道:“顧侍衞長,人抓回來了,在南郊墳場抓住的。”
顧瑞同抬起頭,就見逃了一天一夜的蔡伏虎被五花大綁地推了進來,遍身是傷,一見顧瑞同,那一對渾濁的眼珠子頓時一亮,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哆嗦着喊道:“顧長官,我認得你顧長官,您是個好人,我兄弟犯事就是你給饒的,您救救我,我真不知道那個臭娘們是五少的……不是……那位少奶奶……我若是知道,就是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
他就在那裏夾纏不清地哀求着,顧瑞同冷着臉疾步走到他的面前去,一腳就踹在蔡伏虎的臉上,那一腳更是力道十足,蔡伏虎直接仰頭栽了個跟頭,嗚嗚地説不出一句話來,不僅下巴脱了臼,更是連着吐出兩顆血淋淋的門牙來……
顧瑞同踹完這一腳,抬頭就對兩個衞戍道:“把這個畜生東西拖去見五少!”
就有兩名衞戍上前來把蔡伏虎往虞昶軒的書房裏拖,顧瑞同走在前面,一直到了虞昶軒的書房前,顧瑞同敲敲門,道:“五少,人給抓回來了。”接着把手一揮,自己扯過蔡伏虎的衣領子,一甩手便推到了書房裏面去,緊接着就聽到“砰”的一聲槍響,那槍聲彷彿就是在顧瑞同的耳邊炸響一般。
顧瑞同的心都幾乎停了半拍,只見蔡伏虎雙手被反捆着,以額頂地,腦漿崩裂,趴在地毯上扭曲抽搐着,漸漸地,便有大片的血跡從他的額頭下面流出來,虞昶軒站在沙發前,手舉着槍,對着蔡伏虎的身體“砰砰砰砰”又是連着四槍,顧瑞同忙就奔上去將虞昶軒的手臂舉高,道:“五少,夠了!”
他將虞昶軒的手臂一抬,就聽到又是“砰砰”兩槍,虞昶軒的手指死死地扣在扳機上,最後兩發子彈將一對哥釉粉彩皮球花獅頭大花瓶擊個粉碎,顧瑞同這回死死地按住了虞昶軒的胳膊,連聲喊道:“五少,人已經死了。”
彷彿是一把尖鋭的刀,一下子便捅到了他的胸口裏去。
虞昶軒死緊地握着手槍,呼吸紊亂急促,喃喃地念了聲,那一聲出來便透着絕望的寒意,“死了……”
他握槍的手臂挺的筆直,目光裏是針尖一般幽邃的冷,醫生也對他説,孩子死了!就好像是有一拳重重地朝他打來,他簡直連還擊的力氣都沒有,怎麼可能就死了?他那麼重視這個孩子,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甚至興致勃勃地為這個孩子設想好了未來的一切,他深信這個孩子是他和她幸福的開始……
沒有人會想到,他到底有多愛這個孩子!那是他與她共同的血脈!
但是孩子死了。
虞昶軒僵硬地站在那裏,脊背繃得筆直,就彷彿是隨時都要繃斷一樣,太陽穴暴出青筋來,突突地跳着,雙手都攥成了死死的拳頭,眼眸裏噴出彷彿要噬人一般的火焰,顧瑞同看着他的樣子,也禁不住膽戰,叫了聲,“五少。”
就聽到一聲門響,是侍從押了秋珞進來,秋珞一進來就看到了蔡伏虎慘不忍睹的屍體橫陳在地毯上,當場嚇得雙腿抖如如篩糠,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也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帶來,心裏早就準備好了説辭,當即在那裏哭道:“五少爺,您饒我一命,我真沒想到葉小姐會為了江學廷撲上去擋這個人的槍,我攔不住葉小姐,我也求他放過葉小姐了,可是他簡直就是瘋了……”
她這話還未説完,就聽到“啪”的一聲,是虞昶軒將那一支打光了子彈的手槍砸到了牆上去,目光雪亮如電地看過來,秋珞嚇得立時住了口,顧瑞同皺起眉頭,看着秋珞道:“秋珞,我問你,當時葉小姐身受重創,口不能言,你完好無損,為何不立刻報出五少的名字來?!”
秋珞淚眼婆娑地看着顧瑞同,“顧長官,我説了,我説了五少的名字,他不聽……”
顧瑞同便哼了一聲,指了指蔡伏虎的屍體,道:“剛才蔡伏虎就在這裏向五少招了,你從頭到尾就沒説一個‘虞’字,不然就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對五少的人行兇,你還真以為死無對證了麼?!”
這一句話當即堵住了秋珞的所有説辭,秋珞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地跪在那裏,目光透出驚駭來,半天轉向虞昶軒哀求着哭道:“五少爺……”
虞昶軒就面窗站着,窗外的夜色濃重,他那臉色彷彿是被陰影吞噬了,愈加的鐵青起來,只對顧瑞同冷冷道:“拖出去斃了!”
“五少爺!”秋珞全身顫抖猶如篩糠,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虞昶軒臉色陰沉可怕,轉頭就大步走出去,他走的飛快,竟彷彿是橫衝直撞一般,一路就到了樓上的卧室,抬腳將那門一踹,門板“哐”的一聲就甩到了一旁的牆壁上,把端藥的小丫環嚇得一個瑟縮,幾乎打翻了藥碗。
虞昶軒緩緩道:“都出去。”
他那聲音很低,彷彿風雨欲來一般的沉靜,幾個在這裏伺候的丫環忙就低着頭走出去,平君軟軟的靠在牀頭,她還在發着低燒,臉色雪一般的白,長髮凌亂地散落在枕邊,無力地睜開眼眸看了他一眼,便有兩行淚順着面頰滾落下來。
虞昶軒一步步地走過去,他終於站在牀前,看着已經虛弱到極點的她,擺放在牀旁的綠罩小燈的光線映照過來,照得她的肌膚更是沒有了血色,蒼白到近乎於透明,他望着她,眼瞳裏是一片幽黑的冷。
虞昶軒伸手一把便把她從牀上扯了起來,她仰着頭,長髮散亂地垂下去,他心裏面便彷彿有一把火,摧枯拉朽般地要把一切都燃盡了,他一字一字地説:“葉平君,你聽好了,傷害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她脆弱如一縷煙般,燈光下她的肩膀更是單薄如紙片一般,他的目光裏透出徹寒的冷,近乎於殘忍,手指停留在她的頸項,口氣咄然冷酷,“但是,傷害我孩子的人,我也一個都不會放過!包括你。”
平君慢慢地睜開眼睛,眼淚一顆顆地順着眼角落下來,她吃力地説道:“你殺了我吧!”
他臉色一沉,扼住她的脖子,一手便將她按在了枕頭上,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腦袋幾乎要痛得炸開,呼吸驟然變得急促痛苦起來,他憤怒得幾乎要發瘋,“我真想殺了你,我真恨不得殺了你。”他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就為了那個一文不值的江學廷,你居然毀了我的孩子,你害死了我的骨肉!江學廷的命難道比這個孩子的命還要重要嗎?!你好狠的心!”
她把眼睛一閉,止不住的眼淚沁入柔軟的枕面裏。
他望着她滿是淚水的臉,竟忽然冷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心裏咬牙切齒地恨我,你故意要這樣對我,這個孩子就是你報復我的工具,你就是要弄死他來折磨我!”
她猛然睜開眼睛,身體劇烈地抖起來,她看清了他眼中那彷彿火焰一般燃燒起來的仇恨,彷彿是要將她吞噬一般的痛恨,他用那樣的話一句一句來剜她的心,她張開嘴唇,費力地説道:“這是我的孩子,我不會害他……”
他激烈地打斷了她,“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為了江學廷殺了我的孩子!”
眼淚從她的眼眸裏亂珠一樣地往下拋,她顯然激動起來,兩腮燒得通紅通紅的,她看到他臉上憤恨的嘲諷,她費力地呼吸着説:“你不能這麼折磨我,我沒這樣想過!”
他怒不可遏,“可你這樣做了!”
她的手指哆嗦着,唇角揚起一個悽婉的弧度,她知道她怎麼説他都不會相信,她只覺得萬箭穿心一般地痛楚,她真的絕望了,只低不可聞地説了一句,“你放開我。”
他定在那裏,混亂激動地喘息着,但終於還是慢慢地放開手去,就在他放開她的一剎那,她卻拚盡全力從牀上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向陽台。
落地窗驟然被她推開,冰冷的雨絲撲面而來,她單薄的身體幾乎瞬間就被那陰冷的風吹了回來,她頂着風往外衝,就要往下跳,她要讓他知道,她有多愛這個孩子,她情願跟這個孩子一起死!
她的肩膀驟然一緊,是他一把就將她拽了回來,她使勁地往外掙,他真的怒到癲狂,一巴掌就甩在了她的臉上,她虛軟的身體隨着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寂靜無聲地跌落在地毯上,嘴角沁出鮮紅的血絲,再也動彈不得了。
窗外是噼裏啪啦的雨聲,冷冷的雨絲直掃進來,兩扇落地窗大開着,厚重的窗簾都隨着風飛了起來,她蜷縮在地上,猶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地抖着,她已經被折騰到了極限,筋疲力盡,再也沒有了半點生氣。
那房間裏寂靜得彷彿一切都死去了,只有窗外的風雨聲一波波地過來,濃重的夜色鋪天蓋地壓下來,彷彿是一個幽長的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魘,他長久地看着她,烏黑的眼眸裏泛出痛楚的絕望,竟是蒙着一層濕潤的水霧,有温熱的液體似乎就要湧出他的眼眶來,他的嘴角都在哆嗦抽搐,“葉平君,我本來想娶你的,你卻這樣對我。”
她寂靜無聲地趴在被雨水濺濕的地毯上,睡衣的一角隨着風起起伏伏。
分開兩邊的落地窗門被風吹着,一下一下地撞擊在陽台兩側雕花欄杆的沿壁上,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宛如是骨髓被一點點捏碎破裂的聲音,只叫人心中一陣陣的發寒,他轉過頭去,看着烏黑的天際,緊繃的身體無聲地晃了晃,胸口彷彿是被重石壓住,直讓人喘不過氣來,連呼吸都是割心裂肺的刀子。
他終於説:“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連着下了幾天的雨,這一天下午才晴了那麼一會兒,到了傍晚又陰起來,六妹琪宣剛從學校回來,在官邸的門外下了車,才下來走了幾步,穿在腳上的一雙小雨靴上都是泥濘的雨水,她進了大廳,更是在地毯上踩了一路的小腳印,便站在原地跺跺腳道:“這樣的雨天真是討厭,小梅,拿一雙新鞋子給我。”
往常裏若是她這樣叫了兩聲,必定早就有男女僕人搶着出來了,今日卻十分奇怪,樓上樓下的竟是半點聲音都沒有,好像這大宅子裏的人都一下子啞了一般,琪宣剛要嚷,就見丫鬟小梅拿了一雙軟緞面繡花鞋從偏廳裏一路跑來道:“六小姐,穿這雙鞋子罷。”
琪宣坐下來換了鞋子,道:“怎麼靜悄悄的,出了什麼事兒?”小梅就咬咬指頭,竟是面有悸色,小聲地道:“不得了,老爺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怎麼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把五少爺打暈過去了,聽裏面的丫環説,五少爺都成了血人了。”
琪宣一聽這話,臉一下就白了,她雖平時最喜歡和五哥吵架,但在感情上,竟是與五哥最親,當即差點掉下眼淚來,連聲喊着“五哥、五哥……”一路跑上樓去,就見虞昶軒的房間外圍的全都是醫生護士,她就要往裏衝,被二姐瑾宣一把拉回來,對她道:“先別過去,那邊正診治呢,你別過去添亂。”
琪宣被瑾宣一路拉回了北面廳,就見大嫂敏如陪着虞太太,虞太太坐在沙發上渾身哆嗦着掉眼淚,副官吳作校在一旁説道:“……本來鈞座就是問五少為何槍斃了憲兵大隊四組隊長蔡伏虎,其實五少找個理由搪塞一下也就好了,誰知道五少竟是句句硬頂,鈞座的脾氣更是……夫人您不在,我們根本攔不住,五少後來被打得跪都跪不住了,鈞座也是心疼,就要停手,可是五少這個時候竟然説出一句……”
虞太太抖着聲道:“昶軒説了什麼?”
吳副官就滿臉難色,斷斷續續地道:“五少居然還要硬頂,説出了鈞座當年的燕門山一戰,説鈞座當初……無信無義,賣友求榮,換得今日的加官進爵,説……乾脆打死他,虞家就該斷子絕孫……”
吳副官還沒説完,就聽虞太太“啊!”了一聲,當即哆嗦道:“昶軒這是瘋了,明知道燕門山是他老子的死穴,十幾年來沒人敢提半句!他……他真是要找死……這個糊塗東西,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一旁的琪宣就靠在瑾宣身上,嚇得哭起來,“五哥這是幹什麼呀?他幹嗎要跟父親這樣吵呢?”瑾宣就攥了攥琪宣的手,眼圈也是紅的,道:“六妹,母親已經很難受了,你別哭了。”
虞太太正在這邊哭,就聽到一名侍從官過來道:“太太,五少睜開眼睛了。”虞太太忙就從沙發前站起來,究竟是起來的太猛,竟是一個趔趄,瑾宣和敏如趕緊上來扶住虞太太,就往虞昶軒的卧室走去。
卧室裏更是死寂無聲的,護士和侍從官都站在一側,戴醫官看到虞太太,就將聽診器從耳朵上擼下來,叫了一聲:“虞太太。”虞太太看見牀側的櫃子上竟是一大團一大團帶血的紗布,那眼淚更是止不住,到了牀邊,哭着叫了一聲,“昶軒……”
虞昶軒昏沉沉地躺在牀上,微微地睜了睜眼,那眼瞳裏的光竟是散的,彷彿不認得人一般,又糊里糊塗地把眼睛閉上了,他渾身是傷,不能蓋被,只拿了輕薄的毯子軟軟地覆了一層,而露出外面的胳膊全是青紫色,腫得老高,竟是個皮開肉綻的模樣,更不消説別處了,虞太太大慟,幾乎要昏厥過去,要被瑾宣和敏如架着才站得住,戴醫官在一旁對瑾宣道:“還是先把你母親扶出去罷。”
瑾宣點點頭,和敏如一起扶虞太太出去,就聽得虞昶軒忽然含糊不清地發出細微的聲音來,瑾宣嚇了一跳,虞太太卻沒聽清楚,就慌道:“昶軒説什麼?”瑾宣忙就道:“呻吟了兩聲,倒不像是説話。”
琪宣在一旁道:“好像是説……什麼軍的……”
瑾宣道:“這是還掛念着陸軍部的事兒呢。”她這樣敷衍過去,一旁的敏如就擦着眼角的淚,道:“我倒覺得像個人名。”瑾宣就擋住了敏如的話,道:“恐怕不是,大嫂和咱們都聽得真,他念的可是什麼君,卻不是君什麼。”
敏如把嘴一撇,就要説話,對於她們姑嫂之爭,虞太太早就是洞若觀火,這會兒心煩意亂,便誰的面子也不給了,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這裏費這些心思,都給我閉上嘴罷。”
這話就按住了瑾宣和敏如的話頭,她們都一起陪着虞太太到北面廳,瑾宣讓琪宣和敏如在那裏陪着,自己存了個心思,從北面廳走出來,見副官吳作校還站在樓梯口那裏,便走過來壓低聲音道:“這是怎麼了?昶軒和平君出了什麼事兒?”
吳作校道:“這個……二小姐得去問五少。”
瑾宣就咬咬牙,恨道:“他現在那個樣子讓我怎麼問,你去看看你們家五少,還想着那個女人呢,你快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這樣糊里糊塗的,若是説出點什麼不該説的夢話,叫我母親聽到了,我還能給你們搪塞搪塞。”
吳作校見不能隱瞞,便把十幾天前在楓台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説了,瑾宣當然是一臉震驚的模樣,半晌道:“竟有這樣的事兒,那平君現在人呢?”吳作校就道:“走了,我們一開始還以為葉小姐去了東善橋她母親那裏,後來顧侍衞長派人去探查,竟發現東善橋的宅子裏也沒了人了,她和她母親竟都走了。”
瑾宣更是怔在那裏,半晌道:“昶軒怎麼説?”
吳作校道:“五少從葉小姐走了以後,就回了官邸這邊,再沒提葉小姐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説,都以為他把這事兒給忘了,可誰知今天就出了這麼一個……”
瑾宣聽得這半天,才明白了今日這事兒的前因後果,這會兒就替弟弟心酸,更是心痛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只從肋下的旗袍釦子上抽出一條手絹來,擦擦泛淚的眼眶,站在那裏低聲説道:“他沒忘,他這輩子好容易認真了這麼一回,他怎麼可能忘得了。”
虞昶軒這一身的傷,直到將近半個月才能下牀走動幾步,傷勢才稍稍好了一點竟就回了楓台,虞太太攔都攔不住,沒辦法只好依從了他,戴醫官就每日到楓台來給虞昶軒換藥,再回官邸向虞太太彙報。
才下了些雨,房間裏的窗户開着,墨綠色的洋式窗簾就在那裏隨風吹拂着,一陣熱風一陣涼風地交替,吹在人身上,只讓人一陣陣地煩躁。
虞昶軒躺在牀上,定定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景物卻彷彿是蒙了一層霧,漸漸的很不清晰,烏瞳裏的目光彷彿是散了一般,他覺得冷,從心裏往外散發着的冷,窗外的光照到烏木格子上,支離破碎的。
黃花梨木梳妝枱上面掛着一面迴文雕漆長鏡,他仍然記得她對鏡梳妝的模樣,就像是他們最初的那一夜,他從睡夢中醒來,就見她臨着月光坐在梳妝枱前,慢慢地梳着長髮,潔白的手指拂過烏黑的頭髮。
他叫她的名字,“平君。”她默默地把頭轉向他,雙眸裏氤氲着濕潤的霧氣,他輕聲對她説:“我一定會好好待你。”
枕面上似乎還殘存着她的香氣,幽幽的,恍若盛開的玉簪花,他想起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夜裏,她孩子般蜷在他的懷裏,長長的眼睫毛貼伏在柔白的肌膚上,呼吸均勻地睡着,他沉醉痴迷於這樣的香氣,他長久地凝視着她的睡容,卻生怕驚醒了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那樣愛她。
房間裏一片寂靜,門外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響,顧瑞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五少,找到葉小姐了。”
傍晚的時候,他在南門的一處花廠子外面看見她。
她走過來的時候手裏端着一小盆白山茶花,很小心翼翼地捧着,旁邊跟着她的是白麗媛,總是笑嘻嘻地要伸手去摘那開得正好的山茶花,她一面護着山茶花,一面躲着白麗媛,臉上是温柔安靜的笑意。
他坐在車裏望着她,一旁的侍從官報告道:“葉小姐的同學中有一個叫白麗媛的,父親是明德女中的校長,幫着葉小姐開了一個小花店,就在前面的巷子裏。”
他低聲道:“她在笑。”
侍從官茫然了一下,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疑惑地道:“五少……”
他看着她的背影漸漸地遠去,寬闊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天邊是一片燦爛的晚霞,空氣温暖得彷彿是壓在身上的棉被,一切都恍惚的像一個夢,他慢慢地向後靠在車座的椅背上,輕聲道:“不要去吵她。”
他總歸還是會回來找她,只不過不能是現在。
金陵的梅雨季很快就過去,盛夏豔陽、金秋飄香、冬雪嚴枯,時光荏苒,轉眼就是又一年冬季來到,這一年天氣極冷,才十二月初,竟就下起雪來,金陵的氣温較北方稍高,雪珠還未落地就變成了水珠,更是冷的刺骨。
陶公館內,大小姐陶雅宜穿着件黑呢斗篷,只在翻領處顯露出一條寶石金鍊,斜斜地掛到另一側,這也是金陵政府官家太太最時髦的裝束,陶雅宜嘴唇上塗着猩紅的胭脂,正是巴黎這一季新擬的“蜜絲”,這會兒穩穩地端坐在一張西洋軟椅上,不疾不許地道:“如今江學廷非比往昔,我公公認了他當義子,他就算是牟家的人,現在又當了政府的宣傳部長,前途不可限量,他對你也是不錯的,你怎麼人家一來就是一個大白眼,你若不嫁他,你還要嫁誰去?”
歸國休假的陶紫宜站在一旁不耐煩地一下下拉着珍珠簾幕,昂首道:“我就跟你實話實説,我就是要做虞家的五少奶奶!”
陶雅宜怒道:“胡鬧,你也不想想,如今楚家後繼無人,終究沒有做大的機會,將來必是虞牟兩家爭天下,我既然嫁了牟家,你就別想着虞家的五少了,難不成咱們陶家統共兩姐妹,竟是虞家一個,牟家一個,你讓父親到時候站在哪一邊?”
陶紫宜便把頭一甩,轉身走到一旁的鋼琴前坐下,一個鍵一個鍵地敲着,賭氣道:“父親想站在哪一邊站在哪一邊,我不管。”
陶雅宜一聽她這話就上火,當下站起來指着她大聲斥責道:“你是不能管,就算你想嫁給虞昶軒,也要看虞昶軒能不能從前線活着回來,他從秋初領軍上了前線與蕭北辰打到現在,十戰九敗,如今被蕭家軍死死圍住,虞家這次栽在江北蕭家的手裏,真是顏面掃地,你還指望他能反敗為勝麼?!”
陶紫宜的眼淚立時就流出了出來,雙手使勁地往鋼琴上一砸,“轟”的一聲,自己轉過頭來,一面哭一面嚷道:“我不許你這樣咒他,他總是要回來的,我誰也不嫁,我回英國去,不淌你們這渾水總可以了吧。”
陶雅宜真是被氣得發抖,氣急反笑道:“二妹説的真輕鬆,我們這裏是渾水,可惜了你這樣的乾淨人,你怎麼不想想我,我為了咱們陶家,我連牟家那個傻兒子我都嫁了,你倒好,跟我在這裏哭天抹淚,你有我委屈?!你讓我向誰哭去?!”
陶紫宜見姐姐一急,她歷來是有點嬌生慣養的,竟大哭起來,轉頭就往門外跑,一面跑一面哭道:“我説我不回國,你們非讓我回國,卻原來就是算計着我,讓我嫁給那個姓江的小子,他算個什麼東西,自己有名有姓的,反認了別人當爹,我就是不嫁,偏偏不嫁!”
樓下的僕人見二小姐這樣穿着件單薄的衣服,腳踩着軟緞繡花鞋就一路跑下來,嚇得慌忙來攔,陶紫宜拼着滿腹的委屈,竟一口氣跑出了大廳,順着二門一路跑到了自家的花木小院子裏,她跑得太急,迎面就與一個人撞上,這才一怔,兩人同時退後一步,陶雅宜看着眼前的人,怒道:“你是誰?”
葉平君穿着件普通的棉裙子,淡淡地幾絲劉海垂在額間,烏黑的頭髮在腦後編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在髮尾束了一根鵝黃色的絨繩,她這樣的裝束極其簡單樸素,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陶家的僕人,她聽到陶紫宜這樣問,便笑道:“我是來送花的,你們家裏的人昨天在我們花店裏訂了一盆玉簪。”
陶紫宜正是火冒三丈的時候,果然就見葉平君的手裏端着一盆玉簪,顯然是要往花房裏送的,當下就奪過那一盆玉簪花來,道:“我明明最喜歡黃玫瑰,為什麼要買玉簪?連你們都要這樣欺負我麼?!”直接就把那一盆玉簪摔在泥地上,還恨恨地用腳去踩,邊踩邊氣呼呼地道:“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葉平君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就見那一盆玉簪轉眼就被她踩得稀巴爛,只聽得忽而一陣腳步聲傳來,原來是陶家的僕人都跑出來請二小姐進去,陶雅宜的聲音也傳過來,道:“這天寒地凍的,沒有你這麼鬧脾氣的,你快給我回來,有話咱們好好説還不行麼?”
就有僕人簇擁着陶紫宜走了,葉平君還站在青石板上,身邊喧囂的人聲漸漸地遠去,她低着頭看着那一盆已經稀巴爛的玉簪花,呆了半天,就聽身後有人道:“葉姑娘。”正是看管花房的老太太往這邊來,葉平君滿臉歉色剛要説話,就聽到那位老太太道:“你不用説,我都看見了,這陶二小姐……哎……”
葉平君便道:“你能不能借我個小鏟子?我把這裏收拾收拾。”
老太太就點頭,不多一會兒就轉身拿了一個花鏟和小袋子來,幫着平君把花根和殘土收拾起來,老太太就道:“你看這花根好好的,那邊有個小佛堂,是專門為了信佛的夫人搭建的,旁白就種着幾株玉簪,眼下雖都是枯的,你把這個花根種到那裏去,指不定還能活。”
平君就點頭,不多一會兒就把花根埋在了佛堂旁邊的花圃裏,這才轉身離了陶家,回了自家開在西門衚衕的小花店,這小小的店面其實就是麗媛家裏的,這也是幸虧麗媛的資助,才讓她和母親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平君走進店裏,葉太太正巧從裏面的屋子裏走出來,手裏拿着一些錢幣,一看到平君,就笑道:“那個大主顧又來了。”
平君一怔,道:“他這回訂了什麼?”
葉太太就笑道:“這回是珊瑚晚香玉、還有茉莉、白蘭花什麼的……都是些不合季節的花,真是什麼貴買什麼……你看,這定金給的也痛快,哦,對了,我看他這樣大方,就免費送了他一串白蘭花串,這一個月真是多虧他這樣的大主顧照顧咱們家的生意……”平君不等母親説完,就道:“他往哪邊走了?”葉太太便往南面指了指,“往那邊走的,剛走。”平君聽完,從母親手裏抽出那一沓子錢幣,轉身就跑了出去。
她一路往南追着,才一過了衚衕,果然就看見一輛軍用小汽車停在那裏,四個衞戍站在汽車的兩側,另有一個挺拔的青年軍人背對着她,正跟一個穿西裝戴禮帽的人説着些什麼,那穿西裝戴禮帽的人,正是每過四五天必到平君的花店裏訂上許多昂貴花朵的人。
平君上前一步,一個衞戍立即向她喝道:“站住!”平君便站住了,只向那位背對自己的挺拔軍人輕聲道:“顧先生。”
那筆挺的背影就是微微一頓,才慢慢地轉過頭來,那軍帽下就是一張清俊的面孔,果然就是顧瑞同,他的手裏還拿着那一串白蘭花串,正是他面前的那位先生剛剛交給他的,顧瑞同看到平君,他愣了片刻,開口道:“葉小姐,五少説,不能讓你吃苦頭。”
平君把眼眸垂了下來,剎那間心中轉了無數種滋味,默了半晌,輕聲地問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顧瑞同道:“還好,年前打新店的時候受了點傷,不嚴重。”他的語氣頓了頓,才道:“葉小姐,五少現在……和以前不同了……”
平君便道:“他那樣驕縱,若是真能吃點虧,經些歷練,也是好的。”顧瑞同業只點點頭,沒再説什麼,葉平君便走上前去,將那一沓子錢幣交到他的手裏,笑道:“我已經離開了楓台,這些錢我不要。”
那些錢遞交到了顧瑞同的手裏,顧瑞同看見她的纖細手指上竟然生着一個小小的凍瘡,脱口道:“你這手……”葉平君便用另一隻手捏住了自己生了凍瘡的那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地呵了口氣,再對顧瑞同輕輕笑道:“這樣就好了。”
她説完那一句話,從顧瑞同面前轉過身去,靜靜地朝着自己家裏走,那一道纖瘦的身影依然是玉立亭亭,烏黑的辮子在她的背後垂下來,髮尾的一小段鵝黃色絨繩隨着她的走動輕輕地晃着,彷彿是初春裏盛開的一小朵蒲公英。
平君總是習慣着忙忙碌碌的,連着幾天從花廠子裏搬了好幾盆盆景回來,將一些新辦來的盆栽都擺在温暖的屋子裏,做出一個滿泱熱鬧的樣子來,另將新折的梅花插在花瓶裏,擺放在店面的小窗前。
這天下午,葉太太出門去了,花店裏燒着小爐子,正是暖氣襲人,平君就坐在店面裏面的小花架旁收拾一盆荷包牡丹,她的背後就是堆得如花山一般的大花架子,那花架子正對着店門,平君正忙乎着,就聽到有人站在大花架後面道:“有沒有黃玫瑰?”
平君回過頭去,那大花架子略略擋住了她的視線,只是看清有個人站在那裏,她笑着回答道:“有,您要幾朵?”
“一百零八朵。”
平君一聽這話,便知道這定是一個大買賣了,忙就放下噴壺,繞過那層花架子,向着站在空地裏的那一個人笑道:“這樣多,恐怕一時湊不……”她的目光才一停留在那人的面孔上,臉色剎那間便是一白,竟是朝後退了一步,就見站在店中央的那個人,穿着件淺灰色風衣,戴着皮手套,雙眸温潤而隱俠氣,竟然是江學廷。
江學廷驟一見平君,也是一怔,失聲叫道:“平君。”他着急往她的面前走,竟然不小心踢翻了一個小迎春花盆景,“啪”的一聲,就見門外人影一閃,已經奔進來兩個背槍的衞戍,叫了一聲,“江部長。”
江學廷回頭揚了下手,道:“沒事兒,你們出去等我。”那兩個衞戍説了聲,“是!”立正行了一個持槍禮,轉身走了出去。
江學廷重新回過頭來看着平君,當即情緒激動地上前來拉着她的手,眉宇間都是笑意,連聲道:“我可算是找到你了,這真是笑話了,我們這樣對答着説了好幾句話,竟都沒有聽出對方來。”
平君看着他毫無芥蒂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一下,道:“就是,你還砸了我們小店裏的花盆,記得要賠給我。”她從他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去,轉身走到一旁將那一小盆被踢翻的迎春花收拾好,江學廷看她竟是這樣平靜,他卻是愈加的不平靜,也不猶豫,上前一步就把平君拽到了自己的懷裏,激動地道:“平君,這樣久的時間,你跑到哪裏去了?我真是到處找你……”
他也許是剛從外面走進來的緣故,身上的冷氣沒去,平君的身體一僵,就覺得那一抱彷彿是凍到了骨髓裏,連他的聲音,都彷彿是帶着冷意的,他是在笑,可是平君就是覺得生疏的冷,她簡直無法控制自己要從他的懷裏逃出來,忽聽得門外一陣腳步聲,緊接着,就是葉太太驚愕的聲音,“學廷。”
平君忙就從他的懷裏掙出來,轉過身去,叫了一聲,“媽。”
葉太太的目光停在了江學廷的身上,江學廷自小沒有父母,兄嫂不容,他幾乎就是在葉家長大的,葉太太對他很是有撫育之恩,關切照顧一如慈母,江學廷笑道:“姨母。”葉太太已經快步走上來,抓住了江學廷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裏,雙眸竟是泛淚的,“你這個孩子,總算是出息了……不枉我們家平君當年為了你……”
平君道:“媽,你別説了。”葉太太忙就住了口,卻還是禁不住流下淚來,道:“我啊,每次做桂花糕都想起你,每次都想,學廷要是想吃桂花糕怎麼辦?這孩子又吃不慣別人做的……正好,我早上做了一點,我去端給你吃。”
葉太太這樣喜氣洋洋地往後面的小屋子走,不多一會兒就端了一盤白桂花糕來,放在桌子上,道:“平君,給學廷倒杯茶,學廷,你坐着。”
江學廷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葉平君的身上,竟是沒聽到葉太太叫他坐的話,葉太太一怔,想到學廷和平君之間只怕有更多的話要説,便也不説什麼,轉身掀了簾子進了裏屋,葉平君從一旁拿過茶葉罐來,見江學廷還站在那裏,便笑道:“你看,我母親還沒忘記你愛吃的那點東西呢,你過去坐着吃。”
江學廷這才坐下來,從盤子裏拿起一塊桂花糕,卻是拿起來先看了兩眼,才吃了一口,又放了回去,平君站在一旁倒茶,目光只是那麼略略地一閃,就把那一杯茶緩緩地放在了江學廷的面前,微微笑道:“這不是什麼好茶葉,你將就着喝點罷。”
江學廷忙就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道:“這怎麼不是好茶?我喝着真好。”
平君便微微一笑,繼續道:“你剛才不是要買黃玫瑰,我去幫你數數,看店裏有多少,若不夠,再到一旁的花廠子裏去幫你扎一些。”
江學廷稍稍地頓了一下,笑道:“因有朋友開了珠寶店,所以我準備送個花籃給他。”他説完,卻又抬起眼眸看着葉平君,半晌低聲道:“平君,你怎麼這樣冷待我?”
他終究還是問出這一句來,葉平君默然站在那裏,竟望着那一整排的花架子,半天説不出一句話來,江學廷放下茶杯,道:“難道我們不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你如今這樣對我,算什麼?”
她一下子就被問怔在那裏,呆呆地凝望着那擺放了一花架子的繁花盆景,滿泱泱的奼紫嫣紅,眼睛裏漸漸出現一片迷惘的顏色,交握的手指無聲地絞了起來,心裏更是揪得慌,青梅竹馬的戀人……她走了那樣大的一圈,竟又走了回來,但是好像一切都不同了,就連眼前的這個人都不同了,她的手心裏竟慢慢地沁出汗來……
江學廷走過來,拉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平君。”
她的眼眸裏一片迷茫疏離,輕聲道:“江學廷,我這兩年去了什麼地方,幹了什麼?你都不問?”
江學廷微微一笑,伸手將她攬在了自己的懷裏,無限温存地輕理着她鬢角有些散落的頭髮,柔聲笑道:“傻丫頭,我問那些做什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現在已經回來了。”
她的心口忽然一陣陣地發疼,耳邊竟然響起一陣陣轟轟的聲響,如潮聲,如海浪,那是楓台的松柏,在山風吹拂下發出的聲響,她留在楓台那樣久的日子,竟將這一切都印在了腦海裏,他的腳步聲,他身上淡淡的硝煙味道,他對她的每一分溺愛,甚至他和她差一點就共同擁有的那一個孩子……
原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