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話最後的秘密(1)
悠言伸手去夠,想把她手中皺褶的畫紙放到原來那畫像所在的地方。
展現在所有人面前,只是一幅炭筆素描。卻足夠動人。清淡的眉,清澈的眸,温柔而羞澀的笑。
那是悠言的媽媽,他的妻子。
被封存在這張畫紙的她像極五月最絢爛的鷲尾,一瞬間,綻放一世的美麗奪目。原來,長相只屬清秀的她,也可以這麼美。原本的畫像,一下遜了顏色。
十年磨一劍。遲箏的畫,不是絕筆。她教會了她笨拙的女兒。
他想起前年的夏夜。七夕夜。一家三口到路家在郊外的別墅看星,看星光璀璨,河漢渺度。悠言在遲箏的懷裏,拿了張紙,埋頭不知畫着什麼。遲箏便依偎在他的懷裏。他的懷抱裏,有着她,還有着他們的她。悠言畫着,鼻子皺了皺,把紙揉成一團,扔得老遠。
“媽媽,我明明已經可以不用畫工筆畫了,為什麼你還要我畫?”
遲箏輕輕一笑。
“工筆白描是最簡單,也是最難的。”
“言,你知道嗎?就像最厲害的廚師,即使只是一道水煮豆腐,最平淡無奇,他也能做出比任何一樣昂貴的食材更美味。”
悠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他怔了怔,隨即灼亮了眉眼,嘴角的笑有幾分慵懶。“箏,按你這麼説,有一天,工筆也能勝寫意?”
遲箏的眸,流光溢彩。“易先生,無所謂哪個勝哪個。功夫到,即使是最簡單的白描工筆,確實能比過寫意。畫的高低,不看錶達方法,從來,只看人。”
“那遲大畫家你做到了麼?”
愛看她眉間灼灼的自信模樣,他的唇邊溢滿了笑,星辰般華美的眼眸也映滿她的顏容。眼裏的憐愛毫不暇飾。即使成為他的妻子多年,這一刻,遲箏還是羞澀着低了頭。
“為什麼要拿吃的作譬喻。”他的笑聲更放肆。
遲箏微嗔,“因為你的寶貝女兒比較愛聽這個。”
他一愣,笑得微微啞了。
“言,去把你扔的垃圾撿回來。”
悠言嘀咕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從媽媽的懷裏鑽出,興沖沖的奔進矮矮的小草叢中。
“我的女兒不也是你的嗎?”
他低啞道,然後,俯身深深吻住他的妻。
原來,他們也有過這麼多平淡但幸福的時光。也許,與她一起的日子裏,他一直都很幸福。對她的恨,像飄散的絮一樣,很大部分,突然,不知去處。
“可是,姨父,我沒有這個。”悠言想了想,難過地説,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剛才那跌落在桌上的畫像。
她的聲音清亮,眾人不禁望了過去。
抱着她的男人也一怔,低頭一看,隨即明白她所指。
相框。
有聲音突然傳了進來,一點低沉,幾分沙啞。
“小言,我給你買,好不好?”
他皺了眉頭,望向那不速之客。一個男人排開人羣走進來。他一身玄色西裝筆挺,面貌俊朗,眉宇間藴滿書卷的氣息,但那眉目清冷,整個人彷彿從最酷寒的地方走出來。
“請問先生是?”早有管家上前禮貌諮詢。
那男子嘴角噙起抹冷笑,挑眉道:“路先生,鄙人沈拓。”
他心裏像被什麼鈍器狠砸了一下,震驚憤恨不已,表面卻偏生要平靜無垢。
“沈先生?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他大步上前。
廳堂中間,兩個男人站定。一個氣勢赫然,一個冷傲深絕。可是,他們要爭的人,已經不在了。一切,還有什麼意義?上天知道,還是,確實還有誰在乎。
“如果這是遲箏的靈堂,那麼沈拓便沒有走錯。”沈拓冷冷一笑,“路先生,聽説遲箏臨死前寫下我的名字。怎麼?我沒有資格來拜祭她?還是説,那深愛着她卻又他娶的人更有資格?”
在場少些熟知遲箏死時情形的人,便都刷刷看了過來。
遲箏的姐夫蹙了眉,抱緊一臉好奇,正圓了眸轉望的悠言。
“今天是我妻子的忌辰,請不要滋事,否則不要怪路某不諳待客之道。”他沉聲道,帶了幾分狠戾。
沈拓揚眉一笑。“妻子,多麼冠冕堂皇又好笑的措辭。”
第一百話最後的秘密(2)
面對這個遲箏臨死還惦記着的男人,他的怒火其實早已幾乎把他滅頂,只是良好的教養和多年的官場打滾,使他死死壓抑住。
“把這位來歷不明的沈先生請出去。”他厲了聲音,冷冷對幾個家僕下命令。
沈拓邪邪笑了。“走?説完我想説的話,我自然是會走的。如果這裏不是遲箏的靈堂,我一刻也不想留。”
王璐瑤走上來,挽住他的手臂,擔憂地看向他。
他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又把她的手輕輕放下。
沈拓嘴邊那抹嘲弄愈加深刻。
這時,一直沉默着的他的母親,慢慢踱步過來。
“請問沈先生是來拜祭我媳婦的嗎?”老人語氣平和,問得禮貌,卻風範卓然。
沈拓微斂了眉,對着老太太彎腰一躬,態度恭謹。“阿姨好。”
老太太點點頭,輕聲道:“那請沈先生隨老太婆過來上支香吧。”
她又轉向他,語重,“泓易,過門即是客,今天是遲箏的忌辰。”
他上前扶過母親,對侍立在一旁的管家遞了眼色。那管家立刻過來扶住老太太。
“泓易,你要做什麼?”他的母親厲聲道。
他冷冽而笑,眉梢是十分的危險詭魅。“把沈先生請出去。”
沈拓卻神色不變,只徐徐擊了下手掌。一個同樣穿着正裝的男人快步走了進來,他手上拎了一隻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
“路泓易,這是當日你對遲箏做的。今日,我替她還給你。”他迅速拿過那袋子,猛地扯開,又從袋子裏抓了把什麼,奮力一揚。
瞬間,空中揚起無數信封,卻色彩斑駁。有一些狠狠擲落在他的臉上。
在場的人,無不驚駭莫名,不知那沈拓何意。
他怒極反笑,手微動,捏抓住其中一個信封。
今天的一場架,已是勢必。
到此刻,他才看清自己的心魔,他如此痛恨厭惡眼前這個男人,這個遲箏死前還念着的男人!只是,當眼中餘光碰觸到手上的信,他神色一變,身子往後,竟踉蹌了一步。那上面是遲箏的字。他妻子的字跡,他怎會認不得?
阿易收。
信封的右下角是一個小小的數字:49。
他緊皺眉心,再也無法偽裝怒火和疑惑,上前一把抓起沈拓的衣領,沉聲道:“怎麼回事?”
沈拓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神色,譏諷道:“路先生,你也識字,何必問我?難道你不會自己看看遲箏給你寫了什麼嗎?”
他咬牙,良久,袖手揮開了沈拓。手,顫抖着撕開了封口。腦裏,卻是當日遲箏顫抖了指,把那她私藏起來的王璐瑤寫給他的信箋重新裝入信封的情景。他心裏的驚栗不安,像被什麼捅破了,一點一點浮了上來。
“慢着。”沈拓突然止住他,微微一笑,“在看遲箏的信之前,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他猛地抬頭,冷笑,“沈先生,還有什麼關子沒有賣,請全部端出來!何必這樣藏藏掖掖,不嫌好笑嗎?”
沈拓輕嗤一聲,目光濯濯,凝向前方悠言手中捏皺的畫像。
打這男子進來,眾人看他多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現在卻見他眉目深凝,眸裏飄着淺淺濃濃的悲傷,一時怔愣。
“遲箏,對不起,我終於還是辜負了你的所託。”沈拓輕輕笑,笑得漫不經心。
明明那樣的沒心沒肺,卻似乎有一股涼透到心末的悲痛被什麼重重束縛住,怎麼也掙脱不出。“百年以後,沈拓當親自向你請罪。”靜靜吐出這一句,那男子又轉向他。
“路泓易,私藏起那封信的並不是遲箏。”
他大震,身子微微一晃,“不是她又會是誰?”
隨即,厲聲道:“你怎會知道這件事?
沈拓放聲而笑,他的聲音沙啞,聽在眾人耳裏,便覺嘶啞難忍之極。
末了,沈拓走到老太太面前,温聲道:“阿姨,您記不記得您曾交給遲箏一封信?那是多年前,王璐瑤寫給您兒子的。”
老太太蹙了蹙眉,又輕輕點了下頭。
“那封信怎麼了?”
“媽,那封信是您交給箏的?”他以為他再也無法説一句話,但他聽到自己平靜地問了。那聲音,居然可以鎮定得不起一絲波瀾。
他的母親,微嘆了口氣。“是,是我交給她的,説起來就是你們吵架的那天。”她想了想,又面色凝重,顫道:“難道你們是因為這信而起的爭執?”
“當年是您藏起的信?”他咬緊牙關,問。
老太太頷首,又輕掃了一旁臉色慘白的王璐瑤一眼。
第一百零一話最後的秘密(3)
“那年,我過去你單位給你分的房子,想去看看你,你出國辦事,我替你收了信,後來,我看到了遲箏,她來幫你收拾房子。”
“説實話,開始,我並不喜歡她。她不會説話,也不大會做家務。但她這人做事卻仔細,我從沒看過這樣認真的女孩。那天,她給我做了一頓飯,當然手藝也不好,她似乎不敢和我同桌吃飯,給老太婆做了頓豐盛的晚餐就逃也似地走了。”
那是有關他母親和遲箏的回憶,老人説話的時候嘴角還凝了點笑。
很快,她話鋒一轉,冷了聲音。“我把信收起來,並沒有錯。泓易,遲箏配得起你足有餘,我只承認這一個媳婦,而絕不是那個搖擺不定的富家之女。”
王璐瑤雙目早蓄滿了淚水,她死咬了牙,偏過頭。
“你們婚後,我看你對她也愛惜有加,你們又有了小言,這信到底是我的一樁心事,毀掉,我不屑為之,那天,我把它交給了阿箏,讓她來處置,要毀要轉交,在她,她不是別人,她是你路泓易的妻子,她有這個權利。”
他的母親還説了什麼,他已再無法聽進去。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得鮮血淋漓,那痛,卻還痛不出。
“你認為遲箏是那樣的人?”那天,她蒼涼的反問在他的腦海反覆迴盪,他嘶吼着痛苦地撫住頭。她眼底的悲苦,那無處可訴説的痛,被最愛的人質疑的痛,現在也一下一下凌遲着他,把他切剝得體無完膚。
是呵。信,是他從抽屜裏發現的。那是他們二人共同的抽屜,秘密,無處可藏。她如果要瞞他,為什麼還要把信放在那麼扎眼的地方?他和她還分別有一個紫檀小櫃,那才是他們各自隱私之所。當日,他就這樣狠狠地把信擲到她的臉上,任怒火遮蔽了眼睛。他甚至想也不想,就全盤否定了她的人格。他還説:如果,你沒有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那我的妻子也可能不是你。呵呵。遲箏。為什麼你不爭辯。只那樣靜靜承受。為什麼。
紅了的雙眼,早駭了所有的人。有些人甚至後退了數步。只有沈拓還滿眼冷笑看着他,似在嘲笑他的可憐又可悲。
他嘶啞了聲音,跌撞上前,緊緊揪住那冷傲男子的領子。“我是她的丈夫,為什麼這所有這一切,她不跟我説,而要去説給你聽?”
沈拓冷冷而笑,笑罷,甩手狠狠推開了他。“説?”男人翹起了唇,滿臉悲涼和譏誚,“她怎麼和你説?你想也不想就否定了她,動了大怒,難道讓她跟你説是你的母親所為,而非她?讓你竭斯底裏的去對待你的媽媽?”
“再説,説了又有什麼意義?”沈拓一字一頓,話語帶着無比的恨意從牙縫裏迸出。
“沒有意義!路泓易,路先生,如果你足夠愛她,你根本不會懷疑她。你一旦質疑了,這些年她的付出,從那一刻起,已經不復任何意義!別忘記,遲箏再以你為天,她也還有一絲屬於她自己的可憐的驕傲和自尊。”
“她是一個最出色的畫家,你知道她的畫挽回過多少人的性命嗎?可她也是一個女人,你有想過嗎?”
“她的苦能和誰説?嗯,她那風燭殘年的老父?你的母親?還是你們無辜的小女兒?她沒有朋友,沈拓是她唯一的朋友!”
他淒涼一笑,心,彷彿被人徹底掏空,什麼也不剩。遲箏,温柔如你,性子也可以這麼的烈。
不。由始到終,錯不在她。路泓易,確實是你親手把你的妻逼死。
“她只要和我説一句——”咬了牙,他喃喃道,身子往後,簌然搖擺。
王璐瑤上來扶他,他低吼一聲,狠狠地揮開她。
她怔怔看着他,,美麗的眸裏盛滿了哀怨。彷彿知道,這一輩子,她再也無法等到他了。錯過就是錯過。他錯過了遲箏。而她,錯過了他。
“你説,只要她和你説一句——”沈拓輕了聲,“她沒有説,但其實她一直在等,等你的相信,等你發現她沒有隱瞞你。可是,她等到的卻是你去聯繫你舊日的情人。”
“知道為什麼是廬山嗎,那是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也是直到那時才收到她的信,知道了始末。以她的性子,不到萬分的悲痛,斷不會寫信告訴我這些事。信裏,她還説,她在等。”
第一百零二話50年的信
“路泓易,我這一生最錯誤的事情就是尊重了她的選擇。她知道自己活不長,所以當初沒有答應我的追求。但是她説,她碰到了你,她有了不顧一切的勇氣。”沈拓冷笑。
記得,那時,問她,為什麼她最後選了他。她淺笑斐然,“易先生,讓遲箏保留一個小小的秘密吧。”
他的心被掏空,撕碎,卻還有一股悔意鋪通天蓋地捲過他,透骨的疼痛,吞噬着他每一根神經。永遠風度優雅的他,在所有人複雜又慨嘆的目光中,淚流滿面,痛苦地彎屈下身子,再沒有了往日一分一毫的氣度和灑脱。狠心拖欠了她一年的淚,現在,統統歸還。
在那個叫做楊柳的小旅館。那天。濃濃的悔恨,逃避,嫉妒,痛恨,讓他放棄了好好看她最後一眼的機會。如果,可以再一次,他必定好好去看看她的一雙眸,除去痛苦,是不是對他還有一點點的情,在他那樣傷了她以後。到這時,他才算真正讀懂他的妻。在明白原來他所謂的愛其實淺薄愚蠢後,現在,重新,深深地愛戀上她。可是,遲了。像她的名。遲箏。永遠地,遲了。突然想起那宣紙上,她留下的未完成的字句。“沈拓,幫我”
他踉蹌着上前,顫聲問,“沈拓,她臨死前寫下你的名字,要你幫她做一件事情。她還有什麼遺願沒有完成?”
“求求你,告訴我,我一定會幫她完成!我一定要幫她達成!”他像瘋子一般去低喃。
沈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她要你的命呢?”
他淡淡而笑,眼裏已沒了焦距,只剩一泓黑暗。“命,如果她要,我心甘情願。”
沈拓揚聲大笑,清冷的眸,流光瀲灩。“命?她要你的命做什麼?她要沈拓做的事,沈拓違背了她的遺願,但也替她做了。”
凝眸在那散了一地的各色信封上,沈拓緊緊閉上眼睛。
“地上,是她分別寫給你和小言的信。100封,時間是50年,她讓我每年給你們寄一封,很俗套吧,遲箏就是這樣的女人。”
“她在廬山把信全部寄給了我。到死,她始終惦記着這事。她知道,一旦她的死訊傳出,我一定會過去。”
時間為50年的信?因為,她害怕他和女兒悲傷?每一封都標記了時間,像他手上的這一封。49。
阿易。耳畔,是她淺淺的聲音,她輕輕笑着。緊緊捏着手裏的信,顫抖着要把它打開。眼前卻是沈拓從懷裏掏出,遞過來的一張信箋。
男子冷冷道:“這單獨的一封,是她寫給你和小言的。”
眼角紋路浸泡的淚還沒幹,十多年過去,那天在靈堂上的回憶還清晰得叫人心悸。路泓易站起來,走到窗前那小木桌前,手撫摸上去。那封寫給他和悠言的信。這麼多年,他早已一字不漏記了下來。
阿易:
我是一個天生有殘缺的人,從來沒想到過這一生會有一個家。在遇見你之前,我只是想,在我有限的時間裏,能畫多點畫,不怕你笑,我的畫能賣一點錢。把畫賣出去,我就有錢可以幫助一些人。
我也有過怨恨,可是轉念一想,上天雖剝奪了我的時間,卻給了我畫畫的能力。最近一段時間,我常想,如果我的畫畫多了,會不會不值錢了,都説孤品難得。
呵呵。不好笑是吧,我也覺得。易先生,賞臉笑一個吧。
我最喜歡看你的笑。
阿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聽你的朋友説過,王家小姐很美,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我知道,即使你和我結婚,你的心裏一直還有她。
她是你的初戀情人,就像你至於我。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至於另一個人,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就像我媽媽至於我爸爸,我姐姐至於我姐夫。
王小姐至於你。
聽説,她離婚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把她接過來吧。自己説出來也覺得好笑,我其實很嫉妒很嫉妒,但我想有一個人能夠陪你,能照顧言和你的母親。
阿易,其實一直想問你,我在你心裏,是不是也有一個位置?
*****
言:
我的言,媽媽愛你。可是,很遺憾,媽媽沒能給你美麗的外貌和聰明的腦袋。
媽媽把畫畫的錢都捐出去了,也沒什麼財富能留下給你。
但媽媽教會了你畫畫;而你很乖巧,有一副好性情。這兩樣是媽媽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情。美貌,會隨着時間褪色,過於聰明,會易於計較,自己難免鬱結。
可是,技藝,卻是沒有人能拿走的。你可以倚仗它生活,用它還有你善良的性子去遇見一個懂得欣賞你的人。
媽媽多麼希望,將來,你能遇到一個他第一個便喜歡上你的人。
你至於他,是唯一。
這是媽媽對你最深也是最後的祝福。
第一百零三話他訂的旅館
他的淚水,跌落在那桌上。“沈拓,為什麼挑了這個時間來告訴我?”
那年的靈堂,他追問那個邪魅的男子。如果,他早一點知道,那麼,他絕不會再接納王璐瑤。
沈拓輕笑,一字一頓,語音沙啞卻飛揚。“我要你娶回你的舊情人,完了心願,卻一輩子痛苦。”
“路泓易,你配不上遲箏。”
那天以後,他再也沒聽到過那男人的音訊。但那個男子,他知道,他要活着,必也一生精彩。實際上,他比自己更配得上遲箏。遲箏的忌辰前,他沒有碰過王璐瑤;那以後,他也再沒碰過她。王璐瑤等同守了一輩子的生寡。他曾讓她離去,但她哭着求他,不惜以死相脅。他們便這樣一起生活了多年。一起,但愛與不愛,卻是自知。
前年,王璐瑤問了他那個問題。他微笑着告訴她。在他娶遲箏的時候,他以為他還愛着王璐瑤,實際上,遲箏的死,終於讓他知道,不管在遲箏生前,或之後,他的心裏,便只有一個女人。他的妻子。王璐瑤也因此病倒。沒有告訴悠言他和王璐瑤之間名存實亡的關係。就讓他與她的女兒一直這樣恨着他吧。直到他死亡。
也讓他在剩下的時間裏,無盡的後悔和疼痛中去追憶那曾經的似水流年。不意會在這裏看到悠言。廬山是她的心結,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在這裏相遇。卻沒想到她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微微蹙起眉。那男生的眉眼太過清冷,一瞬,他還以為看到當年的沈拓。但那眼角眉梢卻是對身旁女子的寵溺和愛惜。這點,他可以篤定。原來,他的女兒已經長大到可以擁有一個情人的時間。但這些,她不會跟他説。只是,看到他們緊密擁抱的樣子,他心裏還是有點異樣的情緒。拿出手機,撥通Susan的電話。都説,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嫉妒了嗎?呵呵。
車上,顧夜白報了地址,悠言便安靜地枕在他肩上,平日那像小鳥似的話匣也藏了起來。
他沒説什麼,只是摟緊她,鋭利的眼,巡視着窗外的景緻。
下了車,悠言很是驚訝,揉揉眼睛,又環了四周一遍。
他微曬,淡淡提醒她的走神。“剛才不是報了地址麼?”
悠言一笑,又低低求饒,“好嘛好嘛,我不敢了,乖乖侍奉你,不溜神兒也不冷落你了。”
“哦,侍奉也出來了。”
他挑眉,嘴角卻揚起絲點笑。自踏進這裏,她就神識恍惚,知道她為父母的事情抑鬱。現在,她的眉間清朗些許,他還求什麼。和她一起走過差不多兩年了。不像龍力説的女人得隨時換,保持新鮮。他對她,似乎是越陷越深。能讓她開心,是讓他愉悦的事情。
“怎麼個侍奉法?”她要侃,他奉陪就是。
悠言臉紅了紅,男人卻目光灼灼盯着她,憋了很久,終於急道:“色胚子,你想怎樣?”
顧夜白挑眉,兩指捏上她的俏鼻,“是你説的,我沒想怎樣。還是説你想我怎樣你?”
他話裏帶了點邪氣,悠言一愣,羞憤,但想到他的好,心裏一甜,瞪圓了眸,飛快往四周打量了下,踮起腳,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那觸感柔膩,他心裏微微一動,嘴邊的笑意更漾開了些。確實,有點想對她怎樣了。
耳畔,她的聲音卻藴了幾分興奮。
“原來你之前是訂了這裏附近的旅館。”
“有人把我的電腦都翻爛了,我能不領會意圖嗎?”他微嗤。
悠言呆了呆,調皮一笑,眼睛晶晶的亮。
“怎麼辦,顧夜白,我又想親你了。”
也許是她的眼睛太過晶亮,剔透的美麗,淡淡的燥熱劃過他的心頭。擁緊她,朝前面的燈光闌珊走去。
月照松林。
這家小舍,因臨近那聞名的景緻,也取了一樣的名字。旅館建在山腰矮處,林蔭馥幽,在山石嶙峋,枝藤繞蔓中,風景獨好。車子無法上去,兩人要步過一段石階小徑。
“小白,行李重麼?”
“還好。”
“我幫你提點,兩個人的份,哪能都讓你提?”
“你提上你自己就行。”
“……”
數秒後。
“真的不重?別死撐,我不笑話你。”
“……”男人的嘴角有點抽搐。
“如果不重,要不,你背上我?”
“路悠言!”
第一百零四話207室
兩人説説笑笑,正要走進去,突然有人從旅館衝出。
那人跑得飛快,看也不看,他從悠言身邊擦過,狠狠撞過悠言的肩胛。悠言吃痛,手撫上肩膀,微呼出來。
對方卻並沒有停下來道歉的意思,顧夜白臉色頓時一沉,身形微閃,已攔在他前面。
悠言走了過去一看,那是個身量甚高的男人,非常年輕,年紀和他們相去不遠。長相雖不及顧夜白,但也甚為英俊,衣着出眾,只是眉宇間卻佈滿了狠戾之氣。
“你什麼意思?”男人冷冷道。
“道歉。”顧夜白斂了眉,語氣同樣深冷。
男人冷笑,“神經病!”扔了話,側身便要往前走。
“道歉。不然,這一下,請你還回來。”顧夜白身形更快,再次攔下他。
“好狗不攔路。”男人暴喝,伸手便向他推去。
悠言本來想勸顧夜白放了那個人,但看他橫蠻無理,甚至於出手傷人,心裏一惱,這話到嘴邊,翻滾一下又咽了回去。
顧夜白輕皺了眉。
他左手還拿了行李,悠言只覺眼前一花,她的情人右手往前一送,也沒見他怎麼動作,已把那人摜了出去。實際上,那男人的身高體形比顧夜白要更高壯一點。顧夜白的身手在這兩年又長進許多。有一次,幾個人一起喝酒,龍力就這樣説過。倉庫一戰後,顧,龍兩人竟成了朋友,大出當日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悠言微微一笑,挽上顧夜白的臂。
那男人從地上起來,狠狠啐了一口,瞪視着二人,怒紅了雙目。
顧夜白看也不看他,只攬了情人的腰,徑自前行。
未幾,背後卻有衝力撞來,饒是性情冷漠,這一下,顧夜白也微微動了怒,他袖手輕輕推開悠言,轉過身.,眸中流光掃過那男子,光芒酷厲。
那男人剛在他手下吃了大虧,被他的氣勢一攝,不由自主收了腳步,身體卻收勢不及,往後一踉,模樣狼狽。但他眼裏那暴戾兇狠,鼻中嘶出噴氣的聲音,叫人不舒服之極。
悠言緊蹙了眉,心想這人真是無禮到極點。
她是為惦奠母親來這一趟旅行的,並不想多生事端,剛要對顧夜白開口,一個清脆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峯,發生什麼事了?”語氣很是焦急。
隨即,一個身影快步奔到那男人身邊,看過去是個容貌清麗,身段高挑的女孩。
男人哼了一聲,突然甩手狠扇了那女孩一個耳光,又森森看了顧夜白一眼,才扭頭離去。
悠言大吃一驚,顧夜白一向對她愛寵有加,別説動手,便是她惹毛了他,罵,他也捨不得,最多就是板個冰山臉,對她冷漠一陣子。她幾時見過這副情景?
那女孩望着男人的背影,怔愣了好會,嘴角拉過悲涼的笑。
悠言怒極,快步衝了上前,要去截下那個男人。
顧夜白對別人的事情,向來半點不縈於心,但自己的女人,卻絕不容別人欺負了去,眉頭一皺,已走到她身邊。
男人捏了拳,本要向悠言揮過去,顧夜白怒極冷笑,一手格下。
那人憚忌顧夜白,再也不敢輕易動手,一時驚怒交集,卻又動彈不得。
那個女孩走了上來,感激地朝悠言看了一眼,雙手卻飛快按到顧夜白臂上,搖了搖頭。
顧夜白眸光一閃。悠言與他,二人都愛對方逾生命,情人間心意相通,他臉上動作雖微細,她還是捕捉到了他神色間那一簇而過的複雜。
她正覺得奇怪,顧夜白卻住了手。那男人狠狠環了各人一眼,便返身飛也似地跑了。
悠言憂慮地看向那女子,指指她的臉:“沒事吧?”
女孩自嘲一笑,搖了搖頭,道:“謝謝你。剛才如果我男朋友有什麼得罪的地方,我代他向你們賠罪。”
“對不起。”
悠言慌忙擺擺手,“沒事,沒事,倒是你,要不你跟我們進去,我包裏有藥油,我幫你擦擦。”她想了想,又低低叫道:“他是你男朋友?”
那女孩尷尬地撫撫臉,低聲道:“我叫周冰娜,他是男朋友呂峯。他這人脾氣火爆——”
“那你怎麼還和他一起?”悠言忍不住道,又意識到自己這話有點無禮,但想起那人,心裏惱怒,一時怔愣。
顧夜白淡淡道:“言,晚了,進去吧。”
悠言應了,周冰娜笑笑,朝二人頷首,便轉身離去。
“冰娜,我叫路悠言,我們住在——住在”她頓了一下,扭頭求救地看向顧夜白。
顧夜白揉揉她的發,朗聲道:208房。
悠言趕忙又接上:“你有什麼,找我們啊。”
周冰娜身子一震,回過頭,輕笑,“那真是巧了,我們就在207房。”
與周冰娜告別後,兩人進了旅館。踏進旅館那一剎,悠言心裏微微一顫,突然覺得有什麼在背後窺視,轉過頭,狐疑地看了一下。
顧夜白問:“怎麼了。”
“我覺得背後有東西。”悠言沒頭沒腦道,語氣卻是不安。
顧夜白一笑,撫撫她的背,“你這膽小鬼。”
悠言不滿嘀咕了聲,便沒有注意到顧夜白微微沉了的眸色。
第一百零五話顧夜白的慾望
這一晚,兩人並沒有外出遊玩,悠言被顧夜白下了禁足令。她明白他是怕她累了,也不跟他爭拗什麼,只乖乖聽話。
顧夜白沖澡出來,卻看到悠言一臉呆愣坐在牀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拖了一頭濕發不去擦,那水珠把被單滴濕了一片。他皺眉,返身回浴室拿了一方毛巾,坐到牀上。“頭,拿來。”沉聲道。
悠言嚇了一跳,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好血腥的説法。”趴到他的腿上,任他效勞。“小白,你説冰娜為什麼還要和那什麼峯在一起?”她悶聲道。
“你這多事精。”幫她擦拭着濕發,顧夜白笑斥道。
悠言笑了笑,往男人懷裏鑽了去。
“我終於發覺啊,你是很好很好的。”末了,又補充一句,“Verygood!”
顧夜白嘴角一抽,大手狠狠往她頭上一按,“別拿那男人跟我比。”他語氣冷淡,又佈滿濃濃的不屑。
悠言撲哧一笑,愛極了這男人的彆扭,抬手拉下他的臉,輕輕吻上他的唇。
開始,顧夜白還能保持自若,她吻她的,他擦他的。一來二去,他的氣息也漸漸紊亂了。他並沒有像往日那樣或温柔或瘋狂地回吻她,她見着無趣,在他唇上啃咬了兩下,就又趴下來,在他腿上尋了個位置,仰面靜靜去看那窗外的山林。
他的唇卻壓了下來。
她聽到他在她嘴角淺淺的笑。接吻過多次,每一回,卻還是會緊張,心跳,還是會亂,呼吸,也會急促。因為是他。深深冷冷的男人,唇也是温暖柔軟。吻,越來越深。他的舌挑過她口腔內每一寸的肌膚,又輕輕推至她的咽喉深處。那感覺讓人難受,又燥熱不安,悠言扯上他身上的浴袍,想推開他,卻又捨不得。正矛盾掙扎,空氣輕打在身上,明明開了暖氣,一陣微寒的顫慄還是從皮膚毛孔沁出。眼尾一掃,卻是袍子已被他褪到臂上。她裏面沒穿任何東西,潔白美麗的身體便呈現在他眼前。他停止了親吻,凝着她。
悠言臉如火燒,想伸手去把浴袍拉上,他的手卻阻止了她。分別,桎梏着她的雙手。燈光很昏,氣氛很曖。終於,他把她整個抱起,放到枕上,身體覆上她。吻上她顫慄的身子。悠言閉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柔的愛撫,又漸漸熱烈得失去控制的動作。兩年了。他們很親密。她也打心裏知道,他愛她,深深地愛着。但是,他一直沒有把她變成他的女人。明明有幾次,他便差點失了控,到最後卻依然能冷靜自若地替她穿上衣服。也許説出來,很不知羞恥,但她確實已經為他準備好。是他,她就願意。她知道,他想要她,卻在壓抑。有時,她很想問他,為什麼。只是,她臉皮再厚,這種話,怎問得出口。
他的手離了她,然後,燈光,一下熄滅。替她衣服攏上,又在她唇上一啄,“睡覺,不然,明天你又得賴牀。”這一次,他還是一如以往。他輕輕翻了個身,沒有抱她。
把臉貼上他寬厚的背,她咬着唇,聲音,很小很小。“可以的。”
顧夜白心裏猛地一動,轉過來,把她摟進懷裏。細細吻上她的眼睛。“言,你等着。”他的聲音,又低又啞。
悠言懵懂,“等什麼?”
他又拍拍她的腦袋,輕聲訓斥,“睡。”
悠言往他懷裏又鑽了鑽,安恬地合上眼睛。真的不懂他説什麼,可是他的懷抱是她這一輩子最温暖的歸宿。媽媽,我帶他來給你看。你看到了嗎。這個男人對我很好。我不知道,我們以後能走多遠。但我想去為他堅持,去努力,好好活。她只知道去尋找字面上的意思,卻沒聽出他話裏的炙熱。
他想要她成為他的,很早便想了。他們相識在下雨天,然後,確定彼此的關係也在一個雨天。也許説出來,會把她嚇壞,實際上,在那一天,他已經對她有了情慾。他從來是個決然的人。愛,就愛,不愛,便不愛。因為愛,慾望並不可恥。可是,後來,當他越來越確定自己的心,他想起他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