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一聽,蠻牛、辛良居然將糧買來,明知和尚惟恐土人暴起,搶他所有存糧,慷他人之慨,去做好人,還要藉口人多,恐嚇自己。這些糧食本意救人放賑,不過方才匆匆,沒有想到這場風雨會成巨災。蠻牛機警,發動在前,此時業已想好許多主意,先將人心穩住,借和尚的口結下好感也是好的。正要趕出相助,老和尚已推門而入,含笑合掌,連説:“施主功德無量。”李善知他隱身門外偷聽,看出自己心意,沒有怪他擅作主張,乘機恭維,笑説:“我坐在這裏有何功德?這事全仗高、辛二位。我想到前面看看,老方丈同去可好?”和尚笑説:“貧僧雖是會點計算,並非真個勢利。此時人心浮動,這班土人多不知好歹,他們把施主看得極重,最好不要出去,裝點勢派出來,非但要少好些煩惱,便是這場善舉也可圓滿。施主對人過於心好謙和反有害處,不是貧僧世情,這裏面實有好些道理;否則,好事做不成功,弄巧還要受他們的惡氣,這是何苦來呢?自來善門難開,像高施主那樣就好,一言不合,舉拳便打,打完再許一點甜頭,誰不聽他?不分吃的,還是對頭,軟硬俱都難得,句句把高施主捧在高處,使得他們又感激、又害怕、又歡喜、又不敢亂吵亂鬧,這才好辦。你如出去,他們見你好説話,一點威風沒有,你喊我吵,他搶我奪,好事做不成,一個不巧便打起來。”
説時,暗中察探對方辭色,好似不以為然,來人如此慷慨好義,同伴大小五人窮富長幼都有,全都機警膽勇,手快心靈,想得周到,並還帶了許多金銀,那兩匹馬先是從未見過,接連命人細心考察窺探,始終拿不定他的來歷,不敢怠慢,忙又改口笑道:
“好人難做,善門難開,貧僧所説真是好意,當此兇災,施主為了完成善舉,積此一場大功德,也應稍微從權,使其圓滿,以免強者爭先,弱者落後,才不在施主的苦心財力。
萬一為了一時心腸大軟,兇終隙未,殺狗開齋,鬧出事來,不特好人遭殃,小廟也難保其安寧,豈不有違本心?實不相瞞,貧僧十年心力,為想修復這座廟字,也頗有點積蓄。
當此兇災;何嘗沒有人心?便是為了許多顧忌不敢露出。方才如非估計那一船糧足夠山上三百多苦人兩月以上之用,便是施主教我代做好事,我也不敢開口,聽憑他們一搶了事,先把本廟難關度過再打主意,哪裏還敢這樣佈置?施主一定要去,便要聽我的話,先將正殿上閒人喊開,不許近前,施主隔窗向外遠望。好在照牆已倒,雖不能一直看到山下,這條斜坡也可看出多半,只要留心,便知這班土人是不是好惹的了。”
李善見他辭色誠懇,仔細一想並非無理,但是自己正想聯合這些人,如何與之隔斷?
不過感情用事容易疏忽,人多自私,和尚惟恐土人搶奪吵鬧,連累廟中受害,也是人情,不如姑且照他所説,等高、辛二人到來,問明詳情,仔細商量好了方法,使這班苦人有了食宿之處再與相見,分別勸告,先查出每一個人的境遇、能力、心思、志氣,分別感化、誘導,然後集思廣益,察看眼前形勢,應該如何救人。先從減少災難入手,等到人數越來越多,想好治水之策,官府如無能力,便設法勸募,號召感化,由人民自己動手,計日無成改為計月,計月無成改為計年,誓以一生心力,非將此事辦成不可。在未考察清楚以前,且是由他,便點頭笑諾。和尚聞言才放了心,便命人寶、三娃房中看守,二人一同去往正殿。
李善立在殿內向外一看,見那山門外面照牆業已坍倒,雨勢雖已停止,風卻越來越大,鳴嗚厲嘯之聲尖鋭刺耳,天低得快要壓到頭上,四外暗沉沉的,也不是雲,只是一團團暗灰色的濕氣,被大風一吹,狂濤起伏,滿空滾轉,急如奔馬,到處水光耀眼。定睛往下一看,原來照牆前面不遠便是一道直達山下的坡道,內中還有好些殘缺不全的石級,當風雨未起以前,曾見下面肢陀起伏,到處都是亂土堆,上上下下十九種滿莊稼和一些土房茅舍,就這先後兩三個時辰工夫已換了一副境界,與來路所見大不相同,只見天連水,水連天,到處都被洪水佈滿。小山左近雖然地勢較高,沒有全數淹沒,高一點的肢陀人家尚在,坡頂所種高粱玉米依然尚在,但多被那狂風暴雨連根拔起。遠近高坡頂上多半聚有土人,為了當地是片曠野,人民窮苦,又是河灘舊道,地勢不平,除卻真正窮苦的土人不肯來此耕種,稍微好一點的人家都在山前不遠唐家集上。低處都已被水淹沒,房舍牲畜連人都不知去向,只這高土堆上疏落落還有八九處地方,大都為了水來太快,先是不捨那些破舊房舍器具,不肯離開,後又想逃無力的婦孺老弱,有點力氣和三五日存糧的已早逃光,只剩這些可憐人守在原處,人數不多,那些土房怎經得起這大雷風暴雨?一眼望去,沒有一處不是牆倒屋坍,破散狼藉,每處都有四五六七個老弱婦女擠在一堆,多半頭上頂着半張破蘆蓆,一個個落湯雞也似,雨勢一小,相繼戰兢兢立了出來。
遠的地方看不清楚,近的兩處離山不到半里,本是上下種滿玉米(即玉蜀黍,北方名棒子,南方多稱之為玉麥、珍珠米,西南諸省名為苞谷),看神氣這家土人平日定必勤儉,所種莊稼比誰都好,坡頂設備齊全,土房也較別家整齊寬敞。共是老少兩個農婦和兩個六七歲的幼童,別處都無成年男子,只這一家還有一個少年農夫,似是祖孫、婆媳、夫妻,一家五口。少婦還未立起,剛將頭上那片半;日的蘆蓆推開了些,由那被雨水濕透的亂草中抱緊兩個幼童正在大聲勸説,老婦已首先鑽出,朝四面看了一看,便朝那業已坍塌的土房中顛拐着兩個小腳急匆匆走去。農夫跟蹤趕出,伸手想拉,被老婦回手一推,氣急敗壞朝那半邊房頂已塌、像個人字形、還帶有半扇破門的破房隙中鑽了進去。農人一把未抓住,地上泥滑,反被推跌了一交。一見老婦鑽進破屋之內,急喊得一聲“娘啊”,慌不迭爬起,縱將進去。少婦瞥見,也忙將兩子一推,縱身趕出。夫妻二人還未搶到,先是譁喇一聲,那半間破屋本已快倒,哪禁得住老婦氣急心慌往裏一闖,當時倒塌下來。總算房頂不重,又被風雨將上面茅草泥土衝去多半,只剩薄薄一層房頂,土牆又往外倒,少年農夫剛到房前,瞥見房頂牆上泥土紛紛墜落,便知不妙,一時情急,上面手臂一抬,便將前面房頂上面碎倒的幾根木條樹枝連同泥土茅草一齊打飛,老婦恰巧抱了一些破;日東西和一口碎鐵鍋衝了出來,被少年一把抱住,農婦也是搶到,夫妻二人見老婦滿頭泥土,頭上有血,一面扶住,代她拂拭泥土,整理衣服,一面哭勸,也聽不出説些什麼。
老婦先將手中抱的東西連同那口剛碎的鐵鍋交與農婦,反倒面現笑容,走了過去,抱着兩個幼童親熱,從懷中掏出兩大塊食物分與大家。農人夫婦便勸老婦同吃,老婦忽然大怒,朝少年喝罵,聽那意思似説方才業已吃飽,此是家中僅有的食糧,我並不餓,如何糟蹋,隨又轉身拉着農婦的手説笑,似甚親熱;又將兩個周身水泥的幼童摟在懷中,親了又親。這時雨已不下,只是風狂水急,大量洪流漫山遍野而來,激得那些肢陀之間到處水花騰湧,聲如雷吼。天空中的風依;日猛惡,不時還有雷鳴之聲,彷彿還有大雨快要降下,光景十分慘厲險惡。李善由和尚口中間知那農夫名叫陳玉,人最勤儉耐勞,本是逃荒的難民,先只一母,後在當地種了些灘田,母子二人由討飯變成種地,不消兩年便成了家,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家五口沒有一個閒人,每年收成比誰都多。夫妻母子都肯幫人出力,家庭也極和美,想是不捨今年新蓋的土房和新種的第二次莊稼沒有離開,總算地勢較高,莊稼雖被水衝去,人還保住,以他全家那樣勤儉,也許還有吃的。
李善早已有一點感動,再見另一處土堆偏在一旁,也是四面被水隔斷,景象卻又不同。為了土坡較大,住了三家,留下的人共是幾個婦女,內中兩家土房均已坍倒,只有一家保全一間半矮房。風從西北而來,被前面兩家擋住,才得保全。內中一箇中年農婦和一十六七歲的農女已在升火燒飯。那兩家破屋主人共是兩老一少,先在搶拾地上的破舊衣物、用具。經過那樣狂風暴雨本就亂七八糟,灑了一地,這老少三人先為一塊木板、兩件舊衣爭奪口角,做飯那家望着他們好笑,也不勸解,不知説了兩句什麼不中聽的話,先吵嘴的三人似見自己周身泥污,房物蕩然,對方房子沒有倒光,母女二人又換了一身乾的舊衣,神氣驕做,還説冷話,全都憤怒,各自停了爭吵,轉向對方喝問,由互相對罵變為動起手來,在狂風雨水中扭成一團,引得廟中避雨的土人紛紛議論。內一人説:
“這三家婦女冤家一樣,男的平日説上許多好聽的話,你看水災一到,三弟兄連娘帶老婆一個不管,丟下就跑,方才有人做好事,還想領頭打飛食,不是那兩位老爺心明眼亮,差一點害得大家都沒吃的。如今大雨才止,他這三家婆娘便動起手來,真個現世。我早想好,今日不比往日,他三弟兄再要和那年放賑一樣行為,我們不打他個半死才怪。”
李善見那人身材短小,一身紫黑皮膚,筋骨十分堅強,語聲大高,西廊又有三人擠出,似朝那人理論,剛喝得一聲:“楊老,你説誰呢?”殿外立着兩個手持長棍的和尚立時搶前怒喝:“你們要吵到外面去,誰也不許再進廟來。”那三人都是橫眉豎目正要爭論,忽聽眾人齊呼“不好!”抬頭一看,對面那家老婦已縱身入水,隨流而去。
原來那老婦見雨住之後,所有房舍衣物以及多年辛苦積蓄的用具被這一場風雨送個乾淨,最痛心是因見年景甚好,以前土房大小,把夏天打來的糧食賣掉,重新蓋了幾間土房,又買了幾隻肥豬。剛安排定當,兒子夫妻也有了住處,不像以前全家擠在一間豬圈似的土屋之內,正在高興,誇媳婦能幹,孫子乖,全家都能出力,以後日子便可過得好點,不致家無存糧,種田之外兒子不另賣苦力便沒有吃的。不料一場大風雷雨把好幾年的心血衝個乾淨,想起以後日子難過。當初便為水災逃荒來此,剛喘一口氣,無端遭此慘禍,本就萬分悲憤,雨住之後去往破屋一看,好些應用衣物是心愛的多被狂風颳走,越發觸目傷心。覺着自己年已七旬,苦已受夠,照此災荒,必累兒孫媳婦更加受罪,又悔不該蓋這三間土房,以致把存糧用掉,只説秋糧可以接上,照這年景,便賣青(農民為了青黃不接,急於用錢,每將未成熟的糧食折價賣與左近大户。名為賣青,吃虧甚多。
地主仗此重利剝削,往往致富)與人,吃上一半的虧也能度日,省得小夫妻和兩個孫子常年受罪,冬冷夏熱多吃一年苦頭。如今弄個精光,怎對他們得起?又想去掉一人,他們便可多活了一兩天,因此萌了死志,由天明起餓了大半日。剛由破屋把隔夜制好準備天明全家吃完做事的麥餅取出,分與兒孫媳婦,連未了一口餅都捨不得吃,看着四人吃完,餓着肚皮,藉着分拾被風吹落的東西,乘人不見,冷不防投水自殺。
陳玉夫婦知道乃母勤儉剛直,專喜做事,勸必不聽,反而生氣,又見乃母有説有笑,均未留意。等到警覺,洪流洶湧,人已被浪頭打出老遠。陳玉哭喊得一聲“娘啊”,便不顧命往水中躥去。李善看出那名叫陳玉的少年農夫並不會水,到了水中便不由自主,轉眼之間已是兩次遇險,手忙腳亂,快要淹沒;就這晃眼之間,那老婦已衝出裏許來路,一路掙扎起落,便是無蹤,料已沉底;陳玉也在萬分危急之中,不由激動義氣,同時聽到一聲馬嘶,是在廟前,既想救人,又恐廟中沒有存馬之處,“噫”了一聲便飛身朝外縱去。情急之下,院中積水又深,仗着一身輕功,早看出水中還有兩列殘破的石樁斷柱伸出水上。那快要漫過殿台的積水,大雨一止,正和潮水一般由各處小路上湧來,齊朝山門外面流去。開頭一縱便是兩丈來遠,落在斷柱樁上,緊跟着蜻蜓點水,只兩個起落便到廟門之外。頭一個遇見二娃,方説:“那兩匹馬不知何故想要掙斷馬繮溜走。現在廟旁一間堆草屋內,相公快看看去。廟中原有兩個避雨的土人,剛一近前便被踢倒,但未傷人,香夥制它不住,再給草料也不肯吃。”李善聞言大驚,忙同趕去。兩馬看見主人同聲驕嘶,昂頭搖尾,歡嘯不已。李善不知何意,急於救人,見那強要掙脱的只是自己所騎的白馬,另一匹辛良所騎雖也同聲嘶鳴,並未掙那馬繮,忙將自己所騎的一匹解下。鞍轡均在偏院,也不顧往取,對另一馬説:“你乖乖的守在這裏,我騎它往救一人,去去就來。”一面吩咐二娃暫代看守,等自己回來再説。
仗着馬上功夫極好,以前常騎無鞍馬,馬又靈慧解意,翻身上去,便踏着由上而下的山洪亂流而下。這時山下地勢較高,水勢最淺處也有六七尺深,相隔水面還有丈許,目光到處,瞥見相隔不遠便是一片村鎮,一條木船停在一株斷林底下,船上和路旁高地堆了許多糧袋,十六七個壯漢正在搬運,各用樹枝扁擔將糧袋綁在當中,用手舉起,高一腳低一腳踏着濁流,前喚後應,運將過來。船頭上立着一人,正是辛良,鐵漢不知何往。山坡上另有幾個土人等候接應。李善少年英俊,身佩寶劍,又騎着那好一匹白馬,分外顯得英雄氣概,這班土人均知廟中來了兩位貴客,正往集上買米放賑,由不得生出敬佩之意,再見縱躍如飛,馬又騎得那好,越發心生敬畏。方才兩廊爭吵的幾個先被嚇住,全都退了回去。山口接應的幾個一見馬到,紛紛避開,同喊:“下面水勢厲害,大老爺去不得!”李善笑説:“無妨,我去救人。”剛剛縱馬入水,便聽土人議論説:
“今天來的這幾匹馬真個奇怪,都不怕水。”李善也未留意,一拍馬頸朝前馳去。
當地本來有路,前段的水還沒淹過馬背,又因四面亂流,比起橫渡黃河反更難走。
馬又聰明,不試腳底深淺虛實不肯冒失前進。前面又有一列土崖,相隔水面還有六七尺,上面種着不少高粱,將目光擋住,前面陳家農人反看不見,只聽身後廟中眾聲喧譁,先疑土人和尚爭吵,盤坐在馬背上靜心一聽,全是驚奇誇好之聲,好似在説馬好,只當是説自己,也未理會。看出那馬行動吃力,本是昂首驕嘶,雖然力不從心,前進之心頗勇。
走過一段,漸漸看出那一帶高低深淺不一,如非那馬深通水性,兩次踏空,幾乎出險,不敢勉強,只得聽之。心想,這等慢法,那母子二人已不知飄往何方。
心念才動,忽聽遠遠三聲馬嘶,坐下的馬立時驕鳴相應,方想另一匹馬尚在廟中,這樣大水怎會前面還有馬到?猛瞥見一具浮屍隨波逐流而來,正由前面淌過,被崖角一擋,改朝馬前飄來。先當所救的人,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穿着華麗的老人,死已多時。
同時馬也繞過崖口,眼界一寬,只見波濤滾滾,惡浪奔騰,除那遠近十來處土堆饅頭樹葉也似浮在水上,尚未連頂淹沒,哪裏看得見一點陸地影子?天色又是那麼陰森昏暗,空中佈滿愁雲慘霧,隨同狂風吹動,狂潮一般飛舞起伏,暗沉沉的,天和水彷彿就要合成一起,將大地上所有生物全數吞去光景。為了光景太暗,水霧迷茫,稍有一點便看不真切,這一臨近才知這場水災之慘。
原來當日先是上流決口,黃河重歸;日道,來勢已是猛惡,偏又加上流段山洪暴發,跟着狂風暴雨,三面夾攻,滔天惡浪挾着雷霆萬鈞之勢風馳電掣而來。遠近居民剛接到警號,立時發現遠處水光,有那知道厲害拼舍財物逃得最快的,雖然衣物皆無,照樣被困在高地屋頂和大樹之上等死,到底還能多活兩天。有那不捨財物衣糧逃得稍慢一點的,剛瞥見水頭白影,那一兩丈高的浪頭已排山倒海狂湧而來,休説是人,便是多快的馬也休想逃避得開。水到之處,不論房舍人畜、各種物事照例一掃而光,田中種的莊稼更不必説,差一點的樹木也被連根拔起,連稍小一點的土堆也被沖塌,被水消溶,雪崩也似化為大股濁流隨同急馳而去。初接警報,遠近四野都是鏜鏜鏜連串急鑼之聲,跟着兒啼女號,到處都是哭喊之聲。
人到此時已不似人,遠望過去,四野悲號急喊聲中,人和剛掘開的蟻坯蜂窩一般蠕蠕亂竄,你南我北,此東彼西,情急心慌,走投無路,不知何處躲避才好。有的驚慌太甚,近處原有高地屋脊可以暫避,偏是捨近求遠,跟着眾人哭喊亂竄,拼命爭先搶進。
有的業已尋到好的地勢,剛剛坐下,不知為了何事,心不定又跑下來,或是這山望着那山高,想尋更好所在,不料洪水來勢其急如電,稍緩須臾已湧到身前,差得一步全被捲去。就這片刻之間,方才鑼聲警號先是由近而遠忽然全住,那水便蔓延開來,結果少壯的為了心大慌亂,顧忌大多,並未逃出多少,老弱婦女更不必説。這些人和牲畜先是隨同驚呼慘嗥,被水吞去,聲影俱無,至多在水面上冒他兩冒便是消失。
不多一會,下流數十里外便有浮屍浮起,那未落水的人便蹲伏在屋頂樹枝之上向天哀號,能否遇救,希望卻是極少。有那困守土山高地之上的人數較多,再有幾個帶着點吃的,能夠苟延兩日殘生算是運氣。這水由相隔好幾百裏的上流發難,不消半日,千餘里方圓均成澤國。而這一次的水災又是多少年來所未有的險惡,死的人畜不計其數,這時水面上到處都是浮屍和各種淹死的牛馬家畜,偶然還有各種野獸隨波逐流而來。有的衣服均已被水衝碎,只剩上一些破布條亂掛身上。有的二人並在一起,身子都是浮腫發漲,面容慘厲,其式不一,相繼隨波逐流而來,往下流漂去,慘不忍睹。
李善天性義俠,方自悲憤,晴罵當政無人,官府昏庸,真該萬死。國家每年為了治水,耗費億萬金錢和千萬人民血汗,結果還是敷衍了事,聽其自然,白便宜那些幹河工的貪官污吏,窮奢極欲,交結權貴,為他升官發財之計,僥倖將這每年兩次最厲害的黃汛勉強渡過,便以勳勞自居,算是經濟名臣,非但自己要功要賞,連同手下從官爪牙甚至奴僕下人也是雞犬皆仙,跟着騙點功名。等到貪囊己飽,知道這幾千年來的大害無力克服,又在任上看了幾年,料知早晚必有大禍,於是營謀內調,或是外移美缺,去之惟恐不及。他這裏剛得到一點經驗,錢也撈飽,便知難而退,卻把數千萬人的生命財產置之不問,後任根本比他還要外行,只有升官發財心思一樣,哪還管得什麼生命死活。到任先是學他的樣,結交權貴,應酬過客,利益均沾,大小不一,真正應辦的事全靠手下的人。再不讀了幾句死書,聽了一些陳言,便自命奇才,膽大妄為,運氣好而又精靈的勉強渡過一兩年,受了幾次虛驚,由一些積有多年經驗的老員工口中訪問出一點虛實利害,不敢戀棧,跟着又飽載貪囊而去,只顧名利雙收,不勞而獲,作孽與否哪在心上!
有那貪心太重、昏庸無知、看不起這些位卑言輕的老員工、專一作威作福、不肯虛心求救、甚而好名喜功、膽大妄為,或是機緣不巧,黃水暴發,闖出滔天大禍,本人雖是身敗名裂,難逃國法,但這幾千萬人的生命財產仍是被他斷送。
假使由河督起到沿河官吏各有天良,人再虛心、能幹一點,在治本大計未定以前,在自己所管境內分段而治,或防或疏,大家都將本境保住,平日互相商討、考察利弊,先把標治好,由分而合,連為一體,假使水災先可免掉,在集思廣益之下,便於治本大計上也有極大用處,豈不是好?自來水土之利本不可分,這水原是有利之物,偏成了幾千年的大害,豈非痛心而又可笑!我既立志領頭,想為人民救災防害,不管事情多麼險難勞苦,便把性命送掉,也要做個樣兒出來與他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