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醜婆子對他似無絲毫惡意,關護之懷,溢於言表,從銅鍵中取出燉雞,親手撕開,一片片餵給他吃,高翔既然無法分辯,只得悶聲不響,一個勁吃吧。
反正他餓得發慌,一鍋燉雞,不到盞茶工夫,已吃得涓滴不剩,那醜婆子自己一點兒也沒嘗,瞧他吃得津津有味,臉上浮滿了滿足的笑容。
飽餐之後,高翔精神一振。
醜婆子又親切地牽着高翔回到卧房,驢背上的箏囊、包裹,也取回房中,然後又硬逼着他躺在牀上,説道:“乖孩子,好好休養幾日,你內傷初愈,外傷也還沒收口,傷後的人千萬勞累不得。”
高翔漸漸覺得這老太婆貌雖醜陋,愛子之情卻十分感人,自然嘆道:“活命療傷盛情,在下永銘五內,但確實有要事在身,難以久留。”
醜婆子按住他的嘴,桀桀笑道:“自己母子,不許説客套話,你有什麼事情要辦,只管告訴娘,做孃的自然會替你辦妥。”
高翔道:“這件事,必須我自己親自辦才行。”
醜婆子哦了一聲,眨眨眼皮,突然輕聲道:“我明白了,這些年你在外邊流浪,是不是另外有了知心合意的要趕着去會她?”
高翔驚道:“不,不是……不是……”
醜婆子桀桀怪笑道:“不是最好,老實説,娘當初替你聘定朱家丫頭,雖説不中你意,但娘看着卻實在歡喜。你為這件事負氣離家,娘也不怪你,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算不得什麼,你若有自己合意的,只管討回家來,朱家丫頭,就算是娘自己討的吧。”
她一口氣説到這裏,忽然頓住,揚頭張目道:“奇怪,鳳娟這丫頭去了許久,怎麼現在還不見回來?你好好的歇一會兒,娘去找找她。”語聲才落,身形微閃,已自穿門而去。
這醜婆子言語怪異,武功又十分驚人,來去如風,眨眼便失所在,高翔看在眼中,心裏暗暗叫苦。
看這情形,醜婆子必是武林異人,只因思子成瘋,神志時而迷亂,竟錯把自己認作失蹤多年的兒子,這份堪憐親情,使人不忍峻拒,但自己滿腹謎團待解,勢非早早趕回青城不可,怎能被她拖延耽誤了。
現在,倒是脱身的好機會,趁她不在,悄悄留走,豈不……但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高翔竟有些不忍如此。他幼失慈母,從未得人如此關顧愛護,父愛雖然備至,總難滿足他對母親的渴念,假如現在抽身一走。
“唉!”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己為自己找了一個理由:“她武功那麼高,縱然逃走,也難逃出十里以外。”
方在猶豫,房外風聲颯然,接着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語聲。
只聽那醜婆子的聲音説道:“傻丫頭,怕什麼,放心大膽進去,一切都有老婆子替你作主呢。”
“不,師父,不要,不要……”
“為什麼不要?無論如何,總是夫妻,進去,進去,多年不見,他還能真的難為你不成。”
高翔聽到這裏,心中翟然大驚,正待起身,房門已呀地打開,一條纖小人影踉蹌衝了進來,緊接着,房門又砰然而閩。
藉着燈光,只見那進來的是個體態玲嚨的少婦,一身黑綢勁裝,肩插長劍,實際年齡約在三十四五之間,唯因身材纖小,看起來好像僅有二十六七。
那少婦一進卧房,便深深垂下臻首,扭頭向着牆壁,是以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
高翔駭然躍起身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才好,那黑衣少婦也默默痴立,未出一聲,兩人竟誰也沒有先開口。
房外傳來醜婆子尖笑之聲,朗聲道:“夫妻見面,還怕什麼羞,鳳娟,你陪希平好好談談,老婆子再去弄幾隻雞來,明天好好替你們賀一賀。”長笑之聲曳空而逝,瞬息間已到百丈以外。
醜婆子一去,高翔更加惶恐,他萬萬想不到醜婆子會硬將一位少婦推進卧房,而且咬定竟是自己的妻室。
一時面紅過耳,手足無措,吶吶半晌,才拱手道:“大嫂……啊,姑娘……請坐。”
那黑衣少婦大約是聽出聲音不對,一驚之下,霍地抬起頭來,四目一觸,高翔心頭狂震,黑衣少婦卻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那黑衣少婦不但身材纖細合度,渾身曲線玲嚨,一張面孔更是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只見她雙頰白裏透紅,幾乎吹彈得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瑤鼻端挺,猩唇似火,有一種成熟撩人的美豔。
高翔曾在懋功城邂逅端莊淑靜的金府女郎,以及不久前結識明眸皓齒的阿媛,總認為兩位姑娘已極盡人間之美,不想這黑衣少婦,卻另有一種勾魂懾魄的銑力,豔光照人,使人不敢逼視。
黑衣少婦一雙美目輕俏地一轉,突然壓低嗓音問道:“你是誰?竟連人家丈夫都冒充起來了?”
高翔連忙搖手道:“姑娘快別誤會,這……不是在下的意思,完全是那位老前輩逼的。”
黑衣少婦露出一口潔白貝齒,咬着下唇,道:“我知道是她逼的,但你為什麼不覓機逃走,居然候在房裏。此時天幸她老人家離開了,否則,就憑剛才一聲驚呼,今天你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高翔聽得渾身毛髮驚立,忙道:“在下是因為身受重傷,乘驢途經附近,被她誤認做兒子,救命療傷,留下來的。”
“小兄弟,你真是糊塗,來,你先看看這是什麼?”
那少婦説着,伸手拉開了牀褥,微一用力,卧牀應手而起,頓時一股腐臭惡味,沖鼻而至。
高翔眼光掃過牀底,嚇得掩口疾退了兩三步,敢情卧牀之下,並排放着三具死屍,屍體頭頂,都有晶字形三個窟窿,鼻眼七竅,已開始腐爛,難怪房中有一股腐臭惡味。
黑衣少婦放落牀褥,輕聲問道:“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死的嗎?”
高翔顫聲道:“不……不知道……”
少婦嘆息着搖搖頭,道:“他們都跟你一樣,先被我師父錯認作兒子,後來發現不是,便被師父用五陰鬼手抓死,丟在牀下。”
高翔機伶伶打個寒唉,不期然伸手摸摸自己的頭頂,迅速摘下箏囊,便想推窗躍出。
黑衣少婦一探手,攔住道:“慢着,現在要走,已來不及了。”
高翔只覺被她五指搭上手腕,觸膚生起一陣熱流,令人心神搖曳,慌忙力貫手臂,正待反掌摔脱她的握持,黑衣少婦卻淺笑道:“小兄弟,不要怕,現在反正走不了啦,何不坐下來,咱們仔細談談。”
她生得本已美極,這一笑,頰上嫣然泛起兩個深深的酒窩,宛如百合乍綻,牡丹初放,越顯得美豔無雙。
高翔深吸一口氣,問道:“咱們有什麼可談的?”
黑衣少婦鬆了手,道:“我是一片好心,以你武功,要是冒然逃走,不出五里之內,必被我師父追到,那時除了一死,再無第二條路,如果你信得過我,自有方法使你平安離去,咱們無怨無仇,我何必要害你送命呢?”
高翔聽了這活,真氣一鬆,重又放下了箏囊。
那美婦自己坐在牀沿,叫高翔坐在書桌邊木椅之上,同時推開房門和窗檻,使視線可近可遠,然後柔聲道:“論年紀,我長几歲,就算託大做一次姐姐吧,小兄弟,你姓什麼?叫什麼?是什麼人門下?”
高翔坦然道:“在下高翔,家父世居青城,人稱九天雲龍。”
黑衣少婦哦了一聲,道:“九天雲龍的名字,我倒有過耳聞,那麼,你可知道我師父是誰嗎?”
高翔道:“不知道。”
黑衣少婦嘆了一口氣,道:“難怪你有此膽量,她老人家,就是三十年前名震南荒的獨眼鬼母駱天香!”
“獨眼鬼母駱天香。”
高翔駭然一震,出了一身冷汗,暗想道:“我的天,剛才見她只有一隻眼睛,怎麼竟沒想到是她?爹爹曾説過,黑道中有句話,説是南鬼北閻羅,北方黑道第一把高手,要算冷麪閻羅谷元亮,南方第一兇人,就要數獨眼鬼母駱天香了,這一男一女分掌南北黑道武林,名聲幾乎不分上下,後來兩大凶人相約在巫山較技,惡鬥三日三夜,未分勝負,彼此才同意劃道稱雄,各不相犯,冷麪閻羅不人南荒,獨眼鬼母也不踏北地,現在不知為什麼,獨眼鬼母竟毀約來到川邊了。”
他正在想着武林軼事,那黑衣美婦已徑自接下去説道:“我師父中年喪失,僅有一個獨子,名叫駱希平,極得師父寵愛,不但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再對他百依百順,寵縱萬分,養成他目空一切,自尊自大的脾氣。
後來,駱希平年事漸長,越加不服管教,師父無奈,便想替他早些娶一門親,指望籠絡住兒子的野性,因為我從小跟她老人家長大,於是,師們作主,將我許配了希平師兄。
我自覺貌俗,難配希平師兄的英俊滯酒,初時堅決不肯,經不住師父苦勸,才點了頭,想不到成親的那一天……唉!”
她無限幽怨地長嘆一聲,住口未再説下去,高翔卻忍不住接口道:“成親那天,那駱希平就負氣離家出走了?”
黑衣美婦黯然頷首,粉頰之上現出一抹紅暈,幽幽道:“他嫌我配不上他,倒也罷了,但他不該撒手一走,棄下孤苦無依的母親,豈不有虧人子之道。”
高翔慨然道:“這人果真有些希奇,論姑娘的人品,哪會配不上他。”忽然想起這話不該由自己一個陌生男子口中説出,連忙半途住口。
黑衣美婦眼角偷掃了高翔一眼,嘴角一陣牽動,似乎對高翔的讚譽不平之言,頗生感激之意。
高翔又道:“據説他離家已有二十年,難道這些日子,竟沒有一點兒音訊?”
黑衣美婦嘆道:“二十年來,師父念子成瘋,三個月前離開南荒,決心踏遍天涯尋找兒子,這些日子來,不知在殺了多少無辜的人,就拿到這間破廟來説吧,前後短短三日,連你已經是第四個人了。”
高翔頭皮一陣發麻,忙道:“大姐,你要幫幫我的忙。”
一聲大姐,叫得黑衣少婦抿嘴吃吃而笑,接口道:“我自然要幫你,但是,師父脾氣很古怪,要我幫你,除非你依我一件事。”
高翔道:“什麼事?你快説。”
美婦螓首一低,道:“除非你委屈一次,暫時假認就是她的兒子駱希平。”
高翔眉頭一皺,正要反對,哪知話未出口,屋頂上突然有人冷嗤道:“哼,不要臉。”
黑衣美婦耳目十分靈敏,霍地掃頭喝道:“什麼人?”喝聲才出口,身子已從牀上急躍而起,一晃肩掠出窗口。
高翔緊跟着也掠登屋頂,揚目張顧,但見荒嶺寂寂,月色如洗,遠處山腳江水婉蜒若帶,只有黑衣少婦朱鳳娟獨立瓦面,裙角飄拂,翩翩欲飛。
片刻之後,高翔才忍不住問道:“大姐,見到什麼嗎?”
朱鳳娟搖搖頭道:“來人身法奇快,此時已經去遠了。”
語聲微頓,轉面反問道:“你同行共有幾人?”
高翔茫然道:“小弟孤身一人從星宿海來,並無同伴。”
朱鳳娟沉吟道:“這就奇怪了,咱們回房去再説吧。”
兩人回房飄身落地,重新歸坐,朱鳳娟神色一片凝重,繼續方才未盡之言,道:“我師父一身武功,已臻化境,自從希平師兄出走,這些年虧我委屈求全,她才沒有闖出南荒。可是,二十年來,我能用的方法都用盡了,最後仍然無法阻止她老人家踏入中土。她是個神志失常的人,逢人就説是她兒子,稍不遂意,便會出手傷人,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盡力使她行走偏僻的荒山野嶺。唉,假如由她闖進城鎮,更不知要多添多少冤魂。”
她説這些話時,真摯之情,溢於言表,絕無一絲做作虛假,高翔見她如此美豔,竟説不得夫婿憐愛,心裏雖然不信,卻想不出一句話來駁她。
朱鳳娟略頓又道:“小兄弟系出名門,你們正道中人,無時不以拯危解難為念,假如小兄弟能夠委屈一下,既可聊慰師父渴念愛子之心,又可化解中原千百人危難,一舉兩得,這犧牲也並非毫無代價,何況,不如此,小兄弟也難順利抽身一走,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呢?”
高翔默然半晌,道:“這方法縱然可行,也只能哄瞞一時,遲早總會被她發覺。”
朱鳳娟接口道:“不要緊,師父瘋病發時,神志迷惘,等到病勢稍好,過去的事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只要我不提起,她是記不起來的。”
高翔又道:“但我尚有緊要的事,必須趕回青城,恐怕不能久留。”
朱鳳娟嫣然笑道:“我想只要有三天時間,便足夠使師父病情稍減了,小兄弟,不能為大姐多留三天嗎?”
高翔一時語塞,轉念想道:“三天時間並不算長,何況她對我尚有救命療傷之恩,如果延誤三天,真能治好獨眼鬼母的瘋病,也算略報救命之恩了。”
於是,點頭道:“大姐吩咐,自當遵命,但不知這三天內,要如何治她的病?”
朱鳳娟掩口嬌笑道:“這些就不用你擔心了,你只順着她的意思做,使她高高興興,三天之後,姐姐包你能平安離去。”
高翔再要開口,朱鳳娟忽搖手道:“別再説下去,師父回來了。”
話甫落,天井中已響起獨眼鬼母桀桀笑聲,道:“希平、鳳娟,快來看娘給你們弄了些什麼回來了。”
朱鳳娟以目示意,怡然牽着高翔的手,並肩步出卧房,只見獨眼鬼母左手提着四五隻肥雞、肥鵝,右手高舉着一隻大酒罈,咧嘴笑道:“山下村子裏能吃的全被咱們吃光了,這些肥雞、美酒是老婆子遠從百里之外城中弄來的。你們久別,正該痛飲一番,鳳娟快幫師父洗燙下鍋。”,朱鳳娟斜睨高翔,羞怯地笑道:“師父,留着明天再弄吧,夜深了呢。”
獨眼鬼母梁雉怪笑道:“不,難得有肉有酒,留着多饞人,今天夜裏,咱們痛飲一夜,天亮後再睡也不遲。”
朱鳳娟輕輕捏了高翔一下,低聲道:“那麼,相公請在房中休息一會兒,我去幫師父整治食物。”
高翔木然呆立,目送她師徒向前殿行去,隱約聽見獨眼鬼母輕輕問道:“鳳娟,怎麼樣了?”
朱鳳娟回眸一笑,怯生生點了點頭,鬼母立即縱聲大笑起來,道:“如何?師父説他必會回心轉意的,現在你信了吧。”
笑語聲中,兩人背影已消失在殿角斷牆之後。
高翔痴立良久,心中感觸萬端,暗想那朱鳳娟的話果然不錯,獨眼鬼母初見自己時,神態猶帶瘋狂,只這一轉瞬工夫,言談舉止,似乎都正常了許多,看來她武功雖已登峯造極,仍然脱不開母子親情的折磨煩惱,為了一個可憐的母親,多留三天,實在是值得的。
想到這裏,心中再無猶豫,輕嘆一聲,獨自轉回卧房。
房中一燈如豆,光影搖曳,使人昏昏欲睡。他枯坐窗前,正無聊百賴,偶一揚目,忽見窗外慘淡月光下,似有一條纖小身影疾閃而過。
高翔眼力敏鋭,心中猛然一動,輕按桌面,長身而起,晃肩掠出窗口。
那人影遠遠見他追出房來,一揚手,擲出一團白色物件,悶聲不響,伏腰疾馳,轉眼便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高翔翻手接住那白色物件,卻是揉皺的紙團,就在月光下展開一看,心中不禁為之猛然一震。
原來那紙團上只潦潦草草寫着十六個宇:
“身在險境,務必鎮定,蠱惑之言,慎不可信。”
短短四句,就像在高翔心中投下了四塊巨石,他駭然忖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朱鳳娟告訴我的故事,竟是假的。”
但轉念一想,不禁失笑,如果獨眼鬼母和朱鳳娟真要陷害自己,在他重傷昏迷的時候,大可一舉取自己性命,又何必畫蛇添足,編織謊言,將自己傷勢治好,再設法害自己?顯見這投送宇條的人,八成和獨眼鬼母有甚仇恨,但又無力報復,乃只好匿藏暗處,覓機泄恨罷了。
正想着,窗口燈光一暗,朱鳳娟忽然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輕喚道:“相公,站在荒地裏發什麼呆?”
高翔忙將字團塞埋懷裏,穿窗返回卧房,笑道:“沒有什麼,只因發現有人從附近掠過,才追出去看看。”
朱鳳娟盈盈秋波凝住在他臉上,又問:“我看見你低着頭,好像在看什麼東西?”
高翔取出字紙,坦然遞過去,道:“僅是個不值一笑的紙團,可惜沒瞧清楚那送信的人是誰?”
朱鳳娟細細看了字條,順手就在燈上燒去,聳肩輕笑道:“看來這送信的人一番美意,你也不能全然不信呀,常言説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高翔正色道:“大姐怎的如此説,小弟如有疑惑之意,怎會把字條……”
朱鳳娟纖手一抬,輕輕掩住他的嘴唇,嬌笑道:“別認真了;正因為知道你不會相信,姐姐才跟你開開玩笑。”
忽然笑容一斂,搖頭嘆息道:“這送信的,八成就是先前在屋頂冷笑的人,不知道他和咱們究竟有什麼仇,這幾天總在附近徘徊窺伺,我因為師父脾氣不大好,一直不敢讓她老人家知道。唉,也許咱們身列黑道,雖然躲在這樣荒僻的地方,也難得人諒解。”
高翔見她感觸傷心,瑩瑩淚珠盈眶欲滴,忍不住執着她的手,道:“大姐,你也別太往牛角尖裏鑽了,黑白兩道,都有血性兒女,也都有好惡小人,以大姐情操心腸,便是俠義羣中,也找不出幾人。”
朱鳳娟香肩聳動,情不自禁靠在高翔懷中,顫聲道:“好兄弟,你這些話是真正發自內心麼?”
高翔道:“小弟為何要騙大姐?”
朱鳳娟淚水突然籟籟而落,喃喃道:“相識遍天下,知己能幾人。姐姐只恨為什麼不晚生十年,為什麼不早些認識兄弟你。”
忽然,房門外傳來一陣桀桀大笑,獨眼鬼母的聲音接口道:“傻孩子,你要是真的晚生十年,師父替你們定親的時候,還得請個奶媽抱你上轎才行啦!”
朱鳳娟連忙推開高翔,垂首含羞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又取笑娟兒了。”
獨眼鬼母駱天香露出一口焦黃板牙,笑嘻嘻跨進房來,道:“小夫妻,見面原該多親熱才對,幹嘛竟哭哭啼啼起來。”一手拉着高翔,一手拉着朱鳳娟,笑着又道:“快來吧,雞、鵝都熟了,別耽誤了好辰光。”
大殿上香味撲鼻,破舊的神案上,擺着那隻大銅鐫,鍵中塞滿雞鵝,俱已爛熟。
獨眼鬼母駱天香挽起袖口,就在滾燙沸騰的銅鑲中撈取燉雞,十個枯槁指頭直被燙得滋滋作響,她卻神色平靜,恍如未覺。
朱鳳娟抱起酒罈,用指尖在壇頂輕輕戳了個小孔,滿斟三杯,嬌羞地道:“荒廟無佳餚,相公請乾了這杯水酒。”
獨眼鬼母桀桀笑道:“這杯酒權當交杯,該喝。”
高翔本不慣飲酒,無奈獨眼鬼母在座,朱鳳娟又頻頻以目示意,無可奈何,只得舉杯一飲而盡。
酒人腹中,渾身登時升騰起一陣暖意。
那獨眼鬼母不住桀桀怪笑,以爪當著,取食鐫中雞鵝,只聽得畢畢剝剝連聲脆響,敢情她連骨頭也一起嚼碎,嚥下肚裏了。
朱鳳娟連番斟酒勸飲,頃刻間,高翔已連盡三杯,他本不善飲,三杯落肚,頓覺體內燥熱難耐,耳旁響起朱鳳娟温柔呢語,眼中盡是如花笑靨,不知不覺已有幾分醉意。
就在這時候,突然殿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之聲。
那囊素之聲由遠而近,冉冉向大殿而來,獨眼鬼母突然醜臉一沉,側目掃了朱鳳娟一眼,低聲道:“又是哪一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來搗亂了?”
朱鳳娟嘴角笑意盎然,輕曬道:“師父,別理會它,咱們喝酒吧。”
話聲才落,忽聽砰地一聲巨響,殿上塵埃飛揚,廟門已經大開,一股冷風撲人大殿,燭影搖曳中,兩條人影當門而立。
那兩人一色麻布短衫,腰繫草繩,年紀都在五旬以上,容貌長得極為相似,叫人一眼幾乎分辨不出有何不同。
但細看之下,不同之處卻很顯然,原來那左邊一個左腿齊膝折斷,左肋下支着一柄丁字拐,右邊一個,卻是右足折斷,右肋下也柱着一柄丁字拐。
這兩人並肩側立,共有兩條腿,但卻儀態威猛,神威逼人,四隻炯炯有光的眼睛,瞬也不瞬盯視在獨眼鬼母師徒身上,左邊一個忽然仰面發出一聲狼嚎般長笑,説道:“兄弟,咱們來得不湊巧吧?人家正在飲交杯酒招女婿哩。”
右邊一個面色十分陰沉,冷哼一聲,道:“金沙雙殘的地頭,居然叫別人不聲不響地落了根,這個臉,你我是丟定了。”
這人語聲沙啞,説起來徐而不急,但那陰森的神情,卻使人不期然從心底冒出一縷寒意。
獨眼鬼母霍地離席而起,桀桀一陣怪笑道:“我當是誰,敢情是雄霸西陲的金沙雙殘毆陽賢昆仲,二位簧夜到此,可是衝着我老婆子來的?”
金沙雙殘同時提拐,篤地一聲,兩人不先不後一同跨進殿門,左邊一個接口道:“好説,駱大嫂老遠從南荒來,連個口信也不捎給我兄弟,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右邊一個也陰聲道:“人家原本就沒有把咱們放在眼中,多説廢話,豈非自討沒趣。”
獨眼鬼母怪眼一翻,怒道:“不把你們放在眼中,你們又敢怎的?”
右邊一個陰笑道:“咱們還敢怎的,索性連這兩條腿,也一併奉送駱老嫂子罷了。”
獨眼鬼母大袖一抖,人已凌空拔起,厲叱道:“你當老婆子辦不到嗎?”叱聲未落,雙掌疾揚,越過神案,向雙殘猛撲而至。
這鬼母果然兇殘暴躁,一言不合,出手便是殺着,身法更快得驚人,高翔身不由已,推席而起。
朱鳳娟輕舒皓腕,悄悄將他一帶,附耳低聲道:“小兄弟,快退開些。”
砰一聲暴響,金沙雙殘同時揮掌一招硬接,殿上狂颶飛卷,油燈立被回勁所滅,鬼母身形微挫,金沙雙殘卻一齊退出一大步,各以拐尖反撐,才算穩住了身子。
只聽雙殘憤然發出一聲低嘯,兩支丁字拐輕點地面,倏地左右一分,雙枴掄動,一砸上,一掃下,毫不示怯,同樣也還攻一招。
大殿之上,漆黑一片,但三條人影此起彼落,其間不時夾着獨眼鬼母的桀桀怪笑和金沙雙殘鋼拐點地之聲,聽來毛骨悚然,益增恐怖。
高翔退立在神像側面;只覺朱鳳娟一隻柔荑,緊緊和自己手掌握在一起,掌心微潮,也有些顫抖,顯然對激鬥中的三人,有着過份的關切傾注。
他酒意正濃,忍不住輕聲問道:“大姐,這金沙雙殘是什麼人?”
朱鳳娟低聲道:“雙殘是同胞兄弟,在西南黑道中,兇名遠揚,出了名的剽悍難纏,左腿折斷的是哥哥,名叫歐陽天佐,那右腿折斷的是弟弟,叫做歐陽天佑。”
高翔道:“他們既知駱老前輩在這裏,怎敢撞來尋釁?”
朱鳳娟道:“誰知道,也許他們自以為這兒是屬於他們的地盤,不滿咱們借住在此地吧。”
高翔又問道:“以他們功力,能敵得住駱老前輩麼?”
朱鳳娟輕笑道:“放心吧,他們絕不是師父敵手,但雙殘武功不弱,而且自幼心意相遇,練有合擊之術,一時半刻,也許不致落敗。”
高翔忽然心中一動,暗想道:“不知那投紙送信的,是不是他們?”
朱鳳娟見他沉思不語,用手肘輕輕推了他一下,櫻唇附在他的耳邊,吐氣如蘭,呢聲問道:“小兄弟,怎麼不説話了?”
高翔一驚,慌忙答道:“我在想,咱們要不要幫助駱老前輩,早些打發了他們?”
朱鳳娟咬着櫻唇,低聲答道:“我的好兄弟,哪用你擔心,縱使師父打發不了,還有大姐我哩。”
兩人站在神樞旁暗影中,相依相偎,切切低語,此情此景,分外引人遐思,高翔只覺體內酒力越來越盛,不時聞到朱鳳娟衣衫內飄送出陣陣少婦特有的體香,漸漸有些神思恍忽,心猿意馬起來。
獨眼鬼母怪嘯連聲,兩隻枯如黃蠟的手臂,上下翻飛,橫格豎打,十個指頭,全挾着嘶嘶勁風,怪招迭出,威猛絕倫。
但歐陽兄弟亦非弱者,只見他們雙枴合壁,你進我退,配合得沒有絲毫破綻,一味只守不攻,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時間。
纏鬥將近百招,仍未分出勝負。
鬼母不耐,喉中低吼,十指交彈,暮地頓足上拔,凌空一個倒翻,變成頭下腳上,雙爪虛握,疾然下沉,正欲施展殺手,忽聽廟外又響起一聲長嘯。
那嘯聲來勢快得令人無法形容,初聞其聲,猶在數里之外,但嘯聲落時,已到廟前,一條人影巍然挺立在月色下。
饒是鬼母藝高膽大,歐陽兄弟兇殘暴戾,盡被這快速嘯音所驚,金沙雙殘拐勢急收,躍退數尺,獨眼鬼母也凌空倒翻,退落在神案上。
眾人目光齊向殿門掃去,個個心裏都不禁一震。
只見那人年約六旬開外,頭束青中,雙肩高聳,兩隻眼睛各用一塊黑色布塊掩住,手握青竹杖,背插一柄古蹟斑斕長刀,竟是個瞎子。
高翔站在暗處,正當神馳意動之際,一眼見到那瞎子,頓時頭腦一清,暗訝道:“咦,他不是冷麪閻羅谷元亮嗎?”
心念未已,冷麪閻羅谷元亮已經大踏步跨進殿來,神情冷漠緩緩問道:“駱大嫂,別來無恙否?”
獨眼鬼母聞聲一驚,脱口道:“你是誰?”
冷麪閻羅冷嘿一聲,道:“駱大嫂真是貴人多忘,連當年巫山舊友也認不出來了嗎?”
朱鳳娟嬌軀突然一震,急忙揚聲叫道:“師父,他就是冷麪閻羅谷元亮。”
獨眼鬼母醜臉立時變色,桀桀一陣怪笑,道:“原來是谷老哥,多年不見,谷老哥怎的雙目都失明瞭?”
冷麪閻羅木然説道:“彼此彼此,自從巫山一別,聞得駱大嫂埋首調教愛子,此番遠蒞邊陲,也不復有當年雄風了,歲月無情,咱們都老了,不是嗎?”
他這番話,明是敍舊,隱含譏刺,語聲冷漠,一如其名。
獨眼鬼母怪眼疾轉,桀桀笑道:“不錯,真的大家都該老了。”
這時,歐陽天佑忽然沙啞地乾笑兩聲,岔口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江湖中誰能保得青山常在。”
冷麪閻羅聽了這話,倏忽臉色一沉,喝問道:“什麼人在此多嘴?”
歐陽天佐朗聲答道:“在下金沙江歐陽兄弟。”
冷麪閻羅哦了一聲,陰哼道:“老朽正與故人交談,似乎還輪不到賢昆仲插口。”
歐陽天佑倨傲接口道:“咱們兄弟正跟姓駱的了斷過節,谷兄最好也不要強自出頭。”
冷麪閻羅霍地旋過身子,冷叱道:“金沙雙殘,嘿,好大的口氣。”
獨眼鬼母心念疾轉,桀桀笑道:“聞得谷老哥領袖黑道武林,一言九鼎,受各方仰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叫老婆子好不佩服。”
冷麪閻羅顯然被她這話激起怒火,緊一緊手中青竹杖,舉手徑向金沙雙殘走了過去,移步之間,灑脱從容,直如兩眼未瞎一般。
金沙雙殘一見,慌忙橫身蓄勢而待,雙枴微提,目光炯炯喝道:“姓谷的,你想怎麼樣?”
冷麪閻羅腳下未停,淡淡答道:“谷某浪得虛名,卻沒叫故人笑話。現在就估量估量賢昆仲,看看後浪是否推得動前浪。”
話聲甫落,身形倏頓,青竹杖一擺,疾如電光石火,向雙殘攔腰掃到。
金沙雙殘同聲大喝,雙枴並舉,當地一記硬封硬架。
杖拐堪堪相接,冷麪閻羅驀地吐氣開聲,低叱一聲:“大膽。”
青竹杖應聲上撩,只聽金沙雙殘同聲驚呼,兩條身形,踉蹌連退了三四步,才算拿樁站穩。
雙殘面上變色,朱、高二人也看得心頭一顫,暗想以雙殘功力,鬼母力戰百招尚且未能取勝,這冷麪閻羅一杖揮出,看似並無多大力道,竟然舉手之間,就將雙殘震退三四步,這股駭人內力,只怕遠在獨眼鬼母之上。
心念未已,冷麪閻羅左腳一邁,倏忽欺近一大步,青竹杖二次掄起,一連揮出三杖,噹噹噹三聲脆響,雙殘已被逼退到大殿門邊。
冷麪閻羅陰聲道:“能接老朽三杖,足見果有所恃,黑道之中難顧情面,賢昆仲認命了吧。”順手運杖橫砸,力道頓增一倍有餘。
金沙雙殘本已狼狽不堪,猛聞杖風刺耳,身不由己,又雙雙舉拐橫架。
兩下里甫才接實,只聽冷麪閻羅厲聲大喝道:“撒手。”
金鐵交鳴聲中,歐陽兄弟同時發出一聲悶哼,兩支丁字拐果然脱手飛出,墜落到數丈外夜色之中。
雙殘大驚失色,就地一個疾轉,雙雙縱身躍起,閃電般向廟外掠去。
冷麪閻羅陰哼道:“現在還想走嗎!”
腳下一錯,如影隨形躡蹤欺進,竹杖左右閃動,砰砰兩聲,正擊在雙殘背上。
這不過電光石火剎那間的事,金沙雙殘身形才離地數尺,兩聲刺耳慘叫之後,便一起摔落地面,掙扎了兩下,氣絕而死。
獨眼鬼母雖也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但目睹冷麪閻羅舉手投足之間,連斃武功精湛不在己下的金沙雙殘,不期然也從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冷麪閻羅四杖擊斃兩名武林高手,仰天狂笑,轉過身子,沉聲道:“駱大嫂,現在該談談咱們的舊約了吧!”
獨眼鬼母一怔,道:“你我有什麼舊約?”
冷麪閻羅神色不悦,陰惻惻道:“駱大嫂果真健忘?昔年巫山會上,咱們不是曾指天為誓,從此南北稱尊,互不侵犯,誰要是踏出疆界,二次相見,便是生死存亡分判之時。”
獨眼鬼母駭然一震,忙不迭回頭望望朱鳳娟。
朱鳳娟鬆了高翔的手,按劍邁身而出,接口道:“我師父因傷心愛子,積憂成疾,神志已經不清,哪還記得什麼舊約。”。
冷麪閻羅陰陰道:“姑娘這話,不怕折了令師一世英名?”
朱鳳娟秀眸一轉,道:“家師心志迷失,此來乃係為了追尋愛子,本無啓釁之意,谷老前輩如果一定惦記前約,那也好,咱們可以另外約個地方。”
冷麪閻羅不待她説完,早巳陰惻惻一陣冷笑,打斷了她的話頭,搶着道:“原説二次相見之時,便當分判生死,武林中人一諾千金,想不到駱大嫂竟調教出如此能言善辯的好徒弟。”
獨眼鬼母厲聲吼道:“依你便怎樣?”
冷麪閻羅木呆的臉上,泛起森森殺氣,冷冷道:“自是不負舊約,立時了斷。”
“哦。”
獨眼鬼母聽了這斬釘截鐵十個宇,不覺輕呼出聲,師徒二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冷麪閻羅數十年未出江湖,一身修為,已遠在她師徒之上,就拿剛才金沙雙殘慘死的事來説,果真動手,只怕合她們師徒二人之力,也絕難在他手下走滿百招。
冷麪閻羅久等未見迴音,殺機越盛,沉聲又道:”谷某向來不輕易出手,一旦出手,勢非力戰千招以上不能解饞,方才兩個跳粱小丑不中用了,難道連駱大嫂也吝於賜教?”
這時候,高翔立在神樞側邊,將殿上情形看得極為清楚,心裏正感奇怪,照説南鬼北閻羅乃是齊名之人,三十年前巫山較技,也曾血戰三天三夜未分勝負,現在冷麪閻羅現身挑戰,鬼母師徒怎竟露出怯意呢?
他乃是血性之人,前次在愁功城無意遇見何履之暗襲金府朝香車轎,尚且忍不住仗義出手,何況鬼母曾對他有救命大恩。
想到這裏,豪氣頓熾,大步邁上前來,朗聲道:“谷老前輩,且聽在下……”
誰知一句尚未説完,忽感胸腔中灼熱如被火燒,全身血氣運行速然加疾,喉頭一陣氣悶,身子一晃,竟然栽倒地上。
冷麪閻羅聞聲一怔,閃電般搶上前來,伸手一探高翔鼻息,勃然大怒道:“好啊,姓駱的,竟敢在谷某人地頭上行此下流手段,今夜留不下你,姓谷的這把年紀就算白活了。”
喝聲中,青竹杖繞身飛旋,層層杖影,徑向鬼母師徒電湧而至。
獨眼鬼母左手一帶朱鳳娟,大袖疾抖,低喝道:“鳳娟,走。”
兩條人影破空飛起,足不沾地掠出廟外,二次騰身,已越過斷牆,急如飛矢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冷麪閻羅被她臨去一袖,拂中前胸,怔得一怔,再次跟蹤追出廟門,早不見鬼母師徒的人影,頓足大罵道:“姓駱的,百里之內,要讓你逃出手去,老朽就不姓谷。”餘音未結,突然舉手掩口,哇地噴了滿手鮮血。
“姑娘,你本來就不姓谷,只是這一來,咱們金沙雙殘的名號就是砸了。”
説這話的,竟是倒在地上氣絕多時的歐陽天佐。
接着,怪事旋踵,金沙雙殘一先一後都從地上爬了起來。
再接着,冷麪閻羅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舉手一抹頭頂,露出滿頭秀髮,雙目瑩光透射,原來竟是個玲玫俏麗的少女。
金沙雙殘各自從草叢裏尋回自己的枴杖,歐陽天佐從懷中取出一面墨綠色令牌,雙手奉上,道:“阿媛姑娘,殿裏那姓高的小子沒事吧!假戲告終,咱們兄弟繳還墨玉令,也該走了。”
阿媛接過令牌,卻低聲攔住二人,道:“二位伯伯且慢離去,侄女被那老婆子臨走時一袖震傷內腑,此時不能用力,但高公子卻已喝下魔女特製淫酒,現在昏迷殿上,還盼二位伯伯鼎力幫忙。”
歐陽天佑沙啞地道:“那小子只知美色當前,連姑娘特意送給他的信也交給魔女過目,讓他吃點音頭,咱們別理他。”
歐陽天佐笑道:“兄弟,算了吧,人情反正送了,何不送佛送到西天,你去弄一盆冷水來。”
金沙雙殘枴杖叮叮,同人大殿,歐陽天佑自去尋水,老大歐陽天佐則湊過頭去,在酒罈口深吸一口氣,咋舌道:“兩個淫婢手段果真高明,這壇神仙醉,別説姓高的小夥子,就連我跤子也辨不出絲毫異味來。”
阿媛喘息嘆道:“論説她們武功已算得出類拔萃了,為什麼不走正途,偏偏要假冒南荒獨眼鬼母的名聲,又編造一篇謊話,行此卑劣之事?”
歐陽天佐也嘆息道:“她們如此煞費心機,必有作用,連咱們兄弟走了半輩子江湖,也差一些被她們唬住了,方才的計策,委實險之又險。”
阿媛苦笑道:“侄女也是迫不得已,只因我數日窺伺,總覺她們不像是真正的駱老前輩,否則……”
正説着,忽見歐陽天佑如飛從後殿掠奔而到,揚起手中一幅白色綢巾,臉色凝重地道:“大哥,看看這是什麼?”
歐陽天佐接過綢中,略一層視,連忙揣人懷中,沉聲問道:“這東西哪裏來的?”
歐陽天佑用手一指後院,道:“我去尋找盛水的東西,無意間從卧房中枕下發現,大哥,看來那兩個淫婢是天魔教門下高手。”
歐陽天佐點點頭道:“這是天魔教修煉該教最厲害的六無大法時所使用的神帳,魔女練習六無大法,必須攝取六六三十六名童身少年精髓,始能成功。這幅神帳上已有二十八個圖形,難怪她煞費苦心,先救高公子,然後又行此詭謀。”
阿媛雖然出身黑道世家,究竟年輕見識不多,聞言岔口道:“伯伯,這是幅什麼神帳,給侄女看看如何?”
歐陽天佑臉色一沉,道:“網上盡是不堪人目的東西,姑娘家看不得。”
阿媛粉臉一紅,低頭不敢再問。
歐陽天佐拿起拐落,將神案上酒罈等物擊成粉碎,沉聲道:“賤婢失落神帳,必然不會甘心,只怕不久便將回來尋覓,咱們得快些離開這裏才行。”
阿媛大驚道:“但是,高公子他……”
歐陽天佐揮手道:“你帶他乘驢先走,待脱出險地後,只稍用冷水浸他一陣,藥力自解,不必多問,越快越好。”
阿媛也知事態嚴重,倘被朱鳳娟看破秘密,只怕四個人全部脱不了身,忙不迭俯腰抱起高翔,飛掠出殿。
她胸口內傷不輕,提氣用力時,不住隱隱作痛,但她一咬牙齦,強忍痛楚,先將高翔安放在驢背上,又匆匆到卧房取了他的箏囊、包裹,掠身上驢,抖僵向山下馳去。
才奔馳不足半里,破廟中已傳來金沙雙殘響徹夜空的呼叱之聲。
阿媛心慌意亂,沒命催驢飛馳,直到遠離破廟十餘里外,回頭不見有人追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陣折騰,天色已經微亮了。
高翔被她緊攬在懷中,兀自昏迷不醒,一張俊臉,紅得像兩塊火炭,呼吸短促,口中呻吟不已。
阿媛年僅十六,像這般孤身抱着一個跟自己年紀彷彿的男孩子,真是平生破題兒第一遭,官道上雖無行人,但天色漸明,總不能這般一直依偎着趕路。
何況高翔體內藥力未解,也不能不盡快想辦法。
她心中撲通狂跳,正左顧右盼想找一處有水的地方,突覺臉上點點冰涼,天空竟籟籟下起雨來。
阿媛縱驢冒雨又馳了裏許,瞥見前面有一片林子,革組斜抖,直入林中,回頭望時,雨點已越來越大,漫天都是灰濛濛的雨霧,她一面揮去身上水珠,一面忖道:“這是高公子福份,一場大雨,可以衝去沿途蹄印,同時,也不愁無水解除他所中迷藥了。”
於是,先把健驢繫好,然後用刀尖在林邊泥地上挖了一個坑,不多一會兒,便蓄了滿滿一坑泥水。
泥水雖嫌污濁了些,但為了解去藥性,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阿媛返身重入林中,從健驢背上,緩緩抱下高翔。
誰知高翔才離驢背,突然一把緊緊抱住阿媛,雙眼暴突,喉中低吼,道:“大姐,大姐,大姐……”
阿媛見他雙目遍佈血絲,鼻孔翁動,神情猙獰,直如一頭將要發狂的野獸,嚇得失聲驚呼,腳下一絆,摔倒地上。
高翔此時通體如被火的,血脈怒張,理智早已全失。
阿媛奮力掙扎,嬌喘咐咐,叱喝道:“公子,放手,快些放手……”
高翔聽而不聞,眼中所見,已經不是阿媛,而是那體態豐美,嫵媚橫生的朱鳳娟,三杯藥酒的酒力,使他渾然忘了世上的一切。
“嘶!”
“喲!”
阿媛驚呼連聲,嬌軀被高翔糾纏得擺脱不開,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一咬銀牙,驕指如敦,重重戳在高翔後腰風尾穴上。
高翔輕櫻一聲,力道頓失。
阿媛扭開他的手臂,掙脱身子,業已僅斜鬢橫,羅衫破裂,回憶適才情景,粉臉不禁通紅,心頭猶似小鹿般亂撞。
她並不怨怪高翔,因為她知道高翔被魔女朱鳳娟淫藥所迷,行為早非自主,她只後悔自己疏忽,竟沒有想到途中先閉住他的穴道。
幸好是在林中,要是在有人來往的官道上,她驀地心驚,回目四顧,還好,林子中靜靜沒有一絲人聲,這才一掠亂髮,抓住高翔肩頭,將他拖到林邊水坑旁。
高翔被冷水浸了足有半盞茶之久,面上紅潮和眼中血絲才漸漸退去,呼吸趨緩,神志也慢慢清醒。
阿媛低頭看看自己被他扯碎的衫裙,餘悸猶在,急急取了自己包裹,隔空揚指,解開高翔穴道,嬌軀疾旋,躲進林子裏。
高翔悠悠清醒,發現自己全身盡濕,倒卧在一個水坑旁,天上大雨如注,腦中卻覺隱痛不已。
他搖搖頭,茫然站起身來,詫道:“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裏?”
回憶前情,他記得正在廟中飲酒,金沙雙殘和冷麪閻羅谷元亮先後現身,那谷元亮果真心狠手辣,連斃金沙雙殘之後,又逼迫獨眼鬼母動手,自己凜於義憤,正待為他們化解,不知為什麼,突然失去了知覺。
照這情形看來,獨眼鬼母一定和冷麪閻羅力戰不敵,朱鳳娟為了怕自己被傷,才帶自己逃離了那座破廟。
但是,朱鳳娟現在又到哪裏去了呢?
高翔雖對獨眼鬼母駱天香並無好惡之感,但想起了她們師徒的活命之思,何況,鬼母愛子成瘋,朱鳳娟忍淚侍婆,婆媳二人千里迢迢尋覓愛子夫婿,這份情操,總是博人同情的。
於是揚聲叫道:“大姐,大姐,你在哪兒?”
“等一等……”
林子裏傳來急促而驚惶的迴音,緊接着,枝葉一陣輕響。
高翔大喜,折身疾步便向林子裏奔去。
首先,他見到那匹健驢、箏囊、包裹均在,心裏更覺欣慰,忖道:“朱大姐真是細心人,倉促脱身,還記住帶出我隨身緊要物件,趁她未返,這一身濕衣應該先換去。”
心念及此,探手取了包裹,一縱身,向一片藏密隱蔽草叢中掠去。
他藥性解後,功力已復,身在空中猶未沾地,左手已揮出一縷勁風,拂開那片草叢,哪知勁力甫發,卻聽草叢裏發出一聲尖鋭驚呼:“呀!”
高翔猛吃一驚,俊臉上登時大感臊熱,慌忙一提真氣,凌空一個倒翻,硬生生煞住下落之勢,飄落在五尺遠處,同時趕緊背過身去。
只聽草叢中嬌喘顫聲道:“請你等一等……千萬不要過來,我……我在換衣服……”
高翔面紅過耳,忙道:“對不起,我……我也是想換衣服……”
草叢中急促道:“等一下,我就快好了。”
一陣響,不多久,草尖分處,阿媛匆匆繫着衣帶,粉面嬌紅,低頭走出,羞怯地叫道:“公子,你可以去更衣了。”
高翔一回身,失聲道:“呀,是你?”
阿媛含羞笑道:“公子想不到吧?”
高翔拱手道:“前承姑娘療飢治傷,在下尚未致謝,但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媛還了一福,道:“説來話長,公子先請更換了濕衣,咱們再慢慢詳談。”
高翔點點頭,懷着滿腹疑雲,鑽進草叢迅速更換了一套乾衣,再出來時,阿媛已用一塊油布,在四棵大樹之間扯起了雨篷。
他忐忑不安走過去,兩人四目相投,不期然都現兩朵紅暈;高翔又拱拱手,道:“谷姑娘請恕方才失禮衝闖。”
阿媛嫣然一笑道:“公子弄惜了,我並不姓谷。”
高翔詫道:“令祖不是武林名宿冷麪閻羅谷老前輩?”
阿媛道:“爺爺是家父母授藝恩師,我姓楊,名叫慧媛。”
“那麼,令尊是……”
“爹爹單名一個淦字,人稱……”
“啊,金刀楊淦。”
高翔脱口叫出“金刀楊淦”四個字,原來突然記起那天在荒野中遇見的一男一女,敢情是由於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外衣正是金刀楊淦的,故才引起他下馬盤問,因而挑動自己怒火,使自己傷勢復發。
不過,他天性豁達,既知事出誤會,原有的憤恨之情也就盡消,微微一笑,舉步跨前雨篷下,面對阿媛坐下,道:“令尊掌力雄渾,不愧是武林高人。”
阿媛睜着一雙大眼睛,問道:“你認識我爹爹?”
高翔笑道:“曾有一面之緣,只是那時不知就是令尊。”話題一轉,反問道:“姑娘怎會來到這兒!”
阿媛淺笑道:“我説出來,公子一定會不高興的。”
高翔訝道:“那為什麼!”
阿媛道:“因為,是我扮成爺爺模樣,把公子的大姐嚇跑了。”
高翔更加驚訝,忙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姑娘快請明説。”
於是,阿媛才把自己見高翔被魔女朱鳳娟誘往破廟,蓄意謀害,迫不得已,才用墨玉令牌請出金沙雙殘,串演假戲,驚走朱鳳娟師徒的經過,詳詳細細説了一遍。
未了,阿媛粉頰低垂,幽幽又道:“爺爺要我暗隨公子,本不許我跟公子見面,但朱鳳娟和那冒充獨眼鬼母的老太婆,武功既高,心思更詭,我想了好久,要是現在再不當面把真相拆穿,也許前面你又會遇上兩個賤人,那時難免又會墜人她們的圈套裏了。”
高翔聽了,猶不肯相信,問道:“你又怎知她們不是真正的獨眼鬼母呢?”
阿媛道:“我本來也不敢確定真偽,但曾聽爺爺説過,獨眼鬼母本門武功,向例世代單傳,只授子孫,不收外徒,那朱鳳娟自認是鬼母女徒,所以引起我的疑心。不過,當時並無確切把握,才想到金沙雙殘出手一試,誰知道果然都是假貨。”
高翔沉吟道:“可是,她們怎會把故事編得那麼細密?”
阿媛笑道:“這是因為公子從未在江湖中走動的緣故,鬼母獨子駱希平,二十年前逃離南荒,曾經在中原掀起過一場風浪,後來還是公子令尊九天雲龍一怒出手,在九疑山將他傷了一掌,他才從此銷聲匿跡。”
高翔驚道:“二十年前,駱希平不過才十八歲,竟能使中原武林掀起風浪,鬼母武功想必更是十分厲害了,她沒有到中原來替兒子報仇?”
阿媛微笑道:“獨眼鬼母自視極高,一諾千金,當年曾和我爺爺立下重誓,她要來,除非我爺爺死……”説到這裏,才發現出語不祥,連忙伸伸舌頭,嚥住了下面的話。
高翔被她嬌憨之態,逗得也笑了一笑,重又抱拳長揖,道:“若非姑娘屢次相救,在下定已遭了不測,援手之德,容當後報,在下要告辭了。”
阿媛忙道:“你要到哪裏去?”
高翔道:“在下自得谷老前輩認出七星金匕,噶峯慘變疑團更深,急欲趕回青城,面見家父問一問詳情。”
阿媛臉上忽然湧現一片陰離,輕嘆道:“其實,你趕回去恐怕已經太晚了,我爺爺曾説……”她偷偷瞟了高翔一眼,竟未再説下去。
高翔駭然道:“谷老前輩説了什麼?”
阿媛強顏一笑,道:“沒有什麼,爺爺只説那柄七星金匕,的的確確是你們高家之物,這一點,他老人家發誓絕無虛假。”
高翔道:“這麼説,他認定我爹爹殺害了兩位師兄了?”
阿媛忙搖手道:“啊,不,爺爺不是這個意思,他老人家只是擔心高老前輩恐怕也……”
高翔恍然領悟了她言外之意,神色一變,接口道:“在下歸心似箭,一切必須待趕回青城之後才能明白,姑娘請恕在下失禮之罪。”
説完抱拳一拱,低頭退出雨篷。
阿媛叫道:“公子且慢。”
高翔立在健驢旁,回頭問道:“姑娘還有什麼事?”
阿媛遲疑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墨玉今牌,道:“江湖險詐,公子孤身跋涉千里,難保不會遇到意外之事,這塊令牌,是黑道中最高令符,公子帶在身邊,可以……”
高翔朗笑道:“在下心地光明磊落,何畏宵小鬼喊,姑娘情,在下心領就是了。”
阿媛怯生生道:“那麼,我送公子同往青城一行,好嗎?”
高翔劍眉微剔,怫然道:“姑娘是怕我力不足以保身麼?”
阿媛忙道:“不,我自己也想去川中玩玩。”
高翔道:“姑娘欲往何處,在下不便置啄,但同行諸多不便,這匹健驢請姑娘留着代步,在下就此告辭。”
“你……”
高翔未再答話,從驢背上取了箏囊、包裹,大踏步徑自出林而去。
阿媛呆呆坐在雨篷下,手裏還捧着那塊墨玉令牌,只覺得無限委屈,無比難堪,盡化着點點淚珠,沿頰籟籟而落。咬牙恨恨道:“好一個薄情冷漠的傢伙,我説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你這麼看不起人?”
一探玉腕,嗆嘟掣出繡刀,挺身躍起,竄出雨篷,低叱道:“哼,誰希罕你的臭驢子,姑娘一刀劈了它。”
刀鋒揚起,正待劈落,那健驢突然昂頸長嘶,搖尾不已。
阿媛心一軟,繡駕刀緩緩垂了下來,喃喃道:“這事也不能全怪他,他大性純孝,一定是聽出我言外之意,擔心父親有難,自然要急着趕回去啦。一個人在情急的時候,什麼話説不出來?”
“再説,他不受我的墨玉令牌,正顯出他男子漢的氣慨,一個堂堂男人,要是沒有幾根傲骨,又焉能闖出天下?”
想到這裏,怒火盡消,反而不禁撲嗤失笑起來,插回繡鴛刀,輕拍驢頸,低聲道:“傻東西,要不是你叫這一聲,險些錯殺了你,走吧,咱們別落在他後面。”
嬌軀一掠,躍上驢背,輕抖僵繩,穿林而出。
林外大雨已住,滿天陰霓,正四下消散。
彤雲低垂,沉悶的天空,使人有一種深深的窒息之感。
青城山莊的巍峨莊院,仍然屹立在羣山環抱之中,莊前流水,莊後竹叢,也仍然一如往昔,毫無改變,所不同的是莊院裏寂然如死,既不聞人聲,也不見人影。
偌大一座莊院,靜得沒有絲毫聲息。
高翔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級級跨上莊前數達四百七十級的石階,一抬頭,赫然望見樓前青城山莊四個金字的門匾上,掛着一個白布紮成的布球,門側空場中,斜插着一支迎風搖曳的紙幡。
白布球,招魂幡。
他心頭轟然一震,用力揉了揉眼睛,全身幾同沉落在冰窖裏。
一點兒也不錯,素巾覆門,紙幡招魂,這是喪家的佈置,而匾上青城山莊四個字也沒有錯,正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怔得一怔,突然狂喊一聲:“爹。”扔下箏囊、包裹,便向莊門撲去。
才進大門,迎面碰見一個身披麻衣的斑發老人,正是痴立在院中低頭垂淚,高翔自幼在後山石洞中長大,不識莊中人面,但卻忍不住一把抓住那人肩頭,用力搖撼着問:“快告訴我,爹爹呢?他老人家在哪兒?”
那人緩緩仰起淚臉,一見高翔,神色驀地一震,脱口叫道:“少莊主。”
高翔此時情急智昏,全沒想到自己從未與莊中下人們見過面,這麻衣老人怎會一口就認出他是少莊主?只顧追問道:“我爹爹呢?”
麻衣老人舉手拭淚,向正廳指了指,尚未開口,高翔已飛步衝進了大廳。
廳上寂無人聲,柱子上俱扎白花,兩道高檻素紙拱門,一副供滿瓜果香燭的神案上,素燭高燒,香霧冉冉,正中一塊木牌之上,赫然寫着:
“故莊主九天雲龍高公諱翼之靈位”
高翔腦中轟然亂鳴,兩眼發花,滿眶熱淚,再也忍不住撲籟籟滾落下來,用力搖着頭,喃喃道:“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麻衣老人不知何時已跟進靈堂,手裏拿着一件素麻孝衣,輕輕説道:“少莊主,事已至此,務請節哀遵禮成服,主持老莊主善後事宜,老奴已經等了你十天了。”
高翔霍地回頭,雙手一把扣住老人肩頭,顫聲道:“你……你是誰?”
麻衣老人垂首道:“老奴高升。”
“高升……”高翔咀嚼這根本從未聽説過的名字,於是又搖憾着問:“高升,我爹爹呢?”
麻衣老人嘆然道:“老莊主十天之前與世長辭,臨終之時,才對老奴提及少莊主,可憐他老人家竟瞞了咱們整整十八年,全莊上下,誰也不知道少莊主尚在人間。”
高翔揮淚道:“我不是問你這些,我是問你……爹爹他……他怎麼了?”
麻衣老人正容道:“老莊主已歸道山,是老奴親眼目送他老人家去世的。”
高翔大哭鬆手,轉身衝進靈樞後,叫道:“不,我不信,我要問問爹,他説過要去星宿海看我,為什麼就這樣?”
靈樞之後,是一具黑漆大棺,上覆素花,棺後一盞長命燈,昏黃的燈光,映得靈樞寒意森森,冷落而寥寂。
高翔一顆心向下直落,淚眼膝隴中,似乎看見那跳動的燈花影裏,九天雲龍正含淚位立,恍惚在説:“孩子,你來得太晚了。”
他渾身這然冰冷,驀地失聲呼叫道:“爹……”張開手臂,便向棺上撲去。
那麻衣老人迅速無比地閃躍上前,舉臂將他攔住,沉聲叫道:“少莊主。”
高翔拼力掙扎,顫聲道:“讓開,我要問問爹,他為什麼不去星宿海?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