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火,染紅了西山。
燦爛的暮色中,一輛馬車,緩緩馳近山崗下,駕車的是個膚色黝黑的中年壯漢,短衣竹笠,高高挽起袖口,一望而知是個性情老實本份的農夫。
山崗下有片茂密的林子,遙遙與半里外桑林相對,林中雜草叢生,車卻直駛入林葉深處,將整個車身都掩蔽在草叢中,駕車的壯漢才低聲叫道:“公子,到了!”
馬車門俏然打開,一個混身白衣的俊美少年輕輕跨了出來,輕輕分開樹枝,凝神向山崗上眺望了一陣,神色一片沉重,緩聲問道:“你説的,就是崗上那間茅屋?”
駕車壯漢點點頭道:“小的猜想就是那兒,那茅屋本來是王老爹一家住的,王家二流子常到鎮上祟米賣物,近數個月來,再沒見到過二流子。小的有時打崗下經過,有好幾次倒看見一位模樣妖饒的姑娘,帶着少年男人到茅屋中去,那女的行態不正,不像是個好人,公子的朋友無端走失,只怕也是被她帶到崗上去尋歡樂去啦!”
白衣少年俊臉微微一紅,笑道:“那女人既不是本地人,行蹤又可疑,你們怎就沒有人到茅屋裏查看一下?”
壯漢憨笑道:“這是小的背地裏對公於説起罷了,村子裏的人,那個肯信?大夥兒都説小的見到狐仙,還不許小的對人亂講哩!”
白衣少年嫣然一笑,順手取了一錠紋銀,遞給駕車的壯漢,然後正色説道:“村裏的人説得很對,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好好回去,不許把我來這兒的事,胡亂對人言講,知道了嗎?”
那漢子接過銀子,既驚又喜,吶吶問道:“公子不用小的等候着,再接您回去?”
白衣少年道:“不用了,我自己也會駕車。”
壯漢又道:“公子要獨個兒上山去,不怕被狐仙迷住?”
白衣少年“嗤”地笑道:“我是特來訪仙的,怎會害怕?好啦!你快些回去吧,記住不要多嘴。”
那壯漢捧着銀子,諾諾連聲退出林外,半信半疑而去。
白衣少年挺立林間,直等到那壯漢去遠,才輕輕嘆息一聲,探手從車廂中取一柄金穗長劍,系在肩後,繞出密林,邁步登上上崗。
他毫未掩蔽身形,昂然迎着落日餘暉,向崗上大步而行,每一舉步不多不少恰好八尺,不但身法輕靈,而且步履穩健,飄逸灑脱,竟似毫未用力一般。
土崗本不甚高,片刻間,已到了茅屋門前。
白衣少年鳳目輕轉,見屋門虛掩,房後更有炊煙,心裏在暗暗冷笑,提聚一口真氣,散佈全身,相距尚在一丈以外,便舉措遙扣門扉:“篤!篤!篤!”一連三聲。
茅屋中有人嬌聲問道:“誰呀!”
白衣少年沉聲應道:“是我,一個路過借宿的人。”
茅屋門“呀”地打開,紅影一閃,毒蝶靳莫愁已經當門而立。
四目相觸,彼此都微微一怔。
白衣少年心中暗驚,道:“好一個妖媚的丫頭,難怪鄉親們要疑仙了。”
毒蝶靳莫愁卻眸子一連數轉,悄悄噎下一口饞涎,嫣然笑道:“公子從何處來?是單身一個人嗎?”
白衣少年拱手道:“在下從徐州府來,欲往開封尋親,途中錯過宿頭,眼看天色將晚,崗上遙現炊煙,故而冒昧叫了一聲,不知姑娘可容在下借宿一宿麼?”
毒蝶靳莫愁一雙媚眼,只顧在他身上轉來轉去,至於他説了些什麼,根本一句也沒聽見,急急接口道:“公子快請進來,有話到屋裏再説。”
白衣少年淡淡一笑,正要舉步進門,靳莫愁突然又將他攔住,笑道:“不!公子略等一會,這事我作不了主,還得先問問婆婆和嫂嫂,咱們家男人都出了門不在家,只有幾個婦道人家,公子年少,又是個男的,大意不得。”
白衣少年含笑點首,道:“這是正理,如有未便,小可也不敢勉強。”
靳莫愁匆匆掩上大門,擰身人屋,正房之中,原來坐着飛天夜叉婆和魔女朱鳳娟。
她未語先笑,低聲道:“姐姐,你的運氣來了,天上掉下來的豔福,你説拿什麼謝我呢?”
朱鳳娟忙問緣故,三人商議一陣,俱都大喜,飛天夜又婆笑道:“守着兩隻饞貓,偏會有活鯉魚送上門來,似這般好運,再有一月,鳳丫頭六無之數真可以湊全了。”
靳莫愁道:“姐姐,咱們先把醜話説在前面,這一位實在太俊,叫妹妹也瞧着心動,咱們好姐妹,頭彩給了姐姐,卻不能一個獨吞,總得讓做妹子的也得些甜頭,才能用他祭煉六無魔掌。”
朱鳳娟一口答應,道:“就這麼辦,你快去請他進來,讓姐姐也看看俊到什麼樣程度呀!”
妖女們在屋中低聲計劃,那白衣少年潛運“天通耳”,早已一字不漏聽在耳中,但卻佯裝不知,負手閒立而待。
毒蝶靳莫愁打開門扉,盈盈笑道:“我婆婆説啦!男女有別,本不該接待公子,念在出外人艱苦,公子若不嫌棄,就請進屋裏來吧!”
白衣少年蕪爾一笑,一面稱謝,一面隨靳莫愁走進茅屋,目光微瞬,早瞥見那獨眼老婆子面目猙獰,枴杖沉重,武功分明已臻上乘,另一個豔麗少婦,兩隻水汪汪媚眼,神光凝而不亂,顯然也非庸手。
他暗度形勢,茅屋中三個妖女都是自己勁敵,只要偶一疏失,後果便將不堪設想,心裏不期有幾分虛怯。
靳莫愁裝模作樣,一一替他介紹自己的婆婆和嫂嫂,白衣少年抱拳為禮,朱鳳娟也還了一福。
方才坐定,靳莫愁已去拴上了大門,飛天夜叉婆獨眼閃射陰側惻光芒,冷冷問道:“公子貴姓?台甫如何稱呼?”
白衣少年躬身答道:“小可姓金,草字鳳儀。”
飛天夜叉婆聞言一徵,緊接着又問道:“金公子孤身前往開封,不知是投親?還是訪友?”
金鳳儀道:“小可是特往金家莊投親的。”
夜叉婆更加吃驚,追問道:“那麼,玉筆神君金陽鍾,跟公子是什麼稱呼?”
“正是家父。”
“什麼!”
夜叉婆獨眼一陣轉動,迅疾掃了靳莫愁和朱鳳娟一眼,駭然道:“你,你就是金家莊少莊主?”
金鳳儀微笑反問道:“婆婆也認識家父嗎?”
夜叉婆半晌沒有答話,許久才尷尬笑道:“靳丫頭好糊塗,竟然不知是金少莊主,這般禮數,真是太過待慢了。”
説完,匆忙起身,向靳莫愁遞個眼色,告退進入了廚房。
等到靳莫愁跟至廚下,夜叉婆才低聲埋怨道:“蠢丫頭,竟把個禍害弄到屋裏來,那金陽鍾名重勢大,你害了他兒子,豈非給教主惹上麻煩,快快好言打發他走路。”
靳莫愁那肯甘願,低聲道:“金陽鍾又如何?難道他名聲還比青城山莊九天飛龍更響?你們連高家的人都敢動,怎麼卻害所怕了金陽鍾?”
飛天夜叉婆道:“上次那高翔,咱們是冒着獨眼鬼母的名字,自是又當別論,何況九天飛龍已死,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但金陽鍾俠名遠播,幾為正道武林公認的盟主,他的後人怎能胡亂下手?”
靳莫愁仍然不服,冷冷道:“正道武林中人,早被天火教暗地挾持擺佈了有名無實,何必多所顧忌,你們要是害怕,儘管放手,我靳莫愁卻不甘心到口的肥肉又飛了。”
飛天夜叉婆尚未回答,靳莫愁又接着冷笑道:“常説顏婆婆藝高膽大,今天怎麼竟被金陽鍾三個字就嚇倒了呢?”
夜叉婆臉色一沉,道;“老婆子怕過誰來?但你可知一時快意,將來替教主增加許多麻煩。”
靳莫愁低聲道:“依我説,半點麻煩也沒有,咱們只要不留活口,他金陽鍾又怎知是誰下的手?”
夜叉婆一怔,沉吟道:“萬一被他脱出手去呢?”
靳莫愁傲然道:“憑風姐姐的神仙醉,我的毒衫,再加上你這根枴杖,無論文的武的,還怕他能活着離開這棟茅屋?”
飛天夜叉婆醜臉牽動,狠狠一頓枴杖,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先文後武,不可魯莽,好歹別放他走脱了。”
兩人商議妥定,忙從廚下搬出菜餚酒食,滿滿擺了一桌。
靳莫愁親手斟了一杯酒,含笑道:“公子少年英雄,名門後代,必善豪飲,山居難得佳釀,一杯水酒,公子請隨意用些。”
金鳳儀接過酒杯,坦然一飲而盡,謝道:“姑娘盛情,小可敬領了。”
那靳莫愁為了謹慎,第一次酒中並未做過手腳,竟沒料到他會如此爽快,不禁暗暗後悔,忙私下裏扯扯朱鳳娟衣角。
朱鳳娟會意,也斟了一杯酒,送到金鳳儀面前,嫣然道:“公子果然豪邁,我也敬公子一杯!”指尖輕彈,早在酒中加了一撮“神仙醉”。
金鳳儀擎杯笑道:“在下索性嗜酒,但今日諸位大娘嫂嫂在座,只怕酒後失態,虧了禮數。”
飛天夜叉婆笑道:“年輕人喝幾杯酒算得什麼?”
金鳳儀雙手把酒杯送到老婆子面前,笑道:“如此小可借花獻佛,先敬大娘一杯,才敢放肆。”
飛天夜叉婆一怔,登時吶吶不能作聲。
朱鳳娟玉腕輕探,早把酒杯搶了過去,一飲而盡,笑道:“我婆婆向來滴酒不沾,公子既是一番美意,就由我代她老人家敬領了吧!”
她隨身備有解藥,自是不愁發作,酒液一干,順手又滿滿添了一杯,這杯卻加了兩撮“神仙醉”,重又奉敬金鳳儀。
金鳳儀接杯在手,似乎有些為難,好一會沒有動靜。
朱鳳娟故作不悦道:“妹妹敬酒,公子毫未推辭,怎麼輪到我,就不肯賞臉了呢?啊!我明白了,公子大約是隻重黃花閨女,看不起我們婦道人家?”
金鳳儀連忙笑道:“嫂嫂這麼説,在下怎能承當得起,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喝就是了。”
一仰頸脖,也喝了個涓滴無存。
朱鳳娟暗暗窮喜,迅又斟了一杯,媚笑道:“好事成雙,公子海量,請再乾一杯,就算我説錯了話,向公子陪罪了。”
她和靳莫愁輪流勸飲,左一杯,右一杯,金鳳儀竟然不再推辭,杯到就幹,項刻之間,一壺酒已去了一大半。
數巡酒過,只見她玉面微醇,星目斜脱,一張臉泛起濃重的紅暈,紅裏透白,直看得兩個妖女情慾盪漾,心癢難抓。
靳莫愁頻以目向飛天夜叉婆示意,老婆子推説睏倦,先離席退入卧室,二女越發放大了膽,傳杯換盞,施出渾身媚術,蕩笑呢語,不一而足。
小小茅屋之中,春意盎然。
不多一會,金鳳儀口齒已漸含混不清,雙手抱住那隻空瓶酒壺,道:“姑娘……嫂嫂……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我要醉了……”
靳莫愁看看時機已到,輕推了朱鳳娟一下,道:“嫂嫂,時間不早了,咱們扶金公子進房裏安歇了吧!”
朱鳳娟正在蹩眉沉思,連忙點頭同意,兩人一左一右攙扶金鳳儀,進入卧房,才到牀邊,金鳳儀早巳膝隴睡去。
靳莫愁咬着櫻唇,十分不情願的樣子,朱鳳娟輕笑一聲,説道:“放心,姐姐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你在廳中略坐一會,姐姐但求湊足六無之數,其他絕無貪婪之念。”
靳莫愁“噗味”笑道:“説實活,這麼好的東西,叫你撥了頭鑄,真有些不甘心。”
朱鳳娟輕嘆道:“好妹妹,我總記得你的盛情,要非六無大法必須攝取童身,姐姐那會不讓你佔先呢!”
靳莫愁無可奈何聳聳香肩,掩上房門,退坐在廳中殘席邊,回憶金鳳儀俊美丰神,越加心猿意馬,片刻難耐,暗道:“我真傻難道真的坐在這裏乾等,後面地窖中藏着兩個,論晶貌,並不弱於姓金的,他們正樂,我也趁機先去樂上一陣再來不遲。
她正待起身,突然,房中隱約傳出朱鳳娟一聲低呼:“啊!你是……”
靳莫愁猛然一驚,側耳傾聽,只聽金鳳儀吃語説道:“對呀!靳姑娘,我就是金家莊少莊主……你……你……想不到吧……”
靳莫愁臉上一陣燒,心裏暗笑道:“這傻小子真有意思,這時候,還在抖他金家莊的威名呢,聽他口氣,竟是把鳳丫頭當作是我了!”
她想着一陣自矜得意,戀戀不捨又坐下來。
過了片刻,房中又傳來朱鳳娟的呻吟之聲,接着,又聽見金鳳儀低聲似在問什麼活,朱鳳娟正含糊而應。
她雖然聽不真確,但不難猜想必是二人燕好時的“情話”、芳心又急又煩,不由自主地把一隻酒壺,緊緊握在掌心,藉以壓抑心底慾火。
又過了一會,房中語聲忽竟像是睡着了。
靳莫愁不禁暗罵道:“好個沒良心的丫頭,我把頭彩讓給了你,你倒頂會享受嘛。”
慾火和妒火交異,一頓手中酒壺,霍地站了起來……
咦!酒壺一碰桌面,其聲實而不空,同時,壺嘴更溢出酒液。
靳莫愁詫異地掀開壺蓋,一看之下,頓時傻了!
原來那明明已經被金鳳儀喝光了的空壺中,這時竟盈滿如前,就像是根本沒有人喝過一樣。
她驀地一驚,渾身出了一陣冷汗,飛忖道:“難道那小於竟會‘隔物散酒’的功夫?”
頃刻間,慾火盡熄,回想前情,越覺得可疑,急忙躡足掩近房門,低叫道:“鳳娟姐姐,怎麼樣了?”
房中寂然未聞回應,舉掌一推,房門應手而開……
靳莫愁情知不妙,左掌護胸,一側身,疾閃而人,目光掠過,窗户赫然已被撬開,牀榻上,朱鳳娟羅衫半解,仰面僵卧,已遭人制住了穴道。
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纖腰輕擺,掠近牀前,揚掌便欲替朱鳳娟拍開穴道……”
“慢一些,別動!”
隨着一聲冷冷叱喝,腰際“志堂”穴上,已被一柄寒氣迫人的劍尖抵住,金鳳儀凜然的語聲緩緩又道:“你身上雖有毒衫,應該知道劍身是不會傳毒的。”
毒蝶靳莫愁自從出道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走眼失手,羞惱之下,冷哼着問道:“姓金的,你要怎麼樣?”
金鳳儀低聲道:“我只問你,今日午前,有一個青衣少年,被你藏在什麼地方了?”
靳莫愁冷笑道:“對不起,我沒有見到什麼青衣少年,你若敢殺了我,今天也一樣別想活着離開這棟茅屋。”
金鳳儀道:“很好!以一換二,倒也並不吃虧,只是你空負花容月貌,千辛萬苦練就一身武功,絕代紅顏,明年今日將變成一堆骷髏,未免有些可惜,你説是不是?”
語聲微頓,緊接着又笑道:“要是我並不殺你,卻讓你玉頰之上增加幾道劍痕,使你從此變得醜陋無比,你覺得是活着好還是死了好呢?”
靳莫愁聽得機伶伶打個寒瞧,脱口道:“你堂堂金家莊少莊主,竟敢使出這種卑劣手段!”
金鳳儀窺笑道:“對付貴教妖孽,自是用不着選擇手段的,你仔細想一想,到底願不願意説出來?”
靳莫愁無可奈何道:“如果我告訴了你,誰知道你會不會食言下手?”
金鳳儀道:“殺你何難?只要你肯説,我可以暫時饒過這一遭,不過,下次再落在我手中,卻沒有如此輕易了。”
靳莫愁長嘆道:“好吧!我説,他……他就在屋後地窖裏……”
話才出口,房門“蓬”地一聲巨響,門扉震飛而起,只聽飛天夜叉婆怪笑,手提鋼拐,當門而立,叱道:“靳丫頭,果然上當了吧!”
靳莫愁聞聲,腰間迅疾一擰,左掌反掃,人已乘機脱了劍鋒。同時沉聲叫道:“婆婆別放走了這小子!”
呼叫之聲未落,腦後突聞金刀破空聲響,寒光陡閃,金鳳儀的長劍已飛掠而至。
靳莫愁手無寸鐵,臻首疾低,整個身子猛然撲倒地上,劍鋒貼發擦過,發上一支金質步搖已被削成兩段。
飛天夜叉婆虎吼一聲,掄拐疾上,危機一發之下,硬接了一招,靳莫愁一連兩個翻滾,才算脱出劍鋒籠罩,但已衣衫凌亂,狼狽不堪。
金鳳儀振劍飛旋,快攻數招,驀地劍影一砍,身形已穿窗射出,足尖才點地面,柳腰輕折,如飛向屋後奔去。
轉了兩個彎,很容易便找到了那間地窖,深夜中,只見窖門緊閉,裏面靜俏俏的毫無聲息。
金鳳儀擔心妖婦魔女即將追至,雙手掀起窖門,毫未猶豫便飄身而入……
那知才落到窖底,頭上“蓬”地一聲悶響,厚達一尺有餘的把門,竟突然閉落,同時有人在門上加栓上鎖,低聲笑道:“妖女,委屈你也在下面歇一會兒,窖門雖然不大堅固,但等你破門出來,咱們早就離開這鬼地方了。”
笑語之後,一陣腳步聲,漸去漸遠……
金鳳儀尋入地窖,想不到會被人反鎖在窖中,當然,她更想不到那鎖閉窖門的竟是春蘭。
而春蘭卻以為妙計得償,正喜不自勝,一面走,一面對高翔笑道:“公子,這方法不錯吧?我就料到那妖女夜裏必會再來、趁她不備,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説着高翔突然止步,皺眉道:“不對!剛才我雖未看得很清楚,但那毒蝶靳莫愁穿的是一身紅衣,這人卻是一身白衣,咱們不要弄鍺了。”
春蘭笑道:“衣服可以隨意更換,如果不是那妖女,誰會半夜尋到地窖中來?快走吧!別胡猜了。”
高翔沉吟片刻,搖搖頭道:“我總覺得這人不是靳莫愁,倒有些像是鳳儀世妹。”
春蘭掩口笑道:“小姐根本不知道咱們失陷在這兒,怎會尋到這兒來,這是公子心裏老惦念着小姐,才會生此幻覺。”
高翔聳肩笑道:“也許真是我自生幻覺,只可惜她剛才來的時候,一時大意,竟沒有看仔細……”
兩人正要再度舉步,突然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接口道:“現在你們可以看個仔細!”
高翅和春蘭駭然一驚,四目疾抬,都不覺倒退了一步,敢情那發話的正是飛天夜叉婆,尤其令人吃驚的,是夜叉婆身側一紅一黑兩個魔女。
身穿黑綢勁裝的,乃是黑風朱鳳娟,那一身紅衣的,卻是剛剛被關進地窖中的毒蝶靳莫愁。
妖婦魔女並肩挺立在一丈以外,各執兵刃,擋住了去路。
高翔慌忙摘下鐵箏,橫身擋在前面,同時低聲道:“果然弄錯了,我拼力擋她們一陣,你快去地窖放人。”
春蘭早巳驚惶失措,點點頭,急待轉身……
“站住!”
飛天叉婆一聲大喝,陰笑道:“現在去已經大遲了,誰要敢擅動一步,別怪我老婆子枴杖不長眼睛。”
高翔左手擎箏,右手又撥出七星短劍,沉聲道:“春蘭姐,快去!這兒有我”
春蘭道:“這老婆子看來功力極高,公子,你能擋得住嗎?”
高翔道:“接她三十招應該沒有問題,你只要快去快回。”
春蘭嘆了一口氣,道:“這麼説,我不能離開了,公子縱能接得下三十招,加上那兩個妖女,只怕難以支撐到十五招之外,我去放了她,豈不又失陷了你?”
高翔低聲催促道:“夜叉婆武功深厚,咱們兩人未必是她對手,與其同時落敗,不如快些放出鳳儀世妹,三個人在一起,欲戰欲走都方便了!”
春蘭卻搖頭道:“不!我跟你聯手抵敵,尚有希望支撐到小姐破窖出來,一旦分散,大家都會被各個擊破。”
高翔見她執意不肯離去,無可奈何,只好把短劍塞給她,道:“那麼咱們只守不攻,務必要擋住通往地窖的路口,不能讓她們……”
誰知春蘭接過短劍,低頭一看,臉上頓時遍佈驚訝詫異之色,反覆撫弄着劍柄,急急問道:“這柄短劍,你從那兒得來的?”
高翔微微一怔,反問道:“你,見過它?”
春蘭尚未聽完,高翔脱口道:“春蘭姐,快告訴我,你在什麼時候看見進這柄短劍?”
春蘭微一思索,道:“我也記不清有多久了,大約在三四年以前,那時候……”
她忽然住口,嫣然笑道:“這些話咱們等一會再談吧,現在先對付強敵要緊。”
高翔道:“不,此事關係非小,你快些告訴我,否則,我無法專心禦敵,也不甘心離開……”
飛天夜叉婆未容他把話説完,早已搶着笑道:“好孩子,你們都商量好了嗎?依我老人家説,誰也別想離開了,留下來,自有你們説不盡的好處。”
笑語中突然臉色一沉,喝道:“這兩個小輩交給老身,鳳丫頭、靳丫頭,快去地窖捉那姓金的!”聲落人動,鋼拐一頓,飛身直撲上來。
高翔無暇再問,揮起鐵箏,對準夜叉婆砸了過去,叫道:“春蘭姐,截住兩個妖女……”
雙方發動俱都迅如閃電,五條人影乍合又分,宛若綻開的煙火。
高翔與飛天夜叉婆一記硬接,被震退了三四步,心血翻湧,險些摔倒地上,但他那亡命一箏,卻也把飛天夜叉婆沉重的鋼拐硬生生擋了回去。
老婆子怪笑道:“好孩子,半月未見,你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再接老婆子一拐。”搶拐如風,二次又撲了上來。
高翔手舉鐵箏,雙目的的覷定拐勢,方要拼力接架,卻聽春蘭沉聲叫道:“公子硬拼不得,避實擊虛,拖延時間要緊。”
高翔眼角疾掃,見春蘭手中一柄短劍上下飛舞,業已將朱鳳娟和靳莫愁死死纏住,以一敵二,竟然穩紮穩打未露絲毫敗象。
他心志一動,匆忙間散去凝聚在箏上的內力,腳下一錯,迅疾無比地從拐下穿過,反腕出箏,砸向夜叉婆後背。
這一來,果然大收掣時之效,那飛天夜叉婆縱然功力深厚,拐勢如山,但高翔一味仗着敏捷的身法穿梭遊走,忽焉在前,倏又在後,老婆子直如渾水塘中捉泥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一時卻莫奈他何。
一連四五拐,狂風飛卷,塵土四射,竟未沾到高翔一片衣角,皆因她招式雖然威猛凌厲,迅快絕倫,總難及空中飛鳥和漆黑山洞中一百零八枚帶芒鐵錘,高翔目光敏鋭乃是自幼練成,夜叉婆出招再快,到他眼中,卻變得緩慢平常,破解即使不能,逃避卻十分容易。
轉瞬十餘招,高翔反而越戰越勇,他不悉招式,所以出手時毫無章法可循,有時突出怪招,令人防不勝防,直把個飛天夜叉婆氣得哇哇怪叫。
毒蝶靳莫愁見自己兩人雙戰春蘭不下,殺機陡生,一探手,扣了滿滿一把“化血毒砂”,沉聲道:“鳳娟姐姐退後,讓小妹來收拾這丫頭!”
朱鳳娟知她要下毒手,虛晃一劍,折腰閃退,靳莫愁粉臂揚處,一蓬碧綠色的毒砂脱手向春蘭疾射而至。
她這“化血毒砂”,細如粉末,出手有如一縷輕煙,但任是山風強勁,卻凝而不散,中人肌膚,立即隨血脈運行遍佈全身,頃刻毒發,血液變烏黑,無物可救,端的歹毒無比。
春蘭瞥見她腕戴鹿皮手套,喝叫朱鳳娟退後,心裏已生警惕,只當她要施放什麼暗器,卻不料靳莫愁揚手打出的,竟是一蓬輕煙。
煙色碧綠,定藴劇毒,春蘭頓感不妙,倉促間已經來不及閃讓,迫得振臂打出一股掌風,蓮足一跺,騰身躍起……。
但她嬌軀離地才五尺左右,那蓬毒砂已漫湧後腳下飛過,左腿上一陣麻,半個身子登時不能動彈。
她真氣立泄,蓬然摔倒地上,一連幾個翻滾,咬牙自行閉住左半身穴道,拼了最後一口氣,叫道:”公子快走,我……我不行了……”
高翔遙遙望見,心膽俱裂,顧不得逃避閃讓,虎吼一聲,鐵箏掄起,沒頭沒臉向夜叉婆瘋狂般砸了過去。
飛天夜叉婆何曾遇見過這種全無招式的打法,迫不得已,撤拐疾退。
高翔並不追趕,仰身倒射,掠到春蘭身邊,一探手將她抱了起來,急問道:“春蘭姐,你覺得怎麼樣了?”
春蘭呼吸促迫,顯見毒傷甚重,但她仍拼力護住心脈,喘息着舉起手中短劍,遞給高翔,含笑道:“還好!沒有什麼,這柄短劍,你先收起來。”
高翔接過短劍,鼻酸欲位,忙強忍住道:“你別擔心,只要傷勢不重,好好護住內腑,我……我一定替你奪過解藥來……”
春蘭綻顏悽笑道:“謝謝你,公子,不過……我怕是等不到解藥了她嬌喘幾聲,氣息已越來越弱,滿臉酞紅,星眸含愁,宛若一朵遲開的芙蓉。
高翔扯開她小腿衣襟,只見傷口血液已呈一片烏黑色,不禁大急,揚頭向靳莫愁叱道:“妖女,你用什麼歹毒東西傷了她,快把解藥拿來!”
毒蝶靳莫愁聳聳香肩,笑道:“喲!她是你什麼人?這般摟摟抱抱,一個大男人,也不臉紅?”
高翔怒喝道:“呸!你當我不能殺了你奪取解藥嗎?”一提鐵箏,便想衝上前去。
他身形未動,卻覺得懷中的春蘭嬌軀猛然一陣顫抖,微弱地低叫道:“公子!放下我……放下我……”
高翔連忙依言將她放在地上,手掌起落,替她拍閉了心胸三處穴道,焦急地問道:“春蘭姐,春蘭姐,你還支撐得住嗎?”
春蘭長長吐出一口餘氣,斷斷續續道:“公子不必再為我費力,我……最多再能活半盞熱茶時間,我還能替你……”
春蘭不待説完,雙手突然緊緊抓住他的衣角,顫聲道:“公子,你聽我説,我不過是個婢女,臨死之前,能得公子呵護,死已瞑目。答應我,千萬鎮定冷靜,不可為了我作無益的廝拼,要好好保護地窖裏的小姐。”
高翔含淚頷首,道:“好吧!你放心,我會聽你的話”
春蘭喘息了一陣,又道:“還有一件事,就是那柄七星金匕,我……我……”
她顯然已將到油盡燈枯的境地,一口氣接不上來,下面的話竟無力再説下去。
高翔何嘗不想立即知道關於金匕的淵源,但見她已瀕絕境,卻又不忍心再追問,只得點點頭道:“我知道,它是我們高家傳家之寶,也許你會隨老莊主到過青城,無意間見到過它,是嗎?”
哪知春蘭聽了這些話,神色一震,眼看已將噎氣的人,突然間變得精神振奮,厲聲説道:“不!不是青城,四年以前我還沒有派到小姐房中,有一次,我去後園一間靜室打掃,親眼看見這柄短劍,放在一個錦盒中,盒蓋上寫着‘七星金匕’四個字,我見這劍小巧精緻,一時好奇,曾經偷偷抽出來看過……”説完這些話,喘息又劇。
高翔忙問道:“那間靜室在金家莊什麼所在?”
春蘭頷首嬌喘,用手指了指,已經無力回答。
高翔再也忍不住,緊接着又問道:“你沒有看錯,真是這一柄?”
春蘭又點點頭。
高翔駭然大驚,連忙又問道:“那問靜室是誰住的?春蘭姐,快告訴我,那間靜室是誰居住的……”
但是,春蘭竟沒有再回答這句要緊的話,十指漸松,鼻息亦止,一縷芳魂,早已飄渺而散。
高翔握着她逐漸冰涼的纖纖雙手,虎目中清淚滾落,怔了許久,才喃喃説道:“這就奇怪了,難道黃承師的話果然是真的……”
飛天夜叉婆笑着接口道:“傻孩子,有什麼奇怪的,説出來,婆婆給你拿個主意來!”
高翔霍地揚頭,怒目叱道:“你們且慢得意,這筆血債,少不得要你們了斷。”
靳莫愁吃吃而笑,道:“好呀!咱們最好血債情債一併了斷,倒省得掛在心裏難受。”
飛天夜叉婆陰側惻道:“依我説,你就認命了吧!這時你就算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婆婆的手掌心了,還發什麼狠勁?”
靳莫愁又道:“是啊!咱們姐妹雖然捨不得殺你,可是,一個人又何必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呢?就憑鳳娟姐姐和我,那一點不比這丫頭強?”
她兩人一搭一擋,極盡譏諷挑逗,直似把高翔當作網中之魚,詛上之肉,朱鳳娟雖然緊憋着嘴唇沒有開口,但目光閃動,情深款款,似乎也在示意他,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就先屈服了吧!
高翔默然沉思,對這些譏刺之言充耳不聞,心裏只在盤算一件事:“怎麼辦?”
以他一身“龍翔九天”絕世身法,如果不亡命動手,而是帶着春蘭的屍體奪路脱身,並非絕不可能,但是,他不能走,因為金鳳儀還困在地窖中。
強敵當前,孤身無助,他深深體會得到春蘭臨死以前一片苦心,是要他冷靜沉着,在危困中尋覓一線生機,勢迫至此,慌亂只有徒增敵人下手的機會。
他幾經思忖,突然不動聲色,解下革羹,將鐵箏和短劍一齊藏起,雙手抱起春蘭的屍體,緩緩站起身來……
靳莫愁緊扣一把毒砂,嬌聲笑道:“姓高的,咱們好話已經説完,人情已經賣足,你到底想怎麼辦?”
高翔不答,兩跟鋭光閃射,緊緊盯注着靳莫愁,木然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暗中衡量過當前三人,朱鳳娟本性原非大惡,飛天夜叉功力雖高,思想卻嫌笨拙,唯有靳莫愁心思狡猾,又有毒衣和毒砂,最是難纏。所以首先選她作為目標。
他木然盯視着她,甚至連憤怒的神情也不願露,就像是注視着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那兩道鋭如利箭般的目光,卻深深穿透了靳莫愁的心窩。
就這般凝目注視,足足過了盞燈之久,靳莫愁倒被對方看得心頭噗噗亂跳,強笑道:“喲!你這樣盯着人家幹嘛呀?不怕鳳娟姐姐吃醋麼?”
口裏雖如此説,兩眼卻不住亂轉,一會兒望望左右前後,一會兒又低頭望望自己。
高翔仍是不言不動,雙目凝視,宛如一具石像。
靳莫愁心裏發毛,楞了楞,又道:“你不要恨我殺了這丫頭,須知動手的時候,強存弱死誰也留不得情面……”語氣中已有虛怯。
那知高翔充耳不聞,依舊目不轉睛瞪着她不動。
又過了片刻,靳莫愁寒意陡生,不期然緊一緊手中毒砂,低聲對朱鳳娟道:“喂!你看他這樣子,敢情是要瘋了?”
朱鳳娟也正感覺莫名其妙,點點頭道:“晤,他一定是氣瘋了。”
靳莫愁道:“這可怎麼辦?我從來沒有對付過瘋子……”
飛天夜叉婆沉聲道:“瘋子有什麼難對付的,先點了他穴道,弄回屋裏去再説。”
靳莫愁道:“姐姐替我留意些,我來動手。”
説着,一手扣着毒砂,緩緩移步向高翔欺去。
高翔目光如電凝視如故,暗中卻不禁心潮掀騰,靳莫愁向他走近一步,便是制敵脱身的機會增加了一分,機會稍縱即逝,一旦失手,將會為他帶來難以預料的惡劣後果,這後果,也會關係着地窖中的金鳳儀。
他心頭狂跳,掌心溢出冷汗,緩緩吸入一口氣,運起“鎖喉大法”,驟然使體温呼吸比平時緩慢了三四倍。
目光凝視下,靳莫愁已逼近到身前五尺左右……
高翔屏息而待,目不轉睛,暗暗將力道貫注左臂一面卻不住地告誡自己:“冷靜!冷靜!成敗榮辱,在此一舉,千萬不能讓她看出破綻。”
心念中,靳莫愁左手一揚,一縷指風,已暴襲向他前胸“雲門”穴道,突然向下移動了一寸三分。
僅此分寸之差,靳莫愁指力恰巧落空。
高翔故作身軀微震,腳下有意無意前衝了兩步,雙膝虛軟,似要摔倒,待得靳莫愁戒備稍弛,探手要想上前來扶持他的時候,猛然左手飛出,直向她撞了過去。
這一手大出靳莫愁意料之外,及至發覺,雙方几乎已貼身相近,那裏還能閃避得開,只聽她悶哼一聲,嬌軀直被震飛到一丈以外,砰然摔落地上,一口鮮血噴出,手中的“化血毒砂”灑落了一地。
高翔一擊得手,厲嘯一聲,身形破空直上,迅若電掣般衝向地窖。
飛天夜叉婆和朱鳳娟同時發出一聲驚呼,兩條人影疾然分開,一個奔向靳莫愁,一個緊迫高翔,那飛天夜叉婆怪叫連聲,情急之下,鋼拐脱手對準高翔背心飛擲過來。
高翔聞得身後風響,不及回頭,反手一抄,雖然抓住了拐頭,卻被拐身上如山內力帶得踉蹌衝出三四步,一失手,春蘭屍體也被滾落地上。
他顧不得轉身應敵,便急急欲去搶找春蘭的屍體,誰知飛天夜叉婆已如鬼進般掠奔而至,雙掌疾沉,一股排山倒海似的掌力,直壓向他背心。
高翔抱住屍體就地翻滾,疾滾到地窖木門邊,剛撥開木栓鎖釦,肩後己結結實實捱了一掌,只打得他眼中金星亂閃,脱口叫了聲“鳳儀世妹,快……”便昏了過去。
恍惚中,似聞呼叱之聲隨起,又像有人應聲從地窖裏衝了出來……但他連看看那人是不是金鳳儀的力量也沒有,便合上了眼簾……
朦朦朧朧,不知過了多久。
等到他再度睜開眼來,好像已經不在那充滿血腥的土崗上,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也正晃動不已,同時,又聽到一陣清晰的磷鱗車聲。
他用力搖了搖頭,略為鎮定,才發覺自己是橫卧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中,車廂裏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想掙扎着撐坐起來,但左肩奇痛徹骨,竟使不出一點力氣,才坐起一半,又重重摔倒下去,不過,僅這一傾之際,他已經安心了,因為他看清了身邊的屍體,正是春蘭。
春蘭的屍體既然也在車廂中,足見自己並未落人飛天夜叉婆之手,然而這輛馬車又是誰的?它要把自己載到何處去?
這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不過頓飯光景,車行速度已緩慢下來,同時附近也開始有人語之聲,大約是抵達一處鎮集了。
片刻間,馬車冉冉停止,車門開處,一縷陽光疾射而人,原來已經是白天了。
高翔瞥見那打開門的,一身白色儒衫,竟是金鳳儀,不禁鬆了一口氣,忙笑道:“世妹沒有吃那夜叉婆的虧吧!”
金鳳儀似乎沒料到他已經清醒,輕呼一聲,驚喜道:“原來你已經醒了,一路上我正擔心你的傷勢呢!”
高翔笑道:“只不過肩上一點內傷,想來並不嚴重”
金鳳儀正色道:“誰説的!昨夜我從窖中脱身出來時,你正被那妖婆子打傷,昨天夜裏,整整一夜都在昏迷吃語中,我停下車來看過好幾遍,心裏真替你擔心。”
她向後一招手,立刻有個店夥模樣的壯漢應聲上前。金鳳儀道:“你把高公子先送到上房去,輕一些,他肩頭上負了傷。”
那壯漢躬身應暗,輕輕從車中扶起高翔。
高翔咬牙站住,道:“不必費心了,我自己還能走得動。”
金鳳儀道:“那怎麼行,你傷勢不輕,要不然我來扶着你。”
説着,親自攙扶着高翔,緩步走進一家裝備華麗的客店.兩人才進店門,立刻有三四名店夥上前躬迎,那輛馬車,卻已經徑自去了。
高翔驚道:“世妹,那車中還有春蘭姑……”
金鳳儀點頭道:“不要緊的,這家客店,是我們金家的產業,他們自會替她盛殮,送到莊中私瑩去安葬。”接着嘆息一聲,又道:“唉!春蘭這丫頭跟我名雖主僕,實則情同姐妹,想不到這麼年輕輕的,竟為我死了。”
高翔也黯然垂首,久久無法出聲。他與春蘭之間那段“渡氣之情”,從此只好深深埋藏在心底。
這家客店規模極大,前後共有三進,金鳳儀將高翔安頓在最後一間清靜雅房中,親手替他蓋上錦被,才輕輕退出房去。
不多久,再進房時,已更換了女裝,雖仍是一身白色衫裙,神情卻有幾分惟俘。
她絕口不提高翔柯以不辭而別的事,只殷勤服侍他吃了幾粒療治內傷的丸藥,又吩咐下人為他沐浴更衣,安排飲食,一連三天,凡事皆親自照料,又囑咐他靜靜調養。
但這三天之中,高翔卻深深體會到她神情上的憂慮,她好像有許多話要説,又總是強自忍耐住沒有説出口來。
三天後,高翔肩傷已痊癒了九成,但內心的苦悶,卻與日俱增,腦海之中,整日索繞着春蘭臨死之前告訴他的那段關於“七星金匕”的疑問,他一再反覆苦思着一個問題到底該不該問問金鳳儀。
那柄“七星金匕”,經過冷麪閻羅谷元亮和神丐符登先後認定,確是高家傳家之寶,這東西出現在桑師伯屍體上,已經給他帶來難以解釋的疑雲,怎麼又會在四年之前,放置在金家莊靜室中?
難道説這世上竟有兩柄一模一樣的“七星金匕”不成?
金匕出處,關係父仇,假如這東西真的會在金家莊中出現過,顯然的,玉筆神君金陽鍾很可能就是噶峯頂上所遇的蒙面人。
空虛大膽的設想,證諸史雄飛震斃陳姓矮子,旋風掌盛世充的慘死,以及擎天神劍黃承師在密林所作驚人之言,前後印證,委實太令人可疑了,但是
他再回想自從靈堂中見到金陽鍾,一直到金家莊作客,玉筆神君對他愛護可説無微不至,如今金鳳儀又是這麼情深款款,親侍療傷……這一切所作所為,絕不似虛偽做作,又是什麼原因呢?
再退一步説,即使真是金陽鍾害死了桑、柳兩位師伯,他跟青城三老究竟有何仇恨?是不是也害死了父親?這些事又跟“雪山古堡”和“天火教”有什麼關聯?
種種疑竇,糾纏難清,所以這三天之中,高翔雖然靜卧養傷,內心卻無片刻寧靜,父仇不共戴天,他不能不謹慎,也不能不追查,卻又苦於千頭萬緒,無從查起。
正在苦思,門外走廊上傳來輕微步履聲,高翔心中忽然一動,忙從革囊中取出那柄“七星金匕”,拿在手中拂拭把玩。
他存心要試試金鳳儀的反應了。
房門開處,金鳳儀閃動着一雙明眸,問道:“你要買什麼東西,儘可吩咐店夥去買,何必親自勞累?”
高翔舉起手中短劍,道:“一則這幾天悶得發慌,二則這柄短劍,沒有個劍鞘,攜帶不便,我想去市上配一隻劍鞘,就便散散心。”
金鳳儀接過短劍,略一番視,輕呼道:“呀!是純金鑄的,這麼珍貴的東西,只怕鎮上一時配不上合適的鞘套。”
高翔凝神觀察,竟無法從她的言語神情中看出絲毫虛假做作,便笑道:“世妹家業豪富,金家莊中,也有這般珍貴的兵刃嗎?”
金鳳儀卻搖搖頭,正色道:“爹爹雖薄有資財,但希望世兄別以為我和普通女孩子有什麼不同,我自從懂事,便深以豪富為苦。其實一個人活在世上,財帛不過身外之物,只要差堪温飽,也就夠了,家中多了資財,反而處處招人嫉視。譬如前次懋功的事,我和那位姓何的前輩無怨無仇,還不就因為爹爹財雄勢大才引起無端嫌隙來。”
高翔聽了這些話,反倒愧作無比,連忙強顏笑道:“在下只是無意的一句話,不想倒引起世妹的不快了。”
金鳳儀嫣然道:“誰説我不快啦!是我衷心之言,若非是高世兄,換了別人,還不便傾説呢!”
接着語氣一轉,站起身來道:“走!我陪世兄同到鎮上逛逛,悶了幾天,也真該去散散心了。”
高翔不便再説,收妥短劍,兩人並肩出了客店,一路閒逛,走了大半條街,竟未見到一間兵器店鋪,倒是沿途見到無數乞丐,或蹲或坐,幾乎滿街都是。’高翔忽然記起神丐符登送給自己的“八節珊瑚柱杖”,心念微動,略轉了一圈,便稱累回店休息,金劍之事,也就隱而未提。
在房中調息一會,用過晚飯,高翔推説睏倦欲寢,等到金鳳儀回房,卻悄悄束扎衣衫,獨自出了客店。
這時天色方晏,夜市正盛,街上游人如鯽,摩肩擦背,絡繹不絕,應該正是化子們活躍的時候,但高翔一連走過兩條街,竟然一個叫化也沒有見到。
他詫異不已,加快速度穿越人羣,説來奇怪,整個鎮市走完,日間那些化子,居然全數銷聲匿跡,不知躲到那兒去了?
正在駭訝,遙見一條僻靜橫街上,似有人影一閃而逝。
高翔眼快,身形疾轉,如飛追進了橫街,夜色中果見一名鵠衣百結的中年漢子,正急急向鎮外而去。
匆忙吸氣騰身,緊躡追了上去,低叫道:“朋友請等一等”
這句話還沒説完,那化子突然旋身錯步,手中寒光乍起,一柄鋒利的匕首,已閃電般戳到高翔腹部。
高翔全未想到對方會一言不發驟爾出手,一時未防,險些被他一刀刺中,慶幸他眼明手快,小腹一縮,左掌疾沉,迅捷地拍在那化子腕脈上。
“當嘟!”
那化子哼了一聲,鬆手棄刀,抹頭如飛向鎮外狂奔而去。
高翔拾起那柄匕首,只見刀身藍汪汪竟淬過劇毒,心裏驚疑不已,忖道:“奇怪,這化子跟我素不相識,怎會一言不發便下毒手?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僅這片刻之間,再望那化子業已出了鎮口,高翔曬然一笑,邁開腳步,遙遙也追躡着出了鎮街,凝目遠眺,只見那化子落荒疾奔,穿越田野,所去的方向乃是一座落敗凋零的廟宇。
高翔略一沉吟,連忙伏腰疾馳,人如流矢劃空,那化子才進廟門,高翔緊跟着也竄人廟側一片竹林中。
當他探頭從破牆孔隙中向裏一望,頓時心頭駭然一跳,你道如何?原來破廟天井中,正密密麻麻擠滿了近百名叫化,有的靠在牆邊打噸,有的蹲在空地上捉蝨子,形狀諸般不一,但卻靜悄悄不聞一絲聲息。
破廟門扉已碎,從牆後可以一直望進正殿,這時天方入夜,殿上並無燈火,不過高翔雙目久經訓練,夜中視物原跟白天並無分別,望見殿上盤坐着兩名各披麻袋,槽頭蓬髮的叫化頭。
右邊一個年約五旬,胸前三個法結,看樣子乃是一位分支舵主,左邊一個約莫只有四旬開外,但胸前法結竟有五個之多,雙目神光的的,可見身份武功,都在右邊那人之上。
鎮街上所遇那叫化,正躬身向二人稟報經過,其他叫化都靜候在殿外。
三結叫化聽手下報告,臉上微微變色,轉面道:“時方入夜,敵蹤已現,距離三更遠有半個多進辰,如果在幫主趕到之前動手,本舵兄弟只怕會支撐不住……”
左邊那五結化子卻神態冷漠,鎮靜地搖搖手,道:“不必驚慌,幫主言定二鼓必到,絕不會誤時,現在最重要的是須先了解敵情,預為防患。”
目光一揚,沉聲對那名弟子問道:“你看清那人衣着形貌,帶了什麼兵刃沒有?武功究意高到什麼程度?”
那化子垂首答道:“弟子倉促間未及細看,那人好像年紀並不大,也沒攜帶兵刃,但他身法迅捷非常,直欺到近身,出聲呼喝,弟子才發覺。而且,那人掌法快得難以形容,一照面便拍落了弟子兵刃,武功只怕不弱。”
五結化子微微頷首,又問道:“你棄刀脱身之後,是直接到這兒來?還是途中會往別處兜了一圈?”
那化子道:“弟子是直接回到分舵來的……”
右邊那三結舵主臉色一變,沉聲喝道:“好糊塗的東西,你這不是存心把敵人引到此地來嗎?”
那化子連忙跪倒,懾喘道;“弟子該死”
五結化子淡然笑道:“李舵主也不必過於責備他了,對方是何等人物,豈會不知咱們分舵所在的道理,反正今夜難免一場血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叫他先退下去,多派人手分頭戒備,嚴防敵人潛進廟中要緊。”
高翔聽到這裏,身形一縱,搶先掠過破牆,疾步轉過大殿,縮身藏在殿後一些破落神像之間,默運“鎖喉大法”,屏息而待。
他本來有意要用“八節珊瑚杖”向窮家幫查問一件事,此時聽説窮家幫遭遇強敵,甚至連幫主“獨臂窮神”劉鐵輝也將趕來,不禁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心等劉鐵輝到了之後,再作道理。
“鎖喉大法”化氣作虛,不但呼吹低弱易於隱蔽,周圍數十丈內任何聲息,也難逃過高翔雙耳,加以他目力尖鋭,廟壁又破洞滿布,隨時都可以觀察前殿動靜。
那位李分舵主吩咐手下設置伏樁暗卡之後,前殿又復歸於沉寂,高翔側耳傾聽,直過了頓飯之久,既未見“獨臂窮神”劉鐵輝來到,甚至所謂“敵人”,也沒有一些消息,殿上二人繼續垂目跌坐,天井中眾化子也繼續打噸和捉蝨子,十切竟然安靜如恆,何曾有血戰將臨前的緊張氣氛。
到現在,他不能不佩服那位五結化子驚人鎮定功夫了。
窮家幫中藏龍卧虎,這五結化子年紀雖不大,處事之沉着,莫不隱有一方雄主之風,高翔不知不覺對他有了好感,因而也對整個窮家幫有了好感,暗想道:“事情既被我碰上,好歹該為他們出一分力,只不知他們的對頭又是什麼厲害人物?”
正想着,突聽“沙”地一聲輕響,後殿院落中,已昂然挺立着一條黑影。
那人渾身黑色夜行衣褲,肩負長劍,年紀約在三旬左右身材魁偉健壯,目光鋭如利刃,雖在黑暗之中,亦可看出他眼神中充滿了陰寒冷酷的光芒。
從他的衣着神情看來,此人大約不會是窮家幫的朋友,但他竟從容不迫在窮家幫弟子環護之下,掠進破廟,這份功力,確令人不可小覷。
高翔藏身在一尊神像背後,偷眼望去,只見那人筆直走進後殿來,心裏一慌,瞥見身邊有一個空着的石澈,連忙坐了下來,學那泥塑神像的模樣,舉手抬足,維妙維肖。
這應急之法竟然很有效,因為殿上破敗倒塌的神像極多,黑夜中隨便找一個空位子裝扮一下,只要收斂呼吸和目光,就算有人走到面前,也未必能夠發覺。
高翔剛剛坐好,那黑衣人已進了後殿。
他目光向殿裏一掃,出人意料之外,身形一縱,上了神台,竟然也學高翔的模樣,找個空位坐了下來……
那黑衣人所坐的石澈,距離高翔隔着三個神像,彼此之間幾乎氣息相聞,但這一點高翔倒不擔心,運起“鎖喉大法”,氣由五官吸人,毛孔呼出,不易被他察覺。
可是,才過片刻,高翔卻心驚不已,原來那黑衣。人雖然就在颶尺,氣息也同樣微弱低緩,設非細心,簡直使人不易察覺,那黑衣人當然不見得也會“鎖喉大法”,但這份精湛內功,不能不令人心驚。
他是誰?掩人破廟意圖何在?高翔不禁迷惑了。
兩人都靜靜坐着,誰也沒有動一動,那黑衣人端然坐正,顯然在運功調息養神,這一來,高翔卻苦了。
因為他匆忙中扮演神像姿態,舉手抬足,坐得並不舒服,此時手腳漸漸有些發麻,又不敢擅自變換姿勢,心裏焦急萬分。
默察時刻,不過二更左右,黑衣人一進並無離去之意,似這般再耗一個更次,高翔縱能辦到,等到激戰開始,只怕早巳四肢麻痹,不能動彈了。
他心快電轉,童心忽起,意潛運“腹語神功”,從肚腹裏發出一陣低沉的冷笑聲,説道:“嘿嘿!朋友倒裝得挺像的嘛!”
那黑衣人果然大吃一驚,雙目霍地暴睜,冷電般目光急急左右搜索掃視,又側耳傾聽,無奈高翔垂目不動,聲息俱無,那裏看得出來。
過了一會,高翔見他仍無起身之意,忍不住仍以腹語術問道:“喂!你準備還要坐多久?”
黑衣人身軀微微一震,沉聲道:“朋友是誰?既知吳某行跡;何不乾脆現身出來?”
高翔輕笑道:“你潛人後殿,躲在泥人堆裏,裝神扮鬼,意圖何在?”
黑衣人一面運目搜索,一面冷笑道:“明人面前不説暗話,吳某此來,正是欲取丐幫幫主大位,朋友如果有意為難,姓吳的也不懼。”
高翔暗驚道:“你並非窮家幫人,為何非要作丐幫幫主呢?”
黑衣人接着道:“我做了幫主,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天下丐幫弟子,不擇手段,務須殺盡世上為富不仁,縱慾納妾,用情不能專一的衣冠禽獸,替天下遭遺棄的女子出一口惡氣。”
高翔聽得心頭一陣狂跳,停了一會,才緩緩説道:“為富不仁,用情不專的人,固然該殺,但……這與朋友你又有什麼關係,卻要你來出頭呢?”
高翔道:“但朋友這種論調,似乎應該出自女人之口,比較合理一些。”
黑衣人怒道:“我就是要殺盡那些衣冠禽獸,你是何人,為何要多管閒事?”
話未完,那黑衣人越説越激動,好像忘了自己是潛匿在敵人巢穴之中,語音激怒,聲調也漸漸提高,簡直有些像在吵架。
話聲未畢,前殿突傳來一陣低沉急促的步履聲……
兩人剛住口,那五結化子和三結李舵主已手橫打狗棒出現在後殿門口。
五結化子游目四顧,殿中靜悄悄並無人影他自然想不到神台之上,會坐着兩個假菩薩。沉聲問李舵主道:“後殿是何人巡查?”
李舵主道:“屬十一支舵弟子。”
五結化子擺擺手道:“叫他們撐燈舉火,仔細搜一搜,殿中有人隱藏。”
高翔聞言,連忙蓄勢戒備,他不必用眼張望,已可分毫不差判斷那姓吳的黑衣人位置方向,只要一有火光,黑衣人露出形跡,必然會驟爾出手,果真如此,那窮家幫五結化子難免要吃大虧。
幸好,火光未亮,突聞廟外響一聲尖鋭的咆哨,一長三短,接着又是兩長聲。
李舵主臉色一變,道:“陸令主,幫主到了。”
姓陸的五結令主精目一轉,低聲道:“多派人手監視這間後殿,咱們迎接幫主去。”
高翔這才鬆了一口氣,偷眼打量那黑衣人,卻見他紋風來動,端坐在神澈上,直如木雕泥塑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