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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紫竹庵

    “七年之後,姓桑的少年果然單身只劍,找到了東天目山……”

    阿媛聽得入神,哦了一聲,插口道:“他是去報復殺父之仇嗎?”

    神丐符登點頭道:“不錯,他去的目的,原是要報復殺父之仇,但是,七年之前,芙蓉女不忍殺一個弱冠少年,七年之後,他又怎忍心殺一個傾心痴候而且有恩於自己的女郎?”

    阿媛驚喜道:“那麼,他們”

    神丐符登聳聳肩頭,道:“正如你心裏所盼望的,他們一旦相見,殺意全消,百鍊鋼化作繞指柔,從此,天目山麓,玉柱峯下,儷影雙雙,彼此都沉迷在綺夢之中。”

    阿媛滿意地吐了一口氣,高翔卻疑慮未消,緊接着問道:“他們之間,年紀相差了五歲,這樣下去,會幸福嗎?”

    阿媛搶着道:“為什麼不!只要兩情相悦,五歲,又算得什麼!”

    神丐符登卻面色一正,沉重地搖搖頭道:

    “不!這一次你猜錯了。”

    阿媛愕然道:“怎麼了?”

    神丐符登道:“男女之情,恰如鍊金,火熱之後除了溶化毀滅,總有冷卻的時候。玉柱峯下神仙一般生活過了三年,芙蓉女年已三旬,那桑姓少年才滿二十五歲,狂熱消逝之後,嶗山血淋淋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而且,自從桑姓少年做了玉柱峯入幕之賓,許許多多當年追求不到芙蓉女的正道俠士,因妒成恨,武林中憤懣譏諷的冷言冷語,不時傳到天目山,姓桑的少年漸漸受了影響,歡愛之情,遽形冷落。

    “任是山盟海誓,禁不得情海生波,有一天,為了一件瑣事,那姓桑姓少年和芙蓉女爭吵了幾句,一時氣憤,衝口説道:‘你不要以為我欠你什麼?三年來,我氣也受夠了,姓桑的頂天立地,憑我一個年老色衰的臭女人,別想拿少爺當作禁臠俎肉。不願意,咱們分手好了,念在你當年未殺我母親,我也不念舊仇,放你一條生路,今後生張熟魏,盡由尊便。”

    “芙蓉女聽了這種絕情之言,驚然一驚,未及答話,那桑姓少年已拂袖而去。

    “她當時又羞,又氣,血氣上衝,險些昏了過去,等到回過神來,目睹鴛枕依舊,人去屋空,抓起鋼鏡,才發覺眼角果然添了幾絲魚尾紋,不禁芳心寸斷,纖掌連劈,房中鏡面櫥窗,盡被砸得稀爛。

    “那桑姓少年,一時氣憤,負氣而走,其實行未多遠,想起三年來芙蓉女待他的一片深情,自己也覺得太過份了,但他素性高做,又不肯再低頭認罪,正在峯外徘徊,忽見玉柱峯後,火光沖天,濃煙瀰漫。

    “他慌忙回頭,但是,等他再回到偕居之處,房舍院落,已成一片火海,芙蓉女渾身都沾了火焰,兀自在火光中揮臂狂笑,淒厲的笑聲,入耳驚心。

    “桑姓少年奮不顧身,運掌飛劈,盪開烈火,衝時火窟中,一把拉住芙蓉女,返身便奔,誰知芙蓉女淬然掙脱,翻臂一掌,竟將他打翻在地……”

    阿媛忽然插口道:

    “打得好……”

    神丐符登恍如未聞,仍舊繼續説下去道:“……那桑姓少年一連幾次撲到芙蓉女身邊,百般哀求,芙蓉女一概不理不睬,他想用強要挾她逃生,怎奈武功又不是她的敵手,因循遲疑之下,大火已燒到近身,結果,兩人都同被活活燒死在玉柱峯下。

    “事後,有人在清理火場時,找到兩具屍體,一男一女,緊緊相擁,已燒得面目難辨。

    “冷觀音許慧珠聞訊趕到,默然收殮了妹妹,她雖然恨透了姓桑的少年,終於將兩具屍體合葬一處,親自在墓邊獨坐了三天三夜,沒説過一句話,也沒有喝過一口水,她那夫婿只當她姊妹情深,也未便多勸。

    “誰知許慧珠從此心情大變,變得冷僻孤獨,不但離開了丈夫,同時也拋卻了紅塵,武林三姝,有如曇花一現,只在人們記憶中,留下一抹模糊的影子,隨着時日消逝,大家也就把這些往事漸漸淡忘了。”

    故事説完,室內一片沉寂,人人都被故事中可憐的結局所感染,每一張臉上盡是悲慼之色。

    神丐符登緩緩闔上眼皮,神情木然,不知是説得太倦了?還是在沉思什麼?

    好半晌,高翔如夢初覺,首先開口,問道:“伯伯告訴我們這個故事,不知與紫竹庵苦竹師太有什麼關係?”

    神丐符登閉目答道:

    “那位苦竹師太,就是故事中的冷觀音許慧珠。”

    高翔哦了一聲,又道:“這麼説,她的夫婿,也就是千面笑俠朱老前輩了?”神丐符登點頭不語。

    高翔不禁喃喃自語道:“難怪她庵中兩個女徒,一個名叫秀兒,一個名叫珠兒,合起來,豈不正是那位芙蓉女的名諱……”

    語聲略頓接着又問道:“這跟我們送母親和毒果又有什麼關係呢!”

    神丐符登霍地張目,道:“你想想,她自從連遭慘變,遁人空門,數十年不問世事,連夫妻之情都斷了,哪還願意不相干的人去中打擾?”

    高翔沉默片刻,卻道:

    “依翔兒看,也不盡然……”

    神丐符登問道:

    “你從何而知?”

    高翔道:“苦竹師太傷於手足之痛,一時看不開,棄卻紅塵,性情變得略為孤僻古怪些,或許有之,但未必便真的連當年俠義天性都改變了,翔兒不久前護送朱老前輩前往紫竹庵,她不是一樣承擔了下來嗎?據朱老前輩説,她表面越冷峻,事情越好商量,足見仍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阿媛搖頭道:“朱老前輩是她的丈夫,情當然不同,咱們跟她非親非故,突然要去借她庵堂居住,等於替她招惹麻煩上門,她哪裏會答應。”

    高翔笑道:“依我看,她一定會答應。”

    苦行丐呂無垢接口道:“如能借住紫竹庵,自是最理想的安全之處,但咱們這麼趕了去,如果吃了閉門羹,那時豈不……”

    高翔道:“不會的,她雖然孤僻,別忘了朱老前輩卻是個熱心人,何況,他老人家身中無形之毒,我曾説過一二月內去接他,現在解藥已經到手,也該給朱老前輩送去,就便託他老人家代為疏介,苦竹師太怎能拒絕。”

    呂無垢想了一會,有些意動轉面道:“符老大,似這般説來,的確倒可以試一試。”

    神丐符登沉吟片刻,也道:“好吧!咱們就去試試運氣,反正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假如真能説動冷觀音,將來對付天火教,倒是一大好幫手。”

    商議定妥,立即收拾準備,苦行丐呂無垢親自去叫了一桌豐盛酒萊,送到三義祠來。同時,也帶回來一個消息,荒園血戰業已結束,天火教遺屍四十餘具,僅餘白骨叟等三數高手,保護喇嘛僧王阿難陀突圍潰走,二邪已經正式翻了臉。

    眾人得此訊息,盡皆振奮,飽餐了一頓,僱了一輛大車,四匹健馬,動身上路。

    為了途中方便,徐蘭君和阿媛都換了布衣布裙,高翔也扮成了丐幫弟子模樣,四匹馬簇擁車輛,循官道南下。

    四天後,抵達巴州。

    高翔領着車輛,徑奔城郊紫竹庵。

    車馬才到那片紫竹林邊,高翔便約住車柄,低聲對神丐符登道:“這事還須翔兒先去探探口風,以免使母親受窘,請伯伯們委屈暫候片刻。”

    神丐符登頷首道:“理當如此,聽説那冷觀音古怪得很,你要仔細些。”

    高翔應了,翻身下馬,整了整衣,大步來到庵門口。

    他在窮家三聖面前雖然力陳自信,此時真正到了紫竹庵,心裏實在沒有多大把握,揚頭看,紫竹庵三字金匾,業已陳舊剝落,庵中靜悄悄不聞一絲聲響,甚至磬鼓之聲,他寂然未聞。

    遲疑了一陣,忽然有了主意,舉掌拍門,擂鼓似的將庵門拍得震天價響。

    “砰、砰、砰……”

    正拍得有勁,呀地一聲,庵門突開,一張清秀面龐從門縫裏探同,嬌叱道:“什麼人?喊魂嗎?”

    高翔認得正是那位秀兒,當下故意一抬下巴,粗聲問道:“你去稟報,就説高翔又來了。”

    那秀兒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秀眉連皺,氣呼呼道:“哪裏來的野叫化子,佛門清靜地,容不得你這般鬼嚷窮叫。”

    高翔看看自己身上叫化打扮,心裏暗笑,表面卻仍舊粗聲粗氣道:“小尼姑,你不認得我啦?十天前,是我送朱老前輩來庵裏休養,當初説明多則二月,少則一月,就來迎接,現在我是踐諾而來,快去稟告老師太。”

    秀兒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之色,叫道:

    “啊!你就是上次來的高少……”

    下面那個俠字還沒有説出口,忽然嚥住話頭,臉色隨即一怔,又道:“阿彌佛陀,施主要見師太何事?”

    高翔道:“我來看看朱老前輩是不是被你們熬油點了天燈了。”

    秀兒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連忙緊繃着臉孔,冷冷説了一聲:“稍候!”轉身娉婷而去。

    可是,不知是有意?是無意?她卻沒有掩上庵門。

    高翔目注秀兒背影,見她瘦削的身材,裹在寬大的緇衣內,越發顯得贏弱纖小,婀娜有致,疾步行走時,柳腰款擺,風韻嫣然。

    猜她年紀大約只有十四五歲,但高翔從她健步如飛的情形揣測,暗忖:“強將手下無弱兵,既是當年武林三妹門人,武功定然已登堂入室。”

    一邊思忖,一邊不由自主,舉步跨進了庵門。

    進入庵門,是一片小巧精緻的花圃,兩條白石子鋪成的小徑,一條通往經堂佛殿,另一條繞過殿側,穿過一座半月形的拱門,伸入後院,大約是通往後殿雲房。

    這座園子,寧靜而雅緻,如綿百花,東一簇,西一列,靠牆角,是一叢茂密的紫竹,清風過處,搖曳生姿,予人一份超脱出塵之感。

    高翔負手立在院中,腦海裏不期然又想到神丐符登所述的哀豔故事,暗想:“武林三妹叱吒風雲,不讓鬚眉,如今只剩下這碩果僅存的二姊,卻亦勘破塵關,埋首隱居在市井之側,木魚青竹,消度殘生,若當夜半不寐,晚課初罷,回憶往事,不知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正嗟嘆間,猛然一聲震耳霹靂,起自身側:“野小子,誰叫你闖進庵門來的?”

    高翔駭然一震,急扭頭,卻見苦竹師太領着秀兒、珠兒,不知何時已立在身後了。

    於是,連忙抱拳答道:

    “我是來看望朱老前輩的。”

    苦竹師太怒目一瞪,厲聲叱道:“不管你來看誰,我這兒是佛門淨土,你擅自闖進庵門,便是百死難贖之罪。”

    高翔挺挺胸脯,道:“誰説我是自己闖進來的?明明是你徒弟請我進來,難道錯倒在我嗎?”

    苦竹師太目光一轉,尚未開口,那秀兒已嚇得面無人色,雙手亂搖道:“師父,我……我沒有,是他胡説八道的……我只叫他在門外稍候,誰知道他就自己闖進來了……”

    高翔存心要氣氣她們,大聲道:“你叫我稍候,並沒説要我候在庵門外,要是你沒有請我進來的意思,臨去時怎不先閉上庵門。”

    秀兒啞然失語,大眼珠連轉,急得險些要哭出聲來。

    苦竹師太面色一沉,叱問道:

    “是這樣嗎?”

    秀兒玉頸低垂,撲地跪倒,囁嚅道:“是……是……是徒兒一時大意,忘了掩閉庵門,徒兒該死……”

    高翔尚不知事情嚴重,接口道:“這有什麼要緊,門裏門外不是一樣?”

    他話剛説完,苦竹師太已怒目大喝道:“住口!你哪知道禪門深遠,無緣難人的道理?我這庵門,數十年從無外人敢踏進一步,野小子,你抬頭看看清楚!”

    高翔應聲揚頭,一望那庵門後,竟有一列橫字,寫着:“禪門生死關,不渡無緣人”十個大字。

    他腦念微動,突然記起十天前自己護送千面笑俠朱昆來時,朱昆曾對他説過一句“……只要她把我帶進這座庵門,我這條老命就包在她身上了……”的話,這麼看來,自己誤打誤撞走進她的庵門,也許正是天賜良機呢?

    惻隱之心一起,再也裝不出粗像,拱手笑道:“師太請勿責怪令徒了,剛才的確是在下無意中走進來的,不過,禪門雖然難入,在下總算有緣,師大多賜慈悲,讓在下見見朱老前輩,自當立刻謝罪退出庵去。”

    苦竹師太霜眉一聳,冷哼道:“你倒説得輕鬆,擅進庵門,本當治罪,但我當年曾立重誓,凡是領受接引進入這座庵門的,任是罪大惡極,也願賜予赦寡,今天秀兒大意疏忽,算你命大,還不快滾!”

    高翔道:“在下只求一見朱老前輩。”

    苦竹師太充耳不聞,只低頭對秀兒叱道:“孽障自結,須當自解,滾起來吧!”説完,領着珠兒,拄拐自人佛殿去了。

    高翔見她果然冷峻異於常人,反被僵在當場,無法下台,暗想自己此來目的,竟未容出口,便遭逐退,不禁格外難過,長嘆一聲對秀兒抱拳一揖,道:“在下不明內情,擅入師太禁地,連累小師父,實感抱愧,但在下此來,乃系特為朱老前輩送無形之毒的解藥的,師太不允許相見,只好偏勞小師父代勞了。”

    從懷中取出解藥,雙手遞給秀兒,黯然轉身,向庵外走去。

    秀兒本來氣得咬牙切齒,見他語出由衷,不覺氣已消了大半,低聲叫道:“喂!你不是要見朱大俠嗎?”

    高翔苦笑道:“原欲相見,無奈師太不肯見允。”

    秀兒低頭弄着衣角,輕聲道:“你真是個大傻瓜,咱們師父的脾氣,不答應就是答應,口裏罵得越兇,心裏就越是喜歡。她老人家曾經發過誓,凡是能踏進這座庵門的,便是有緣人,剛才你要是在門外求她,一輩子也別想她會答應,現在既然已經進了庵門,她老人家不回答你,等於已經答應你了。”

    秀兒低頭竊笑,招招手道:“跟我來吧!”輕移碎步,領着高翔徑向後院半月拱門而行,高翔一面走,一面猶帶歉意地道:“在下笨拙,剛才還自作聰明,故作粗魯,想激師太應允入庵,言語衝撞了小師父,小師父千萬別見怪了。”

    秀兒白了他一眼,道:“誰怪了你啦!”

    高翔又道:“剛才都怪我不好,信口胡謅,害得師太動怒責怪小師父。”

    秀兒忽笑道:“你不知道咱師太外表兇狠,其實心腸最軟,平時待我們甚於骨肉,但我和珠兒,卻天天挨她老人家的罵,你猜我們背地叫他老人傢什麼?”

    高翔搖頭道:

    “這個在下哪裏猜得到。”

    秀兒四顧無人,悄聲道:

    “我們叫她反人……”

    話出口,忽然一伸舌頭,叮嚀道:“這話你可不許對師父説,聽見了沒有?”

    高翔連忙點頭道:“聽見了!”

    目睹秀兒嬌憨之態,不禁笑了。

    高翔道:“沒什麼,我是在想,庵中只有你們師徒三介,你們平時一定很冷落。”

    秀兒點頭道:“晤!對了,的確不好玩,師父脾脾氣又大,只有我和珠兒兩姐妹,真是……”

    話不説完,忽又住口,偷偷瞟了高翔一眼,意變了語氣,幽幽道:“不過,我們都是孤兒,從小被師父收養,剃渡之後,一心向佛,閉門唸經,只求菩薩保佑來生不要再孤苦無依,哪兒還有心情嬉戲。”

    高翔無限同情地問:“你們年紀都這麼輕,難道師太從來不許你們走出庵門外去?”

    那秀兒忽然正色道:“你不要胡説,佛門難入,我們好不容易淨性歸佛,又去惹那十丈紅塵的污濁之氣則甚?”

    高翔笑道:“紅塵中,也一樣有乾淨人,向佛在求心安,所以小師父這麼就,我從沒有出家的,身上都沾着臭報了?”

    秀兒掩口欲笑,卻又忍住了,低聲道:“不跟瞎扯了,到啦!”

    兩人談着,果然已走到一座雅緻耳房前,這列耳房,一排三間,紅木製的窗檻,糊着淡綠色的窗紙,檐下散置着三數只錦凳,花香撲鼻,清幽怡人。

    秀兒指着正中間房門,努努踴,輕輕道:“你自己進去吧!我在檐下等你,再送你出去。”又把解藥還人了他。

    高翔道:“小師父,何不一同進去……”

    秀兒一撇嘴,道:“那老頭子壞死了,一張嘴,就像茅坑一樣。”

    高翔哦了一聲,心裏倒放下一塊大石,他一直提心千面笑俠失昆的毒傷,現在聽秀兒這麼説,大約傷勢無礙,否則,何來閒情逸趣,逗弄庵中小尼姑玩笑。

    心情一鬆,舉手在房門上輕釦了三下。房裏傳來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道:“進來。”

    高翔輕輕推開房門,挨身而人,只見房中設着兩椅一幾,另外一張桌子,靠壁一張木牀,傢俱雖然簡單,野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木牀之上,一被隆然,千面笑俠朱昆面壁而卧,不時發出低吟的呻吟聲。

    他躡足走到牀前,關切地問:

    “老前輩,覺得好些了嗎?”

    千面笑俠呻吟道:“不好!”

    高翔道:“晚輩是特為老前輩送藥來的。”

    千面笑俠在被中把頭連搖,道:“什麼藥全不中用,你要是看我老頭子可憐,替我弄一碗紅燒牛肉麪來,哪怕吃了就死,也心甘情願……”

    高翔尺道:“這是尼庵,哪兒去弄勞腥?”

    朱昆唉嘆道:“你不會進城裏去買嗎?”

    高翔略一沉吟,恍然明白過來,輕聲問:“你老人家看看晚輩是誰?”

    朱昆有氣無力地道:你是阿秀?不是阿珠?”

    高翔忍住笑道:“都不是,晚輩是高翔……”

    “什麼?高翔?”

    千面笑俠聽説是高翔,一把掀開棉被,從牀上跳了起來,用力揉揉眼睛,驚喜交集,叫道:“什麼要事?”

    朱昆笑道:“求你快進城去,無論如何,設法弄些酒,弄些肉,來救救我的命……”

    高翔掩口道:“老前輩要這些東西何用?”

    朱昆嚥了一口饞水,嘆道:“唉!小子,你不知道,這十天來,那老尼姑可把我老人家整慘了,每天不是青菜,就是豆腐,吃得我老人家嘴裏淡出鳥來,又不許我出庵門一步,唉!這種吃素的日子,真比死還難過。”

    高翔忍不住笑道:“老前輩的毒傷痊癒了?”

    朱昆揮手道:“毒傷關什麼屁緊,我老人家不是説過?進了紫竹庵,再重的傷,也死不了。”

    高翔故作失望之態,嘆道:“這麼説,倒是晚輩白提了十天心事了……”

    朱昆怪眼一翻,道:“你但了什麼心事?”

    高翔便把單騎追趕應援,以及如何制倒陸羣仙,奪得解藥的經過説了一遍。

    話還沒有説完,朱昆反搶着埋怨道:“既然解藥到後,你為什麼不早此來?害我老人家多受幾天活罪。”

    高翔道:“晚輩本想早些來,但須先護送家母返回青城,我想老前輩住在庵中,有師太瓊液珍藥,傷勢無礙,多住幾天也沒關係……”

    朱昆瞪眼貧口,道:“誰説沒關係?多住一天,我老人家便少活一年”

    高翔繼續説下去道:“……誰知待抵達灌縣城中,卻發生一場鉅變,我爹爹竟被天火教擄往大白山,同時,天火、天魔二教,也展開了火拼……”

    朱昆忙問:“你爹怎樣被擄的呢?”

    高翔才將灌縣所遇,以及自己和窮家三聖商議的計劃,準備借住紫竹庵,安頓母親和兩盆毒花……一切詳詳細説了一遍。

    朱昆聽罷,霜眉緊皺,不住搖頭,連道:“難!難!難!”

    連三個難字,使高翔滿腹希望,頓感落空,不期惶恐問道:“老前輩是説,借庵暫住的事,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

    朱昆搖頭道:“雖然不能説全無希望,但你知道那老尼姑性情古怪得很,要是好好跟她商量,她一定不肯答應,你等一等,讓老人家想個主意。”

    説完之後,雙目緊閉,仰面靠在牀頭橫欄上,默默沉思起來。

    從他臉上一派肅穆之色,不難猜想其內心正陷於苦思,高翔不敢驚擾,懷着忐忑的心情,期待地注視着。

    過了半盞熱茶之久,朱昆不言不語,毫無動靜。

    高翔心裏惦念着庵外等候迴音的母親和窮家三聖等人,正感焦急,朱昆突然張目,大聲問道:“你有什麼主意沒有?”

    高翔愕然道:“晚輩正等您老人家的吩咐……”

    朱昆粗聲説道:“你要是聽我吩咐,那很簡單,我老人家也想開了,她既無情,我也無義,咱們不必求她,乾脆放一把火,燒了她這座姑庵,看她再躲到哪兒去享福……”

    高翔驚道:“這個”

    朱昆不待他把話説完,立即又大聲搶着道:“不用這個那個了,你不敢,我老人家一個人也要幹,小子,快走吧!我要放火了,就從這間房燒起。”

    一面就着,一面翻身下來,推椅踢桌,弄得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看那樣子,真像在覓火種,尋些紙,馬上就要放火燒屋,但房中分明並無火種,也沒有引火之物。

    高翔直如墜在五里雲霧中,大驚失色道:“老前輩,快不要如此……咱們再從長計議……”

    朱昆突然向他擠了一下眼,附耳低聲道:“你去看看,那小尼姑還在不在?”

    高翔閃身拉房門,探頭一望,秀兒果然已經不在廊下了。

    朱昆得意地笑道:“我早料到那小丫頭躲在窗外偷聽,她現在一定去經堂報信去了,請將不如激將,咱們就來一個霸王硬上弓,叫老尼姑作一次難。”

    伸手取過無形之毒解藥,仰頭吞了二粒,又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吩咐道:“如此如此。”

    高翔猶感詫疑,訝然道:“這樣辦,妥當嗎?”

    朱昆笑道:“依老尼姑的脾氣,十拿九穩,你只管照我的話做其他的事有我老人家就行了。”

    高翔已經無暇多問,匆匆應了聲,閃身出屋,奔過院子,徑自出了庵門。

    他臨去之時,卻將門檢震斷,庵門虛掩這些,自然都是照朱昆吩咐而行的。

    穿過紫竹林,車馬仍在道口,神丐符登等正引頸張望。

    窮家三聖迎着高翔問道:“事情怎麼樣了?”

    高翔道:“此時無法細説,伯伯們快護着車輛,隨我進庵去。”

    神丐符登舉手一揮,車馬一齊動,穿林直達庵門,高翔推開門,眾人各落坐騎,打發車馬離去,一行人徑自進入紫竹庵。

    剛進庵門,只聽後院呼叱叫笑之聲,不絕於耳。

    徐蘭君詫異地問:“翔兒,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沒有跟師太説明白嗎?”

    高翔苦笑道:“這都是朱老前輩的吩咐,苦竹師太秉性怪異,好好相求,她老人家一定不會答應的……?

    徐蘭君正色怒道:“入庵避仇,原本不能勉強,師太不願,咱們就該識趣離開,怎能這樣強行入庵,擾人清修。”

    説着,轉身便要退出庵去。

    高翔連忙攔住,道:“苦竹師太乃是面冷心慈的人,正面相求必不肯答應,但如果咱們已經進入庵門,她老人家諒不再拒絕了,母親請息怒,孩兒自當再求師太……

    正説着,後院驀地一聲洪笑,四條人影,一前三後,宛如流星趕月般飛掠而至。

    高翔不用細扯,已知前面必是千面笑俠朱昆,後面追的,定是苦竹師在和秀兒、珠兒,連忙約退徐蘭君和三聖等人,自己擋在前面,叉手而待。

    千面舌俠朱昆亂髮蓬鬆,衣襟上裂開了好幾道破口,一手握着一隻斷椅,形狀猖狂,一見眾人都進了庵門,暗向高翔一伸舌頭,隨即厲聲叫道:“你們來得正好,大家快亮兵器,一齊動手,咱們跟這老婆子拼啦!”

    高翔錯掌當胸,應道:“老前輩怎麼意跟師太反目了?”

    朱昆怒聲道:“別啦!這老婆子自私自利,只知獨善其身,置天下千百萬同道安危不顧,這種無情無義,冷酷孤僻之人,不反目還等什麼?”

    苦竹師太倒提枴杖,身後秀兒和珠兒,各執長劍,飛步追到,一抬眼,才看見滿院子竟站了許多人,微微一怔之後,越發怒不可遏,大喝道:“老奴才,這些人都是誰弄來的?”

    朱昆厲聲答道:“都是我老人家請來的朋友,你待怎地?”

    苦竹師太氣得臉色鐵青,叱道:“老奴才,我兩次救你性命,你還敢如此誣謗我?”

    朱昆道:“你救我是私情,武林禍福是公義,一個只念私念,不顧公義的人,縱然修練一百年,也成不了佛,證不了道。”

    苦竹師太猛然一頓枴杖,厲喝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的奴才,我先斃了你,再和這幾個小輩算賬!”

    手中拐迎風一攔,碗口粗細的鋼拐,意被攔得軟如面盤,苦竹師太輕振手臂,那條鋼拐呼地一聲彈起一蓬烏光,疾向千面笑俠當頭罩落。

    老尼姑顯然已動了真怒,一招出生,四周勁風迴旋,威勢赫赫,看得窮家三聖和高翔等人心頭一陣寒,一聲驚呼還沒來得及出口,千面笑俠朱昆已經應拐翻倒,一連三個翻身,震出一丈外登時氣絕。

    苦竹師太似乎微微一怔,拐招才遞出一半,竟呆呆地落不下來,好一會,才冷冷哼道:“你別以為裝死就騙得了人,就是死了,也要劈你三拐。”

    高翔疾撤勿箏,晃身欺上,護住千面笑俠朱昆,朗聲道:“我佛立志普渡眾生,師太是佛門弟子,怎的竟無一點側隱之心?朱老前輩身中奇毒,內力未復,師大竟忍心對下此毒手?”

    苦竹題太臉色瞬息數變,好一會,才迸出一句:“這是他自尋死路,怨不得人。”

    高翔道:“師太曾以立誓,凡入此門,便是有緣,任是罪大惡極,也願赦免,難道自甘食言背誓嗎?”

    苦竹師太道:“我所謂入門便是有緣,是要我庵中之人接引,才能算數,你們逞強徑自闖進來,自然不在此限。”

    高翔道:“晚輩等也是庵中之人接引,才能進入,並不是翻牆越屋爬進來的。”

    甘師太一性,迅速地掃了秀兒一眼,冷冷道:“誰讓你們進來的?”

    高翔道:“朱老前輩。”

    苦竹師太仰面笑道:“這就是了,他並非我庵中弟子,何來接引之權?”

    高翔朗聲道;“朱老前輩雖然不是庵中弟子,卻是師太親人,晚輩等與師太年紀距離數十年之久,無親無故,千里相隔,來到庵中,如果不是有緣,焉能聚天一地。俗語説:“同舟共濟,前世修積。”師太俠名播於宇內,恩威被於四方,庥武林同源,我們是師太的晚輩後代,論親疏,朱老前輩和師太曾為結髮,佛門最重情義,師太又是武林尊長,怎能就説徙此無緣,厲拒晚輩等於門外?”

    這番話,説得理直氣壯,語意鏗鏘,滿院之人,肅然無聲,連執劍立在苦竹師太身後的秀兒和珠兒,都不禁為之動容。

    苦竹師太半晌無語,臉色卻漸漸平和,過了足有半盞熱茶之久,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高翔面龐。

    許久,許久,才嘿地冷笑道;“好一張利口!”

    高翔劍眉一剔,道:“晚輩非憑利口,實在是不滿師太如此絕情寡義,現在話説完了,師太既然決心獨善其身,置武林安危禍福不顧,也不念夫妻結髮之情,晚輩立即謝罪退出紫竹庵,寧願代師太收殮朱老前輩遺體,從此永不再踏入庵門一步。”

    説完,憤然收了鐵箏,俯身抱起千面笑俠朱昆,向庵外大步而行。

    他一隻腳剛要踏出門檻,苦竹師大突然沉聲喝道:“站住!”

    高翔昂然回顧道:“師大是不甘讓晚輩活着離開,定要取晚輩性命是嗎?但請放心,晚輩的母親和窮家幫三位前輩以及這位楊姑娘都還留在庵中,這此些人的生死,任憑師太裁奪,晚輩去葬了朱老前輩,自會再來領死的……”

    苦竹師太目中精光陡射,低喝道:“高翔,你小小年紀,最好不要學那個老奴才奸詐使壞,我活了八十歲,難道還看不出你們的把戲?識趣些,趁早把那老奴才放下來,叫他當面跟我老人家説話,否則,你踏出庵門,再要進來,那就難了!”

    高翔被她一語道中心事,當時怔住,不知該怎麼才好,那已經氣,絕的朱昆卻開了口,道:“別理她小子,你只管把我老人家活埋了,等到了陰間,我去閻王殿告她一個謀害親夫的罪名,她八輩子也別想成仙成佛了。”

    這話一出,窮家三聖猶在驚愕,阿媛和秀兒、珠兒卻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苦竹師大眼一瞪,叱道:“笑什麼?”

    秀兒和珠兒連忙忍住笑聲,低垂了粉頸,肩頭仍在聳動不已。

    苦竹師大無可奈何長嘆了一聲,道:“唉!冤孽!這真是前輩子的冤孽。”

    高翔見她已有軟化之心,忙不迭放下朱昆,緊行兩步,屈膝跪倒,仰面道:“晚輩無知,難瞞師大慧眼,求師太宏量賜罪。”

    神丐符登向眾人遞個眼色,也都一齊跑下,道:“敬候許前輩福安。”

    苦竹師太緩緩看了眾人一遍,問神丐符登道:“你們真是鬼見愁傅老化子的門下嗎?”

    神丐符登頷首道:“先師生前,常對弟子們提及許前輩,推為天下第一奇女子,弟子們久儀前輩,只恨無由拜識音容……”

    苦竹師太笑道:“快別這麼説,傅老化子義薄雲天,一手執天下武林命脈,神威凜赫,達三十年之久,他才算得是天下奇才。”

    微微一頓之後,又道:“説起來,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時光易逝,大家都老了。”

    轉面又向徐蘭君道:“這位是”

    神丐符登忙代她回答道;“她姓徐名蘭君,是登封玄真觀門下俗家弟子。”

    苦竹師太眼中一亮,道:“啊!這麼説,全是故人門下,快起來,快起來。”

    眾人拜起身,苦竹師太揮手道:“秀兒、珠兒,準備齋食,替師太肅客。”

    兩個小尼姑笑嘻嘻收劍肅客,轉身欲行,卻聽千面笑俠朱昆叫道:“喂!你認了故友,別忘了我這個親戚,兩個小丫頭,齋食事小,弄點酒才真的。”

    苦竹師太回頭叱道:“偏不准你這老奴才沾一點酒!”拄着枴杖,當先人了佛殿……

    紫竹庵中並無客堂,師太特囑秀兒、珠兒將素菜開在經堂側室,老少八人,依序而坐,頃刻間齋食備妥,不過是些青菜豆腐,瞧得千面笑俠直皺眉頭。

    苦竹師太看在眼裏,又破例命取出一罈窖藏四十餘年的百花露,封泥一去,滿室異香撲年輕,朱昆連咽饞沫,讚道:“好酒!好酒!”

    珠兒偏促狹,竟在每人面前,放了一隻小酒杯,淺淺的杯子,大約連杯帶酒,也不過五錢重。

    朱昆恨得牙癢,低聲咒罵道:“小尼姑,存心坑人嘛!這一點酒舌頭一舔就光了,還喝什麼……”

    苦竹師大假作未聞,端起酒杯,感嘆道;“自從隱居此地,五十年來,未聞外事,當年功夫,早就疏散了,仗劍臨敵,出家人或許無能為力,但我這座紫竹庵,卻不許外人擅闖,你們不嫌偏僻冷清,只管住下,諒來還不會有人敢到這兒來惹事。”

    徐蘭君連忙起身道了謝,接着,便將天火、天魔二教肆虐江湖的經過,細説了一遍。

    苦竹師太攢眉靜聽,頗為動容,卻又有些不信,道:“似你們這麼説來,那天火教徐綸,不過偷學了一部補天大法上的邪功,練復散破的真氣,能為未必高明,怎會在短短二三年中,竟囊括了大部武林勢力呢?”

    神丐符登躬身道:“師太不知,若論真實功力,那徐綸縱可列身一流高手,也不能君臨天下,皆因他依附密宗高人僧王阿難陀相助,又以續命毒丸,荼毒正道能人,盡被他脅持利用,所以才有今天這般勢力。”

    苦竹師太哦了一聲,閉目沉思片刻,然後肅容説道:“依藉助援,必受欺凌,裹助之眾,焉能持久,你們記住一句話,攻心為上,最好不要力逼,否則,遊離之徒,盡成死士,那時反而不妙了。”

    高翔忙道:“師太卓見,確是一針見血之論,現下天火、天魔二教之中,不肯甘伏的,大有人在,他們只是未遇時機,機緣一至,必會臨陣倒弋,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現在最重要的事,咱們所有能解罌毒丸的毒果,只剩下兩盆,怛心屆時不足為那些被迫事仇的同道們解毒,他們中毒已深,假如沒有解毒的藥物,就不敢公然反抗天火教了。”

    苦竹師太頷首道:“這點顧慮,也是正理,我這兒有一種用百花之精提製的瓊液,雖然不一定能解罌粟之毒,或許可以暫時壓制毒性,你們去時,多帶一些,如能合用,等殲二教之後,再設法廣植毒果,就不悉時間來不及了。”

    阿媛聽到這裏,忽然心中一動,脱口道:“翔哥哥,你身邊不是還有一些罌粟毒丸嗎?為什麼不取出來給老師太看看?”

    高翔忙將僅餘十作粒毒丸取出,雙手遞給苦竹師太,老尼姑拔開瓶塞,細細嗅了嗅,沉吟道:“據我看,這種毒九毒性隱而不現,必須連續吞服一段時間,才會上癮,正因如此,一旦上癮,毒入肌肓,便難以化解了。”

    高翔道:“正是這樣。”

    苦竹師太將藥瓶放入懷中,淡淡道:“這東西先留在我這兒,或許我能找出它的毒性根源,配出解藥也不可知。”

    眾人見她興致極濃,與先前的冷酷孤僻大不相同,都是心裏暗暗欣喜,大夥兒盡去拘束,暢論古今,談些江湖軼事,一頓素齋,竟吃得津津有味。

    千面笑俠朱昆一句話也不答腔,只顧輪流跟眾人乾杯,一口一杯,不到飯罷,整壇酒已被他喝得涓滴不剩,舔舔嘴唇,覺得仍未過癮,便悄悄藉詞溜了出來。

    轉過迴廊,正碰見秀兒。

    朱昆橫身攔住,涎着臉道:“秀兒,你積點功德,把窖裏的百花露,替我老人家弄一罈出來,將來菩薩保佑你早登仙班,永世成佛。”

    秀兒明眸連轉,嫣然笑道:“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兩壇也沒問題。”

    朱昆拍着胸脯説道:“你快説,只要我老人家辦得到,絕不推辭。”

    秀兒抬抬手道:“來,我們到園子裏再細説。”

    朱昆躡手躡足,跟她到了院中。秀兒四顧無人,才輕聲説道:“老爺子,聽説高少俠他們安頓了高夫人,就要動身到天火教大白山分壇去,您老人家是不是也要去!”

    朱昆挺挺胸,道:“當然要去,這些日子,我老人家在庵裏快憋瘋了。咱們最遲今天夜裏就要動身,你問這個幹什麼?”

    秀兒赧然道:“老爺子,您老人家能不能想個法兒,在師父面前替我跟珠兒美言兩句,讓咱們也一同去見識見識呢?”

    朱昆一聽,樂道:“好呀!敢情是你這小尼姑動了凡心啦……”

    秀兒把臉一沉,扭身便走。

    朱昆急忙道:“彆氣!彆氣!好秀兒,你就當我老人家在放屁,咱們再商量一下。”

    秀兒實只作勢腳下並不移動,冷冷道:“還商量什麼?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朱昆陪笑道:“我的好秀兒,你師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她放你們出去闖江湖,動殺念,豈是容易的事,依我老人家看,這個……這個……”

    秀兒噗地掩口笑道:“這個那個幹什麼?一句話,兩壇百花露,你肯不肯呢?”

    朱昆伸脖子嚥了一口饞沫,笑道:“三壇怎麼樣?”

    秀兒頓足道:“人心不知足,兩壇已經擔了多大罪名,你倒會敲竹槓。”

    朱昆嘻嘻笑道:“反正是一次,兩壇三壇,還不是一樣嗎?咱們一分價錢一會貨,你要是弄來一罈百花露,我只負責向你師父提上一句,肯不肯隨她;如果有兩壇,我就變個話兒,婉轉提起,並且代你們求求情,成與不成,各佔一半;假如是三壇的話,嘿嘿!這件事就包在我老人家身上了,你看如何?”

    秀兒忍住笑問:“你真能包?”

    朱昆拍胸道:“笑話,我老人家是什麼人物,豈有説過不算的?你沒看見今天高翔那小子,要不是我老人家一條妙計,他母親怎會進了紫竹庵?”

    秀兒想了想,道:“要動手就快些,趁你師父還在吃飯,你去把酒搬出來,藏在我房裏……”

    正説天這裏,秀兒目光過處,突然一聲輕呼,嬌叱道:“是什麼人?”肩頭一晃,人已如飛向牆外,曠野寂寂,林木沙沙,何曾有什麼人影。

    秀兒神情一片凝重,急急道:“剛才我明明看見有一男人牆頭上張望,怎會一轉眼就不見了?咱們快告訴師太去……”

    朱昆搖手道:“等等,是個什麼樣的人?”

    秀兒道:“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一身青衣,肩後帶露着劍柄……”

    朱昆目光一聚,道:“先別聲張,你在這兒替我守着,不可擅離,我老人家去庵外竹林中搜一搜,什麼小輩敢偷擊到紫竹庵來,真是吃了熊豹膽了。”

    他雙臂疾提,一式飛雲縱躍出牆外,身形一閃,穿入茂密的紫竹林內。

    秀兒立在牆頭,目不轉眼注視着棒子,過了約莫關盞茶光景,千面笑俠朱昆獨自出林返庵,臉上頗有憤憤之色,問道:“看見有人逃出林子沒有?”

    秀兒道:“沒有啊!您老人家在林中有沒有發現?”

    朱昆聳聳肩道:“那小子很賊滑,身法極快,看來不是庸手,你且莫聲張,就裝做不知道,我自去告訴師太。”

    他獨自返回席上,見眾人都已用畢酒食,正商議着動身,當下冷冷一笑,道:“大夥兒都別走了,人家已經找上門來啦!”

    苦竹師大臉色一沉,喝聲道:“怎麼説?”

    朱昆道:“剛才我從後院經過,忽見牆上有人影掠過,似有窺伺庵中的企圖,來人身手不俗,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毫不隱蔽行蹤,足見必有所持。”

    苦竹師太冷哼道:“你既然發現,就該追截來人,施予薄懲,只放馬後炮,有什麼用處!”

    朱昆道:“誰説我沒有追截來人?我緊追出庵,費了全力,才在庵外竹林中將他截住的。”

    苦竹師太注目間道:“那傢伙是什麼人?”

    朱昆聳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知約莫三十歲左右,穿一身青衣,肩上插着長劍,樣子冷傲得很……”

    靜坐傾聽的冷丐梅真突然插口問道:“那人是不是面目俊秀,不過,臉色卻很蒼白?”

    朱昆根本就沒有看見來人相貌,全憑秀兒形容的詞句,照抄一遍,見冷丐梅真差別得慎重,也信口胡謅道:“不錯,正是面目俊秀,臉色蒼白……”

    冷丐梅真又問:“不知來的是一個人?還是二人結伴同來?”

    朱昆道:“唔看見的只有一個,林中裏鬼鬼祟祟可能還躲着一個……”

    冷丐梅真神色一變,回顧神丐符登道:“大師兄,你看如何?”

    神丐符登沉吟道:“照模樣説來,只怕一定是那兩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了。”

    苦竹師太詫間道:“你們已知道來人是誰了嗎?”

    神丐符登叉手答道:“根據朱老前輩所述相貌,咱們疑心來人是兩個心狠手毒的後起兇人,並稱忤逆雙煞。其中一個姓吳名均,一個名叫高翊,便是適才稟告師大的九天雲龍高天成長子,也就是高翔的胞兄,只是,他如今已改名換姓,自絕於家門,忘恩負義,專以殺戮為樂事,早已忘卻本來面目了。”

    苦竹師太輕輕一哦,道:“他們一身武功,出自何門何派?”

    神丐符登道:“據説他們曾獲天殘魔君遺寶,練得一身歹毒的血氣魔功和追魂煞手。”

    苦竹師太猛然一震,目中精光頻射,好半晌,才冷冷道:“難怪他們敢於光天化日之下,潛進紫竹庵來,原來是仗着天殘老魔幾套鬼劃符,這倒真難為了他們小小年紀。”

    臉色忽然一沉,回頭喝道:“老奴才,你既已將人截住,怎麼又輕易放他們走了?”

    朱昆正在心中編着詞兒,聞聲一驚,連忙答道:“那小輩好狂妄,我老人家截住他時初以為不知你的名聲,或許是誤闖,所以先把你的威名向他抖露。誰知他聽了毫無一絲畏怯之態,反冷冷笑道:‘區區一個老廢物,何用搬出來嚇唬,我們雙煞生平不知什麼叫輩份尊長,你去對那老尼姑説,三日之內,咱們要將尼庵夷為平地……’接着,又説了幾句不堪入耳的瘋話,我看還是不必説出來的好。”

    苦竹師太一面聽着,一面冷笑不已,霜眉一剔,叱道:“為什麼不説?”

    朱昆笑道:“實在那小輩説得太難聽,直比放屁還臭,你是佛門弟子,自是不聞不知的好。”

    苦竹師大目射怒光,厲聲道:“無論是什麼髒話,心淨自無塵,你儘管直説。”

    朱昆又故意遲疑半晌,才道:“那小輩説:‘老尼姑如果要苟延殘生,就該閉庵不聞外事,咱們憐她一把年紀,尚可讓她磋跎自死,無聲無息再活一年半載,現在尼庵中男女混雜,還幹得出什麼好事?太爺限她三日之內,親自把庵中年輕尼姑呈送出來,跪地懇求,或可網開一面,饒她一個全屍,否則……”

    他只顧順嘴説得痛快,卻沒留意苦竹師太已經越聽越怒,滿臉抽動,面色變得鐵青,一隻扶搭在桌沿的手,五個指頭都深深嵌進桌面中了。

    高翔輕輕推了他一下,低聲叫道:“老前輩,別説下去了。”

    朱昆扭頭一看,心裏也是一驚,忙不迭住了口。

    苦竹師太硬生生將一角桌面捏成了粉碎,氣猶未消,喉中咯咯響個不停,許久,許久,才迸出一句話:“老奴才,你……是死人?就讓那小輩如此凌辱……”

    朱昆忙道:“我當時就想出手跟那小雜種把老命拼了,但轉念一想,又忍住了。”

    苦竹師太吼道:“為什麼?”

    朱昆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的脾氣,這種凌辱漫罵,必不甘忍受,少不得要親手痛懲那小雜種,才能消得氣悶,如果我冒然出手,豈不是滅了你紫竹庵的威名。”

    這話一出,苦竹師太突然縱聲大笑起來,霍地推席而起,道:“好一個老滑頭,咱們相識近六十年,只有這句話才算得深體吾心,做得對!珠兒,快去把窖藏百花露再取兩壇來,咱們今天應該痛飲一番。”

    朱昆驚喜莫名,饞液險些流出口來,趁機又道:“我聽了這許多凌辱漫罵的髒話,當時何嘗不一樣氣得發昏,雖説他們三日內自會來送死,也不能不給他留點記號,於是,我迅速出手,用‘大力鷹爪功’,扯下了他一隻左耳……”

    哪知正吹得有勁,苦竹師太卻怒目斷喝道:“混賬!誰叫你出手傷他?難道我倒不能親手撕了他?”

    朱昆連忙改口道:“誰説不是呢?我才扯下他半隻耳朵,也想到這句話,一反手,又用武當派的裂膚補肌手法,把半個耳朵又替他接回原處了。”

    這些鬼話,聽得高翔等人目瞪口呆,心裏大感詫異,但苦竹師太卻氣令智昏,一點也沒發覺其中滿是破綻。

    不多久,兩壇百花露取到,苦竹師太又命換上大杯,舉杯豪笑道:“出家人不生嗅念,但老婆子退隱數十年,卻絕非畏事苟安,三天之後,倒要看看那批狂妄鼠輩有幾條狗命。”一仰脖子,喝得涓滴無存。

    大家都懷着忐忑的心情,陪着幹了一杯,朱昆連忙又替她斟滿了第二杯,笑道:“來!老尼姑!祝賀你塵刀新拭,舊威不減當年,我敬你三大杯。”

    高翔等見他只顧喝酒,卻不知他剛才所説,是不是確有其事?默默喝着悶酒,面面相覷,心裏都有一種説不出的滋味。

    他們固然樂於見到苦竹師太挺身江湖,為正道武林添一有力助援,但又擔心那窺探的人,不知究竟是天火教?還是天魔教?假如強敵掩至,毫無準備,雖説未必會失手落敗,要是損壞了紫竹庵中一草一木,他們都將愧疚難安了。

    但是,這些心事,當着苦竹師太在座,又無法吐露出來,高翔和窮家三聖本來準備午後就動身趕赴大自山的,這一來,也不便再提了。

    好不容易一席酒罷,苦竹師太業已薄有醉意,豪興更熾,親自領着徐蘭君和阿媛,回房談論武功,指點劍掌招法,高翔得隙拉了朱昆退出屋外,焦急地問:“老前輩,你説的這些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朱昆卻借酒裝瘋,笑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亦真亦假,存乎一心。”

    這一天,高翔和窮家三聖只好留住在紫竹庵後院耳房中。

    三聖跟高翔私下商議,四人分作兩班,輪流巡視全庵,以防發生事故,高翔本欲與朱昆計議,誰知他獨自躲在房中,又喝了兩壇百花露,早已酪叮大醉,擁被高卧,叫也叫不醒了呢!

    前半夜,神丐符登和苦行丐呂無垢巡守,並無事故,高翔和冷丐梅真輪守後半夜,兩人分別巡視前後庵,約莫在醜未寅初時候,高翔正穿過後園,突然聽得兩丈外草叢中沙地一聲輕響。

    高翔耳目最敏,霍地旋身,凝神而待,過了片刻,卻不見另有響動,分明只是一撮砂石罷了。

    他心裏暗自冷笑了一聲,閃身避人一叢花樹蔭裏,屏息而待。

    又過了片刻,一陣極輕微的衣袂飄風聲響起自牆外,一條人影,宛如舞蝶舟掠過牆頭,飄落院中。

    這時,月色如銀,慘白色的月光,映着那人慘白色的面孔,夜風陣陣,園中頓時滿布陰森寒氣。

    那人一襲青衣,肩插長劍,立在園中緩緩運目搜視,等到轉過臉部來,高翔駭然一驚,敢情竟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高翊。

    夜靜更深,他獨自一人,到庵裏來幹什麼?

    高翔正在驚愕,追魂手一雙精芒四射的眸子,也發現了藏身的樹蔭,神色似乎一動,忽然輕聲叫道:“是高翔嗎?”

    高翔見形藏已露,索性邁步而出,一面凝神戒備,一面冷冷問道:“是我,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追魂手如釋重負般長長吐了一口氣,嘴角竟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嘆道:“我一路南來,追趕你們已有好幾天了,總算到現在才被我見到。”

    高翔詫道:“你追趕我們幹什麼?”

    追魂手道:“唉!一言難盡,你能不能跟我來一趟?咱們到庵外竹林中再詳細談談如何?”

    高翔想到岳陽樓上的一幕,遲疑道:“這個有什麼話説,儘可在這兒直説,何須另覓地方?”

    追魂手感嘆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這幾日來,我想過不止千百遍,今天白晝,我才到牆頭張望一下,便險些被人截住,我要説的,也是咱們高傢俬事,能夠不便外人知道還是隱蔽些的好,你難道還信不過我?”

    高翔道:“不是我不敢相信你,那次在岳陽,以及幾天前在灌縣……”

    追魂手搶着攔住話頭,道:“從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咱們總是一父所生,你如念手足情份,就請給我片刻時間,要是不願,我也無法勉強,就當我沒有來過這兒吧!”

    説罷,黯然轉身,便欲離去。

    高翔目睹他神傷之情,大感不忍,忙叫道:“你等一等,我先去告訴符伯伯一聲……”

    追魂手高翊驚道:“不!不!千萬不要告訴他老人家……我實在大辜負他一番苦心了,現在被他知道我在這兒,一定饒不過我……”

    高翔見此神情,不似虛偽,心裏暗想道:“庵中盡是武林高人,還有梅伯伯在巡視防守,暫離片刻,想必無礙,再説,他縱有陰謀詭計,只要當心一些,他又能奈我何?”

    主意一定,點點頭道:“好吧!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

    反手問一問肩後鐵箏,跟在追魂手身後,一同騰身越過庵牆。

    追魂手高翊在前面引路,穿過紫竹林,直到林邊一條小溪旁,才站住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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