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雞鳴,澹松軒在陽光的蒸蔚下,泛着氤氤氲氲的霧氣,高聳的翹翅飛檐直像要凌空拔起。
易堯繫上腰帶,準備離開。
“易堯。”
易堯半轉身過來,似子夜般的黑瞳波光不興,沒什麼情緒。
“你要出門嗎?”退去了昨夜的激情,他的眸中似乎多了一分冷漠?
“嗯。”他淡淡睇她一眼。
“易”朝露發現自己正對着他頎長的背影,無奈地吞回想説的話,看着他大步離去。
她有一絲絲被冷落的孤寂。在昨晚那麼親密後,他的表現未免太過疏冷了。
繼而她想到現在是大白天,況且易堯本來就有比哄她更重要的事情做,她釋懷了。雖然懷念被他強健臂膀擁在懷中的滋味,可是正事要緊,她知道易堯很忙的,不能老是霸着他的時間。
獨自回扶影樓,腦海心中還想着昨夜温存歡愛的影像,她粉頰又是泛紅,又是燥熱。精神恍惚地推門跨入,她沒看到金鈴就站在門後半人高的木梯上,門扇一開,剛巧就打在木梯上。
“哎唷!”金鈴在搖晃中尖叫地從梯上跌了下來。
“天啊!”朝露也叫了起來,趕忙趨前扶起她,嘴裏連聲抱歉,“對不起,我沒有注意”
她的道歉讓金鈴驚愕地瞠大眼睛,少福晉在向她,一個奴婢道歉?
朝露抬舉她的手臂想看傷勢,沒想到才一碰觸,金鈴又是慘叫一聲。
看來她的手肘扭傷了,且傷得不輕。
“天啊!怎麼辦?”朝露比她還要緊張,連拖帶扶地把她按在椅上休息,圍着她細瞧紅腫處。
金鈴更慌了。
“不不,少福晉,奴才真的沒什麼事,您不要這樣”金鈴被朝露弄得侷促不安,屁股在椅上挪來移去。
她訝異極了,一般奴才們生病受傷,大部分的主子都是視而不見,在他們眼中奴才有如草芥,他們的生死不值一哂。
“都是我不好,你趕快去給大夫瞧瞧吧。”朝露擔憂地道。
“不不這只是一點小傷,奴才把手邊的事做完再去敷點藥就行了。”金鈴手足無措,連説話都結巴了。
“不行,你的手不能亂動。這裏暫時不用你來服侍,你先把手臂治好再説。”朝露將她送出門外。“這少福晉”金鈴為難地想了想,道,“嗯這樣吧,奴才會請滿容姐代替奴才過來服侍少福晉,好不好?”
“好,就這麼辦吧。”
朝露欣然答應,完全不知道披着人皮的狼正在等她。
“嗯!”朝露把扒入口的飯吐了出來。
“沙子這飯裏有沙子。”她皺着眉頭,艱澀地吐掉嘴裏的碎沙。
“少福晉,這是正常的。”滿容在旁瞧着她,不慌不忙道。
“為什麼?”朝露露出疑惑的眼神。飯裏有沙子怎麼吃呢?
“少福晉,您生在帝王家,當然不知民間的真正狀況。進貢皇宮的米是每年最新鮮的好米,一般人家是吃不到的,這陳年米飯中摻有沙粒是再尋常不過了。”
“可是,易堯是王爺,而且他的財富相當可觀,不應該吃陳年米啊!”朝露狐疑道。
“唉!”滿容嘆口氣,“那是外人浮誇,不知道箇中艱苦。王府收入豐,開銷更大!奴才天天跟在小王爺身邊,最清楚他的狀況了。原本依少福晉的尊貴出身,奴才們都歡喜着少福晉對王府多少能幫助點,現在”她故意頓了頓,笑道,“不過,少福晉別擱在心上,小王爺不會這樣想的。王府的開支很大,我們這些奴才總是想法子替小王爺分攤些。所以也要請少福晉多多擔待我們都是吃這種飯的。”
朝露心底難過極了。
原來皇宮外頭的日子這麼艱辛!她恍然悟出蘭福晉和天星兇她的原因了。昨晚易堯看文稿時神情那麼凝重,看來他真的有很多難處,偏偏她又幫不上忙不僅如此,她還在這兒嫌飯不好。
“我吃不下了。”朝露自責不已,心情十分低落。
沒在民間生活過又毫無辨識人性能力的她,竟然相信了滿容這番胡謅。
“小王爺回來了嗎?”
“小王爺?奴才聽小猴子説小王爺今天大概會忙到三更半夜,少福晉就不用到澹松軒去了。”她睜着眼睛説瞎話。
“小猴子?”
“他是李總管的孫子,平常活蹦亂跳,大夥都叫他小猴子。”
“喔。”
朝露壓根兒沒想到奴才敢欺騙她,獨自難過地沉浸在莫虛有的謊言裏。
澹松軒裏,易堯正聽着尹行敍説昌盛銀號靠着漕幫的撐腰,正以高利息吸收資金一事。他承認自己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老是飄向曲橋方向。
他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一整天下來,他竟然不斷想起朝露那張美麗絕俗的小臉,是自己的定力不夠,還是她的誘惑太大?
煩躁使他驀地心生警惕,心智不能集中,無論在戰場或是商場,都是最要命的致命傷。他沉悶地詛咒自己。玄燁果然厲害,竟惹得他如此心浮氣躁。
“爺?”尹行出聲喚他。
易堯回眸看他一眼,淡道:“不必理會昌盛銀號的動作,他們撐不了多久的。你只要注意大鈺幾個大客户的動靜就行了。”
“是。”易堯的判斷從不失誤,這也是尹行佩服他的主要原因。
一旁的李增見易堯伸手想取茶盞,連忙趕過來幫易堯倒茶。
“我自己來就可以。”易堯擺擺手。
“爺,還是奴才來吧。”他堅持幫易堯衝了一盞新茶。
李增是恭親王府三代老僕,相當遵守主僕間的分際禮規,忠心不渝是他受重用的原因,而他也嚴格地用這套標準教導兒子李度,甚至孫子小猴子。
原本跟着易堯到郡王府來服侍的人是李度,但是老恭親王發現自己愈來愈不曉得這個兒子的行蹤,所以要李增和李度調換過來,順便看着易堯的舉動。
“奇怪,滿容這丫頭到哪去了?”李增嘴裏嘀咕着。
話音剛落,就看到滿容走了進來。
“你到哪裏去了?”
“奴才剛從少福晉那裏過來。”滿容快步上前伺候易堯用膳。
“哦?”李增疑道,“這時候過去那裏做什麼?金鈴呢?”
“唉!”滿容手裏邊忙邊誇張地嘆氣,“也不知道是宮裏的規矩比較大,還是金鈴做錯了什麼事,她的手臂被少福晉處罰到舉不起來了,看樣子得休養一陣子。馬嬤嬤説我比較細心,不會惹少福晉生氣,要我兩頭兼着服侍。”
乍聞這話,尹行和李增都面露詫異,易堯的深眸則是暗聚起一股厭惡之色。
他啜一口茶,透過煙霧看着他們對話。
“少福晉用過膳了嗎?”李增問道。
“只用了一點。少福晉説她吃不慣王府的飯菜。”
“你待會兒記得跟馬嬤嬤講一聲,問問少福晉喜歡什麼口味,明天讓廚房做。”李增囑咐。
“好。”滿容乖順地答應。
“爺,奴才還要趕着替少福晉提熱水,我去去就來。”
“不用了。”易堯不耐地制止,“讓她等吧。”
“這怎麼可以呢?如果少福晉怪罪奴才,那奴才”滿容偷覷易堯的臉色,吞吞吐吐。
“我不會讓她遷怒你的。”他現在對嬌寵得過了頭的朝露只覺得憎厭,方才心底那股似有若無的牽念,早已被滿容的一番話驅散殆盡。
兩個時辰後,易堯慢慢踱進了扶影樓,一心以為將會看到一個滿臉怒容的驕縱格格,不料扶影樓裏卻靜悄悄的。
他走進內室,一眼瞧見朝露坐在大浴盆裏,頭枕盆緣、雙眸合閉,似乎睡着了。
伸手往木盆裏的水一探,冷的!
“你在搞什麼?!”他怒吼一聲。她竟然就這樣在冷水中睡着了?她故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憐樣,好博取他的同情嗎?這個可厭的女人!
“啊?”朝露生平最怕雷聲,恍惚中聽到雷鳴,竟然忘了置身何處,心一驚,想起身,四周赫然都是水,惶恐下胡亂拍着水,反倒被水嗆了好幾下。
易堯冷覷她,伸手一把將她拉出浴盆。
“你想要凍死自己嗎?”他隨手將她的衣服拋給她。她的肌膚幾乎凍成紫紅色。
“我本來是在等熱水的,後來想想,洗冷水也不錯,可以省一點柴火錢”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
易堯匪夷所思地瞪着她美麗的湛眸,他本想聽聽她會擬什麼理由編派滿容的不是,萬萬沒想到會聽到如此噴飯的話。
“你説你洗冷水是為了省柴火?”他瞠目以對。
她到底是最狡猾的騙子,還是一個單純的笨蛋?
朝露點點頭:“既然我是王府的一分子,就應該也盡點心力啊。”她希望易堯能明白她想替他分憂解勞的心意。
這話出自一位皇格格口中實在有點可笑。可是,她在發抖易堯眯眼看她,雖然她嘴邊笑着,可是她抖得連牙齒都打起顫。
在大腦下令之前,他倏地一把將她攬進自己懷裏
該死!他就是看不下她柔荏可憐的模樣兒。
他下意識地想要尋找昨夜讓他神魂顛倒的芳香,他貪戀她軟綿綿的誘人身軀大手探進她的衣裳裏
“易堯”朝露將自己埋進易堯寬闊的胸膛裏,深吸一口氣。好温暖他粗糙的手心撫過她的肌膚,引來陣陣戰慄的快感。
她仰頭望着他迷人的深邃臉龐,易堯彎下腰來吻上她的嫩唇。
“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蠱惑我?”她好甜,嚐起來像醇蜜,總讓人回味無窮,捨不得一口飲盡。
他們互吸彼此呼出的熱氣,急切而狂野的唇舌急欲引爆體內的激情。朝露伸手環上他的脖子,他身上清新的男人味道,讓她忍不住捱得更近。
“嗯易堯”
“露兒”他低沉的磁性嗓音忘情地呼喚她,在她掐得出水的嫩頰上、優美的鎖骨上、細緻的耳背上狂野灑下熱吻
情焰像一把燎原之火,迅速在他體內肆虐。她熱情的回應讓這把火燒得更旺,同時也向外蔓延,燒及了緊貼着他扭動的朝露
“易堯我愛你”
類似呢噥的低喃在他耳邊輕響,卻像爆竹般在他心中炸開。他陡然鬆開她,睜着充滿情慾,一時恢復不過來的眸子瞪她。
“不,你不愛我!你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他大聲駁斥。
“誰説的!我真的愛你,我知道的。”朝露急切地肯定。
他的表情怎麼如此古怪?
朝露吃驚地看着表情變硬的易堯,小臉轉為蒼白。他不喜歡她愛他嗎?
她流露出的心焦,像道閃電驟然敲進易堯腦裏。他心中微凜,赫然瞭解到她是真的愛上他了。他十分震驚。
他一點也不要她的愛,這會把事情弄得很複雜。
他不要!他不要她的愛!同時,他也不會愛上她。
“你對愛情瞭解多少?對我又瞭解多少?這麼草率就説愛我,你的愛難道這麼不值錢嗎?”他眸中閃過的冷光沒有任何温度,彷彿方才的旖旎不曾存在過。
“啊?”朝露迷惘地咬着下唇。他為什麼要説出這種犀利又刻薄的諷刺?
“你不相信我?我是真心的。”她的語氣泄漏了此刻的惶恐無措。
“相信?”易堯退開一步,雙手環胸,冷冷睨她。她驚惶的眼神在燭光下一覽無遺,可是他選擇漠視。
“你要我相信你自以為了解的真心?要我花那個時間,不如用來了解你到這裏來的真正目的!”“不!不是這樣的!”驟變讓朝露心頭大亂,“我到這裏的惟一目的及惟一理由是我愛你!”
“哈!愛我?”易堯像聽到大笑話般嗤笑一聲。
他狂驚的眼眸融着寒冰似的冷情:“你究竟是把我當笨蛋,還是你自己愚不可及?説謊要先打草稿,你皇阿瑪沒教你嗎?”
“我我説的是實話”不爭氣的淚又開始在她眸中聚集。
“回去吧,你是達不成你皇阿瑪的使命的。”她的眼淚果然對他起了一點效用,冷峻的聲音有絲不容易察覺的無奈與心疼。
他感到氣悶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讓他十分不舒服。
“我已經告訴你不是我皇阿瑪派我來的,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朝露跺着腳,任誤解的委屈鎖在淚光裏,“我不管你説什麼,我就是愛你,愛你!愛你!我相信你總有一天也會愛上我的。”
她才初嘗愛情的滋味,為什麼一下子就幻滅了?
那熾熱的撫觸,纏綿悱惻的親吻,彷彿要將她身心融化掉的激情這些都才剛剛烙在她心田裏,她不相信那裏頭沒有一絲絲情愛!
易堯耐性盡失。她到底要頑固到什麼時候?難道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已經影響了他?
煩躁的怒氣又被點燃。
他怒道:“要我愛你?那也得先掂掂你自己的斤兩!你就這麼有自信可以改變我?你皇阿瑪當真以為我這麼好操控?”他憤怒的聲氣噴吐在她臉上,“那好,你就先表現一下你偉大的愛情讓我看一看吧!”説着,他粗暴地攫住她的腰肢,往她唇上吻去。
“不要!”朝露大叫,避開他辱人的吻。再笨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純粹在折辱她。
“放開我!”他把她當成什麼了?
“別不自量力以為可以左右我,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趁早回去!想跟我玩遊戲,你還不夠格!”易堯也不為難她,鬆開對她的鉗制,向上揚的嘴角露出濃濃譏諷。
他一甩長袍,撇下她就走,不想在這個時刻考驗自己的定力。
朝露愈早走,對她愈是一種仁慈。
同時也是對他自己的仁慈??莫名其妙的聲音突然從心底竄出來,在易堯承認之前,一閃而過。
她是玄燁派來的,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愛他,他都不會改變初衷。他一樣得趕走她,他絕不能稱了玄燁的心!
嫁出門的格格被送回去,那將是皇族的大恥辱啊!能看到玄燁臉上無光,該是件多令人快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