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的高原上。
大韓村裏韓大官人的新宅子。
宅邸大,院牆高,硃紅大門朝北開,丈高石獅子,齜牙咧嘴兩邊卧,如果要登上那個高大的門,至少還得登上一十二層的青石台階。
大門後面,一間門房,好大的一個院子,地上全鋪着黃泥巴燒的紅磚.
登上正廳前的六層白石台階,六丈六尺高的紅瓦大廳,雕樑畫棟,美侖美奐,正面的兩根硃紅大柱子,鋥光發亮,東西兩邊,落地的黑漆大窗子,窗格上各雕着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
正面一連八扇丈八高雕着八仙的黑漆廳門,論氣派,不亞於王公府邸,講宏偉,可比宮殿。
進入正廳,迎面一個巨屏,前面放着一個長三丈,高一丈的紫檀木巨型條凳,三尺高的一座景德鎮細瓷羅漢像,放在正中央,兩邊分擺着四隻高逾三尺的巨型瓷筒,筒裏面插了一卷卷古字畫,一張巨大的雕花紫檀木四方桌子,緊緊的靠在巨型條幅中央,兩把同樣的質料的太師椅,分別放在桌子的兩旁。
就在這個大廳上,一溜的掛了八盞碎珠琉璃吊燈,四隻巨型紅漆柱子下面,整齊的放了兩排白玉面的雕花桌椅,蒙古的寸厚毛氈,由大廳口上,一直鋪到二門。
二門那是要從巨型屏風兩邊繞過去的。
過了二門,丈寬的兩廊,廊邊的欄杆,全都是雕刻着古典人物,而迎面卻又是一座大廳,在這個天井中,正中一座怪石假山,四周種着奇花異草。
進入大廳,兩邊隔成卧室,正中可以直入後院,後院的兩排房,看樣子是下人住的地方,只是這後院卻被人收拾得相當宜人,有兩棵大棗樹,周圍全種着各種花牆,一行行,一列列,一直種到院子正面的高牆下面。
院中除了花牆之外,有一口六七十丈深的水井,只見井口大如澡盆,上面架了一個轆轤,兩個小水桶,分別被綁在一大捆麻繩的兩端,很顯然的,由於這高原上沒有水源,井水全部在數十丈深處,而汲上來的水,也全都要加以澄清,才能飲用,所以飲水相當不便。
這麼一座大大宅子,應該是“八葉衍祥,人傑地靈”才是,然而……
自大門,至後院,竟然沒有一個人。
人呢?
如果你問大韓村呂祖道觀的毛道士,他也只能告訴你三個字:“全死了!”
有人也許會問:“怎麼沒人報官?”
“報官有啥用?大韓村的事,大韓村來解決,再説,韓五爺已經拍過胸脯,早晚他會把兇手揪出來,為他的這位新近才辭官返鄉落户的堂叔,報這滅門大仇,以慰死者在天之靈。”
韓大官人,祖籍就在這高原上的大韓村,以往舉家全都在咸陽,“鐵面父母官”韓侗,那就是韓大官人。
二十年宦海積存,就在自己的祖地上,蓋了那麼一個大宅子,辭官返鄉,才住了十天,全家大小連僕婦,一十二口,全被人一夜之間殺死在那棟新近落成的大宅子裏。
韓侗死不瞑目,韓五爺沒有把他怒睜的雙目合上,急忙找人連夜的在寶雞運回十二口棺木,把被殺的人,全都暫時厝在後院的傭人廂房裏。
於是,韓大官人的新宅子,成了空宅。
也就在韓大官人滅門血案發生後的第二天,早飯過了不久,從寶雞來了一個騎馬的美豔女子,紅披風上面,露出一個碎花高髻,金釵帶花,細細的長後,杏仁眼,高高的鼻子,翹嘴巴,臉蛋一動,立即露出兩個大酒渦,在滿口潔白閃亮的貝齒襯托下,誰見了都會把魂靈兒忘到九霄雲外去,尤其她的那隻三寸不到的尖而又尖的金蓮,看樣子一把抓住,包準兩邊不露頭。
只是這個美貌豔麗的紅粉佳人,在她那高大的棗紅馬的馬鞍前面,掛了一把寶劍。難道她還是個女中英雄?
就見她不急不徐的策馬繞着攀登高原的官道,直往高原上面馳去,看來她是那麼的輕鬆愉快……
輕鬆,那是因為爹爹白方俠終於要辭去幹了多年的咸陽府衙的捕頭,不久就會與自己住在一起。
愉快,則因為結婚兩月,自己卻藉回門,幫着老父趕辦府衙的最後一樁案子後,就要與自己的新婚丈夫會面了。
盤旋着繞上高原,女子回頭下望,渭水河畔的寶雞鎮,白煙嫋嫋,小街上的人們,熙來攘往,看樣子還真熱鬧,向前看,一望無垠的黃土高原上,一大片綠油油的包穀高粱地,長得比人還要高。
她記得新婚丈夫,在舉家遷回大韓村的時候,曾對她説得很仔細,人只要一上到高原上,順着官道,朝着東北方,再經過兩個大村莊,就到大韓村了。
美豔女子騎在馬上,走不多久,越過第一個村莊,這算是鄉下,大男人們挑擔下田,女人全窩在家裏做家事,為的是一雙小腳,做事不便。
本來這一帶的人們,對於女人的限制,十分嚴厲,只要是個女的,由生下來到出嫁,全都是二門不出,長年守在閨房中,除了學習女紅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把一雙小腳,纏得小而又小,因為男人們審美的觀念,第一眼就是看女方的那雙纖巧的小腳,如果長了一雙大腳丫子,這輩子就別想再嫁了。
就在大韓村的村頭上,十幾棵老槐樹下面,有幾個老頭子蹲坐在幾塊大石頭上,邊抽着旱煙,邊在唉聲閒嗑牙。
馬蹄得得中,美豔女子到了這幾個老者前面。
“請問大爺,由咸陽辭官回鄉的韓侗韓老爺子,住在什麼地方?”
幾個老者對望一眼,面露驚悸之色,其中一個站起身來説:“姑娘,你來得太遲了,韓大官人全家在昨兒天剛亮,被人發覺全死了。”
“那麼一棟新蓋起來的大宅院,如今全成了陰森的凶宅子了!”另一個説。
“姑娘!你與韓大官人什麼關係?”一個老者趨前問。
立刻間,馬上的少女打了個冷顫,原本紅潤的臉上,剎時間變得鐵灰,柔柔的眸芒,驟然間散發出懾人的冷焰。
在這種瞬間的反應中,她硬把即將泉湧而出的淚水,生生擠壓回去。
這可是一件滅門大血案,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逃過一劫,這能談得上是幸運嗎?
父親做了那麼多年的捕頭,辦過不少棘手大案,自己有時也在一旁協助,從累積的經驗中,使她立刻提高警覺,絕不能隨便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心念及此,只見她硬擠出一個微笑,説:“只是過去認識,如今順道拜望。想不到會出了這種難以令人想像的事。”
一面緩緩的調轉馬頭,又道:“只好過些時候,再來祭拜了。”
她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向來路馳去,而熱淚也泉湧而出。
飛馬疾馳,女子的心情與來時成了極端的相反。
原本想着自己一到家門口,老僕韓正會迎出大門,婆婆也會在丫頭小翠的攙扶下,站在廳門笑迎,而構成一副感人的畫面,哪裏會想到卻是迎面一聲晴天霹靂呢?
她折回到寶雞鎮上,先找了一家半山上的小客店住下來,她要仔細想一想,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她想到了即將離開咸陽的老父,但算算日子,那還得要個十天半月以後,而目前,她卻極端的需要去了解這件事的真相。
於是,她做了個決定,一個大膽的決定,但由於她的兩肩,擔負了這個不是她所能擔當的責任,而使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就在當天,一輪紅日在大韓村的那個高原上往下滾的時候,女子已束裝妥當。
她沒有騎馬,只是在她那紅披風中,左手握着她的那把青鋼劍,一個人緩緩登上了高原的那條官道。
也許三寸金蓮不良於行,但那是對一般婦女而言,如今對於這位女子來説,只要從她的行動中,就叫人大吃一驚而難以置信。
天黑下來了,通往大韓村的官道兩邊,比她還高出兩三個頭的包穀高粱地,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應是野狼出沒的時候,然而,就見那女子,突然縱身如飛,有如幽靈一般,朝着大韓村飛馳而去,那身法,就算是一個大腳男人,也難以追趕得上她。
二更不到,她已摸進了大韓村。
一座面朝北的深宅大院,黑咕隆咚的連一點燈光也沒有,隱隰約約的,看到正門框上方,有一塊金匾,上面寫了四個斗大的金字“正誼明道”。
金匾下方的硃紅大門,兩個獅頭銅環間,加了一把大鎖,看樣子被人封起宅門了。
順着一溜高牆下面,女子摸到了後院門。
一丈四五的後院牆,只見她一擰柳腰,人已攀上帶有瓦頂的院牆上。
立刻之間她把這個大宅的後院,看了個真切,十宇形的花牆,闢出一條十字道,一口新井,就在後院門不遠處,西邊的廂房,門全關着,靠正中有兩棵棗樹。
於是,她跳落院中,順着右手方向的花徑,摸上了正面大廳,而大廳上,除了正中大廳外,兩邊卻是大房間。
夜慢慢的深了,瀟瀟的夜風,把門窗吹得吱吱呀呀的,令人覺着有如走入閻羅殿一般。
終於,女子走到了這個原本是她將終身守在此地的大門,連門房她全看了個真切。
在她的心中想來,十二個屍體,怎麼沒有看到?他們應該放到前面的大廳上的。
於是,她開始又走入大廳,黑濛濛中,她推開各廂房,一直到後院的兩排廂房。
也就在她驚疑中,緩緩又推開了後院的最後一間廂房,她真的驚嚇得連連後退,而幾乎跌到院子的花牆上。
那是一連的放了十二口棺材,而每口棺材,卻並未吻合起來,似乎在等着誰來相驗似的,都露了那麼一個不算大的小口。
女子平靜了一下自己驚嚇的心情,伸手在懷中,摸出自己事先準備的火摺子。
於是,迎面一列棺材,全出現在她的眼前。
幾乎她是驚彈出這個廂房,因為,就在她大着膽子跨進這間廂房的同時,她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如泣如訴的哀嚎聲,就在這棺材中發出來。
漆黑的夜,附近的樹上,碎葉在抖動,北國的深秋,夜晚的涼風總是帶着呼嘯聲,人在這種凶宅大院裏,都會有着毛骨悚然的感覺,何況她只是一個女子。
也許是一份天生的正義感,激發了這女子的責任感,因此,在她一陣驚悸後,終於定下心來。
定心的結果,她產生了膽量。
終於,她又緩緩的進入這間塞滿棺材的廂房裏。
“啊……啊……”
她聽得十分清楚,那是發自右邊第三口棺材裏的聲音,是一種令人聽來非常悽愴的“求助無門”的聲音。
高舉着火摺子,右手青鋼劍拔在手中,女子溜着牆邊,緩緩移向第三口棺材。
“啊……啊……”
聲音已經非常清晰,那是發自一個重傷的人……
一定是的……
怕?對她來説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唰”的一聲,長劍入鞘,急忙用力推開棺材蓋,火摺子往棺內一照。
這一照之下,女子幾乎驚叫出口,棺材中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全身上下沒有動彈,僅只是口中,有氣無力的發出無助的“啊……”聲。
在他那滿臉沾着的已乾的紫血下面,雙目在火光的照射中,微微的眯着,似乎不能適應火光照射一般。
於是,他發出一聲似乎是運足力量才擠壓出來的一個字:“水!”
活的,是個活的人!本能的她回應道:“水?好!你忍着點,我這就去給你拿!”
立刻,她反身退出這間廂房。
水,到哪兒去找?
於是,她來到了那口水井邊。
高原上的水井,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而且是在這鬼氣森森的黑夜裏。
井繩太長了,她不知如何應用,只好就近摸進了廚房裏,所幸,還真的讓她找到了一口大水缸。
急忙舀了一大碗水,又來到了廂房裏。
她以自己的絹帕,把水滴向那人的口中……
慢慢的,只見那人把嘴巴極力的張開,那樣子很想暴飲一大碗似的。
於是,她用濕濕的絲絹,把那人臉上的血塊擦拭掉。
冷水使那人稍稍清醒過來,也使他的眼睛睜開了。
“是……是……小……宛嗎?”
淒厲的一聲喊叫:“玉棟!”
不錯,女的正是來自咸陽的白小宛,也是咸陽府衙即將辭去捕頭一職,白方俠的女兒。
不論是關洛或西北道上,提起咸陽的“龍頭捕快”,可算是響字號人物,就在他的那把風雷刀下,破過無數大案,他雖只是一名捕頭,卻因與知府大人同鄉,私交公誼兩相好,因此還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韓侗的長公子韓玉棟為妻。
因為新的到任的知府,強留着白捕頭幫辦一件案子,白小宛為了孤獨的老父,才沒有隨着丈夫一同迴歸故里,由於案子似乎成了膠着,白方俠才催着女兒,先行返回這大韓村來,卻再也想不到……
白小宛推開棺蓋,拖起自己才結婚不久的丈夫,蹣跚着跌跌撞撞的,拖抱出這間全是棺材的廂房。
就在韓玉棟的哼咳中,白小宛把自己的丈夫,拖到一間房門上貼着雙喜字的大廳房間中。
韓玉棟在白小宛的這種拖拉中,似乎又昏了過去,只不過他已被白小宛放到了大牀上,而且也蓋了被子,細聽鼻音,好似沉睡。
於是,白小宛點上了燈。
終於,她也看到了房間中的一切。
房間中央,一套全新的紅木桌椅,靠牆一張大木櫃子,兩隻大箱子,閃亮的銅鎖釦,就在燈光的照耀下,發出閃閃的鋭芒,錦羅被、芙蓉帳,一面還掛在一隻白銅鈎子上,牀上的兩張大棉被,有一張上面好像有着血跡,由地上直到房門口,全都有血跡,清晰可見。
房間裏點上了燈,白小宛立刻又在廚房中一陣忙碌,燒了一鍋滾水,全都端在房間中,更把廚房中能吃的,也搬入睡房中。
終於,她把温水灌大丈夫的喉中,更把一個乾硬的饅頭給泡開來,也慢慢灌入丈夫的口中,她這才發現自已的丈夫,全身一共捱了四刀。
後背一刀,肩頭一刀,脖子一刀,後腦一刀。
只是,後背一刀未中脊骨,肩頭一刀未斷肩胛,脖子一刀中在後頭肉多的地方,只是那後腦的一刀,雖未被劈開腦袋,但卻讓玉棟昏死過去。
黑夜裏,一個被砍殺而昏死過去的人,與真死人在一起堆放着,誰會注意這些?甚至當棺木把韓玉棟盛裝起來的時候,也沒有人去看一眼他是死是活,反正不死,也會讓棺材悶死,也會叫他流盡鮮血而死。
但是,誰知道韓玉棟他並沒有死,因為他中的刀,全沒有真的要了他的命,套句俗話,他這是命大,至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他韓玉棟而言,有沒有福並不重要,設法找出兇手,才是要苟安偷生的目的。
北國的高原上,有些地方巳開始在收割高粱,人們似乎都在田裏忙。
一大早,韓五爺穿着一身天竺長衫,白狐毛背心貼得緊緊的,足蹬一雙緞面黑布寬頭鞋,手裏提着一個鳥籠子,一搖三擺的來到大韓村官道旁的小茶棚前。
韓五爺——韓大宏,人稱“高原善人”,生得是中等身材,細眉大眼,大蒜鼻子下面,有一張吃四方的大嘴巴,只是他那兩隻虎牙卻特別長,話還未出口呢,兩隻尖尖的虎牙,已自兩邊嘴角露出口外,五十多歲了,嘴巴上光禿禿的。
“小五子!人找到了沒有?”
“五爺你老早啊!人我是正在找呢!不過一聽説是去看守那棟凶宅,全都搖頭不幹,他們説,錢可愛,總得要有命,命都沒有了,要錢幹啥?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替五爺找到。”
“沒關係,你儘管找,我出高價,守一晚由原來的一錢,改成一兩,有了,你就把他帶來見我!”
韓五爺走了,卻是他那“一兩”的話聲,卻在不停的響着,尤其是對於一大早就在小五子的茶棚裏歇腿的江順子,更起了震撼作用。
江順子,就是距離大韓村以北十里的江村人,江村與這大韓村,那可是同在一個高原上,只因老母的病,江順子一大早的趕到大韓村來,為的就是來借錢,一兩銀子,那是他江順子大老遠來這兒的親戚家要借的數目。
如今聽説替人看一夜宅子,就能賺到一兩,這要是看個十夜,那就是十兩,而十兩銀子,是他得替人家幹上半年的長工,才能賺的大數目。
江順子不過二十三四歲,生得一副大骨架,六尺大漢,一副憨頭憨腦相,看上去在他那圓圓的大板臉上,有着傻兮兮的味道,可是這種人生性孝順,如果家裏有一個饅頭,他頂多啃一口,其餘全是老孃的。
“小五哥!聽韓大善人説,守一晚宅子一兩銀子?”
“是啊!你想試試?”
“你看我成嗎?”
“好哇!你願意,我這就領你去五爺家。”
“是看守哪座宅子?”
“就是新蓋沒多久的一連三進大宅院。”
韓小五走出茶棚,用手一指大韓村後面,又道:“呶!就在村後那座大宅子,大門口有對大石獅子的。”
江順子順着韓小五的手望過去,隱約看到屋檐一角,道:“就是那個大宅院?”
“這件事我可不能瞞你,指望你不要亂傳話,我們這兒一大早,出了一樁滅門大血案,我們大韓村裏的露臉人物,曾任咸陽知府的韓老爺,全家被殺在那宅子裏。”
“我的媽呀!怎麼會有這種事?”
“可不是嗎!所以五爺才連夜叫人運來十二口棺材,把死人裝殮起來,暫時厝在後院,當天還叫呂祖道觀的毛道士,同他那個女徒弟,唸了一天的經呢!”
看着江順子猶豫,韓小五笑道:“五爺擔心壞人,乘機摸進宅子裏偷取財物,才要找個看門房的,你放心,門房距離後面,還好長距離呢!”
江順子開始有點動心,因為,他想起老孃的病,那是要用銀子才能醫治的病,六十歲的老人,如果不盡快醫治,保不準今晚脱的鞋,明早就無法再穿。
心念間,江順子把一碗熱茶往肚裏一灌,站起身來,道:“小五哥,走吧!我去試試看!”
根本不用試,因為這是事求人而無人乾的事。
韓五爺也夠大方的,除了交給江順子一把開大門的鑰匙之外,另外又當面給江順子一兩銀子,説是叫他試試看,以後如果習慣的話,每十天結算一次。
臨走,韓五爺還叫下人提了半袋面,送給江順子。
於是,江順子提着半袋面,腰裏塞着那一兩銀子,興沖沖的,返回江村,當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江順子來到了那座新宅子的大門前。
他踏上十二層的大青石台階……
他開了鎖,而進大大門,手中的一盞燈籠,舉得高高的,右手拿着一把尺半長的厚背砍刀。
門房不算大,但卻有一張牀鋪,一張桌子,看上去這些傢俱全都是新的,只是牀上似乎有血跡。
江順子緊緊的關上硃紅大門,也緊緊的關上門房的門,把那盞燈籠往桌子上一放,厚背砍刀往牀頭一放,將拴在腰帶上的酒葫蘆取了下來。
有道是,刀是力酒是膽,再説江順子這把厚背砍刀,也曾經劈死過野狼,算是吃過血的兇器,而吃過血的兇器,那可是能避邪的。
江順子掀開那條大棉被,拉開被角,搭在身上,油燈燈亮撥得小小的,而把自己的燈籠熄掉,掛在門邊的牆釘上,順手拿起酒葫蘆,“呱嘟呱嘟”就是兩口酒喝下肚子。
一歪身子,江順子斜靠着躺在牀上,打從現在起,江順子就等着天一亮,銀子就算賺定了,當然,如果一切順當,順當得如同他的名字一樣,趕明晚上還是照幹不誤。
任何人,處在這種時候,都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快閉上眼,睡上一大覺,天一亮眼一睜,一切平安。
然而,江順子卻怎麼也無法睡得着,儘管一葫蘆酒他喝了一大半,但他卻幾次閉眼,全都是面前鬼影幢幢,而一驚又把睡眼睜開。
聽遠處的擊梆聲,似乎已是三更天了。
夜裏,高原上的風聲,帶着呼嘯,院子裏有着門窗撞碰聲,聽起來特別叫人膽顫。
江順子很想走出去看看,但他卻沒有這個膽。
就在他驚魂難安中,突然間,他聽到隱隱的有着“嘎嗒”聲。
“嘎嗒!嘎嗒!嘎嗒……”
江順子豎耳細聽,心中開始在顫抖,因為,那聲音明明是走路聲,一種不疾不徐的走路聲音。
於是,他順手抄起身邊的那把厚背砍刀來。
“兇器避邪!”江順子自言自語。
然而,那聲音卻是更清楚了,看樣子已走入前面的大廳上了,而且還走下台階,直朝着大門走來。
爬向門房的窗户,往院子裏望去。
“媽呀!”江順子沒有叫出口,但那可是在他肚子裏憋的一句,因為,一個白披風的披髮女鬼,看不清她的面貌,蹬着一雙繡花木底鞋,一步一頓的,朝着他住的房門走來。
人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有舉鼎之力,也全被嚇得虛脱精光了,如果不被嚇昏,這種人算是夠膽大的。
而江順子的憨厚個性,促使他的口中,説了大實話:“我江順子是五爺僱來替你們看守宅子的,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要找上我江順子,我還有個老孃要養呢!”
“江順子!你不用怕,我不會找你索命,你隨我來吧!”
“去哪兒?”
“隨我來!”
“我不去,我害怕!”
“如果你不去,你就死定了,來吧!”
江順子這時候才發現,原本握在他手上的厚背砍刀,不知何時已被他抖落在地上,沒法子,看樣子還真要跟着門外的女鬼,走一趟酆都城了。
於是,江順子猛的又灌了一口酒,一挺胸,打開了門房的木門,他連燈籠也忘了提,就跟在女鬼的身後,緩緩的往大廳上走去。
繞過大廳的巨大屏風,沿着廂房前的寬長廊,走太后廳,然後到了後院右面擺放棺材的廂房門口。
“進去吧!右手最裏面的一口棺木內,有一封書信,另外還有十兩銀子,只要把信送人咸陽,那兒還有人會給你更多的銀子,只是你可要記住,這事絕不能告訴此地任何人知道,否則你就死定了。”
江順子已沒有思考商量的餘地,直覺的,只有任這女鬼擺佈的了。
於是,他在“鬼話”的指示下,壯着膽子,推開了那間廂房的兩扇木門,一股窒人的寒意,陡然向他襲來,本能的一陣猶豫,定睛望去,一列棺材,全出現在他的眼前,細看每個棺蓋,全都露着一截未合上去。
突然,他發覺一陣勁風,起自身後,回頭看去,那“女鬼”已不知去向。
江順子乾咳了一聲,磨蹭着牆邊,移向最裏面的一口棺材,而棺材上正放着一個小布包。
江順子不假思索,急忙拿起那個布包,轉身就逃出這間陰氣懾人心魄的廂房,三腳併成兩步,衝進大門口的門房中。
喘着寒氣,抖着雙手,江順子就着燈光,只見信上寫着幾個娟秀的字:“咸陽府衙白捕頭親展”
江順子把十兩銀子往懷裏一塞,信也小心的藏起來,口中自言自語的道:“這是女鬼伸冤,還真得替她跑一趟咸陽,要不然,萬一找上門來,那可是死路一條不走沒了。”
收好了銀子藏好了信,江順子有點虛脱的味道,不過他心裏想,厲鬼總不會再來找他了吧?
也就在這種心情下,江順子在不知睡是什麼滋味下,眯着眼迷糊到天亮。
天亮了,他急不可待的竄出大門,迎面卻碰上了開茶館的韓小五。
“怎麼樣小順子,沒事吧?”
“算是沒事,有事我也不會明敞着走出來。”
“説説看裏面是些什麼情景?”
江順子一瞪眼,面無表情的道:“你説呢?”
韓小五一愣,但卻壓低聲音道:“裏面有聲音在走動,是真的?”
江順子怎麼敢多嘴,只見他一白眼道:“我不知道,也沒有聽見。”
微微一頓,江順子又道:“小五哥!麻煩你告訴五爺,我回去了!”
韓小五一把拉住江順子,急問道:“那你晚上要不要再來?”
江順子搖着頭,悽苦的道:“我娘有病。怕不能再來了!”
望着江順子走去的背影,韓小五自言自語道:“一定有鬼叫他碰到了,要不然他不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準是,錯不了!”
江順子走了,他快步趕回家,多一句話也沒有説,留下五兩銀子,只對老孃説到咸陽辦事,三五天的光景,就會回來的。
大老遠的,咸陽那座四四方方的城牆,巍巍然的座落在一大片原野上,江順子走進西域,一路打聽着來到了那座宏偉的府衙前面。
“官爺!我是替人送信的。”邊自懷裏摸出那封信,雙手遞給府衙前的差官老爺。
“這是給白爺的信,你在這兒候着。”
望向裏面的大堂,江順子感到森嚴而不敢直視,直覺的以為,這地方還是少來的為妙。
就在他靦靦腆腆的候在府衙門口,東張西望的時候,突然由衙門裏走出一個灰白蒼髯的大漢,看樣子年紀已在五十開外,但卻生得相當威猛,頭戴一頂四方巾拖帶緞帽,短衫燈籠褲,足蹬薄底快靴,厚厚的眼皮下面,壓着一雙銅鈴眼,獅鼻闊口,虎臂熊腰,一開口,聲若洪鐘的問衙門口的江順子,道:“信是你送來的?”
打躬哈腰,江順子趨前道:“是在下送來的。”
“拿着吧!回去把嘴閉得緊緊的,免遭殺身之禍。”
江順子一手接過一個小布包,急忙回道:“官爺,你放心,就算有人在我嘴巴里掏,也包準掏不出一個字來的。”
“那你上路吧!”
江順子走了,腰裏帶着白方俠塞給他的二十兩銀子,就算是給他壓驚的銀子吧!然而對他來説,也算是因禍得福的了,因為在這個年頭,找誰去能借這麼多的銀子?
就在寶雞東南,半山腰的小客店裏,白方俠呼嚕嚕的吃着面前的五大碗陝西拉麪,麪湯可是辣忽忽的大鍋牛肉湯,吃的白方俠額上的汗直往外冒。
大方桌的一旁,白小宛抽噎的落着淚,彼此沒有説一句話,因為這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小客店裏有不少客人在座。
大碗的牛肉拉麪下肚,白方俠對女兒施個眼色,二人起身回到客房。
白方俠關上房門,父女兩人就坐在牀沿上,先是彼此嘆着氣,只聽白方俠道:“女兒,這事既然咱們攤上了,就得設法子去解決。”
一面壓低聲音,又問道:“玉棟的傷勢如何?”
“他失血過多,元氣大傷,到現在還説不出話來。”
“這情形看來,咱們得把他設法子運出大韓村,要不然他早晚還是沒命!”
白方俠話一落,立刻對淚眼婆娑的女兒道:“天黑了,咱們這就摸上高原,先把玉棟運出來,只要是能把他救過來,兇嫌就會輕易的被咱們揪出來了。”
只聽白小宛哀怨的道:“到現在我還不相信,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你想的太多了,那會亂神而於事無補的。”
店門外,白方俠父女兩人雙雙騎在馬上,朝着大韓村的那個高原上馳去,向右看,渭水河像一條清晰的天河,河水偶爾泛出白芒,更遠的地方,高山峻嶺隱約約的露出一個輪廓來。
三十里不到的距離,那需一個時辰,父女兩人快馬加鞭,已距離這大韓村不到三里地。
於是白方俠把兩匹馬往高梁地裏藏了起來,父女二人各揹着刀劍,潛入大韓村的村後面,就在白小宛的帶領下,從後門的院牆上,翻入這座原該是充滿歡樂的大宅院。
離開一天,白小宛擔心丈夫的身子,帶着老父一徑來到了後大廳的房間裏。
白小宛點上油燈,急步牀前,卻發現丈夫韓玉棟睡得十分平靜,這才放下心來。
掀起了棉被,白方俠看了看這位苦命的女婿,也不由的搖搖頭,一面自懷裏取出刀傷藥,給每個尚末癒合的傷口上敷上藥,這才對女兒道:“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不過看情形,一定有着極大的秘密,這次你做得很對,咱們隱在背後,就不難發現敵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於是,白方俠背起韓玉棟,慢慢往後面院子走去。
突然,前面有了開大門的聲音,父女兩人對望一眼,只聽白小宛低聲道:“這幾天有人來看守大門,全都叫我嚇跑了,爹先走,我再去把看門的人嚇走,免得被他們發現就不好了。”
“孩子!用不着了,咱們這就由後門出去,一時間,他們還未必敢摸到後面來。”
白小宛點點頭,跟在老父的身後往後院門走去。
就在那間排滿棺材的房間門口,白小宛當門一跪,面向門裏,一連叩了三個頭,悽然的説:“公公!婆婆!媳婦走了,只要媳婦有一口氣在,一定把那個兇狠的惡徒,揪出來,為二位老人家報仇。”
順手又帶上廂房門,白小宛發覺老父已到了後門邊,於是急急的追了上去,幫着打開後門,父女二人相繼走出這座巍峨壯觀的大宅子。
“進去把後門拴上,不要讓人發覺有人在後門出進。”
白小宛立刻退太后院,重又把後門拴好,這才從後牆上翻了出來。
高梁地裏面,白方俠把韓玉棟的身子扶在馬上,這才與女兒白小宛一同上馬,不疾不徐的朝着寶雞而去。
天還未亮,白方俠叫開了那個小店。
一塊碎銀塞在小二的手上,白方俠道:“辛苦你一趟,天亮的時候,給我請個大夫來,我女婿不小心受了點傷。”
小二接過銀子,這可是開門見喜的事,小二自是滿口答應着,一面還提了壺熱水,跟着送進白氏父女的房中。
一把拉住小二,白方俠道:“我女婿受傷這碼子事,還得請你守着點,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來,賞銀少不了你的。”
小二咧嘴笑道:“客官爺,這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一夜勞累,父女二人乘天未亮,先睡了一陣,直到小二來叫門。
白方俠父女這才發覺,天竟然亮了好一陣子。
白小宛開了房門,小二領着一個儒生打扮的年輕郎中,走進屋裏。
望着小二走去的背影,白方俠一整臉色,虎目逼視着這個年不過三十的大夫,低沉的道:“請問貴姓?”
“在下姓卓。”
“好!卓大夫!老夫姓白,是咸陽府衙的捕頭。”
“啊!原來是名震武林的龍頭捕快白老前輩,真是失敬得很。”
“怎麼?你認得老夫?”
“人的名,樹的影,在下雖未見過自老前輩,但白老前輩的威名,在下早已如雷貫耳已久。”
仰臉打個哈哈,白方俠道:“如此説來,卓大夫也是武林中的人了?”
“後學末進,白大俠多多提攜。”
白方俠仔細看了這卓大夫一眼,微點着頭道:“不錯!外表一派斯文,雙目炯炯有神,兩隻手背青筋暴露,是個道上人物。”
一頓之後,白方俠道:“今日有幸一會,白方俠可要把話説在前頭,還望卓大夫多多包涵。”
微微一笑,卓大夫道:“白大俠有話儘管説。”
“我這是來寶雞辦案子,不幸這個案子又發生在我女婿家中,在未破案以前,還望卓大夫口風緊一些。”
神秘的一笑,湛湛的眼神中,一股懾人的光芒,一閃而歿,卓大夫淡然一笑,道:“白大俠這就不要多慮,如今你辦你的案子,我治我的病人,咱們是各幹各的,互不相詢。”
白方俠哈哈一笑,道:“那就看你的妙手回春了。”
於是,白氏父女二人一旁站定,看守着卓大夫在韓玉棟的身上一陣摸看,一面卓大夫不住的搖頭。
而他每次搖頭,全都讓白小宛會錯了意,以為自己的丈夫已沒有救了。
等卓大夫喘了一口大氣,站起身來的時候,白方俠看到這位卓大夫,竟然滿頭大汗,不覺心中犯疑。
淡淡一笑,卓大夫道:“令婿的這個傷,大概只有我卓某人可以治,如今算他命大,我先開一藥方,可命店小二去拿藥,記住,等他醒來的時候,立刻把藥喂他吃下去,三兩天他應該可以坐起來了。”
此言一出,白小宛“哇”的一聲,哭倒在他老父的懷裏,是勞累、是興奮的綜合反應,而眼淚卻代表了這一切,哭聲表達了她的激動。
一連聲的稱謝,白方俠露出感激之情,只是眼眶中的淚水沒有流出來。
隨手掏出一錠銀子,但卻被卓大夫拒絕了。
“等以後再説吧!”
於是,卓大夫飄然離去,客房中留下了淚眼相對的白氏父女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