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那部戲上演了,演出很成功。接着,他們一年又一年地繼續演出一部部戲。因為邁克爾用管家的那套方法和節約原則經營着劇院,所以就是有時理所當然地遇到些挫折,也沒有虧損多少,而且在演出成功的戲上掙得了可能掙得的每一個便士。
邁克爾自鳴得意,認為倫敦沒有一家劇院的經理部門能夠比他花更少的錢在演出上。他非常巧妙地動腦筋把舊佈景改得看起來像是新的,還把逐漸收藏在貯藏室裏的傢俱改頭換面,省下了不少租用傢俱的費用。他們贏得了富有開創精神的經理部的聲譽,因為邁克爾為了免得付給名作家高額的演出税,總是願意讓無名作家來試試。他尋找一些從未有過一顯身手的機會而只要付很低報酬的演員。他因而發掘了一批非常有利可圖的新秀。他們經營了三年之後,有了相當穩定的基礎,因而邁克爾得以向銀行借到足夠的資金,買下一座新建劇院的長期租賃權。經過反覆討論,他們決定把它取名為西登斯劇院。他們的第一炮沒打響,接着上演的一部戲又是沒有起色。朱莉婭害怕了,氣餒起來。她覺得這個劇院不吉利,又覺得公眾對她漸漸厭惡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邁克爾充分表現出了他的能耐。他毫不動搖。“搞這個行當,你必須好好歹歹一起承受。你是英國最出色的女演員。只有三個人不論劇本好壞,都能賣座,你就是其中之一。我們發了兩發啞彈。
下一部戲一定會成功,我們就能挽回我們的所有損失,外加賺到一大筆。”邁克爾一發現自己已經站穩腳跟,便企圖收買多麗·德弗里斯的股份,但是她不聽勸説,對他的冷淡也置之不顧。這下他的狡黠算是碰到了對手。多麗認為沒有理由讓掉她看來不錯的投資,而且她在合夥中的一半股份正好使她與朱莉婭保持密切接觸。然而這一回他鼓足勇氣再次設法擠掉她。多麗深表憤慨地拒絕在他們困難的時候丟棄他們,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死了心。他安慰自己,想多麗可能會留下一筆鉅額財產給她的教子羅傑。她除了在南非的幾個侄女之外沒有其他親人,而看她的模樣,你不可能不猜疑她是患有高血壓的。當前,他們隨時可以去她在吉爾福德附近的別墅,倒也方便。這可以省得他們自己花錢去搞鄉村別墅。第三部戲大獲成功,邁克爾馬上指出他的看法是多麼正確。聽他的口氣,彷彿這次成功應該直接歸功於他。朱莉婭幾乎但願這次也像上兩次一樣失敗,好殺殺他的威風。因為他的那股驕氣使人受不了。當然你得承認他有幾分聰明,或者該説是精明,不過並不真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麼聰明。沒有一件事他不自以為比什麼人都精通。他逐步地越來越少演戲。他發現自己對經理工作的興趣要大得多。
“我要把我的劇院管理得像市政府機關一樣有條有理。”他説。同時他覺得在朱莉婭演戲的晚上,到邊遠的劇院去看看,留意發掘有演戲才能的人,也許更有好處。他備有一本小簿子,用來記下每一個他認為有前途的演員。後來他開始當起導演來。那些導演排練一部戲時要索取那麼高的報酬,使他老是不服氣,而近來有些導演甚至堅持要求在總收入中分成。終於有一次,朱莉婭最中意的兩位導演都沒有空,而她另外唯一信任的那位又自己在登台演出,因而不能給他們全部的時間。“我真想自己試一下。”邁克爾説。朱莉婭心中懷疑。他缺乏幻想的能力,他的思想平庸。她不相信他能駕馭整個劇組。但是僅有的那位可以請來的導演索取的費用高昂得他們兩人都覺得難以接受,於是別無選擇,只有讓邁克爾一試了。他幹得比朱莉婭預料的出色得多。他一絲不苟,不辭辛勞。説也奇怪,朱莉婭覺得他比以往任何一位導演更能使她充分發揮。他知道她能夠做什麼,熟悉她的語調的每一個變化、她的俏麗眼睛的每一個眼色、她的身體的每一個優美的動作,他能夠給她提示,使她因而做出她舞台生涯中最出色的表演。
他對全體演員既隨和又嚴格要求。在有人動肝火的時候,他的和顏悦色、他的真誠温厚,能使空氣緩和。從此之後,他繼續導演他們演出的戲應該就不成問題了。劇作家們喜歡他,因為他既然缺乏想象力,便不得不讓演員在台上把劇本照本宣讀,而且常常因為弄不清楚他們的意思,還得聽他們解釋。朱莉婭現在發財了。她不能不承認邁克爾對她的錢財同對他自己的錢財一樣愛護。他小心關注她的投資,他替她賣出股票得到盈利時,同自己賺了錢一樣高興。他在她賬户上記上很高的薪金,並且可以驕傲地説她是倫敦薪金最高的女演員,但在他自己演出時,他從來不在賬上給自己記上一筆高出於他演的角色所應得的薪金。當他導演了一部戲,總在費用賬上記上一筆二流導演應得的導演費。他們共同負擔家用和羅傑的教育費。羅傑生下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給他在伊頓公學報名登記了。不可否認,邁克爾處處注意公平和老實。當朱莉婭發現自己比他有錢得多時,她提出所有這些開支都由她來支付。“你不應該這樣做,”邁克爾説,“只要我能夠支付我的份兒,我總歸付。你比我掙得的錢多,那是因為你應該比我多得。我給你在賬上記上高額的薪金,因為你應該得到那麼多。”沒有人能不敬佩他為她犧牲的克己精神。
他放棄了自己的任何抱負,為了全力扶持她的事業。即使不大喜歡邁克爾的多麗也承認他的無私的胸懷。朱莉婭每次想跟多麗談論談論他,總覺得不大好意思,但是多麗憑她的機靈勁兒,早已看出邁克爾如何惹朱莉婭憋着一肚子氣,並且時常耐心向她指出他對她幫助多大。每個人都讚揚他。一個十全十美的丈夫。她似乎覺得只有她才知道跟他這樣一個虛榮的怪物生活在一起是什麼滋味。每逢他在高爾夫球賽中擊敗了對手,或者在一筆生意上佔了某人上風,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氣真叫人冒火。他以他的機靈狡詐為榮。他令人厭煩,令人厭煩得要死。他喜歡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想到的每一項策劃都講給朱莉婭聽。當初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是一大樂趣,然而這些年來,她只覺得他羅唆得叫人受不了。他無論講到什麼,總是非把細枝末節原原本本講出來不可。他不僅以辦事精明能幹而自高自大;隨着年事增長,還變得無恥地為自己的儀表得意忘形。年輕時他把自己的俊美視為當然,現在他開始注意起來,千方百計地保留殘存的風采。這成了一種不能自已的思想負擔。他十分當心保持他的體形。他從來不吃使人發胖的東西,也從來不忘運動鍛鍊。他發覺頭髮在稀薄下來,便去尋找頭髮專家;朱莉婭深信,如果他可以暗地裏去做整容手術的話,他準會照做不誤。
他養成了習慣,坐着的時候總把下巴微微撅出,這樣頸項上的皺紋可以看不出來,還弓起背部,使肚皮不要下垂。他走過鏡子前面,非照一下不可。他巴不得別人恭維他,能引出一句便眉開眼笑。恭維話對他來説是解飢解渴的生活必需品。朱莉婭想起最初原是她使他聽慣恭維話的,不禁苦笑起來。多少年來,她老是對他説他多美,以致而今他沒有奉承竟無法生活。這是他唯一的弱點。一個失業的女演員只要當面對他説他簡直太漂亮了,他馬上會認為她可以演他心目中的某一個角色。過去這些年來,據朱莉婭所知,邁克爾從沒跟女人有過什麼糾葛,不過等他到了四十五歲左右,他開始稍微跟人調情了。照朱莉婭猜測,這種調情沒有引起多大的後果。他很謹慎,他所要求的只是人家對他的仰慕而已。她聽説當女人們纏住他的時候,他總拿她作擋箭牌,把她們打發走。要不是他不肯冒險做出什麼傷害她感情的事,那就是由於她的妒忌心和疑心病太厲害,他覺得還是終止這不正常的友誼的好。“天曉得她們看中他什麼。”朱莉婭對着空房間大聲説道。她隨便拿起五六張他較近的照片,一張張仔細看來。
她聳了聳肩。“嗯,我看也不能怪她們。我自己也曾為他傾倒。當然啦,那時候他比現在更漂亮。”朱莉婭想到自己曾經那麼狂熱地愛過他,不禁有點傷心。因為她的愛已經消亡,她感到生活欺騙了她。她嘆了口氣。“唉,我腰痠背痛了。”她説。